他们走着,不停地走,一面唱着《永志不忘》,歌声休止的时候,人们的脚步、马蹄和微风仿佛接替着唱起这支哀悼的歌。行人给送葬的队伍让开了路,数着花圈,画着十字。
罗小青说这是《日瓦戈医生》的开篇,她最近正在读着,还没读完,其实自己也不记得已经读到了哪里,有时候觉得自己读到第一百页了,从一百零一页开始读,读了几页,发现内容有些熟悉,才意识到这部分几天前看过了,不过不影响,重读一遍,温故而知新。那时候我们刚喝完半箱啤酒,烧烤摊儿前面架着一台满是油污的电风扇,将燃烧木炭产生的浓烟绞进风叶中,又集中一处往我们的桌边吹,我感觉自己的衣服跟头发上都是油烟味,罗小青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抓着羊排,嘴巴上沾着星星点点的孜然和辣椒粉。我想她大概已经喝多了,不然不会突然跟我讲起《日瓦戈医生》
结完账之后,我问她下面有什么打算,当时已经接近十二点,尽管烧烤摊儿还是人满为患,但是整条街上已经变得十分萧条,偶尔有几辆车经过,没有白天的喧嚣,做贼似的一溜而过,路灯也心不在焉地亮着,像是打盹儿,随时都有可能闭上眼睛,起了一阵风,秋天的夜晚挺凉的,我只穿了一件夹克,里面是一件短袖,罗小青穿了一件卫衣,上面写了一串英文,翻译过来应该是“滚远一点,混蛋!”,我英语不好,但这句话还是明白的,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穿这样一件衣服跟我出来喝酒。她晃着身子,舌头有些打结,口齿不清,说要去看电影。我问看什么,她说不知道,我拿出手机查了查,午夜档没什么可看的,就告诉她我知道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厅,老板是个电影发烧友,每次去都能看到冷门佳片,罗小青说,那走吧。
咖啡厅在黄山路的一个巷子里,门前一左一右各立一根电线杆,错综复杂的电线绕在头顶,门前是木头围起来的栅栏,进去之后是一个小院子,院里长着各种花草,多数我都叫不上名,本来是一处老宅,主人姓马,老马死后留给了小马,屋里设施简陋,常年都有霉味,没有任何居住的价值,所以小马一动脑筋,改成了咖啡厅,打复古牌,里面有八九十年代的录音机、小马扎、熊猫的黑白电视机,还有煤油灯,不供使用,只供参观,店里空间不大,只有五六张桌子,最后面的桌子上放着投影机,对着前面的白墙,白天不放电影,夜间才放。这里离我家不远,有几次晚上从这里路过,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里面没啥人,电影倒是一天不落地放着,我挺好奇,但一个人没什么进去消费的冲动。
我们推门进去,店里有两三个客人,聚在一起,边看电影边议论,今天晚上放的是《火柴人》,一部美国的片子,我大学时曾经看过,并且写了影评,名字叫做《关于亲情的幌子》,那时候凯奇还不是票房毒药。小马拿着菜单过来问我们喝什么,我瞟了一眼罗小青,罗小青说美式,我说那就两杯美式。罗小青眼睛扫过投在墙上的画面,问我,什么电影?
我说,没看过?《火柴人》。
她说,没看过,讲什么的?
我说,简单来说就是讲一个骗子如何被骗的故事。
电影声音不大,但是很空灵,很立体,好像从每个角落里发出来,在整个空间里流转,罗小青喝了口咖啡,然后皱起了眉头,抱怨太苦,还有点酸。我跟着喝了一口,苦确实苦,酸没喝出来,按理说不应该在夜里喝这种东西,我本来也没喝咖啡的习惯,有一段时间加班,加到夜里一两点,其他人总带着速溶或者灌装咖啡,一杯接一杯灌,灌得两眼冒光,我从来不喝,照样精神奕奕,实在顶不住就去外面抽支烟,对于我来说这办法比喝咖啡管用。
电影演到最精彩的部分,凯奇饰演的骗子发现了所谓的女儿是假冒的,罗小青还没看明白,问我,什么情况?
我说,这人不是他女儿,专门来骗他钱的。
罗小青说,还能这样,我都信了。
我说,我第一次看的时候也被感动了,你说这个假冒的女儿到底有没有投入过真情实感?
罗小青撇了撇嘴巴,说道,我哪儿知道去?我都没完整看下来。
后来,电影结束,客人陆续散去,我们的咖啡也慢慢见底,夜更深了一些,我们离开咖啡店,没有去我家,也没有去她家,去了河滨公园,这里白天很热闹,晚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坐在长椅上,保持着相当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来,她就钻进了我的怀里。
我跟罗小青也不能说特别熟,总共就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一个朋友搞的小型画展上,我也不懂画,完全是被我朋友拉过去充人数的,租了别人的一个画室,在市区新华书店对面的工人广场,总共三层楼,一楼是网吧,三楼是台球厅,画室夹在中间一层,一百来平,挺空旷,适合办画展。我去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我朋友靠着窗户抽烟,见我过去给我递烟,说道,你来早了,要不外面转转。
我抽完了烟,到三楼的台球厅打了会儿台球,碰到个高手,对了几盘,打黑八,总被一杆清,灰头土脸地走了,在广场上的长椅上晒太阳,广场上人不少,老人小孩儿,老人跳舞,小孩儿玩广场上的娱乐设施,以前这一片还有个美食广场,卖各种小吃,前几年不知道什么原因通通取缔了。坐了快二十分钟,朋友来了消息,让我赶紧上去,我跑上去,屋里多了个人,就是罗小青。她那天穿一件黑色的半长风衣,风衣上还带一根腰带,拖在身后,像风筝的尾摆,不走路时是下垂的,走起路来就跟着上下晃动,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加一双过膝长靴,肩上还挎个茶色的包,有点逛画展的意思,跟我这种演员在装扮上还是有区别的。
根据朋友的指示,我也假装看画,驻足在一幅风景画前面,画的是一条乡间小路,整个画面是橙黄色调,小路两边是一排不知道什么树,路上有两个骑车的人,骑的是自行车,一个人穿着蓝衣服,一个人穿着绿衣服,画的右下角是我朋友的签名以及创作年月。罗小青走到我身后,问,喜欢这幅画?
我说,还行。
她说,你讲讲。
我说,我对绘画挺感兴趣,但是没画过,这家伙的画颜色搭配很和谐,不冲突,你品品,是不是有种循序渐进的感觉?画的也都是一些简单的东西,越是简单的东西要画好越难,画功可以的,这幅画要我估的话,起码要一万块。
她说,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我说话的声音故意放大,意在让我的朋友能够听到,说完之后我就回头看了一眼我朋友,他抱着双臂对我点头。罗小青把我领到另一幅画前面,画的是一个抽烟的外国老头,在一棵银杏树下面,树叶都落光了,地上一片金黄,老头皮肤黝黑,满是皱纹,没什么头发,烟叼在嘴里,目光看着画面外,表情平静。罗小青问,这幅呢?
我说,这幅看似平常,其实细看能看出一种悲怆感。
她问,怎么说?
我说,你看,银杏树的叶子落光了,光秃秃的躯干,树下什么人?老头,地上呢?落叶,场景虽然简单,但都有日薄西山的意味。
我眼睛往下瞟,画下面是作品名,这画叫《曼德拉》,我在电视、报纸上看过曼德拉,不长这样,比这老头慈善多了,罗小青说,你估估,这画多少钱?
我说,还得一万块。
她说,我认识个人,算个画家吧,以前经常看他的画,也看不出好丑来,到他们那个水平,就需要有一定的专业鉴赏能力了,不能光用好看或者难看来评价,对吧。你得说,这画色彩怎么样,构图怎么样,批评也好,夸奖也好,要有个一二三四说出来。
我说,是这话,美术到底不是大众的艺术。
她说,我叫罗小青。
我也赶紧报上了名字,罗小青又领着我转了一圈,每幅画都看了一遍,有几幅看的时间格外长,总要我发表一番评论,我快要词穷了。
从画室出来后我们一起吃了顿饭,在新华书店后面的巷子里,一个开了几十年的砂锅店,去的时候赶上饭点,人挺多,我们在里面站了十来分钟才有位置,菜单摆在桌角,压在一瓶醋下面。我点的牛肉砂锅,她点的三鲜砂锅,一人拿了一瓶汽水,吃饭的时候罗小青一个劲儿跟我聊美术方面的事,莫奈、丰子恺,抽象派、印象派,好歹都听过,后面又聊到蒙克、达利,我就完全没听过了,只听她侃侃而谈。
后来罗小青突然问我,你认识罗建国吗?
我说,谁?
她说,我爸。
我说,那我不认识。
她说,出租车司机。
那我也没理由认识,我很少打车,再说,打车也不会这么巧打到她爸的车,她说她爸在医院躺着呢,我问啥毛病,她说植物人,出车祸了,开了三十年的车,从没出过事故,第一次出就给撞成植物人了,整天睁着眼睡床上,看似在沉思,其实脑子已经没法思考了,我没当过植物人,不知道这算什么,话又说回来,即便我当过植物人,事后也没法说清楚当植物人是什么体验。这么一说,罗建国这名字有点熟了,报道过,没开出租车,开的私家车,车上还有一个人,当场死亡,事后调查司机酒驾。我说,是这个罗建国吗?
罗小青说,就这个。
我说,我记得是辆红色的日产吧。车上还有一人是谁啊?
她说,嗯,我的车,被他开出去了。你说当植物人是个啥感受啊?
这事好像就发生在一年前,地方新闻里播了一段,只说一死一伤,后来伤的那个怎么样也没进行跟踪报道,我没想到那人居然是罗小青的爸爸,也没想到一年前发生的一起车祸在一年后听到了结局。
我说,你这问题难倒我了,我哪知道当植物人什么感受?
她说,你说他眼睛就这么睁着,到底是看见还是看不见啊?
这个问题值得研究,按理说应该看得见,毕竟没瞎,但是对于当事人来说,他应该也不知道自己看不看得见,看见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看见了啥,就跟有人睁眼睡觉一样,画面能进眼睛,但进不去脑子,最后就困在了眼睛里,日复一日的。
吃完砂锅之后我们都没接下来的计划,我便提出送她回家,她说好。在路边打了辆车,罗小青报了地方,建设路的老街区,出租车开了二十分钟,到地方了,我们下车,在一个老胡同,街边有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我去便利店买了包香烟,跟着罗小青往巷子里走,都是老房子,地面铺的砖,有的已经松动了,走在上面直响,虽然一路都栽着路灯,但是大部分已经坏了,剩个金属灯罩。一路上不时还有躲在暗处的狗突然叫几声,走到一个公厕旁,右边有条向下走的阶梯,罗小青说,这边。
往下走了一段,几排红砖房,大概三四层高,罗小青在第二排转进去,楼道旁边有棵枇杷树,半人高,楼道里漆黑一片,没有灯,罗小青把手机的电筒打开,说从住这儿起就这样。楼道不仅黑,还很矮,比我高几公分,罗小青家在一层,她打着手电把钥匙往钥匙孔里捅,我在微弱的光线里看到她左手边放着一个抽水马桶。罗小青打开第一道纱门,又找钥匙捅第二道木门,一道一道,像开银行金库,木门上贴着一张福,有点儿歪,字像是自己写的。
罗小青家不大,进门左右手各一个房间,中间是储物间,堆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破自行车、各种陈年杂志,还有老式的竹编躺椅。右手边是她的房间,她的房间挺大,窗户正对着枇杷树。她开灯,屋里没多少东西,一张床、一台电视机、一台空调还有一张沙发跟配套的茶几以及一张书桌。
我说,你家没人?
她说,你指望有谁?罗建国在医院躺着呢。
我说,你妈呢?
她说,跟他离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在谈论别人的家事一样,沙发后面有个一米多高的柜子,好几层,每层放着一些书,古今中外的都有,还有一些关于美术方面的,我说,你是不是画画儿的?
她说,不是。
我说,那就是鉴赏家?
她说,更不是。
我说,那你买这些美术方面的书干嘛?
她说,瞎买,买回来也没看过。
最上面的一层放着一些证书奖杯之类的,我凑过去看了一眼,都是罗建国的,什么最佳服务、连续多少时间无投诉、十佳出租车司机等等,无一不在彰显着罗建国是一个多么老成持重的人物,然而这么个老成持重的人物居然酒驾,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罗小青对着书桌上的镜子把耳钉取下来,然后拉上窗帘,窗帘颜色挺好,橙灰拼接的,她对着镜子问我,看什么呢?我说,看你爸的证书呢。都是荣誉啊,怎么就酒驾了呢?罗小青说,开了几十年,总得拿点荣誉回来吧,那还有拿不到的时候呢,有客人投诉不能也给发个证书吧。我琢磨也是这么个道理,我要是考试不及格也不会到处宣扬。
书桌上有一瓶开过的红酒,软木塞露出一半在空气中,红酒旁是一个小音响,我看到她把音响打开,然后连上了手机的蓝牙,在放歌,声音一出我就听出来了,是陈升的《把悲伤留给自己》,她说,赶着他没被禁之前,赶紧下载了几首,我就爱听他唱歌,嗓门儿不怎么样,就是好听,能唱到你心里。
我说,是。
她伏在书桌上,好像翻什么东西,我坐到了沙发上,屁股还没坐热,她捧着一堆纸过来,我看了眼,全是画,她把画放到茶几上,说,看看。
我说,看啥?
她说,画得怎么样。
我从里面抽出几张,有些是素描,有些还没画完,要我看我也看不明白,见我不说话,罗小青有点急,催促我,怎么样?
我说,你画的啊?
她说,你别管这个,就说画得怎么样。
我说,挺好。
她说,别敷衍。
我说,不敷衍,是挺好,线条挺有力的,构图也好,有些没画完,挺可惜。
她听得挺开心,让我继续说,我又胡乱夸了几句,她返身去书桌,把桌上的红酒拿过来,说,咱们喝一杯。
也不等我说话,就去找杯子,找了一阵,找来两个纸杯,说,将就将就。
我们边喝边聊,话题又聊到了艺术家身上,我也不是艺术圈的,实在没什么话语权,勉强说了几个听过的人和几幅听过的名画,比如梵高什么的,她问我是不是大部分艺术家都是死后才出名的,我说也不见得,比如毕加索什么的,活着的时候就有名,说到这个,我就想起来以前看过一则关于毕加索的轶事,据说他出名之前喜欢雇人往画商那儿跑,去了也不说别的,就问有没有毕加索的画。人家说没有,过几天再雇别人去问,问的次数多了,画商就想,这小子谁啊?都要他的画。于是到处托人搞老毕的画,老毕就是这么出名的。真假不知,要是真的,只能说这家伙挺有商业头脑。
她说,都是我认识的画家画的,你说他能出名吗?
我说,说不好,也许能。
她说,跟没说一样。
我说,这都是命,碰到了就能,碰不到就不能。这画家是你朋友啊?
她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喝一个。
那天晚上也没喝多少,一人一杯半,按说喝完不应该醉,但是有点犯迷糊,不知道怎么就钻到了罗小青的床上,本来是我一个人,过了会儿罗小青也钻了过来,灯也没关,四目相对,对了会儿,我就把她抱起来,做了一次,罗小青开始时还很克制,没多大动静,后来就死命折腾,一直折腾到十二点多,折腾完都累得不行,蒙着被子就睡了。
我有一阵子没见过罗小青了,那段时间家里给安排了个相亲,女的在万象城的某个化妆品专柜当柜姐,看了一眼照片,挺漂亮,皮肤白,一是底子确实好,二是化妆品用得隆重,我们约了个时间一起吃了个饭,了解了一下大概情况,她年纪不大,二十四,不想太早结婚,也没什么有个固定伴侣的计划,相亲也是家里逼的,我虽然年纪不算小,但是也不想结婚。这么一交底,反而聊得挺畅快,她把自己的事一股脑儿往外倒,处过几个,第一次什么感觉,还问我喜欢什么姿势,说得自己直乐呵。
饭后我们就去她家做了一次,本来我说去宾馆,她说去宾馆没安全感,还浪费钱,反正家里也没人。到她家刚开始脱衣服,电话响了,找了一圈,发现是我的,来电显示罗小青,我跟柜姐说,等等,我接个电话。罗小青问我在什么地方,我说朋友家。她问我有没有时间,我看了一眼柜姐,已经脱得只剩胸罩了,拉着罩杯朝我这儿看,我说,这会儿可没时间,得明天再说了。她说,明天就说不上了。我说,那就等有时间了一起吃个饭。结束通话,柜姐已经一丝不挂,我也没什么多说的,脱掉衣服提枪上马,做完我又睡了一会儿,到四点半被柜姐叫醒,让我穿衣服走人,她爸妈快回来了。
我一个人在街上晃到七点半,意兴阑珊的,于是给罗小青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现在有时间了,她说她在大个子烧烤跟朋友喝酒呢。我没听明白这话什么意思,是暗示我这会儿没时间呢还是让我一起过去呢。自己琢磨了会儿,决定过去。
到那儿的时候他们刚喝完半箱啤酒,总共五个人,三女两男,不知道互相什么关系,我往他们桌边一站,几个人纷纷抬头看我,罗小青说,你挺快啊。我看了眼时间,是挺快,十分钟还没到,坐罗小青边上的女的说,你朋友啊?罗小青没回答,对我说,你自己介绍一下。
我也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主要是介绍跟罗小青的关系,勉强算朋友吧,擦枪走火的朋友,地位比较尴尬,只好点点头,默认是朋友,罗小青对面的男的给我挪了个位置,说,能喝吧?我说,还行。他说,那就是能喝。我没有立马坐下来,站着给他们发烟,一边发烟一边把他们几个人都看了一遍,坐最里面的原来也是个男的,留着长头发,导致我一进来误会了,以为是个女的,所以就是两女三男。我刚坐下,他们就给我上酒,我寻思这帮人喝酒也不行啊,五个人就喝了六瓶,我要放开了喝得把他们喝趴下。
他们聊天我也插不上话,都是他们圈子里的事,谁谁废了,跟了个富家女,谁谁出轨了,然后又聊到最近涌现出来的一些青年画家,我才算听明白,美术圈子的,唯独没听到我那朋友的名字,好歹有个机会能聊上,于是插了一嘴,你们认识张越吗?
没人认识,我朋友算是废了,罗小青问我,谁?
我说,你不是看过他画展吗?
罗小青说,哦,他叫张越。
几个人又围着桌子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说这年头办画展的都是没前途的,谁谁办了多少场画展,亏得一塌糊涂,不提这话,说多了都是眼泪啊。喝酒喝酒,朋友,你最后一个到,得自罚几杯,要不然赶不上我们的进度。我心想,你们就一人喝了一瓶,有啥狗屁进度?心里这么想,表面上还是谦恭得不行,连干了三杯,一口菜没吃。
一顿酒,反正我是没说上几句话,也没人跟我搭话,有点后悔过来凑热闹了,但是来了也不好意思提前走,硬着头皮跟他们喝,越喝越勇,越喝越来精神,喝得三个男的往桌上趴,差点把我挤出去,我换了个边,坐到了罗小青那头,她们俩倒是清醒得很,也没比几个男的少喝,美术圈不行啊,阴盛阳衰的。
罗小青问我,你朋友是女的吧?
我说,男的。
她说,变态啊?男的喷女士香水。
我说,挺变态的,还喜欢穿裙子。
我又起了一瓶啤酒,没人跟我喝,对面三个已经趴了,两个女的肚子胀,喝不下,我自己喝了一瓶,将将到达临界点,按我爸的话说就是酒喝到这状态,算是喝舒服了。罗小青旁边那女的打了几个哈欠,说,要不散了吧,我犯困了。一帮人摇摇晃晃地出来,作为唯一清醒的人,我还得负责把他们一个个安排到位,拦了辆出租车,把他们塞进去,也不知道各自住什么地方,让司机开,爱他妈去哪儿去哪儿。剩下我和罗小青,罗小青说,去我家。我又拦了辆车,报了地方,疾驰而去。
一路无话,到家之后我们就忙不迭脱衣服,脱得差不多了,发现窗帘没拉,差点儿演活春宫,我去拉窗帘,罗小青勾着我的脖子,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做完之后我也没走,在她家洗了个澡,然后就钻进了被子里,在她家洗澡挺不方便,卫生间在外面,跟厨房连一块儿,一股子的油烟味,水还很小。洗完之后就躺床上看电视,罗小青说,你今天没上次猛。
我说,酒喝多了,差点儿吐你身上。
她说,还好你没吐,不然我要恶心死。
我说,我就说你是美术圈子的,上次还不承认,今天逮到现行了。这也不是啥丢人的事,藏着干嘛?
罗小青说,我他妈真不是,但不妨碍我有几个圈子里的朋友吧。
也对,我自己就不是艺术圈的人,也有艺术圈的朋友,但我那朋友算是洁身自好的,一心扑在绘画上,画了小十年,尚未画出什么名气来,他不着急,艺术是一辈子的事,我觉得这是个艺术家对待艺术的态度,挺成熟。
我们半躺着,她的腿架到了我的腿上,有点冷,她说,麻烦你个事。
我说,你说。
她说,给我到书桌的抽屉里把指甲刀拿来,我脚上的指甲勾被子,难受。
我穿着条裤衩钻出被子,打开抽屉给她找指甲刀,没看到,手伸进去乱摸,摸到里面一个天鹅绒手感的小盒子,按理不该随便乱翻别人的东西,还是没忍住,拿出来看了一眼,一个戒指盒,罗小青的目光不在我身上,我又打开戒指盒,一枚小巧的钻戒躺在里面,罗小青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找不到?我说,你结婚了?她说,没有。我转过来,将戒指盒对着她,她从床上蹦起来,呵斥道,谁让你乱翻了?我很委屈,辩解道,我没乱翻,无意间摸到了。她说,那也不该打开。我不懂,好像打开之后释放了什么怪物一样,令她惶恐不安。我说,跟你说句对不起,但是根据我的经验,这是婚戒吧。她说,你放心,我没结婚。我说,那就是离了?她说,也没。我说,那咋回事?她说,你先给我把指甲刀找到。我把戒指盒放回抽屉,又在里面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了指甲刀,扔到被子上,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脚,弯着身子拿指甲刀修理指甲,修完后又让我把指甲刀放回原位。
我放回指甲刀,钻进被子里,也不说话,期待着她能先主动跟我说点什么,于是一直盯着她看,直到她有所察觉,问我,看啥呢?
我说,好奇。
她说,是婚戒,准备结婚了,后来黄了,跟那个画家。
我说,为什么?
她说,不知道,你去问他。
这个话题就算过了,内容比我想象的要简单很多,虽然我也处过一些女孩儿,但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跟一个已婚的女孩儿搞在一起,难说道德不道德,单纯无法接受。过了几分钟,我又问道,对了,你爸最近什么情况?
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
我从床上起来,套上了裤子,罗小青问我干嘛去,我说缓缓,出去抽支烟,罗小青,你缓什么玩意儿?又不是你爸。
我还是得缓缓,摸着黑走到楼道口,摸出打火机,打上火,楼道亮堂了些,烟头对准了火心,吸上一口,冷风往楼道里灌,我抽得很不仔细,囫囵着吞吐了几口,匆匆扔掉烟头,抱着胳膊又爬到了罗小青的床上,罗小青问,缓过来了?
我说,没呢。
她说,你挺敏感哦?
敏感谈不上,自打记事起家里没办过白事,各位都活得滋润,所以猛一下听到人死对于心理上还是挺有冲击的,不过话说回来,对于罗建国来说也没多少痛苦,反正什么都不知道,本来也就心脏还跳着,现在只不过是心脏也不跳了,罗小青翻了个身,抱着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好把罗小青往痛苦的回忆里面带,只好象征性地拍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下半夜的时候,我们都没睡着,罗小青说她肚子饿了,我也没吃多少东西,光顾着喝酒了,回来撒了几泡尿,肚子早瘪了,她这么一说,我也想吃点儿什么,问她家里有什么,她说什么都没有,巷子口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有东西吃,愿意起吗?愿意。说完就开始穿衣服,罗小青换了套画展那天的衣服,黑风衣、牛仔裤、过膝靴,我们亮着手电从楼里出来,在忽明忽暗的砖头路上往巷口走,间或又传来狗叫,老远看到便利店外的牌子闪烁着,我们加快了脚步,风顺着领口往里窜,身上的热乎气儿全跑光了。
便利店的店员都快睡着了,听到自动门的声音,恹恹地抬起头,我们点了几串关东煮,两根烤肠,罗小青还拿了两听饮料,结完账之后我让她在里面等着,我去外面抽支烟。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站在巷口往巷子里看,幽深恐怖,我要一个人,这会儿走一圈估计胆子都得吓破,路对面有条河,好像连着大运河,我小时候经常到大运河边钓鱼,钓回来的鱼都有一股柴油味,运河里跑的船太多。抽完一支之后我又续了一支,抽完两支烟,我进到便利店,罗小青已经坐着吃起来了,我拿了根烤肠,咬了一口,问道,你下午打我电话什么事?
她说,没事,喊你喝酒。
我说,其实我下午确实跟一个女的在一块儿。你鼻子挺灵的,都闻出味道了。
她说,在一块儿干嘛了?
我说,能干嘛?
她说,怪不得晚上疲软。
我说,那不是,真是喝得有点多。
她说,以前我跟那画家经常来这儿吃东西,但是你抄着了,我跟他吃过那么多次东西,他也就去过我家一次,最后一次,之前跟我求过婚,我答应了,戒指就是那时候买的,那次我以为他要跟罗建国谈结婚的事儿,罗建国那时还没成植物人呢。我就在家等他,他掐着饭点儿来的,我给他开门,挽着他进屋。
我说,后来呢?
她说,后来我们就分手了。
我说,我给你拿听啤酒吧。你要冰的还是常温的?
她冲我摆摆手,说道,不喝。
我说,那就喝饮料。
我开了听饮料,“呲”地一声,窜出来一股气,又拿了串萝卜,举着饮料跟罗小青碰了一下,罗小青说,你还有力气吗?
我说,没了,你得让我喘口气,一天三趟我会早衰的,年轻时候还是要懂得节制,这玩意儿跟石油一样,虽然可再生,但形成周期长,所以也要倡导可持续发展。
罗小青又说想养几盆花放在窗台上,问我什么比较好养,我们家以前养过茉莉、文竹、绿萝还有吊兰,要说好养的话,绿萝最好养,一个星期浇点儿水,不浇也行,这玩意儿生命力顽强,茉莉最难养,看土,文竹也不行,我们家养了好几棵,一直没养明白,买回来的时候生机盎然,叶子就像冬天结在窗户上的霜花,养一段时间就全黄了,基本上到这阶段就回天乏术了,只好再买新的。我们也不太侍弄花草,都是自生自灭,我爸说这些东西也不能养太好,从风水的角度来说,草盛人衰。我说,那你直接开始就不养不完了?
罗小青说她想养几盆多肉,小小巧巧的,放在窗台正合适,也行吧,寄情草木,罗小青说,寄你的头。
吃完东西从便利店出来,罗小青说想沿着马路走走,我说,行,那就陪你走走。
她把手插进口袋里,我们沿着马路往前走,路过一个西服定制店,橱窗展示着几件不同颜色不同风格的礼服,罗小青说这店没生意,硬是开了十几年,西服店旁边吉房出租的咖啡馆,漆着绿色的漆,罗小青说这里生意好,倒是先经营不下去了,再往前走,到一个路口,我们站在斑马线后等红绿灯,罗小青指着对面一个正在装修的快捷酒店说,以前这里是个小饭店。她的讲解让我短暂出了神,回过神来之后问她,这话排练过?她问,啥意思?我说,不像第一次说。她说,确实不是第一次,跟那画家说过,我们就是在这儿认识的。我那天穿了件白色的衬衫,一条黑色的裙子,脚上穿的耐克板鞋。
我说,你别总是那画家那画家的,他没名字吗?
她说,没名字,就叫画家,我一直叫他画家。
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真的成为一个画家,也许晚上喝酒时,他们络绎不绝蹦出来的名字里面就有他,也许是跟了富家女的那个,也许是出轨的那个,或者就是办画展的那个。这时候绿灯亮起,我们穿过马路,来到正在装修的快捷酒店前面,大堂里还亮着灯,罗小青往里看了一眼,说以前没发觉里面空间这么大。我以为她还要往前走,她在酒店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挥手让我也坐。我坐下去,屁股冰凉,红绿灯交替闪烁了几轮,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掏出烟来,每次打上火,罗小青都把脸凑过来给我吹灭掉,吹了四五次,我说,你干嘛呢?
她说,别抽了,小心肺癌。
我说,不会的。
她说,会的,这是概率上的事情,你要是运气不算特别好,就别去赌概率,你赌不赢。
我说,你知道什么叫概率吗?有人抽烟没得肺癌,有人不抽烟反而得了肺癌,这叫概率,所以我运气如果不算好,那么抽不抽烟都会得肺癌。
她从我手里夺过香烟,放在眼前端详,然后又从我手里夺过打火机,把烟叼嘴里,点上火吸了一口,连同打火机一起交给我,我没看明白,她说,走吧。
我问罗小青,你家有香吗?
罗小青说,没有,你要香干嘛?
我说,给你爸拜一拜,虽然我也不认识他,但是既然要住你家,我得先征求到他的同意。
她没接话,我们在寂静里再一次踏进了幽深的巷子,没有狗叫,太晚了,狗也要睡觉,不然得猝死。这条路我已经走第五次了,知道在公厕处转弯,下沉到地下四五米,第二排房子再转弯,以枇杷树为标记,进楼道,楼道里没灯,暗了几十年,楼层低矮,姚明来过不去。进楼道右手就是罗小青家,家里两道门,门左边有个坐便器。进门之后直面杂货间,还是那几样东西,堆得满满当当,大房间属于罗小青,那么小房间就属于罗建国,我手里没香,可以用烟代替。
我在小房间没见到罗建国,问罗小青,你爸呢?
她说,啥我爸?
我说,你爸照片呢?
她说,啥照片?
我说,遗照。
她说,没。
我说,没?
她说,人在医院躺着呢,哪来的遗照?
我有些错乱,罗小青说,没死呢,骗你的。
我都不认识他,也不找他来要钱,骗我这个干嘛?她说,他要是真死了,我没准儿好受些。什么意思?他要是死了,我就只记得他的好了。说实话,我还是听不明白,她也没打算跟我解释明白,我白白遭受了一次死亡的冲击,罗小青说没有白白遭受,受得其所,罗建国是没死,但是车上另一个人的确死了,撞断了马路护栏,一根护栏横插进了他胸口,我汗毛竖起来了,下意识护紧自己胸口,问她那人是谁,她说,倒霉蛋。我心想,确实是个倒霉蛋,不仅倒霉,还很愚蠢,换做是我的话,我就绝对不会坐醉汉的车,也许对方是一个拥有三十年驾龄且没有出过一次事故的老手,所以让他放松了警惕。
我们又做了一次,不由自主的,起了状态,不做太可惜,罗小青一直在挠我的后背,不用看都知道,我的后背应该已经被她抓出了好几道杠,我持续地发出低吼,到最后冲刺阶段,我死死搂着罗小青,恨不得将她嵌入我的身体,她在我的耳边呼出一口气,我就交代了。困意来临前的最后时光,我说,能讲讲那画家的事吗?她撇过头去,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出任何情绪,说道,没什么可说的。
太邪性了,我夜里梦到了罗建国,可是我甚至连他什么样都不知道,反正梦里是个麻子,脸上坑坑洼洼,像月球表面,头发不多,是褐色的,像玉米须,眼睛紧闭,整个人就一张脸露在外面,脖子以下罩着一张白布,好像在睡觉,因为整个人看起来不是那么僵硬笔挺,我绕着他转了一圈,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是罗建国,但是我知道他就是罗建国。我们搭了几句话,我问他,你是怎么做到开了三十年车不出车祸的?他说,这不出了吗?眼睛还是闭着,嘴巴也没动,声音有点低。我又问他,那天喝多少啊?他说,二两小糊涂仙。最后一个问题,死的谁啊?他说,我呀,再见嘞,我要上去了。
醒来之后我就跟罗小青说,我梦到你爸死了。
罗小青正在穿衣服,还是昨晚那一身,抽出衣服上的腰带,隔着被子抽我几下,不痛不痒。穿好衣服之后去洗漱,洗漱完开始化妆,安排得紧锣密鼓,她要去医院了。去了也没什么,跟他说话他也听不明白,喂他吃饭也没法儿吃,就去看看这口气是不是还吊着呢。
我还想跟她好好讲讲夜里做的那梦呢,虽然场景简单,也没说几句话,但好像挺有深意,她已经把包挎上了,我就说了一句,梦里你爸上天了。她说,上吧。我呵呵笑了两声,她说,你今天没事吧?我说,没事。她说,那就等我回来。
罗小青走了没半个小时,我也起来了,拉开窗帘,阳光洒进来,正好落在书桌上,我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又抓了抓发型,没什么必要,我的发质硬,睡一晚几乎不会压趴下,在阳光下,我的头发不是纯黑色,有点棕。我从房间出来,走进楼道,白天也是黯淡无光,只是比晚上好一点,我在枇杷树边抽了支烟,又进屋子,坐在书桌旁百无聊赖,鬼使神差地将手伸进了抽屉,摸出了那枚戒指,在阳光下端详了一会儿,看见戒指里面刻着LXQ三个字母,略微思索,明白是罗小青的名字缩写。我将目光投进抽屉,最里面压着一张照片,我拿起来看了一眼,应该是罗小青的全家福,在一处风景名胜,罗小青站在中间,那时候她还很小,左右两只手被她的父母牵着,爸爸在左边,妈妈在右边,照片已经泛黄,看不清人脸,但可以看到三个人都挂着笑,下面显示的时间是2002年7月20日,照片的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条似曾相识的马路,马路边是个小饭店,饭店前站着一个女人,侧着身子,只有半边脸,穿的白衣服黑裙子,一只手撩着头发,头发向后飘,裙子也向后飘,底下用铅笔写着《亚细亚女郎》,2017年5月22日。我脑子一下没转过来,回味了几秒钟,意识到《亚细亚女郎》就是罗小青。画下面的署名是字母H·W,大概那画家的名字缩写,可能姓黄、何、韩等等,短短一分钟,我就想了十几个名字,给罗小青发微信,那画家叫黄伟?好大一会儿才回我,不是。我又发,何文?回,不是。不猜了,交叉组合得有几千个可能。
临近中午的时候,罗小青回来了,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罗小青说,鸠占鹊巢啊。
我说,亚细亚女郎回来了。
她一愣,问我,什么?
我说,画家给你起的名字,亚细亚女郎,我翻了你的抽屉,得跟你道歉,其实我只是想再看一眼戒指,看看婚戒应该长什么样,这是一个有用的知识,未来也许用得着,然后就看到了那张画,他挺会画你啊,把你画得犹抱琵琶半遮面。
她说,还有呢?
我说,还看到了你的全家福,我还是没看清楚罗建国长什么样,但你跟小时候不一样,女大十八变,你变漂亮了。
她说,谢谢夸奖。画你喜欢的话可以留下来。
我说,我不喜欢,虽然他把你画得很好,但是唯一缺了灵气,他不会画龙点睛,你不该被她困在画里。
她说,你又要开始你的艺术鉴赏了吗?
我说,不是,我没有那能力,我骗了你,我对于美术一窍不通,办画展那张越,是我朋友,我是他找的托儿,他的画我欣赏不了,谁的画我也欣赏不了,我也不认识什么达利、蒙克,我讨厌美术,小学时候被美术老师打怕了,一个六十几的老头,拿拖把棍打我手心,还不是悬空打,让我把手放桌上打,那一棍子下去,滋味你不懂,混了这么多年,也就张越这么一个搞美术的朋友,算是交友不慎。你明白了吗?
她说,看出来了,第一天就看出来了,没有人会这么评价一幅画。
我问,那你为什么没有戳穿我?
她说,嫌麻烦。
她绕过我的身边,从抽屉里取出那张《亚细亚女郎》,对着阳光看了很久,光线穿过毛糙的画纸,照射在她的瞳孔之上,将她的瞳孔映射成漂亮的咖啡色,如同一个遥远的星系,我说,这样看下去你会瞎的。
她收回了目光,太阳直射确实会令她感到不适,所以她长久地闭合着双眼,再次睁开时,眼里的光芒消失了,她又取出那张全家福,没有看,立在了桌子上,她说,那画家给我留了不少画,但是一张也卖不出去,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处理?
我说,你直接说你打算怎么处理吧。
她说,还给他。换个方式。
我说,什么方式?
她说,烧掉。
我说,不吉利。
她说,来吧。
我们捧着一堆画,来到枇杷树下,点起火,一张接一张烧,黑色的灰烬漫天飞舞,飘荡在半空之中,最后一张是《亚细亚女郎》,烧毁之前,我们都再次看了一眼,我说,你可以把这张留着,不用这么绝。
她说,给我一支烟。
我给了她一支烟,并且替她点上,她用香烟在画上烫了一个洞,位置正好是她的头部,她说,这下就不值得留了。
我说,最毒妇人心呐。
她说,吃饭去吧。
我们一起去吃了麦当劳,在巷子的另一头,楼上是华联超市,旁边是个卖羽绒服的,门口放个大喇叭循环喊降价清仓,坐在麦当劳里也听得一清二楚,我吃一口汉堡喝一口可乐,嘴里咽干净了之后问罗小青,你爸怎么样?
她说,还这样,你还指望出奇迹啊?
我没指望出奇迹,概率太小,我爸有个朋友也是出车祸成了植物人,在医院躺了几年,躺到老婆改嫁了才咽气,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跟着我爸去探望过一次,我爸让我叫叔叔,我还挺聪明,问了我爸一句,他能听见吗?我爸说,你叫你的。我叫了一声,然后我爸搬了张椅子坐他身边,跟他说话,我爸说是医生嘱咐的,多跟病人说说话,或许能够唤醒他,但是我爸没唤醒他。
罗小青说,她没想过罗建国会醒过来,不如一直这样躺着,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对他,对她,都很好,如果有一天,罗建国突然醒了过来,她会很难受,也会很矛盾。我问她难受什么,矛盾什么,她没有说,只让我借个肩膀,我将肩膀挪过去,她把下巴磕在我的肩膀上,压着我的骨头,我很痛,尽力忍着,她说,今天早上去看罗建国,他越来越瘦了,如果不是因为我每天都去,我一定不敢认他了。每说一个字,下巴就撞击一下我的肩骨,所以每一个字都刻在了我的心里,搞得好像悬梁刺股,她又接着说,医生建议可以放弃治疗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说,你说呢?
她说,我不知道,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说,没法儿换,但如果我是罗建国,我就选择放弃,没啥可活的了,喝不到酒,抽不到烟,让我死了算。我觉得我的梦就是一个强烈的暗示,罗建国说,我上去了,再见嘞。他是跟你说的,怕你接受不了,所以就托梦给我,让我转达给你。
罗小青将整张脸埋在我的肩膀上,小声说,我要哭一会儿。
我说,好,声音小点。
她掐住了我腰间的一块肉,我很疼,然而再一次忍住,我的肩膀开始变得湿润起来,大约几分钟以后,她抬起头来,眼眶泛红,我说,结束了?她说,结束了,临走以前我跟罗建国说,爸,你要能醒就醒过来,不用担心要跟我说什么,你一醒我就走,你以后就自己过自己的,也别找我,我也不找你。我说,你俩有啥恩怨?她说,我跟那画家被他搅散了。我说,是真话不?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你。她说,爱信不信。我说,行,信你。你不说我也猜到了。她说,那你还猜到什么了?我说,就这,没了。我在梦里问你爸,死的那人是谁,你爸跟我卖关子,不告诉我,还骗我说就是他自己,就要上天去了。
罗小青说,说了你认识吗?
我说,不认识,单纯想知道。
罗小青目光望着窗外,窗外有棵梧桐树,叶子落光了,剩下个斑驳的躯干,街对面是一堵高墙,刷着白色的漆,她好像看得入了神,我碰了她一下才回过来,说,他叫王欢。
那我确实不认识,这名字按说不罕见,偏偏活了这么多年,没碰到过哪怕一个叫王欢的。吃完之后,我们坐了一会儿,然后从麦当劳出来,阳光很好,我们站定,没有往前走,罗小青告诉我,抽屉里的照片是他们一家三口唯一的一张合影,她妈跟罗建国离了好多年了,重找了一个,离婚之前就找好的,不然也离不了。后来也没联系过他们父女俩,所以对她也没什么特别的情感,如果没有照片没准儿已经记不得长什么样了。罗建国其实不爱喝酒,倒是烟不离手,手指头都给熏黄了,洗不掉,得跟他一辈子。那天画家来家找她,也找罗建国,拎着两瓶酒,一条烟,还有茶叶啥的,看到罗建国,一口一个叔叔叫着,把罗建国叫开心了,问他,能喝不?画家没说话,她说,不能,喝了就吐,连我都比不上。罗建国说,我也不能喝,但今天得喝点儿。画家乐呵呵的,也不推,说,那我就陪叔叔喝点儿。喝的五粮液,罗建国唯一珍藏的一瓶好酒,饭桌上说了不少话,罗建国问,画家答,一问一答,画家挺紧张,她就在下面攥着画家的手,好家伙,手心都冒汗了。她觉得挺逗,等过了这一茬,要把这事拿出来好好嘴他一阵子。那顿饭吃了将近两个小时,几个菜端进厨房热了一遍又一遍,画家喝高了,红着脖子,喘着粗气,罗建国也没少喝,但是状态比画家好,指着画家说,青儿小时候去少林寺练过一阵子,你别惹她。画家忙不迭地说,不敢惹,不敢惹。罗建国说,我是开出租的,开了三十年没出过一次事故。画家说,要说还是叔叔您厉害。罗建国说,你知道为啥?画家说,您说。罗建国说,如履薄冰。画家说,受教了叔叔。罗建国说,婚姻也是这样,如履薄冰,但我没资格说这话,我没经营好自己的婚姻,你不能学我。罗建国摸过酒瓶,要给画家满上,画家摆手,说自己真喝不了,罗建国挪开他的手,说,你就当为了青儿,醉一回怎么了?画家看她,她刚准备开口劝罗建国,罗建国伸手制止了她。画家也不再推辞,任由罗建国给满上。
两人喝了一瓶。
我说,梦里跟我说二两,还说喝的小糊涂仙,看来是我糊涂了。
罗小青继续讲,两人喝了一瓶,后面也不吃菜,画家中途去厕所吐了一次,吐完回来脸不红了,头却耷着,罗建国一个劲儿打酒嗝,跟画家絮叨个没完,开口青儿,闭口青儿,画家就跟后面傻笑,还笑出声来,她见不得俩人这德性,干脆坐沙发上看电视去了。其实也没看进去,耳朵还留在酒桌上呢,就听到罗建国问,你跟青儿什么时候结婚?画家口齿不清地说,叔叔,这事得跟您商量。罗建国说,商量个屁,别跟我商量,你俩自己商量,我不操你们的心。画家胡乱应着,应得她心里一阵欢喜,罗建国说,我还是那句话,青儿小时候去少林寺练过,你别惹她。画家说,嗯,嗯。罗建国说,你别嗯,给个准话儿。画家说,我不惹她,我不惹她。罗建国嘿嘿一笑,说,你要惹她,别说她揍你,我也得去少林寺进修几天,出租不开了。
我上了一支烟,刚想当个故事听完,罗小青停住了,我说,咋不说下去了?
她再一次借用了我的肩膀,这次没打招呼,忽地就凑上去,我不防备,“嘶”地叫了一声,罗小青声音有些发颤,后来我睡着了,不知道罗建国开着我的车送他回去了……
到最后,我几乎听不到了罗小青的声音,我猛吸了一口烟,差点呛出眼泪来,剧烈地咳嗽了好一会儿,哑着嗓门儿附在她耳边问,所以那画家……
话没说完,嗓子痒得难受,我呵出一口痰来,目光锁着前方,绿灯亮起,一群骑着自行车、电动车和步行的人像听到发令枪响一样,同时以不同的速度窜了出去,倒是机动车道上的汽车起步比他们还要慢。在他们身后,是一堵正在慢慢剥离的白色高墙,裂纹从墙角一直延伸到顶上,绿灯跳黄,高墙一点一点向下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