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往事


文/孟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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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声阅读 | 星尘往事
朗读者-陈彦亦

十四岁的夏,短暂的三个月,是我迄今为止最漫长的夏令时。那年的夏至比往常晚了一天,相应的,出伏也就遥遥无期。太阳直射北回归线,副热带高压覆盖了华南西部。没有雨水和风,干燥让一切变得抑制,黑夜里睡不熟,我总拿印着“囍”的搪瓷杯大口喝水。

除此之外,另一个让我抑制的原因,是在刚结束的中考,我拿到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分数。我不是家长口中常议论的孩子,发挥超常,或者因为瞌睡少填写了好几道题,一落谷底。我的成绩就是特别平凡。我爸给我说,他希望我去读个高中,哪怕不那么好。但我妈想送我去技校,学一门手艺,她觉得我不是读书那块料。

我想他们之所以有不同的想法,是和自己的经历有关。我爸读过大学,毕业后分配进一家电子厂,跑销售,最远去过东南亚,印象里我见过他谈生意的样子,在酒桌上看起来威风凛凛。我妈年轻时是名舞蹈演员,在合唱团伴舞,前几年文艺场所裁员,她被迫退出,就开了家裁缝店,给别人做衣服。每天她一早出去工作,要到黄昏才能回来,夏天的订单多,她忙起来时间不定,晚上常常还要熬一会。

这些人生或许给了我爸和我妈某些启示,于是他们从各自的角度出发,迫切想把这些启示重蹈覆辙,用在我身上,好让我过得顺畅。尽管在当时的年纪,我根本就拿不定主意,我甚至在想要不要复课一年。

六月中旬,我爸要去南方出差。那天是个周末,我知道他可能会离开很长时间,但还是没去楼下送他。我怕我出去后,他和我妈又会和我提报志愿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那样的场合。一直等到关门声响起,我才从屋里跑出去,趴在窗户上向下看。我爸梳着刺猬头,穿一件深红色的玫瑰花衬衫,手里提着公文包。实话讲,那件衬衫并没有多好看,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显得特别精神。他和我妈简单地道别,递给她一只黑色的盒子,然后坐进了身后的轿车。

关车门的那一刻,我看到尘土飞舞在水洗色的、单薄的天空,一切百无聊赖,遍地蝉鸣。

我爸出差后,我讨厌起这种无目的性的生活,总在日复一日地重复昨天。

为了打发时间,我抽过小区报箱上的商场快报。快递员出发的时间是下午三点,我一般两点就去邮局等他,看他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摇摇晃晃。那些刚印制的、漂亮的快报一旦被插入报箱,我就挨个抽下来,再当成废品卖掉。换来的钱我都买了汽水,躲在楼道里偷偷吮吸。

那段时间我总瞌睡,一睡就到下午,我疑心是不是饮料喝多的缘故。三伏那天,我妈早回家,叫醒我后,她递给我一只黑色的盒子。我揉开眼睛才发现,那就是我爸出差前给她的那只。我打开,里面是一台崭新的照相机。

她替我在离家四站的照相馆报了名,那儿有个暑期的摄影社团,每周末我都要去待半个下午。教拍照的是照相馆的老员工,姓胡,大家都叫他“胡摄”。当时我只是觉得,那个灰暗的教室能把我暂时藏起来。

在那里我认识了珊述。她身材很瘦小,扎一对马尾,父母是医院的医生。她在上初中,中考还是件很遥远的事,那个暑期她看起来无忧无虑,这一点让我特别羡慕。

社团里并非人人都有照相机,胡摄让大家建立小组,我和珊述就常常待在一起。课上每人都拿到了一本摄影书,里面是理论知识。胡摄讲完后,要求所有人牢记,次节课检查。珊述掌握得很快,背诵是她的强项,可我就总记不住,背了就忘。那些繁琐的专业名词实属太难懂了。

我要讲的故事,发生在那年夏天过去一半的时候,近乎到了处暑。那会儿,社团课的理论刚结束,进行到了实操阶段。胡摄拿来了一盒进口胶卷,关掉教室里的灯,只留下一盏照明用。接着大家都围到那束光线附近,胡摄打开相机的后盖,把胶卷填进去,一格格铺好,最后完成上卷。

整个过程他演示了三遍,期间有人打断他就会停下来,重新讲解。我站在人堆中间,胡摄演示的时候,有些高个子男生不断发出赞叹。

下课的时候几近黄昏了,我提议去附近吃点炸串再走。珊述默许。

卖炸串的推车附近挤满了人,我们排了一会队,挑选了一大把,从人群挤出来的时候,辣酱顺着盘沿往下滴。珊述找到一张角落里的桌子,那边人少,点着暗淡的小灯。我拿来三只马扎,坐下来后,我把盘子放在桌中间,鸡柳上细小的油点在跳跃。

“你拿得太多了。”她对我说。

“这还多啊。”我坐下来,舔了舔嘴唇,“我劝你倒点醋,那样特别好吃。”

我拿起桌上的脉动瓶子,从里面倒出几勺醋,和辣酱混在一起。我用竹签戳着尝了一下,有点像方便面调料的味道。珊述拿最嫩的那串鸡柳在料里滚了一圈,放进嘴里。

我们吃了一会,忘了怎么就聊起社团的人来,比如谁长得好看,谁家里有钱,谁又发生了什么糗事。尽管这样的议论可能不太道德,但我们凑在一起还是笑得很开心。后来,珊述说起她前几天和她爸去山上打猎,用箭射死了一只兔子,她特意用手比划那只兔子有多肥。

“像个大棉球。”她鼓起通红的脸,“这是我做过最勇敢的事了。”

“你有没有做过什么勇敢的事?”她嚼起一串蘑菇。

我实在没想起来什么勇敢的事,说实话,来社团前我一直都待在家。

“我前几周偷过报箱的商场快报。”我开口说,我觉得她应该想听这种,“这一片小区的我都偷过。”

“真的假的?”珊述很瞪大眼睛,“你偷这个干吗?”

“卖钱,然后换汽水喝。”

“没被抓住过?”

“没有。”我吃着炸串,无奈地笑,“一共也没做过几次。”

“你比我要勇敢。”她说。

盘子见底之前,我没吃饱,就又去摊上要了一把烤基围虾。回来的时候,正巧碰上附近工厂下班,很多职工挨个在买串吃,队伍变得格外长。

我从脉动瓶里又倒出些醋,和辣酱混在一起,蘸虾尾巴。期间,珊述打了个很小声的嗝,她好像也不好意思,就从书包里拿出卡通水壶,仰头喝下几口水。

“你下周末有空吗?”扭紧瓶盖时,她对我说。

“下周末要上摄影课吧。”我想了想才开口。

“能不能不上了,就这一次。”她咽下口水,“去帮我拍几张照片。”

“拍你?”

“不是,拍别人。”她说,“我在做一个社会调查,要观察城市里的人,我观察了三个月,不过还想配些图片作解释。”

“为什么要找我?”我很诧异。

“你有相机。”她犹豫了一下,小声说,“你不想去也没关系,但不要告诉别人,我给你说过这件事。”

我看了眼炸串摊,灯光闪烁不停,周围充斥着下锅的油爆。

“能行吗?”她又重复了一遍。

“可能不行的。”我撇撇嘴,“我没有胶卷。”

“没关系。”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你上课应该都听懂了吧?”

我拿起来,才发觉那是上课时胡摄用来演示的胶卷,第一张还有曝光过的痕迹。我吓了一跳,赶忙拿出照相机,舔掉手指上的酱,打开后盖,把那只胶卷填进去。合盖的那一刻,齿轮转动,照相机传来连续的上卷声,咔嚓不断,像是缝纫机在下针。

“好,我答应你,但我们要先去听会课。胡老师说下节课会公布结课作业的拍摄题目,我不想成绩太差。”我对珊述说,语速很快。

“谢谢你。”她冲我比了个“ok”的手势。

夜晚,我躺在床上,心跳的频率很快。我是因为那盒胶卷才答应的珊述,毕竟我从没拍过照片,想试试那种感觉。

周六那天,我提前去了社团,珊述到得比我还早,她提前占好了最后一排的位置。等胡摄来教室,他介绍了这节课主要讲述的内容,接着在黑板上写下四个粗糙的字——宇宙尽头。“这是结课作业的题目,记得下节课提交。”他沉稳地说。

珊述看了我一眼,趁胡摄低头拍粉笔灰的空当,我和她溜出了教室。

“这个题目是什么意思?”她问我。

“不知道。”我摇摇头,“我以为他会布置一些人像,或者景物的作业。”

“我也这么觉得。”她边走边说。

“我们现在要去哪?”我又问。

“泳池。”她很冷静。

外面的阳光很浓郁,晒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反射出片片金黄。沿街的店铺放着港台歌曲,有穿睡衣的女人在砍价,头发上的卷发棒随说话一起一落。我挂着相机,避开路边干瘪的花椒,和珊述穿过一层层晾晒的被子,棉花上有螨虫尸体蒸发的味道,浸润在空气里。

到达市里的大众泳池时,正值午后,很多穿着泳衣的男女来来往往,有结伴而来的年轻人,拿着三角游泳板的运动员,还有晒太阳的军官。珊述占住一处没人的躺椅,那个位置离泳池有点距离,周围扔着泄气的浮漂,头顶有一棵人造的椰子树。

“你热吗?”珊述转头对我说。

“有点。”

我不想撒谎,其实我也看到珊述额头上的汗珠。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数了半天。

“等我一下,我去买雪糕。”她跑去泳池的零售摊,趴在那把五彩的遮阳伞下,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只布丁雪糕。她递给我一只,冰冻的触感通过包装刺在手指上。

我们在那坐了很久,水花不停地在眼前飞舞。直到后来,有个男人从岸边跳水,那次激起的水花是最大的。他在落水的位置匍匐了好一会,猛地探出头,下巴的短胡子沾着成串的水珠。上岸后,他坐在泳池边擦水,皮肤在阳光下像是抹了油。

半晌,他看了眼时钟,还差十五分到整点。他换好衣服,戴上一副圆形眼镜,离开了泳池。

“走,跟上他。”珊述说。

刚游完泳,短胡子男人显得很精神,他一路哼着歌,到了泳池外的车站。大概待了不长的时间,有辆摩的开过来,从后座下来一个女人。短胡子男人替她付了钱,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就沿着街边走。那个女人穿着暗褐色的西装,阔腿裤,头发烫成大波浪。她并不年轻,两颚间有浅浅的法令纹,但那副模样总让我觉得,她是很善于社交的那一类人。

他们走得忽快忽慢,我和珊述跟在后面。他们先跑去了一家游戏厅,里面有很多背书包的学生。短胡子男人买了一桶币,两个人打拳皇。事实上,他们根本就不会操作,连基础的连招都打不出来。

玩了一会,波浪女人就觉得没意思了。他们又去玩开赛车,选的联机赛,匹配到别的街机厅的人。我没看错的话,他们跑的赛道是巴黎,那是当时最难的一条赛道,几乎所有弯路都需要漂移。两个人总撞墙,很快就被别的车超过了。

波浪女人显得有点失落。那时候他们的币就快见底,波浪女人想离开了,他们拉扯了好一会,波浪女人才勉强同意对方去投会儿篮球机。

我调好焦,卡了好几张照片。说实话,那个期待的过程反而让我有点失落,我没想到珊述要拍的是这样两个人,他们实在太普通了,那个年代孤独的中年人多半都是这样的。

从游戏厅出来后,他们买了两瓶汽水喝。扭开的时候,空气把饮料顶出来,倾淌一地。他们返回车站,等了一会,一辆两节式的公交车慢悠悠驶过来,车子的轮胎上沾满泥巴,看起来无比臃肿。那种车一共有三扇门,他们从前门上去,坐到离驾驶员很近的位置。我和珊述上的中间门,只好走到了最后面,并排坐着。

车子很快开起来,换挡的声音像是老人的咳嗽,一喘一息。没多久车就离开了市中心,向老城区行驶。周遭逐渐变得市井,耸立着高耸的塔吊,树叶把影子切成细小的碎片。

“你家是不是在这附近?”我随便提道。

“对啊。”珊述小声地说,“我平时就坐这趟车回家。”

“我来过这边的世纪公园,很小的时候。”我兴冲冲地说,“好像可以踩脚踏船。”

“世纪公园的湖很有名。”

“你家离公园远吗?”

“不远,就在医院的家属院。”她漫不经心地说。

公交车开到老城区的繁华地带,已经快到黄昏了,树叶全被夕阳染成橙色。短胡子男人叫醒了波浪女人,她睡了一路,头发乱糟糟的。我们跟随他俩下了车,街上熙熙攘攘,不少无所事事的工人靠着自行车聊天,脚下全是起开的啤酒盖。

他们去了马路对面的牛肉面店,过马路的时候,有辆面包车险些撞到他们。波浪女人下意识一缩身体,和短胡子男人的肩膀碰在一起。

“小心。”

我拉过珊述,一辆摩的飞速从她身边骑过,吓了她一跳。

“走,我们去吃焖饼吧。”她回过神对我说。

“我想吃牛肉面。”

“我最近不能吃肉。”她说,“后背总过敏,长一些小红点。”

“好吧。”我只好答应。

炒焖饼在马路的这边,和牛肉面店相隔一条街。我们拿出所有的钱,买了两份素炒焖饼。等待的时间,珊述好像有点累了,趴在桌子上发呆。我查看了相机的过片数,一下午拍摄了十几张照片,速度不快不慢。

“你爸爸妈妈的关系好吗?”她突然问道。

“什么意思?”我说。

“别误会啦,我就是想问一下。”她坐起来,“我第一次问别人这个问题。”

“我也不太清楚,他们很少交流。”我拍了拍相机上的灰,“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们的关系。”

“那他们会吵架吗?”

“有过。”我说。

“我是说很严重的那种,甚至要动手打架。”

“彼此吗?”

“有时候是单方面。”

“没有。如果那样的话,就没必要在一起了吧。”我不知道这样形容对不对。

“你说得有道理。”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炒焖饼送上来后,热气氤氲成一朵蘑菇,向屋顶上涌。也许是我们跑了一下午的缘故,跨越了整个城区,我的肚子瘪得像一只气球。那天的焖饼显得格外香,我吃完力气十足。

我和珊述走出店面,坐在台阶上。那时天色完全黑透了,商铺的霓虹都亮起来,视线里全是毛茸茸的光线。蝉的叫声变成海水,此起彼伏。

马路对面,短胡子男人和波浪女人相继吃完了面。付好饭钱后,短发女人提议,他们跑去了隔壁一家服装店。

那家服装店全是国外服饰,亮着彩灯,感觉特别时髦。波浪女人对那儿的一切都很感兴趣。短胡子男人帮她挑选了一条牛仔质地的裙子,波浪女人在镜子前不停地扭。我觉得那条裙子并不适合她,那至少是比她年轻十岁的人才会穿的服装。

短胡子男人最终帮她买下来。从服装店离开,波浪女人一直在炫耀她的裙子,短胡子男人似乎对此不屑一顾。他们边走边笑,接连穿过几条马路,然后进入了一条巷子。那是个很隐蔽的地方,没有路灯,路两侧种着高大的槐树。我和珊述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我察觉到空气变得有些湿润,头顶开始有风吹过,这是几个月来都没有的气候。

“这是哪?”我说。

“我也不知道。”珊述压低了声音,“我从来没来过这里。”

“你不是住在这附近吗?”

“可我真不知道。”珊述跑起来,“先跟上他们吧。”

他们走到巷子的分岔口,尽头出现一座废弃的游乐园,足足有棒球场那么大。地上生着混乱的杂草,游乐设施淋着露水,全部长满了铁锈。他们走到栏杆的破损处,轻易翻了进去,动作看上去驾轻就熟,仿佛来过很多次一样。不过那栏杆相对于我俩来说就有些高,我翻过去后保护着珊述,她才得以平稳落地。

短胡子男人走到了游乐场的另一边,那有一块很高的岩石,向外探出去。他拉着波浪女人坐到那里。

“我们上不去。”我说。

珊述跑向海盗船,她踩着船舱,一直爬到桅杆的最高处。

“你快来。”她坐在上面冲我喊。

我爬上去,桅杆上特别冷,张嘴就会被风堵住。前方是一片杉树林,岩石的位置是整个游乐园的最高点,向前看,视野内的树叶十分稀疏,能看到远处市中心的全貌——车灯无比耀眼,楼房像是堆砌的积木。医院的高楼耸立在左边,楼顶装满了电子雷达,探照灯发出柱状的束光。无数小的像蚂蚁一样的人在街道上穿梭,半空中全是潮湿的味道。

波浪女人坐在岩石上,悠闲地唱起一首歌,距离有点远,我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几段声音。短胡子男人靠在一边,双手撑在身后。他们和我们看着相同的景色,那变成了一个无比沉浸的瞬间。

“我看到摄影社团了。”珊述说。

“我也看到了。”我哆嗦了一下,“我还看到了一片湖。”

“那是世纪公园,我家就在旁边。”

我看着那片深色的雾气,一切波光粼粼。

“我告诉你个秘密。”她凑到我耳边,“那片湖里淹死过人。”

“真的假的?”我很惊讶。

“真的,就在去年冬天,有个青年人去湖里游泳,结果腿抽筋了。”珊述抱紧了膝盖,“学校安全知识讲座的老师说的,让大家都不要独自去游泳了。”

“好可怕。”我说。

“我也觉得。”珊述抱紧了膝盖,“对了,你九月份去哪上学?”

我打了个寒颤,想起爸妈对我说的话,突然变得难耐起来。

“不知道。”我回答道。

“中考难吗?”

“不难。”

“哦。”珊述顿了一下,“我明年就要考了,还有点紧张呢。”

“紧张什么?”我问。

“说不清楚,就是害怕会出现小问题。”她说,“预料不到的那种。”

“放轻松。”我故意说得很随意,“不过你最好提前想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否则可能考试还会搞砸很多关系。”

“你觉得他们是什么关系?”珊述看向那块岩石。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波浪女人的演唱会结束了,医院楼顶的探照灯刚好扫过来,包裹着短胡子男人。油画般的色彩把很多情绪冲淡了。

“朋友。”我说,“就像你我这样的。”

这个答案似乎让她轻松了很多。她倚在桅杆上,很长的时间都没说话。

我们保持这样的状态很久。后来到了深夜,天实在太寒冷,我们就从海盗船上跳下来,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还没出游乐园,天空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是谁敲击了鼓面,一片白得令人发盲的光洒下来。

我害怕起来,好在那种情形只存在了一秒,白色就逐渐褪去。夜空划过几个发着光的质点,顺着天际快速坠落。珊述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我被她拽得站不稳脚,摔倒在草坪前,我拿起相机,快速地按下了快门。

那天晚上,我把珊述送回医院的家属院后,坐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到市里。到家的时候,我妈还没睡,她在桌前补一件绸缎。我借口在社团多待了一段时间,她就没再唠叨。然后我问她,刚才有没有听到一声巨响,她把缝纫机停了下来。“是打雷,估计快要下雨了。”她对我说,嗓音十分沙哑。

雨是后半夜才下的,水珠砸在玻璃上,发出接二连三细碎的声音。我躺在床上睡不着,索性坐起来,用被子蒙住头。我想起小时候爸妈不在家的夜晚,就从抽屉里拿出旧报纸,借着月光读。

那时候我才知道,两个月前,远在大洋彼岸的摇滚主唱科特柯本去世了。我中考前在电台听过他们乐队的歌。报纸印上了他的照片,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破旧的绿毛衣,长头发,眼睛是湖蓝色的。

而那些发光的星尘在曝光后,也是蓝色的。我冲洗了那盒胶卷,尽管不清晰,但我还是把最后拍摄的几张照片交给胡摄。我以为他会很满意,可他狠狠批评了我。

原来那天我离开得太早,胡摄后面的话都没听到。照相馆要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所叫“宇宙尽头”的百货商铺。新老板希望照相馆在离开前,能拍些宣传照片,帮他们的生意预热,他们愿意多付些转租费。胡摄就把结课作业变成了这样。他说,这是整个照相馆的决定,他也无能为力。

我最后一次去照相馆时,曾经的工作人员都在收拾东西,布灯、黑布、大卫像被搬上了卡车,教室内传来电钻的转动声。我突然有种预感,世界会发生一场巨变,只是在变化中的人们,未必都能有所察觉。

夏天濒临尾巴的时候,我爸从南方回来,那件玫瑰花衬衫真的带来了好运,他的生意谈得很成功。他获得了调动的机会,一周后我和我妈就随他搬去了广州。那之后,我妈就不怎么工作了。

在当地,我爸给我找了最好的高中入读。我没预料困扰整个夏天的事情,最后出现了第三个选项。而我奢侈地用掉了一次别人帮助我的机会。

起初,在学校的生活还很新鲜,但慢慢我发现,那边的同学和老师都很独立,大家的眼里只有繁琐的功课,以及月考过后的下一次月考。我变得对未来很没有安全感,逐渐把自己封闭成一个球。那时我才意识到,融洽平缓的生活好像永远只存在一会儿,大部分时间,我都显得特别迷茫。

我想起来,在我爸调动前,我曾见过珊述一次。她相比之前开朗很多,说话也更有底气。我告诉她照片洗好了,她很感谢我,但她说她已经不需要了。没过多久我们一起去吃了炸串,在辣酱里放很多醋,珊述吃完依然会打嗝。只是,愉快的气氛终结于我谈起日后的打算,她就愣了一下。特别是当我谈到我爸工作的变迁,她开始变得躲躲闪闪,我不知道是因为我要离开了,她很难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对于那天晚上的经历,她也总在回避,就好像特别难以启齿一样。

我没告诉她的,是到广州的第二个月。有一天晚上,我听广播,夜间新闻刚好在播报,内容包括墨西哥爆发了金融危机,无数居民失业,邓丽君沉寂一年,举办了“永远的黄埔”演唱会。我听了一会,正要关掉收音机,播报员插播了一则新闻,在7月17日,有一颗叫做苏梅克-列维9号的彗星,对木星发动了持续性撞击,120分钟内,木星大气层发生了剧烈的爆炸,相当于40亿吨TNT炸药的级别。产生的火花盖住了整颗星球,甚至有部分落到了地球,穿过平流层,在半空迅速燃烧,化为尘埃。

说到这,收音机的信号突然变得很差,我拉长电线。混乱的电流中,我听到播报员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此次灾难对地球没有造成太大影响,但木星表面因为撞击产生了很多黑色的伤疤,科学家猜测,也许几万年都无法消去了。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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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孟纯青
孟纯青  @MOOFALDA
深海宇航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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