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序章


文/迟牧

1

在这个世界上,人睡觉的姿势有很多种。侧着、弓着、趴着、贴着、摊着、歪着,甚至坐着睡觉,我都可以理解。但不要睁着眼睡——准确来说,就压根没睡。

尤其是昏暗逼仄的空间里,他枯坐在我面前,像是打坐,思索些什么,又像是超度我。

于是,我眯着眼冲对面铺位说:“你他妈的不能躺下思考人生吗?”声音不大,但我感觉气势很足。

他把右手握着的东西换到左手,依旧搭在胸前,说:“睡不着。”

我没完全睁开眼睛,但其实自己也一直没睡着。只是闭着或眯着眼睛,一动不动,估计跟个死人没多大差别。脑子却比很多活着的人更像活着,或许活得太激烈了。

他穿好鞋,在自己的铺位上坐直了,面向我,“你也一直没睡。”

我起先没理他,过了一会儿也爬起身,边穿鞋边问:“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说着,眼睛却看向窗外。

我提议一起去车厢尾部抽烟,说会儿话。周围的人都基本睡着了,不方便。

到了两节车厢之间,我给他递了根烟,自己往嘴里塞了一根,点上。他几根手指一直把玩着烟,没有要抽的意思。

我问:“不抽吗?”

他把烟递过来,“那给我点上吧。”

我把烟点着,“廉价烟就是。”

他还是没抽,我已经抽了好几口。我歪过头,看了看左右两节车厢,没有人走动。车身在铁轨上生硬地扭摆,笨拙而造作的舞姿。

“你他妈的想怎样?”见他还没抽烟,我恼了。

他不好意思,“我不会抽烟,就是想陪你抽。”

“妈的,浪费我一根烟。”我朝他脸上吐了一口烟。

不过,看着他手指间蜿蜒而出的袅袅烟雾,我想这个家伙有点意思,还挺浪漫的。

火车跌跌撞撞地前进,裹挟进浑然无际的黑暗中,总让我心里乱糟糟的。跟这个世界一样。车外的平原、山岭和树木幽寂而冷酷,没人知道它们到底在想什么。

我用下巴指他怀里护着的东西,“什么玩意儿?”

那玩意儿用一块泛绿色的布包裹着,长约六十公分,一头大一头小,大头朝下。可能是根棍子,或者是减肥瘦身成功的棒球棍。我曾刻意减过肥,花了三个月,最后反而胖了十几斤,纯他妈的自找罪受。

其实,那东西最像一杆长枪,但我知道肯定不是。要不然他应该蹲在局子里,而不是在火车上。

他把东西握得更紧,怕我抢走似的。

“一条鹤腿。”他说。

我弹了一下烟,努了努嘴,“打开,我看看。”

他没同意,反而开始跟我讲起了故事。

他叫胡小海,二十四岁,江苏盐城人,是个十八线以外的“横漂”,接过最好的一个角色就是上一个,在一个连剧名都毫无观众缘的剧里演男三号。

“那场戏,导演要我演一个不孝子。他爸爸死了,却一点儿也不伤心,在葬礼上哈哈大笑,说了一堆爸爸的坏话。”胡小海手上的烟灰掉了下去,他敏锐地看了一眼,“NG了几十次,我都演不出来,导演就让我滚蛋。”

“你不是演那个爸爸吧?”我继续戏弄他。

“不是。演儿子,那个不孝子。”他一脸认真。

“为什么演不出来?”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因为我爸爸真的死了,就在拍那场戏的前几天。”

“他对你好吗?”

“好,好得不得了。但戏赶时间,葬礼完第三天我就离开家了。”

“那你就是不孝子,”我有点失望,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还不敬业。”

如果有人被我惹怒了,想跟我打一架,我倒乐意至极。有时候,我觉得所有人都充满了满满的恶情绪,像各式各样的炸药桶,一旦碰到点火星,就会燃爆整个世界。那场面,想想居然有些壮观。

但他没有发怒。“你说得对。”

“他叫你滚蛋,怎么不滚回家去?”

“因为我的鹤不见了。”

“就是它吧。”我把最后一口烟吐向他怀中的鹤腿上,其实特别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鸟东西。

我把烟灭了,丢进垃圾箱里。他的烟还没烧完,也跟着照做了。

从剧组滚蛋后,胡小海先回到“狗窝”(他对自己住处的美称),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买张火车票回家去。当晚,他一如既往地跟自己的鹤说了晚安,很快睡着了。结果次日一大早,他就发现鹤不见了,只剩下一条鹤腿在屋里。估计是从窗户飞走了。他不喜欢关窗户,有很多爬山虎趴在窗沿上。

这事一听就离了大谱。但很多人和事还真是离了大谱。比如我,像一坨臭狗屎,还不知道是哪条癞皮狗拉的。

他四处打听,最后推测出自己的鹤飞向了南方。改好车票,他找出买了未用的窗帘,包好鹤腿,拉上行李,就一路向南了。

“为什么会剩下一条鹤腿?”

“我怕它飞了,就在那条腿上绑了根绳子,系在桌腿上。”

胡小海说,那只鹤很特别,就算飞走了,它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肯定是去了动物园。在登上这列火车之前,他一路上已经找了十几个地方的动物园,鹤倒看了不少,但都不是他的鹤。

“蠢货。到处都是动物园,能让你找到猴年马月。”我看见车外的原野上有一匹白马,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如同夜色中一团诡异的雪,在寒风中烧。我脑海里闪过了《都灵之马》的几个画面,“我们他妈的一直就在动物园里。”

他点点头,又像是否定自己似的摇头。“那也得找,要不然我活不下去。每次从一个动物园出来,我就觉得那只鹤在下一个动物园。去了下一个,结果没找到,又觉得肯定是在下一个。”

“很好。”胡小海比我矮大半个头,我的右手撑在他左肩上,看着他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得有点追求。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我打了个哈欠,继续说,“我不会讲故事,但你很擅长。讲得不赖,听着有意思。到南城下了车,我陪你去一趟动物园,再请你吃个饭,算是谢意。”

“对,查票的时候,你说你也是在南城下车。”可他死活不肯让我请吃饭,直到我烦了为止。

“老子现在困了,要他妈去睡觉。你,两个选择,要么继续待在这儿,要么回去乖乖躺下,但不能打坐,不管你睡不睡得着。”我命令他。

 

自断一腿也要振翅飞翔的鹤,假装抽烟也要故作深刻的人,这两者是否存在区别?追求的另一面,或许就是失去。

——ONE

2

鹤是候鸟,也就意味着要迁徙。每年都会有大量的鹤飞到盐城越冬,盐城也叫鹤城。鹤总是习惯单腿站立,尤其是在休息和睡觉时,那样可以减少身体能量的消耗。胡小海的那只是丹顶鹤,一米五高,身躯白如瀑,冠顶红似血。他总喂它一些新鲜的小鱼小虾,还有菜叶和坚果。

在南城的动物园里,胡小海一个劲地给我解释。

我知道,没找到他的鹤,他有需要发泄的情绪,需要一个小小的出口。或许之前那十几次无功而返,他也干过类似的事儿,凑到陌生人面前大谈特谈。

我没理他,任他自说自话。

我在看犀牛,两头白犀牛。它们紧挨在一起走着,嘴没在草丛里,像是在寻找什么。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犀牛。

“和暖暖刚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看了话剧《恋爱的犀牛》,第二天就兴冲冲地要去动物园看犀牛。那个动物园明明说有犀牛,但那天栅栏里就是他妈的什么也没有。”我打断了胡小海的自我表演。“我们看了牦牛、羚牛、美洲野牛,甚至还有一只被人踩扁的天牛。就是没看到犀牛,连根毛都没看到。”

“犀牛没有毛。”

“不用你纠正,我他妈的知道。”我瞪着胡小海,看他眼神垂了下去,“我想说的是,那就是命,命就是一个个偶然。就因为那天没看到犀牛,我们的生活彻底改变了。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偶然毁了我,你他妈的知道吗?!”

他不再说话。我们都不再说话。

晚饭是我请的。路边摊,两碗酸辣粉,五十串烧烤,一人四瓶啤酒。

还有免费的东西:秋天稀稀拉拉的晚风,灿烂无比却操蛋的月光,混浊的嘈杂声和酒屁臭气,还有破落户似的廉价调料。

我往自己的酸辣粉里加了三次辣椒酱,碗里一片油红。嗦上一口,鼻涕马上冒了出来,猛吸进去,爽得要死。

“你和暖暖之间发生什么了?”酒酣胸胆尚开张,气氛到了的时候,胡小海问我。他左手拿着一串烤鸡胗,右手依旧抱着那条鹤腿。

“她怀孕了。”我不反感他触及到隐私的问题,但还是没看他,快速嗦完了最后一口粉,那绝对是我吃过的最棒的辣椒酱。“你别多想,是我的种……孩子。”

我告诉胡小海,自己画画,暖暖打篮球,都是以艺体生的身份进了同一所大学。我跟暖暖的相识挺狗血的。一个傍晚,她独自在篮球场训练,我就坐在场外的台阶上,给她画了十几张分镜头,连环画似的。等她训练完,我把画递到她面前,也不知道说什么。那个时候,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乱叫了。暖暖看看画,又看看我,听到了我肚子破烂般的响声,说:一起吃个饭吧。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我往地上啐了一口,用手背左右开弓擦嘴,接着灌下了一整杯啤酒。胡小海给我斟满,也给他自己的塑料杯满上了。

我一边吃,一边继续说。刚开始,我和暖暖都很享受恋爱的感觉,那是我们的初恋。后来,我们又在校外租了间屋子,住到了一起,自然也睡在一起。

“其实,那段时间我就感觉自己变得不太对劲,但具体又说不上来怎么不对劲。直到有一天,她告诉我怀孕了。妈的,从那以后,我就再也画不出自己满意的画了。我越来越相信,因为她怀孕,我那狗屁才华也被她偷走了。”

胡小海眉头一皱,说:“渣男。”

我放下一根铁签,停止咀嚼,而后一笑,“还有别的词吗?”

他又说:“傻逼。”

我收住笑,主动跟他碰了一下杯子,手上洒了些啤酒。“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傻逼。”

离开暖暖那天早上,她还在睡觉,肚子已经有了明显隆起的迹象。我知道那里面有个小生命,或许是个小莫奈、小乔丹,也可能是小歌德、小贝多芬。但一想到他夺走了我最宝贵的东西,我就喜欢不起来,甚至心生怨恨。

暖暖执意要生下那个孩子,因为她是父母婚姻的牺牲品,就想把自己的爱和希望寄托在了一个新生命上。她有自己的理由。谁都有自己的理由。我始终无法说服她舍掉孩子,也不知道将来有一天该如何面对那个孩子。我还没准备好,或者说压根不想准备好。

“我知道我很自私,是个狗娘养的。但那有什么办法,她也一样自私。”我光喝酒,不撸串,“你想有一天,那个孩子叫我一声‘爸爸’,我会怎么办?我可能会回他一句‘混蛋’。”

“那你还爱她吗?”

“爱。就他妈爱到戒不掉,跟毒药一样。”

我想起和暖暖坐在台下一起看《恋爱的犀牛》时的场景。我们十指相扣,那些掌心的河流相互交错,微湿的汗渗过彼此的岸。

“你是不同的,唯一的,柔软的,干净的,天空一样的……”类似的情话,我肯定也跟暖暖说过,跟誓言差不多。但谁都知道,誓言要是可靠的话,就没有悲剧了。

那天,南城像一个无形的劝酒人,把我灌醉了。后来,据胡小海回忆说,他将我扶到了宾馆,看着我在床上呼呼大睡了一整晚。

他告诉我,那个晚上我一直说梦话,一边骂自己,一边唤着暖暖。我严重怀疑他撒了谎,我知道自己从来不说梦话,如果说了,那就只能是真的活在梦里。


不健康的爱是对自己的诅咒——放弃理想,徒添责任,心生嫉妒和憎恶,学会伪装和诡辩,变成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

——ONE

3

南城是我出生的地方。实际上,在上大学之前的十八年里,我都困在那个鬼地方。

上大学,我逃离了南城,跑到长江边上的一个城市,自以为终于能过得开心自在了。结果发现,那个垃圾城市还不如原来的鬼地方。

大学四年,我印象最深的事就是填了各种乱七八糟的表,有的是主动的,而大多是被动填的。填籍贯是最让我犯难的,因为我不知道是填南城,还是填南方。别人好说歹说,我才勉强选择了前者,南城就那样成了我的故乡。

我一直隐隐觉得,这本质上是一个关于选择的问题,选南城是错误的,南方才是正确的。但好像影响也不大,习惯成自然,填表时,南城最后还是成了我的首选籍贯地。

印象中的南城没什么特点,就是狗特别多。走在街上,随处可见各色各样的狗。长的、短的,高的、矮的,大的、小的,黑的、白的,直毛的、卷毛的,拴链的、不拴的,应有尽有。尤其是到了节假日,会让人怀疑全世界的狗都跑到了南城,吠声满天。

和胡小海走在南城的大街上,狗还是一如既往的多。空气中弥漫着那座城市独有的腥臭味,挥之不去。

“从没见过这么多狗。”胡小海说。

我不想聊任何有关于狗的事,就转移话题,“你确定那只鹤就在南城动物园吗?”

前一天去动物园,正好是周日,游人太多了。我们在观鹤的人群里挤了大半天,都没完全看清那些鹤,肯定漏掉了不少。

“我感觉是。”

反正自己也没事儿,我就干脆再陪他走一趟。但我们为此又各付了一百二十块的门票,我觉得有点不值。

周一,动物园里的人确实少了很多。昨天看过的犀牛栅栏外没有一个人,但那两只犀牛还是在草丛里并排行进着,仿佛它们的世界从未变化过。人类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前一天还是乌压压一片高高在上的看客,后一天就屁颠屁颠主动钻进了自己的笼子里。

我们走到观鹤区,有一对老头老太太在那儿,估计是夫妻。还有一个肥胖的女人,一袭白裙,全身圆鼓鼓的,肚子高耸,脂肪如山。暖暖说自己怀孕后,我仔细查了一些跟怀孕、孕妇有关的信息,勉强还算能分辨孕妇。否则,我一定会误认为眼前的胖女人是个孕妇。

近处有十几只鹤,或直立不动,或闲庭信步,或互相追逐,腿都是健全的。远处的人造池塘里有一条死金鱼(前一天还活着的),边上还有几只单腿站立的鹤,摆出了模特般的姿势,将自身的影子和情绪都投入了水中。胡小海绕着铁栅栏走了两圈,一只一只认真地看,但我一眼就可以确定,里面所有的鹤都是两条腿。

那对老夫妻已经走了,但胖女人还在原地,没有挪动过一步。有时候,她的一条大粗腿会微微抬起,像是在模仿鹤单腿站立。她的目光应该都停在那些鹤身上,可我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我偷偷观察她,为此还在心里给她取了一个名字:O。一个英文字母。O的左脸有一大块擦痕,是新伤,明显比其他部位要红得多,裸露出来的手臂上也有不少伤痕,估计是挨打了。

尽管她贴栅栏很近,头发盖住了一部分脸颊,两只耳朵都幼兽般躲在黑发里,我还是尽力在脑海里复刻出了她的五官。感觉底子还不错,不能说精致,但匀称自然,在全身那堆肥肉的簇拥下,算是鹤立鸡群的上品了。

她单抬腿又抬不高,只是拙劣地模仿着鹤。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动物园,一直站在那里看鹤,做着搞笑的模仿。“或许那是新兴的减肥方式。”我心里这样想着,冷冷一笑。

如果胡小海不来提醒我的话,我可以将O一直看到天黑,就像她看鹤一样。无聊,无聊,无聊至极。

“别看了,走吧。”他灰头土脸地说。

“怎么样?这里压根就没有你要找的那只鹤。”

他不置可否,径直朝动物园出口方向走。我心中暗骂,一百二十块门票钱真他妈花得冤。

中午十二点十分,又是吃饭。人活着总得吃饭,猪牛猫狗也一样。

进了一家兰州拉面,我点了份葱爆牛肉盖浇饭,胡小海要的是孜然羊肉拌面,他付的钱。

“看到池塘里的那条死鱼了吗?”我问。

“嗯嗯,一条死金鱼。”

“为什么鹤不吃它?”

“什么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寻鹤未果,他的情绪跟前一天一样低落。

“为什么?”

“可能它们嫌弃那是条死鱼,也可能是吃饱了。”

“昨天那条鱼就在那儿,还是活着的。”

“我没注意到。”

“你当然不可能注意到,你小子全看鹤去了。”

胡小海的拌面先上来了。他从筷筒里取出一次性筷子,开吃。

“所以到底为什么?”

他有些不耐烦了,“你他妈的到底想怎样?”那是他第一次冲我说“他妈的”,我觉得很受用。

饭也端上来了,盘里自带了一把勺子,我也吃了起来。

“那条金鱼可能是游客偷偷丢进去的,不合它们口味。”他说,“金鱼很难吃的。”

“你吃过?”

“之前,拍一个短剧的时候吃过。当时我演一个患抑郁症的大学生,自己养的金鱼死了,就干脆点燃蜡烛烤着直接吃了。那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鱼,又干又涩,跟碎土渣一样。”他的表情像团抹布一样挤在一起。

“你以后千万别下厨。”

“但因为那个戏,我拿了个民间评选的新人奖。我拿的唯一一个奖。”

我没吃过金鱼,但差点就养了金鱼。和暖暖在一起时,她不止一次说要养两条金鱼,她觉得那样会为我们的生活增色不少。我答应了,却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两个人都没有养,实际上离我们住处不远就有几家水族馆。我开始想没有养的原因。

“为什么呢?”

胡小海把筷子往面里一插,瞪着我。

“我不是问你。”我说。

 

4

忘记是在哪里看到的,或者是听谁说的,只要就某事某物连续追问四个“为什么”,一定会触及到哲学意义上的本质性问题。

那一天,我向胡小海连续问了三个“为什么”,第四个“为什么”却抛给了自己。我渴望知道那个答案,它对我很重要,或许和胡小海丢了的鹤一样重要。

“你记得那个胖女人吗?”

晚上,躺在宾馆,我问胡小海。他依旧抱着鹤腿坐在自己的床上。

“看鹤的那个?”

“嗯嗯。我叫她O。”我一边说,一边用双手在自己的腹部上方比划出半个圈。

“她不是怀孕了吗?”他果然误以为O是个孕妇。

“谁知道呢。”我不愿多作解释,“看到她,我想起了暖暖。如果没出意外,按时间算的话,暖暖的肚子应该比她的更鼓一些。”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孕妇撑腰,扶着椅子的画面。她的右脚微微抬起,有个五官不明的人坐在对面,画着她。

“你想回去她身边了。”

“没有。”

“你撒谎。你刚刚都笑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笑没笑。心里却有了动摇,仿佛一堵石墙中抽走了一块基石。

“算了,你帮我打个电话吧。”脑子糊了好一阵子,我索性坐了起来,反正也睡不着。

我简单预设了一些对话,和胡小海排练一遍,让他用手机拨通了暖暖的电话。

等了三十四秒,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从22:44变成了22:45,对方接听了电话。

“喂?”是熟悉的那个声音。

“你……是潘晓阳吗?”胡小海有点紧张,看了我一眼,对手机说。

“对,你是谁?”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胡小海突然改变了我预设的对话。在我们的排练中,这个时候他应该说自己是暖暖多年未联系的初中同学。

我捏了他一把。他继续说:“好吧,我其实是一只鹤。因为睡不着,就想要给你打个电话。”

“一只鹤?真有趣。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还有手机号码?”

“我们见过的。”

“好吧,就算我们见过。你想要说什么呢?”

我的两只手紧紧抓住床单,看着胡小海。他顿了顿,说:“我今天杀死了一只金鱼。”

“怎么杀的?”

“我在动物园里,有人把一只活金鱼丢进了池塘里。我吞了下去,但感觉味道不好,又吐了出来,金鱼就死了。”

“你是被养在动物园吗?”

“是,也不是。离开了动物园,我活不下去。”

“所以你是自愿的?”

“对,自愿的。现在的问题是,我吐出来的金鱼它死了。其实我吞它的时间很短。”

暖暖那边没有回应。也许她在想,打电话的那个自称为鹤的怪人到底想干什么。

我示意胡小海继续说话,快点步入正题,别让暖暖把电话挂了。

“你养过金鱼吗?”胡小海左手掌心向下压了压,让我不要着急。

“以前不养,现在养了。”

“我猜是两条。”

“对。”

“圆形鱼缸?”

“不是。是一个篮球。”

“篮球?”

“确切来说,是半个篮球。一个人留给我的,我对半剪开了,一半用来养金鱼。”

“那个人知道了不会生气吗?”

我屏住呼吸,盯着手机屏幕,好像那样就面对面和暖暖对视一般。

“他自以为很聪明。特意给我留了一个破的篮球,以为那样就能更彻底地打击我。”暖暖的语气一直不紧不慢,透露出不容撼动的坚定,“但他小瞧我了。”

我知道那个篮球,是我去年二月份给暖暖买的生日礼物。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怀孕,我们会一起去打篮球,当然她的实力完全碾压我。我离开的时候,把自己的绝大部分行李都搬走了,有些曾经送给她的礼物也一并装进了拉杆箱,但把那个篮球留给了她。

我也记不起当时为什么要单单把篮球留下,也许是它太大了,不方便带走,也许只是单纯觉得暖暖会需要它。但我发誓,我绝对不知道它破了,它已经在角落里闲置了至少三个月。

胡小海尴尬地看着我,从他的眼神里,我读出了鄙视和厌恶。

他对暖暖说:“所以你现在过得很好,对吗?”

那头传来了喝水和杯子放下的声音。“也不算很好,但起码不是最坏……我的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高祖父就曾经对我说,有多少事物值得死去,就有多少事物值得更加温情地活着。”

我万万没想到,胡小海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满满的文艺腔,最他妈恶心了,又酸腐又虚伪。

“你撒谎。鹤不会说那样的话,只有人才会那么矫情。”

“你说对了,只有人才会那么矫情。”说这话时,胡小海特意看了我一眼,就好像那话他妈的是我说的一样。我伸过手去捏他,他躲开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个人回去找你的话,你会原谅他,重新接受他吗?”胡小海完全没有按照排练的内容来。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是个十八线外的演员了,如果那还算演员的话。我要是导演,肯定会不多等一分一秒就让他滚蛋,狗东西。

暖暖没有直接回应。“我在想你说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你吐出来的金鱼死了,你吞它的时间很短。”

“为什么呢?”

“嗯,我暂时也想不出来。但我会帮你想的。”

“谢谢。我……”胡小海还要再说什么,我掐准时机,果断出手挂了电话,顺势推了他一把。

胡小海怔怔地看着我。

我又趁他不注意,一把夺过了他怀中的鹤腿,直起身子,握住大头,径直将小头对准他的眉心。

那一刻,我不确定自己手里的是不是一杆枪。

他直挺挺地面向我,毫无惧色。

僵持了一会儿,我把鹤腿扔回给他,笑了,“这杆枪没有扳机。”

“也没有子弹。”他重新把包鹤腿的窗帘布整理好。

 

关于爱,人们总是高估了爱的意愿,低估了爱的难度。如果想好好爱一个人,除了说出“我爱你”,也要问出“我该如何爱你?”

——ONE

5

再次见到O,我是说那个胖女人,是在火车站外。

那个时候,胡小海要离开南城,继续往南寻找他的鹤。我准备跟他一起去。结果赶上了一个下雨天。

撑伞走到火车站,我们远远地就看见了O。她长得太显眼了,又独自站在一株树下,淋着雨,像是在罚站。她还是穿着那件白裙子,怀里好像护着什么东西。

我总有一种走上前去跟她搭话的冲动,也许就只是想看看她的五官到底什么样子,却又不知道真的去了该说什么。她估计会把我当成一个神经病。

但在我被当作神经病之前,她肯定更像一个神经病。因为很多人都在看她,指指点点,如同在动物园里观察一只动物。

我把自己的行李箱靠在胡小海腿上,点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撑伞就走,跟他说:“你先等我一下。”

到了O的跟前,我用伞帮她挡住雨,才看清她怀里的东西。是一只圆形鱼缸,里面有一条金鱼。雨水早已沾湿了她的头发,从发端一滴进鱼缸里,那条金鱼就快速游动起来,打着转。

她抬头看我。我也第一次看到了她的正脸,尽管上面满是雨水。五官比我想象的还要精致些,脸上的伤也比我之前看到的面积还要大。

我嘴里叼着烟,对她说:“你已经祈雨成功了,走吧?”

“我想离开这里。”

“那就走呗。”

“我是说坐火车离开这个城市。”

“坐飞机也可以。前提是你有足够的路费。”

“但我不能带走它们。”她看向鱼缸,又抬头看我,“还有一条,我偷偷丢进了动物园养鹤的小池塘里。”

“原来是你丢的。”

“一只鹤把金鱼吞了,过了一会儿又吐了出来。结果那条金鱼就死了。”

“这个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拿它去喂鹤?”

“我确实违反了动物园的规定。”

“我不是指那个。”

“我想让它们有个归宿。”

我一时没法理解O的脑回路。但那都无所谓,不论是把金鱼烤着吃了,还是带到动物园去喂鹤,又或者是野外放生,只要觉得那是一个好归宿就行。

“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看鹤。不是动物园的鹤,是野外的鹤。”她侧着头,联想起什么似的。

“那你去盐城吧。那个兄弟你看到了吗?那是他的家乡,野生的鹤多得不得了。”

“他手里抱的是什么?”

“一条鹤腿。”雨水已经渗进了我的脖子,我手一抖,烟灰刚好掉进她怀中的鱼缸里。那条金鱼迅速把烟灰吞了,估计饿了很长时间。“他的鹤飞走了,就留了条鹤腿给他。他得把它重新找回来。”

她沉默了,或许真的把我当成了神经病。

“这样吧,把这条金鱼卖给我。你需要多少钱?我给你。”

“去盐城的话,估计三百块就够了。”

我数了五百块钱,塞到她手里。她也自觉地把鱼缸递给我。

“但我不敢走。爸爸赌博欠了高利贷,强迫我给他赚钱还债。那些人一直盯着我,怕我逃跑。”她又把鱼缸夺了回去。五百块钱重新回到我手里,已经湿了。

“怎么给他赚钱?”我看着她脸上的伤痕,立马就后悔说错了话,赶紧问了另一个问题,“欠了多少钱?”

“十万,也许是二十万。我不知道。”

“操他妈。”

我狠狠地把嘴里的烟摔在了地上,雨水立马把它摁灭了。

她的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混合着雨水。

“凭什么要你替他还?他在干什么?”

“因为他是我爸爸。这几天还在赌,他说要赚回来。”

“去他妈的爸爸,就一杂碎。在这个世界上,能找到一个自己落脚的地方就不错了。谁还管那种混蛋。”我气得又在水中的烟蒂上跺了一脚,“你要傻到出卖自己去替他还债,就他妈的去好了。就别去养金鱼,别去动物园学鹤单腿站立好了。还给它们找归宿,你自己都没有归宿!”

她惶恐地看着我,又像是在琢磨我说的话,“在这个世界上,能找到一个自己落脚的地方就不错了……”

胡小海冲我招了招手,指着手机屏幕示意我看手机。我一看,还有二十多分钟就要开始检票了。

“我们先过去躲雨吧。”

说完,我半推半拽地带着O朝胡小海走去。她不安地环顾四周,恐怕有人在监视她。

我才不管呢。

我一直都是个爱意气用事的人,为此付出过不少代价,也还在付出更多的代价。那天,我和胡小海浪费了两张火车票,我们选择在南城多待一天。而那两张车票,就是更多代价的开始。

三个人待在另一个宾馆的房间里。O让我们叫她阿水,但我心里还是习惯叫她O。

她说自己其实考虑了很久,早就想逃离那群人的魔爪了。包括她的杂碎爸爸在内,那些人一言不合就打骂她、凌辱她,每天都在监视她,让她做他们赚钱、泄欲的工具。她报警也没用,最后连死的权利都没有,简直生不如死。

南城就他妈是个鬼地方,到处都是狗,我早就说过了。

我和胡小海都支持她逃离南城,胡小海继续往南寻找他的鹤,我可以先送O去盐城,然后再考虑去和胡小海会合。

我们约定好第二天离开南城,坐半夜的火车。那个时候,监视O的人会比较松懈,她可以偷出身份证和个人物品,悄悄跑出来。我提议去接应她,她说自己可以搞定,多一个人反倒可能更不好逃跑。我承认自己已经不熟悉南城了,逃跑还真不一定能成功。


还愿意帮助别人的人,就不算是个不好的人;决定“压榨”本就一无所有的自己来帮助别人的人,就不算是个糟糕的人。

——ONE

6

O离开后,胡小海说我太冲动了,不该轻易插手他人私事,更不该怂恿O逃跑,那样可能也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他大道理说了一箩筐,我也完全理解。但我还是回怼了一句:“那你他妈怎么也支持她逃跑?就让她在这个鬼地方自生自灭好了。”

他顿时哑口无言。

我不愿跟他多作争辩,那样毫无意义。就告诉他,我要去买一包烟,出门下楼了。买了烟,我还去打包了一杯咖啡,跑进一个公园,边散步边喝,心里却忐忑不安,一根弦紧绷着。转来转去,还是没法安静下来,要发生什么就让它发生好了。眼看着又要下雨,我裹紧衣服,重新溜进了宾馆。

“潘晓阳给我打电话了。”我一进房间,胡小海就告诉我。

“暖暖?她说什么了?”

“就聊了几句。她回答了我那个问题。”

“哪个?”

“为什么鹤吞下去又马上吐出来的金鱼死了。”

“怎么回答的,她?”

“因为金鱼自杀了。鹤的体内没有足够大的水域让它生活,它又不想再回到原来的世界,就干脆一死了之了。这是她的原话。”

“Bingo。真不愧是暖暖。”我感觉自己喉咙里有好多话想说,但就真像有条鱼卡在那里一样,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她还问我,认不认识苏子鱼。”

“你怎么说的?”

“我问她,苏子鱼是不是也是一只鹤?她说,是,但是一只不健全的鹤。我说,我可能认识他,有什么要转告吗?”

“然后呢?”

“她说,希望苏子鱼能健全起来。”

我转过脸去,假装擦拭后衣领的脏东西,尽量不让眼泪掉下来。我把喉咙里堵着的那条鱼强行吞了下去,不管它愿不愿意。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在抽烟,胡小海大部分时间还是干坐在床上,抱着他的鹤腿。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早早地吃过晚饭,我们就赶到了火车站约定的地方。一看手机,再等五个小时就可以见到O了。

蹲在花坛边上,我闲着无事,嘴里叼烟,双手耷拉,故意表现出冷眼观世的姿态,心里却慌乱如毛。

胡小海一直左顾右盼,站起来,蹲下,又站起来。

和第一次在火车上跟他说话那样,我冲他说,你他妈的能不能要么站着、要么蹲着?

他识趣地蹲了下来,跟我要一支烟。

“他妈的又不抽,别浪费了。”

“这次我抽。”

烟盒里正好只剩两根烟。我掏出一根,点着,递过去。他拾进嘴里,接着就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第一次抽的话,别那么猛,先像正常吸气那样慢慢吸,再呼出来。”

“不是第一次,我以前抽过,但没这么猛。”他有点嘴硬。

我没理他,扫了一眼手机,还早。但我希望时间最好快点流逝。

“你听说过俄狄浦斯王吗?”

我不明白他是指古希腊传说,还是剧本或者电影,反正我都知道。可我不太想聊那个,就说:“没听过,你现在也别告诉我。”

“那你相信命运吗?就在刚刚那一刻,我明显觉得,咱们这几天像被命运安排了一样。”

我不知道胡小海接下来到底要表达什么,也不想在那种场合听到“命运”那个晦气的字眼。所以直接呵斥他:“别他妈的说屁话了,下雨了。”

雨一下子就大了起来,我们赶紧把行李拖到了火车站入口处的檐下。雨加剧了我心中的的焦虑感。

终于,在刀子般的银色雨水中,O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阿水。”胡小海喊了一声,她朝我们这边跑了过来。

“没问题吧?”我问。

“我也不确定,应该没问题。”她抖了抖头发上的雨珠,怀里仍然抱着那个鱼缸,金鱼还在里面。她递给我,“这个给你。”

胡小海拉起自己的行李箱,对O说:“带身份证了吧?走,我们买车票去。”

“你们先进去,把我行李也拖过去。烟没了,我去那边的小卖部买两包烟。”我没把鱼缸留下,抱着就小跑向小卖部。

有时候细想,人生就真他妈的充满了偶然性。

我没想到小卖部那么多人,拿了两包烟,排队等了半天,还碰上个想插我队的老头,我直接把他往后边一挤,赏给他一大口暖气:“滚。”

轮到我付款,我傻乎乎地一只手抱着鱼缸,不知道先放在柜台上——就好像它长在了我手上一样,另一只手去口袋里摸钱。两个硬币掉了,滚进了柜台底下。把手伸下去摸了一圈没摸到,后面又有人不断催促,我只得重新掏了两张一块钱的纸币,说了句真他妈倒霉,将两包烟塞进口袋,抱起鱼缸,冲出了小卖部。

后来我反复想,如果当时我不去买烟,就可能不会发生那些事情了。

我一出小卖部,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是暖暖。我又放慢了步子,盯着手机屏幕,想到底该怎么接那通电话。

就在我犹豫不决时,火车站入口外,一阵骚乱。

逃跑的胡小海差点把我撞倒在地。他大喘着气,抬头一看是我,揪住我的袖子,说:“快……他们来抓人了……”

他回头一看,发现居然没有追兵。大概又马上意识到那些人都去抓O了,他赶紧拽着我要回去救人。

我的手机还响着铃声。我跟胡小海往回跑,迟疑再三,终于接通了电话。

暖暖熟悉的声音再次出现了,雨中的世界却立刻变得愈加躁动。该爆炸的终究要爆炸。

隔着密集的雨水,我和胡小海都看见了,在拳脚和棍棒的挥舞下,O像只孱弱的犀牛,屈身倒地,无助地承受着一伙彪形大汉群狼般的嚎叫、撕扯和攻击。

“你都没有勇气亲自……孩子下个月就要……喂,喂,你听得到吗……”电话里的声音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甚至有种被慢慢掐死的感觉。

 

7

我不停地冲手机重复说:“这边很吵,我听不太清。喂,喂……”

看我还在接电话,胡小海狠狠地拉我的领口,“快,救人要紧,她怀孕了啊。”

接着,他抄起手中的鹤腿,率先冲进了人群,去扯其中一个胖子——那个死胖子正用右脚疯狂地踢O的背部。

我还在检查手机,甚至想找个信号好的安静之所。也许那时,只要能和暖暖正常通话,那群人把O和胡小海揍成肉饼我都不会在乎的。

是的,在一些特定情况下,我足够自私和冷血。嗯,也不一定,谁知道呢。

“啊,我的肚子……”就在我一边检查手机,一边环顾四周的瞬间,我分不清那个声音是O喊出的,还是来自电话的另一端,又或者完全是某种神秘的幻听。

胡小海也完全不是那伙人的对手。他和O都在险境中挣扎,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她怀孕了啊……”“我的肚子……”两个声音雷雨般砸向我,激引着体内一股封闭已久的力量。万千动物的哀鸣一齐传来,从世界的尽头。

鱼缸终于从我手上脱离。在起跑的瞬间,那些从地面溅起的银亮的碎片闪过我的眼角,带着一抹火焰的红。

“鹤腿……我的鹤腿!”胡小海冲着他的鹤腿大喊,它被甩了出来。

其中一个殴打他的人后退着,挪动硬皮鞋,马上就要踩上鹤腿了。我赶紧扑过去。

我握住了鹤腿粗的一端,心中升起了一种信念:它已经是一杆子弹上了膛的长枪。

我刚站起身子,迎上来的却是一击铁棒。它和我的左膝盖骨碰撞出了雷声。我重重地扑倒在地,全身迅速瑟缩,抱作一团,整条左腿都火热火辣地疼,嘴里全是雨水,眼泪和鼻涕也一并流了出来。手机甩了出去,躺在鹤腿边上。

一双后退的皮鞋把手机踢远了,接着又把鹤腿踢远了。手机里一阵窸窸窣窣,不知道暖暖在那头喊着什么。包裹鹤腿的窗帘布散开来,我第一次看清了那条鹤腿。

窗帘布上的图案铺展于地,一片亮丽而柔软的湿地。那条鹤腿就躺在其中,黝黑,颀长,如一截枯木,又似一芥孤泣的小舟。

我强撑着身体爬起来,跛着脚朝鹤腿和手机挪去,张大了嘴极力想要呼喊。

也在那时,我第一次听见了鹤唳。

声音就像是从我自己身体里迸发出来的一样,我发誓。


后记-作者说——

总体而言,《动物园序章》是个混融着现实与超现实的成长型小说,营构的是一个联结理想与现实、善与恶的中间地带。

当爱情、家庭、责任与理想、个体、自由发生激烈冲突时,选择“逃离”的“我”(苏子鱼)积压着痛苦、迷惘与愤怒,踏上了火车之旅,并邂逅了对铺的胡小海。经过一番交谈后,“我”得知,作为“横漂”的胡小海在失去父亲、工作之后,便直接“弄丢”了隐喻其自身信念与理想的“鹤”;但凭借残留下来的“鹤腿”,他选择了重新去寻找与获得。这种不同的处世态度触动了“我”,使“我”愿意陪他共同经历一段“追忆”与“寻找”的旅程,既回到“原点”(南方、故乡)又慢慢摸索前行,去面对自我、过去与世界本身的善恶交杂、清浊互掺。

而在“动物园”寻找鹤的过程中,我们既加深了对于自我、彼此和生活的理解,同时又与处于另一种人生窘境的女孩“O”(阿水)相遇,并选择帮助其展开自我的“逃离”。与此同时,“我”与恋人“暖暖”(潘晓阳)的故事线索也与之双线并进,时时考验着“我”的选择与行动。而世界和现实往往是冰冷、残酷和充满偶然性的,并非所有人的“逃离”都能够顺利实现,当“O”的出逃受阻、大雨降临之时,“我”终于选择了和胡小海一起直面与承受。当“我”拼尽力气去抓住将要“失去”的鹤腿与电话时,却终究以自己一条腿的代价重摔在地,发出了强烈的“鹤唳”。

不论代表现实与人生的“动物园”如何灰暗、残损、压抑和混沌,坦然接受与勇敢面对,以我们所拥有的一条“鹤腿”去追寻一整只“鹤”,以求重新寻找、遇见、创造与获得,那样的品质与行动或许才是理想、自由、真诚和良善的实在形态。

“动物园”一直都在,关键的是如何在生活的无数“序章”中重新出发,去领受独属于现代人个体的“西西弗神话”。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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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迟牧
迟牧  
世间初学者、古典主义者、温柔谢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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