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出那片雾


文/刘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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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声阅读 | 游出那片雾
朗读者-大卫

庚子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刚过中午12点,正好是画室午休时间,我刚睡醒,迷迷瞪瞪接通电话,呜呜的风声顺着话筒灌进来。我说,啥事儿啊?电话那头先是涌入嘈杂的声音,然后突然安静下来,庚子的声音传进来,说,换个地儿跟你说,外面有家长吵架,闹腾,新画室我找好了,火车站那边儿,地方大,有个六十多平米,业态不错,一栋楼都是扎堆儿干培训的,就是采光一般,但是租金便宜,一个月一千,水电另算,下午带你去看看。我说,你这也太快了,不再看看别的地儿了,画室采光不好是大事儿啊,电费兜不住啊。庚子说,来不及了,寒假班开课之前得搬过去,不然人都装不下了,你下午先来画室找我吧。我说,好,两点到。

我翻身下床,先抽了根烟,烧热水的时候打开手机翻阅了一下推送消息,都没啥意思,不是明星八卦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标题新闻。水开了之后冲了咖啡,水汽裹着咖啡的味道蒸腾到屋里,破裂后香气四散,我喝了几口,不由得想到,这个咖啡还是庚子前女友送他的,他不爱喝咖啡,又不好拒绝,就转手给了我。他那前女友是真漂亮啊,不过一说也是三年前的事儿了,想到这儿我拿起瓶子看了一眼,果然过期了。我倒掉剩下的咖啡,喝了杯热水,然后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临出门的时候看到庚子落在我家很久的一本画集,天野喜孝的,他跟我要了好多次,我都忘了帮他带,今天难得没忘,我揣进包里就出发了。

刚走进艺术馆的小院,就看见庚子已经坐在电瓶车上等我了,他看见我过来,掐了手里的烟,往前迎了我一截儿,说,赶紧的,这边下午5点下了课,还有家长过来找我谈话呢。我说,你不早说,咱们直接那边儿见多好。他不理我这茬儿,捶了捶后背说,坐稳当了啊,出发了。

新地址离艺术馆不远,电瓶车开十分钟就到了,就是弯弯绕绕很难找,仿佛掉进了鸭肠子里。这栋楼相当古早,不过火车站这边儿的楼都这个样子,随着城市一同诞生,又一同衰老,墙皮零落,陈旧发黄,像被泼过咖啡又风干的旧书页,一踏入这片领域就能闻到一股时光消磨的味道,只是挨着车站,来往的人多,营造出富有生机的假象。

我一抬头发现二楼还有个舞蹈室,广告牌因为夕晒全部脱色了,只剩模特的两只眼睛突兀地盯着我,我俩走上楼,初冬的冷空气和这栋楼因年老而散发出的霉味搅和在一起,一个猛子就冲进我的肺里,我不由地干咳了几声。到了三楼,打开房门的一刹那,光秃秃的房间映入眼帘,屋里虽然干干巴巴,倒比我想象中干净很多,还是个复式,采光也没那么差,灯的开关都灵敏,空调也好用,就是有几盆植物被遗留在这个房间,叶子想要伸展却显得力不从心,半死不活的,平添了几分萧瑟的气息。我说,这房子行啊,比你说的情况好点,换个锁就差不多了,赶紧敲定了,过几天收拾收拾搬过来吧。庚子点点头,大致规划了一下摆设位置,马上要走的时候又突然折返,低头看了看地上,随后用胳膊撑着膝盖慢慢蹲下,拿起地上一盆苟延残喘的多肉,吹了下灰,问我,这玩意儿怎么养?我说,哪儿痒痒?他说,这植物,植物咋养?我说,不知道,你想养就拿回去,拿回去就知道怎么养了。

下楼走到二层的时候,舞蹈室的音乐响起来,三节拍的,小孩们跟着节奏唰唰踢腿,落地声和音乐声彼此容纳,震得人心脏直突突。我厌恶地回头看了一眼,舞蹈室里,一个女老师的眼神忽然对上我,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喜笑颜开地冲我摆摆手,幅度很大,好像下一秒就要飞奔出来。我的大脑飞快反应着这个突然入侵的信息,还是庚子先拍了一下手,喊了一声,哎!我操!杨倩!杨倩冲我们打了一个“等一下”的手势,我俩对视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庚子看了一眼手机,估摸着时间也还来得及,便端着那盆植物跟我站在教室门口等。

杨倩在高中的时候是我们班的风云人物,她是高二分文理班时过来的,舞蹈生,跟大多数高中生的气质截然不同。她整个人是向上提着的,好像长着翅膀,脖颈修长,锁骨如柴,温顺地伏在皮肤下,看着就硌人,她的眼神温柔又睥睨,却恰到好处得不让人觉得冒犯,像一只维多利亚鸽。杨倩学习不好,除了跳舞,唯一的爱好就是处对象,她好像非常擅于快速发现一个男人的魅力,并迅速陷入一段感情,今天是骑摩托的,明天是开汽车的,还处过有妇之夫,被人闹到学校门口抓着头发打。即便是这样,她在我们心中依旧是高贵的维多利亚鸽,我总觉得她其实是不属于这里的,只要她想,随便扑腾扑腾翅膀,就能顺着风飞到很远的地方去,再也不用回头。

十几分钟后,杨倩下课了,她披着外套一路小跑出来,惊喜地说,你俩咋在这儿啊!庚子说,新画室下个礼拜搬到这边儿,302,我们过来看看。杨倩努努嘴说,这破地儿有啥好的,承重墙都快塌了,踹一脚都晃悠,搬都搬了,也不找个好地儿,人要往高处走嘛。庚子说,高处不胜寒,地处纳百川,我就觉得这地儿挺好。杨倩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说,真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们,你们搬过来了,以后咱们就近了,真是好多年不见了,走走走,今晚我请你们吃饭,咱们好好叙叙旧。杨倩的自然反应让我生出一丝逃离的念头,像下意识躲避灼热的火舌一般,我立刻说,今儿可能不行,庚子一会儿还有事……话还没说完,庚子就嬉皮笑脸地打断我,说,小事小事,不耽误,你们先定地方,我忙完去找你们。

杨倩想吃羊蝎子火锅,觉得冬天就该吃火锅,再整点白萝卜块,浸透汤汁,煮到软烂,吃下去烫喉咙,然后那股热流慢慢滑到胃里,身上暖和了,就感觉所有事都充满希望。我表示同意后,我俩决定徒步去两条街开外的羊蝎子火锅店。杨倩说,火锅好不好吃就看麻酱香不香,葱白葱绿要各半,谁也不能抢风头,香菜叶不能打蔫,梗也要切碎些,搅和上麻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他妈才是生活啊!我说,讲究啊,是这样,然后我俩就不知道聊啥了,只有哈气缄默地陪着我们,天已经暗了,但是路灯还未亮起,我们走着走着也被各自的沉默渐渐拉开了一点差距,杨倩甩开我一小截,我俩一前一后,她吸着鼻子带领我突破无光的重围,坚定地向温暖前进。

我们刚点好菜,庚子就来了,气氛终于再次活络了起来。杨倩给我倒了杯酒,问庚子要不要,庚子摆摆手说,喝不了,最近总是过敏,还闹肚子,白萝卜块点了吗?我看了杨倩一眼说,你俩可尿一壶去了,杨倩点了,刚下进去了。庚子倒了杯热水捂着手,问杨倩,你现在是开舞蹈班呢?杨倩点点头说,开了一年了。我问,生意好吗?杨倩喝了一口酒说,就那样吧,本来我的初衷是想开个考试培训班的,那个挣得多啊,但是仔细想了想,责任太大了,而且我自己资历也一般,撑不起来,我心里有负担,就干脆开个兴趣班,压力小点。你们呢?庚子说,咱俩情况差不多,我也是教教小朋友,有时候还有点托管所性质。我说,我就一破写稿的,吃了这顿没下顿。杨倩说,嚯,文化人。我摇摇头说,快别寒碜我了。杨倩嘬嘬手指头,举起杯子,说,来来来,碰一个,多年不见,以后大家互相照应,祝各位身体健康,早日发财啊!

我和庚子听完,举起杯子对视一眼,心中各有酸楚,但又期盼这句祝福得以显化,便说,谢谢了谢谢了,借你吉言,干了。

吃饭中途,我和庚子去了一趟厕所,杨倩趁机跑去把账结了,吃完饭才得知消息的我俩有点尴尬,她不以为意,说,本来就说好今天请你俩的,你们也别让我言而无信,还怕没下顿吗。我和庚子只能笑着点点头。出了门,庚子点了一根烟,问我要不要,我说,要不起,喝多了恶心,不抽了。杨倩听见了,从兜里掏了块儿西柚薄荷味的糖放我手里了,庚子开出电瓶车,我坐上去跟杨倩挥手道别,车子在路口拐弯之前,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还站在那儿,周围很暗,唯独那一盏路灯的光撒在她头顶上,仿佛就是为了追随她而来,跟圣母玛利亚似的,显得她特别神圣。车拐过弯,我转回头,闭上眼,路灯的光在我眼前慢慢消散,唯独她还执拗地站在那里,我睁开眼睛,脑袋发晕,景物漂浮,电瓶车颠了一下,颠的我膀胱一紧,我打了一个寒战,庚子这时候突然开始哼歌,零零散散的,不成调调,我仔细听了一下,是《大约在冬季》。

又过了几周,画室彻底搬过去了,庚子把二楼的小间儿给我让出来了,让我没啥事儿的时候过去看书,还可以帮他看管学生,杨倩也来得频繁了,有时候没课也会过来,我们三个人的关系突然变得紧密起来。确切地说,是他俩的关系变得紧密了,因为工作性质的相似度,让他俩聊天的话题日渐重合。杨倩很欣赏庚子,有时候会坐在旁边看他画画,默不作声,满眼钦慕,一看就是一下午,像是一座岛屿执拗地守望着大海,他们相互存在,却还未真正发觉彼此。尤其是庚子,每天忙来忙去,对这种变化的察觉过于迟缓,说到底还是我闲,站得高看得远,眼睛竟盯着这些事儿,咸吃萝卜淡操心。

有天中午,庚子突然想吃酸菜肉的包子,他胃口不好有一阵了,看啥都没食欲,吃啥都恶心,还总闹肚子,人都瘦了一圈,杨倩一听这个来精神了,高高兴兴就出去买了。趁杨倩出去卖包子的工夫,我一边儿帮庚子捶背一边儿问他,你觉得杨倩怎么样?他说,挺好的啊,这不还帮咱俩买包子。我说,你别打岔,她对你有意思,我都看出来了。庚子笑了笑说,打住,差不多得了。我说,你现在咋这么不痛快呢。

庚子听完了没说话,他示意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然后自己用刮刀吭哧吭哧地刮颜料,半晌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上一个为啥分手,身体不行啊,人家父母不答应,联合家里人抵制我,都快赶上古代万民书了,我生气,但没办法,我这“强直”没得治,以后就是拖累人,现在都快直不起腰来了,岁数越大越完蛋,再说吧。

听到这儿,我也开始心虚了,毕竟病没在我身上,不能感同身受,怎么劝都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就只能点点头,说,好吧,庚子看着我,出了口长气,还是不说话,但是他的眼神渐渐柔软下来,像是平静的死水被风吹开了一点口子,而杨倩就是云,她倒映在水面上,舒展蔓延,在阳光下泛出斑斓又细碎的光。

杨倩买了好几种口味的包子回来,想让庚子都尝尝,她怕路上凉了,就裹在围巾里带回来的,现在她整个人都被腌入味儿了,原来高贵的维多利亚鸽遇到爱情之后就会变成酸菜肉包子味儿的,我偷着乐得不行。外面风大,吹在人身上像抽鞭子,我们坐下后才发现杨倩的脸都冻红了,头发被风薅得东倒西歪,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眼睛里还盈着一汪眼泪。她吸吸鼻子,笑呵呵地看着庚子,像一只可怜又充满无私爱意的小狗,庚子盯了她一会儿,抬起手又放下,最后只拿了一个包子吃了起来。

最近忙,庚子没按时吃药,丝丝缕缕的痛意便趁虚而入,攀附在他背上,闹得他晚上睡不好,只能白天躺在画室的沙发上休息一会儿,他没有翻来覆去,就只是平躺着,他的肚子因为身体的迅速消瘦而凹陷下去一大块,像一块营养不良的盆地。

我递给他一瓶酸奶,说,少睡会儿,不然晚上更睡不着,他说,那就不睡呗,听楼上的两口子干仗更有意思。

然后庚子就开始用幸灾乐祸的语气给我描述楼上两口子是怎么打架的,先是男人喊,丢东西,“咣”的一声,这算开场了。然后就是拖拽的声音,他猜是在拖拽女人,那是肉和关节在地上摩擦撞击的声音,不尖锐,听在耳朵里觉得发沉。而且女人的哀号与怒骂声跟拖拽的节奏形成了一种莫名的律动,然后就是短暂的停顿,再然后,女人一声扯破喉咙的“我操你妈”劈开楼层,然后就听到她不停地骂,骂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候大概率就是男人在挨打了。男人挨打不出声儿,女人不管是打人还是挨打都会骂人,不过还是打人的时候有底气,骂的声音更响。最后,他俩开始摔东西,玻璃、磁具,笨重家电,塑料制品,声音各异,抑扬顿挫,这是结束的信号,预示着今天的节目到这里就要和大家说再见了,感谢您的收看,我们下期再会。

我说,下次碰见这事儿你得报警啊,这是家暴,庚子说,报过多少次了,没有用,不过有时候我看他们也过的鸡飞狗跳的,心里反倒舒服多了。

随后的半个多月,我都没去画室找他。一是我二姑父病了,痛风,他趁我二姑出门办事儿,偷偷吃了几口羊肉就小酒,当下就不行了,也不敢声张,就叫我去帮着照顾了几天;二是庚子画室忙起来了,杨倩没事儿就去打下手,跑前跑后可勤快了,她嘴甜,会来事儿,家长都喜欢跟她说话。庚子和她的黏度日益增加,我一个人在阁楼看书也看不进去,还显得我多余,索性就在家多休息了几天,直到寒假班都接近尾声了,我想起需要归还的一本书还放在画室阁楼,便打车过去取。

一进画室只有杨倩在,我问她,庚子呢,抽烟去了?杨倩说,去医院了。我问,他咋了?杨倩说,说是老毛病,拿药去了,我说,知道了,我过来拿本书,走了啊。杨倩说,你明天来吗,庚子这礼拜有两天没过来了,也就是正好碰上我没课,有课的时候我可忙不过来啊。我说,他咋没跟我说呢,那我明儿就过来。出了画室,我站在路边一边等车一边抽烟,怎么寻思怎么不对劲,庚子最近瘦得太厉害,不正常,再说他那老毛病这么多年了,也从没有一天三顿似的往医院跑啊。想到这儿,我赶紧给庚子打了个电话,前两个没接,第三个才接了,我说,你哪儿呢?他说,医院。我说,你哪儿不舒服啊?他说,你没事儿了啊,你没事能来一趟市中心医院不,我现在有点懵,你来了帮我分析分析。

到医院门口我给他打电话,他说,四楼呢,我一上楼也懵了,肾脏内科,这还分析啥啊,然后我就看见庚子坐在医院长廊的椅子上,我快步走过去,他看到我过来,抬头看着我,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我仔细看了看这边的科室,眼睛一定,心里一沉,透析室。

庚子一周两次血透,都是我陪着,透析一次就要大半天,过程中情绪沮丧,每次完事儿都一头汗,浑身没劲,像被抽筋扒皮似的。我有时会陪他在医院休息好了再出去,但是医院总是人满为患的,很少冷清,庚子自己不舒服,看着别人不舒服他就更不安,所以后来我就带他到医院的休息亭去坐会儿。我们一般下午去,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万物荒凉,天空和云稀释在一起,竟然呈现出烟灰的颜色,休息亭不远处的人造树林也停止生长,陷入长久的沉寂,树和树手搭着手围成圈,风一吹过就开始窃窃私语,仿佛在密谋,如何才可以阻拦春天的到来,雾气从枯树林上面缓缓氤氲,天色将暗,起风了竟也驱散不开。

庚子跟我商量了一下,打算寒假班结束后就关掉画室,乱七八糟的事儿还挺多,搞得我一个头两个大。杨倩知道后也来帮忙了,刚开始庚子跟杨倩说的是想休息一下,杨倩不信,也是,谎话这种东西,想让别人信,除非自己先骗过自己。过了几天,杨倩发信息约我出来,想问问庚子到底怎么了,我没跟庚子说,他透析完我先把他送回家了,然后把杨倩约到上次的羊蝎子火锅店,至于怎么说我也没想好,临场发挥吧。

晚上我去的时候,杨倩已经到了,也没等我,自己先吃上了,挺好,不委屈自己。民以食为天,我环顾四周,就剩两桌了,人少了,火锅店也显得不如往日暖和。

我坐下看着她,不敢说话,也不知从何说起。杨倩喝了几口啤酒,嘴一抹,抽出来一根烟,也递给我一根,我说,室内禁止吸烟,贴着呢。结果服务生听见了,“啪”扔过来一个烟灰缸,我稍显尴尬,杨倩不管这些,往烟灰缸里到了点水,说,吃点吧。我说,不饿,不吃了。杨倩单刀直入地说,那你说吧。我说,说啥啊?她眯着眼睛,掸了掸烟灰,说,你知道的庚子的所有事,我都要听。

我被这股气场压制住了,像一个被抓住的犯人,确凿证据,只等待坦白。我如坐针毡,整理了一下思路,一五一十地把庚子的事儿都倒出来了,从年少有为到中年危机,从早期富裕到家道中落,生病,分手,丧母,欠债,还钱,开办画室,以及他对杨倩的感情。杨倩看着淡然,烟却一根接一根,跟接力棒似的,而我因为代入感太强,心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快把自己说哭了,仿佛我才是那个经历这一切不幸的男人。我说,他现在添了新毛病了,尿毒症,他一周没来的那两天就是做透析去了,这病就是个无底洞,除非换肾,不然也就是最多二十年的事儿,当然了,换肾本身就很难,一个是肾源,一个是钱,多难呐,就算咱们都有,抗过了手术、排异,也不一定能安安稳稳活到寿终正寝,他也不想折腾了,折腾小半辈子了,折腾不动了,你能明白吗,他折腾不动了。

杨倩抽完了最后一根烟,把烟头扔进了有水的烟灰缸,“咝”的一声,红光骤灭,化作一缕若有似无的烟,还没来得及跑远就被空气稀释掉了,她说,你说的这些都太长远了,不过我都理解,老刘,谢谢你肯告诉我这些,我先走了,单买过了,改天再聊。

我和杨倩默契地对谈话这件事进行了保密,而庚子在寒假结束后,也关掉了苦心经营的画室,告别了可爱的学生,再一次回到困乏的生活里。看得出来,这次的病,对他来说打击是最大的,这么多年,他顶过了很多事,关关难过关关过,但是这次,他觉得自己要塌在这儿了,像是快要垒完的积木突然倾倒,一地狼藉。人一旦失去了愤怒的能力,就只剩下丧气了。这种感觉就像人不小心走进迷雾里,天色渐暗,视野模糊,向前向后都可能踏入深渊,只能独自颓然地站在这块贫瘠之地,无力结束一切,也无心等待救援。

庚子关了画室之后,靠接画插画的小单子过活,旱涝保收,在家里工作,时间相对自由,也更轻松一些。除了透析,他其余时间很少出门,我经常去给他送些日用品和吃食,他也是默默接受,再不像从前一样,有额外的心情跟我扯东扯西了。至于杨倩,他只是单方面地减少了联系,只有杨倩在那儿不厌其烦地给他发消息,说的也是琐碎的小事,比如喂了流浪猫啊,有个学生给她带了手工小礼物啊,自己涂了什么颜色的指甲油啊,没边没沿,絮絮叨叨,满屏的春暖花开。庚子几天才回复人家一条信息,又或是干脆不回,看着是不在意,其实是忍着不联系呢,我都看在眼里,也没法儿劝,没办法,到了这一步,长痛不如短痛吧。

转眼到了五月份,天气暖和起来了,庚子的病情趋于稳定,他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只不过他的衣服全部换成了长袖,便于遮挡因为透析而脆弱突出的血管。我经常去陪他治疗,一来二去,护士跟我们也熟了,总是象征性地问问,感觉怎么样啊,庚子说,好多了,护士说,那就行,慢慢治啊,会好的,每次庚子都只是点点头笑笑,我们都知道,这病哪儿有头儿啊,吃好喝好,多过一天赚一天吧。

我们没想到的是,杨倩竟然找过来了。

最近杨倩跟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几个月不见,庚子也渐渐放下了,我们本以为这事儿到此为止了,没想到杨倩竟然绕过我打听到庚子家在哪儿了,闷声干大事,欲扬先抑,她还真是个人物。

有一天我跟庚子去超市采购,大包小包的回来,一上楼,就看见杨倩蹲在庚子家门口,她低着头,长发挡着脸,给我吓一激灵。庚子看见杨倩后显然也被吓到了,站在那儿进退两难,杨倩听见动静,抬起头,揉揉鼻子说,回来啦,然后拎起脚边的水果,很自然地站起来,转过身等着庚子开门,就像她第一次叫我们一起吃饭那么自然,仿佛这中间发生的种种都不存在。这种自然明显是一种天赋,一种不需要付出代价就能拥有的天赋,她运用自如,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启动,而我们却难辨真假,只得跟随她。

庚子打开门,她先一步进屋,眼睛飞快地扫视屋内,大致熟悉环境后,她换上一双不合脚的拖鞋,拿出水果,自顾自地去厨房洗了,仿佛她才是这个家的主人。我和庚子面面相觑,庚子的表情中充斥着不解和无所适从,他情绪有些激动,赶忙点了根烟,深吸了几口才稍稍平复,我跟庚子说,要不我走吧,我拖鞋都被她穿走了。庚子拽住我说,好兄弟,你今儿就是死,也得死我跟前儿,想走,没可能。

杨倩在厨房叮叮咣咣地切水果,我和庚子从缝隙中看着她的背影,她现在像一潭深水,虽有波澜,却看不见底,抑或是她就是水底本身。过了一会儿,杨倩嘴里叼着梨,端着水果走过来,往茶几上一放,手往裤腿儿上抹了抹,随后坐下,说,怎么样啊最近,病情控制得还可以吗?庚子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随后点点头说,还行。杨倩说,咱们过几天去周边玩儿一圈儿吧,现在天气正好,再晚就该热了。我不敢接话,看着庚子,庚子说,得治病,出不去。杨倩咔哧咔哧地吃梨。我寻思她这点挺好,啥时候都不亏嘴,大半个梨下去,她漠然地说了一句,就为了躲我呗。庚子低下头,抿着嘴不说话,而我在置身其中,只觉得这种不和谐的凝滞令人抓心挠肝。

半晌,庚子抬起头说,杨倩,咱们还是别联系了。杨倩听了摆摆手,说,那可不行,我好不容易才逮着你,你下次透析是啥时候?庚子说,明天,怎么了?杨倩把梨核往碗里一丢说,正好,后天早上我开车接你们来,远了去不了,咱们生态园一日游总可以吧,野个餐啥的,东西我准备,你们人去就行了。然后她站起身,不等我们答复,便换上鞋准备走,临出门的时候说,哦对了,香蕉赶紧吃,这还是什么进口的糯米蕉,买的时候就挺软的,放不住,不然该坏了。

杨倩走了以后,我问庚子,去吗,庚子剥了个香蕉递给我,说,去个屁,然后他坐下来,先看了看碗里的梨核,又望向窗台的植物,那儿摆着庚子捡回来的多肉,但是因为疏于照料,早就死了,枯槁地颓在花盆里,灰尘笼罩,连虫子都厌恶它没有寄生的价值,不肯靠近。他小声地念叨着说,你说,我跟它有什么区别啊?我盯着一袋子水果说,哪儿有蛆?他看了我一眼,说,我真服了,吃你的香蕉吧。

我跟杨倩提前通了气,不想让她白跑一趟,杨倩没有回复我,我不觉开始反省上次跟她见面是不是说得太多了,结果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屏幕一锁,两眼一闭,爱咋咋地吧。

杨倩不是好打发的,又短暂地消失了几个月。庚子刚松一口气,结果某天晚上有人按门铃,庚子还以为是我,毫无防备地开了门,结果映入眼帘的是杨倩,杨倩带着火锅食材来了,上次视察过厨房,知道庚子没锅,她把锅也一起带来了,不管在门口一脸惊诧的庚子,一进门就开始忙活。庚子给我打电话求救,我推脱说,去不了,我二姑父又犯病了,在医院呢,他骂了句放屁就挂了,我心里想着这事儿还得是他自己解决,我是一点忙帮不上。

火锅弄好了,庚子也只得坐下来跟杨倩一起吃饭,杨倩知道庚子喝不了酒,帮他带的果汁,自己开了瓶小烧。庚子治疗了一段时间,状态平稳,食欲有所恢复,就是这个锅不太好用,杨倩把火调到了最大,汤底却还是半天都滚不起来,杨倩有点恼了,说,这锅是之前商场抽奖抽的,还没用过几次呢,就这还他妈是一等奖呢,庚子拧开果汁瓶,说,等等吧,会开的。

半晌,火锅沸腾起来了,庚子打开电视,翻来覆去地调电视台,最后定在了《唐伯虎点秋香》,喜剧热闹,正好活跃一下气氛。杨倩夹了一筷子肉放进庚子碗里,说,挺好,整得跟一家子吃饭似的。庚子说,赶紧吃你的吧。

吃完火锅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杨倩一口气喝了两瓶小烧,有点醉意,侧卧在沙发上打盹,庚子收拾完桌子和垃圾,去叫醒杨倩,杨倩迷迷怔怔地说,不行了,难受,今天回不去了,我就在沙发上睡了。庚子说,我真服了,自己啥量不知道啊,杨倩不理他,哼唧了几声,翻个身睡了。庚子叉着腰盯着杨倩,故意的,但是这样肯定不行,便回屋给我打了电话,说,杨倩喝多了赖我这儿了,你快过来帮帮我。

我一听头都大了,咬着牙说,我二姑父住院呢,他说,你再瞎掰。我说,你俩的事儿咋次次都带上我啊,我就多余接你电话。庚子说,你就过来吧,到赛点了,没你我怕我功亏一篑。我说,我他妈上辈子该你的,等着吧,马上到。

一到庚子家,我就听到卫生间那边有动静,我刚走过去,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卫生间里一片狼藉,庚子拿着纸站在一旁,杨倩扶着马桶喘粗气,看得出来杨倩是尽力想吐在马桶里的,但是喝多了,瞄不准,心有余力不足,全吐旁边地上了。庚子想扶她,杨倩却一反往日没心没肺的常态,也不管我在旁边看着,挑了块干净地方,一屁股砸下去就开始哭,死活都不肯起来。杨倩哭得委屈悲恸,也是三节拍的,职业病,庚子也只得蹲下,我俩大眼瞪小眼,就这么陪着她哭。杨倩的脸都哭肿了,一只失去黏性的双眼皮贴掉在她的眼角处,庚子帮杨倩拿了下来,杨倩没躲,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庚子叹了一口气,随后柔下声音来,轻轻地拍着杨倩的后背,说,对不起啊,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收拾完后,庚子把杨倩扶进自己的卧室,因为沙发的弹簧断了几根,杨倩睡了一会儿就喊腰疼。杨倩爬上床后,庚子挑了条稍微干净些的薄被子,喷上花露水抖了抖,帮她盖好,又在床头柜上放了杯温水,便关上门走到客厅,和我一横一竖躺在沙发上。

我把夜灯调暗了一些,说,你这不是能安排好吗,要不我走吧,这沙发膈得我尾巴骨疼。

庚子用脚蹬了一下我的头,说,你走哪儿去,老实躺着,哦对了,改天陪我挑个沙发去吧,我想换个咖啡色的沙发,再配上砖红色的靠垫和短绒的毛毯,是不是听着就挺舒服。

我一头雾水,庚子这套房子住了很多年,他一直无意更换新的家具,他本对所有的东西都丧失了维护和更换的欲望。我说,你又想上啥了,你咋想一出是一出啊。

庚子不说话,掖了掖被角,翻了个身,我便再也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

凌晨,楼上的两口子又在吵架,杨倩吐过了,酒劲也过去了一些,听到动静也醒了过来,她不明所以,胆怯地走出卧室,庚子还没睡着,他也听见动静了,小声说,没事儿,楼上的吵架呢,一会儿打起来声儿更大。杨倩走过来坐在他旁边的地垫上,说,你咋知道?庚子说,定点放送,老节目了,比新闻联播都准。

我也醒了,但是只能背着身一动不动地装睡,我们一起听楼上的夫妻打架,庚子在旁边小声地给杨倩解说,杨倩时不时还附和两句。慢慢地,四周安静下来,逐渐剥离人的所有感官。

我听了一下声音,以为他们睡着了,刚准备翻身,却听到杨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胃酸灼伤了她的嗓子,她沙哑地小声说,

 

庚子,我跟你说个事儿,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你,我跟老刘私下见过一次,就是你刚生病那会儿,他把你的事儿都跟我说了,你别怪他,是我非要问的,我想的是,半年,就最后半年,你别躲着我,就让我痛痛快快地追你半年,就当给我个机会,半年之后你要是还拒绝我,我就走,绝对走。我年纪也不小了,我知道你顾虑的是什么,你的顾虑是现实,我尊重现实,所以也尊重你的顾虑,但你已经自私过一次了,现在也让我自私一次吧,不然我怎么甘心呐。

说到最后,杨倩的声音不可控制地变大了一点,她把问题和要求平衡得很好,可还是让人发觉了这里面夹藏着的一点点卑微。微弱的光亮中,庚子深吸一口气,说,不说了,赶紧回屋睡吧。杨倩听到这个回答后没有再说话,我听到她慢慢走了回去,步伐疲惫无力,仿佛渐渐退潮的海水,在做一场后会无期的告别。杨倩关上门后,沙发那头,庚子轻微地颤动也像水一样淌到我的身下,他在哭,我想此时杨倩应该也在哭,只是这种事情,无论怎么选择都是痛苦的,只是痛苦的形式不一样罢了,既然都是痛苦,那就不用选择了。

第二天我们醒来的时候,杨倩已经走了,被子叠得平整,杯子里的水也没喝,水面上零星的落了几颗灰尘,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有干涸在瓷砖上的呕吐物和卫生间里的浑浊空气,提醒着庚子杨倩是真的来过,又真的离开了。

杨倩把庚子的联系方式都删除了,庚子在沙发缝儿里捡到杨倩的手链,想找她还回去,发现消息已经发不出去了。我下午到庚子家送大米,他窝在沙发上说,杨倩把我的微信删掉了,你还能联系上她吗,我想把手链还给她。我一边儿归置厨房,一边喃喃地劝他,删都删了,庚子,删都删了……庚子知道我的意思,便不再回答,只把手链戴到手腕上,再举到眼前慢慢转动,落日的余光流淌过一颗颗水晶,闪烁出让人心碎的光泽,他想起了杨倩的眼泪,那是摸在指尖上湿湿凉凉的触感,就忽然觉得身体里好像埋藏着一颗钝刺,不清楚位置,却又给他非常真实的存在感。

庚子说,老刘,这就结束了吧,我没有回答他,他把手放在胸前,闭上双眼,眼泪在他的睫毛上闪闪发亮,宛若一条不知尽头的银河。

杨倩再也没有出现过,说到做到,她似乎真的变成维多利亚鸽飞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连灰尘都没激起一粒,抽离得既轻巧又干净。但是庚子后劲儿未退,甚至还拉着我去过一次舞蹈班,那里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书法班,他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进去,拿起了舞蹈班搬走后遗留在窗边的一盆植物,那是他送给杨倩的,现在杨倩又还给他了,他把植物抱在怀里,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走出了教室。

冬天如约而至,庚子也如愿挑选到了新沙发,我和搬运工费了老大劲才帮他搬上去的。沙发是咖啡色斜纹布面,摸着虽有些粗糙,但躺上去的包裹感却让人觉得无比踏实,砖红色的靠垫和短绒毯子早到货了,已经被他洗净晒干,工整地叠放在沙发上了。冷风从阳台吹进来,带进一些干燥的空气混合着洗衣粉的味道,清冽透明,让人觉得舒畅。他把那盆植物打理好,放到窗台,我走过去递给他一根烟,和他站在一起看向窗外,清晨的雾散了,阳光柔软亲和,天空蓝得没有缝隙,云像撕碎的棉花,飘飘渺渺地散在天上,一切都是这么的轻盈有序,我拍了拍庚子的肩膀说,真好啊,新的一年要来了,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半夜,我和庚子躺在新沙发上,他裹着毛毯,我盖着被子,电视里播着电影,但我俩都睡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电影讲了什么。渴了,他念叨着,然后缓缓起身,坐定了一会,站起来倒了一杯水,突然他走过来拍拍我,说,老刘,醒醒,下雪了。

我裹着被子坐起来看向窗外,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堆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庚子看了一会儿,放下水杯,裹好毯子,拿着钥匙,说,走,跟我下楼。

我们一前一后走向楼后方的宽阔处,四周没有一个人,甚至没有一盏灯,空气湿润,雾像被稀释过的牛奶,柔韧却决绝地笼罩着万物,今夜静得让人无望,只有雪扑簌簌地从遥远的天空落下来,再跌落到地上,渐渐掩盖住我们来时的痕迹。我们就这样站着,无声无息,雪下得越来越大了,我感觉到寒冷在逐渐入侵我的身体,放眼望去,天与地此刻都抛去了所有色相,呈现出鲜明的对比,像平静的海面,只是雾气缭绕,实在看不清岸在哪里。

庚子哈了口气跟我说,老刘,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特别健康,我抱着画板,杨倩就在我面前唰唰踢腿,梦里阳光可好了,好得都不像真的。

梦肯定不是真的,眼前无垠的寒冷才是现实,庚子低头愣了一会儿,随即摘下手链,放在手里颠了颠,然后用力抛了出去,看到手链被雪吞没后,他深吸一口气憋住,不再允许任何空气进入。

我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说,憋气干吗,想啥呢?

他不说话,只比划了一个游泳的姿势后,就直挺挺地躺进了雪地里,在雪花融化在他脸上之前,他已经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喘气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了,便也躺在了他的旁边,闭上眼开始想像,想像庚子一个猛子扎进雪里的样子,雪下的湖泊清澈见底,他可以轻巧地游向梦中的明亮处,直到吐出最后一口气,然后就这么沉下去,再也不上岸。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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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刘清河
刘清河  @直隶小黑猪
女,95年生 ,河北保定人 ,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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