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读书日,我应邀分享自己的读书心得。说来还是有点惶恐不安,我是一个非常普通的老师,充满着人人都可能有的偏见、愚蠢、傲慢、自欺与虚荣。我平时没什么爱好,读书是我打发时间、对抗虚无的方式,读书心得也仅代表个人的经验之谈。
有的人觉得读书效用很低,浪费金钱和时间,是当代的反智主义;有的人过于崇尚智慧,把知识推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是尚智主义。这两种观点在我看来也许都是错误的,反智主义是一种愚蠢的偏见,但是尚智主义何尝不是一种同样愚蠢的偏见。现在,一个人标榜自己爱读书,有时候带有某种夸耀的成分,“每周读五本”“一年读完几百本书”以显示知识的优越感。在我看来,这种“爱读书”带来的优越感和清高,通常都是不学无术的表现。
之前我们提过,“智力”与“智慧”是两码事。很多智力出众的人不一定有智慧,有很多智力发达的人,其实都非常愚昧。
我一直都认为,真正的智慧一定是否定性的,也就是承认自己的无知。读书就是为了攀登智慧的阶梯。这其实是一种悖论性的存在,我们因为无知而读书,读书又让我们真正地承认自己的无知与浅薄。拒绝读书当然是一种愚蠢,但是因为读书而滋生出骄傲与傲慢是一种更大的愚蠢。
很多哲学家对书籍都有一种悖论性的理解。塞缪尔·约翰逊[插图]认为,阅读的普及有助于读者的思想解放和社会的民主进步,但他又担心某些不符合规范或者缺乏选择性的阅读可能会助长读者的傲慢与偏见。苏格拉底也曾经用“药物”来比喻写作,书籍就像药,可能是一剂良方,也可能是一剂毒药。
今天,我也依然想在这种悖论性的视野中来谈论读书。我有限的精力和经验提醒我,读书也许有四个维度,或者说四种境界。
在书籍中逃避世界
这个世界并不美好,我们经常看到令人伤心、愤怒的新闻。每天的工作和生活也不尽愉快,甚至十分厌倦,职场不如意,情感也没有着落。很多人用读书来逃避现实,当我们沉浸在书籍中时,现实似乎已经不存在。我也经常用读书来逃避现实,暂时忘记现实世界的蝇营狗苟,“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书’海寄馀生。”
我很喜欢《纳尼亚传奇》的作者C.S.路易斯,他小时候就沉迷阅读,自认为书中的世界比外面的世界更真实。路易斯自称家里的书都从书房溢了出来,他把书籍当作这个世界上最安全、最温暖的避难所,能够保护自己的心智,远离生活的种种凄苦。但是,路易斯在书中搭建的美好世界,随着母亲的病逝轰然倒塌。书籍并没有为他提供真正的庇护,当他从想象的世界中走出来,他依然要面对这个满目创伤、令人痛苦、令人心碎的世界。
如果书籍只是我们逃避世界的工具,那么,当你在书房的时候,似乎就拥有了对抗整个世界的力量。但是当你走出书房,会发现自己还是那个无能为力的懦弱之辈,这难道不是一种自我欺骗吗?如果读书只是逃避,那又与吸毒和放纵有何区别呢?不都是为了逃避庸碌、空虚的生活吗?
一个在购物节通宵购物的人,和一个读一夜书的人,难道不都是带着暂时的兴奋,和事后的疲倦,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逃避可能有用,但现实世界的困境并不会因为逃避而消失。
在书籍中营造世界
这个世界不完美,但是人类喜欢追求完美。我们会用想象去描绘完美,让我们暂时可以忽略世界的不完美。当我们看到一个半圆,脑海中一定会补出完整的圆。人类对于完美的追求,也许根植于灵魂的深处。落日余晖、云卷云舒,只有人类会因此思考和感动。
小时候,我很喜欢看武侠小说,因为这迎合了我行侠仗义的想象。在现实生活中,我经常被欺负,因为长得又高又瘦,就被同学看成是异类,还被说患有“巨人症”。虽然长得高,但不会打篮球,于是更加被瞧不起。我初一摔断腿,被起绰号叫“瘸子”,这个绰号一直跟到高三。我就会在武侠小说中,把自己想象成快意恩仇的大侠。
很多时候,我们对现实不满,转而在书籍中追求圆满。但这种圆满不可能是完全虚构的,头脑中任何的假设都是以现实世界的存在作为基础。也许对完美的追求就是我们作为人类的出厂设置,每当我们遇到不完美,就会激活这种本能,在书籍中想象和营造一种完美。可是,想象毕竟只是想象,我们在书籍中获得的完美,在现实世界中依然不完美。当你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书籍的沙土之中,这个世界并不真正变得完美。这种营造的美并不真实,而且带有强烈的虚伪和自我欺骗。
伊恩·麦克尤恩的《赎罪》,让我对于这种文字所营造的自我欺骗有了更深的体会。
20世纪30年代的英国,阶级观念还很严重。主人公布里奥妮·塔利斯出生于富有家庭,是一个想象力丰富、擅长写作的女孩。13岁的塔利斯不自觉地爱上了管家的儿子罗比,但她也知道罗比跟自己的姐姐相爱。有一天,当她看到罗比和姐姐塞西莉娅有逾矩行为的时候,她内心暗流涌动,嫉妒、愤怒、羞耻、偏见,自此认定罗比是一个流氓。当表姐罗拉遭人强暴的时候,她在黑暗中只看到了罪犯的模糊身影,就确信无疑地认定是罗比。作为唯一的目击证人,她非常肯定地指认罗比。就这一句话,罗比被判入狱。她把罗比和姐姐一生的幸福彻底断送,自己也开始了漫长的赎罪之路。
这本书让我反思的是,她的赎罪是通过文字来完成的。塔利斯后来成为一名非常成功的小说家,她在书中虚构了姐姐和罗比的团圆结局,来让自己获得解脱。最后她以谎言弥补了谎言,这个虚构的故事是她真实的想法,却是她无法实现的愿望。文字成为道德上的泡泡浴,但是这真的能够赎罪吗?
类似的作品还有石黑一雄的《长日将尽》,这本书将人性的自我欺骗描写得淋漓尽致。瑞典学院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石黑一雄的创作母题归纳为“记忆、时间和自我欺骗”,颁奖词说道:“石黑一雄在对人类记忆和历史的深刻挖掘中,细腻地展示了人类对于美好回忆的执着,会使人无法走出幻想,这也许存在积极的一面,却更有走向自欺欺人这样的可能。”
我时常在反省自己,我读很多反映战乱、饥荒、贫困的书籍时会流泪,进而获得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我为他人的苦难感同身受,为他人苦难的故事流泪,为他人苦难的故事伤心欲绝,就自我感觉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但是我真的身临其境吗?我付出实实在在的帮助了吗?
唐·麦卡林(Don McCullin)是一位杰出的战地摄影记者,他拍摄的一张非洲白化病儿童的照片,给了我极大的震撼。照片中身患白化病的黑人儿童,骨瘦如柴、奄奄一息。而且在非洲某些地区,患有白化病的儿童被认为是恶魔的化身。他们因为迷信而饱受迫害,甚至会被肢解用于巫术。但说实话,我的感动只是瞬间的,我其实什么都没做,只是留下了几滴眼泪。
罗素称自己活着有三个动力:一是对爱情的渴望,二是对知识的追求,三是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心。但罗素只爱概念上的人类,不爱具体的人。他热爱民众,并为他们的苦难而痛苦,但他依旧远离他们;他主张人人平等,却从未放弃自己的伯爵头衔;他主张男女平等,却是为了有更大的性自由去拈花惹草。
远藤周作在《沉默》一书中有一句话很扎心:“罪,并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如盗窃、说谎。所谓罪,是指一个人通过另一个人的人生,却忘了留在那里的雪泥鸿爪。”
如果我们只是通过阅读营造一个假想的世界,却不愿意走入真实的世界,并关心真实世界中他人真实的苦楚,那么,这种自我欺骗式的阅读,其实毫无意义。
在书籍中理解世界
读书可以让我们暂时忘记真实的世界,排解自己的忧闷,但是我们终究要拥有进入世界的力量与勇气。
在某种意义上,读书既是一种出世,又是一种入世。有一个持续采访特蕾莎修女30多年的美国记者,在他年老发白的时候,问特蕾莎修女:“为什么你可以照顾那些垂死的病人,为他们洗脚、擦身体,但我却做不到?我为你的行为感动,但我还是做不到。”特蕾莎对记者说:“来,你面前现在就有一个人需要你的帮助,你可以为她清洗污垢,给他作为人的尊严,不要老是在想,要做。”
所以,我们要在书籍中理解世界,因为读书让我们能够拥有进入世界的力量和勇气。书籍可以拓展我们作为个体的经验,让我们接轨于人类经验的总和。每个他者都跟自己休戚相关,无论是过去的人、现在的人,还是将来的人,我们都生活在人类总体经验的故事中,我们都能在他人的故事中获得教诲。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读英国诗人约翰·多恩的《丧钟为谁而鸣》时会感动:
没有人是与世隔绝的孤岛,
每个人都是大地的一部分;
如果海流冲走一团泥土,大陆就失去了一块,
如同失去一个海岬,如朋友或自己失去家园;
任何人的死都让我受损,因为我与人类息息相关;
因此,别去打听钟声为谁鸣响,它为你鸣响。
无论是虚构作品还是非虚构作品,其实都是在探讨人类在不同情境中应当如何去选择。我们个体虽然是独特的,但是在人类的总经验中,个体又并不独特。我们经常说,每个人的悲喜并不相通,从个体的角度看也许是对的,但是放在人类的总经验中,这又并不准确。
每一部伟大的作品,都会让你更多地认识自己,理解自己。我很喜欢威廉·戈尔丁的《蝇王》,每次读都能再次洞悉我内心深处的幽暗,觉得自己比想象中更邪恶、更幽暗、更堕落。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籍会让你深刻地认识到人性的复杂;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会让你反思科技与幸福。总之,每一部伟大的作品都是对你心灵的追问,都在帮助你反思自我、走出偏见,引发你思考那些自以为是的观念是否真的无懈可击。
如果你现在一心向往成功,那我推荐一部让你感到扫兴的书,巴尔扎克的《驴皮记》。人世间有一块驴皮能够实现你的一切愿望,但随着愿望的实现,驴皮将会缩小,你的生命也会缩短,你是否愿意接受这块驴皮?
如果你现在春风得意、踌躇满志,那也许可以打开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它能让你认识到,不要过于留恋聚光灯下的人生:“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如果你被强烈的使命感所驱使,甚至为了使命不惜把他人作为工具,我推荐你看戈尔丁的另一本著作《教堂尖塔》,这本书会让你反思:自我强加的使命是否只是一种自我欺骗?
当我们越多地理解世界,我们也就越多地理解自己。
在书籍中超越世界
如果书籍无法赋予我们对抗黑暗的力量,那么,读书就毫无意义。小说《偷书贼》贯穿着灰色的时代调性,但依然有很多令人温暖和感动之处。“二战”期间,犹太女孩莉赛尔在战火纷飞的德国艰难生活,她忍不住地偷书,这些偷来的书振奋了她的灵魂,给她活下去的希望。我在阅读过程中,时常想如果换作是我,是否拥有汉斯家族的勇气,敢于冒着生命危险去藏匿一个犹太人。虽然,小说中的汉斯最后没有因为藏匿犹太人入狱,但现实中的柯丽却因为收容犹太人被送入纳粹集中营,她年老的父亲和姐姐都惨死其中。
人类总体的经验时常在拷问我们内心,这些书籍能不能帮助我们成为人类历史长河中的高光一刻。虽然这种高光一刻在有些人看来只是一种愚蠢,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中的提醒:“当善良成了白痴,仁爱变得无用,狂暴显示为力量,怯懦装扮成理性,美注定要被践踏和毁灭,恶却愈加肆无忌惮、扰乱一切。”梅什金公爵并没能撼动这张根深蒂固的网,他并不能为这个世界做什么,他只能回到自己的净土。但是这个世界真的有净土吗?如果没有净土,我们还要做白痴吗?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特蕾莎会说这样一段话:
你如果行善事,人们会说你必定是出于自私的隐蔽动机。不管怎样,还是要做善事。
你今天所做的善事明天就会被人遗忘。不管怎样,还是要做善事。
你如果成功,得到的会是假朋友和真敌人。不管怎样,还是要成功。
你耗费数年所建设的可能毁于一旦。不管怎样,还是要建设。
你坦诚待人却得到了伤害。不管怎样,还是要坦诚待人。
心胸最博大最宽容的人,可能会被心胸狭窄的人击倒。不管怎样,还是要志存高远。
人们的确需要帮助,但当你真的帮助他们的时候,他们可能会攻击你。不管怎样,还是要帮助他人。
将你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献给世界,你可能会被反咬一口。不管怎样,还是要把最宝贵的东西献给世界。
这也许就是经院哲学家阿奎那所说的,我们今生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超越今生。
这就是我认为读书的四个境界,我们在书籍中逃避世界、营造世界、理解世界、超越世界。
大家都非常熟悉童话故事《三只小猪》,三只小猪为了抵挡大灰狼分别盖了一座房子,大哥盖了草房子,二哥盖了木头房子,但是三弟不嫌麻烦盖了结实的石头房子。最后只有石头房子没有被大灰狼弄倒,保护了三只小猪的安全。
我觉得小猪所搭建的房屋就可以象征人类的思想观念,可以捍卫我们自己。我们一定都是依据一定的思想观念在生存,一种崇高的观念可以将人高举,一种卑下的观念则会降低人的尊严。读书在某种意义上,正是站在人类总体经验的基础上来获得安身立命的伟大观念。只有这种伟大的观念可以赋予我们作为人的尊严,可以让我们生活得有意义、有目的、有安全感,能够让我们超越暂时的琐碎和有限,能够让我们在一种更高级的意义上审视我们的日常生活,这种观念也能够像石头房子一样来帮助我们抵御人生的艰难困苦以及命运的当头棒喝。无论是疾病的流行,还是外族的入侵,人的肉体也许很容易毁灭,但是这种伟大的观念却万世长存。
人类只有站在伟大的观念上,才能感到自己的高贵和价值。伟大的观念创造伟大的人类,我一直觉得,大学之大不在大楼,不在大师,更不在大官,而在于伟大的观念。
哲学中有一个基本的争论是共相与殊相。有人说苏格拉底和他的学生们共同搭建了西方哲学的大厦,柏拉图讨论共相,亚里士多德讨论殊相。但是追求共相的人很容易自诩掌握了绝对的真理,过于独断;只谈多元,又很容易陷入相对主义的误区,认为没有绝对的对,也没有绝对的错,在虚无中迷失人生的意义。你会发现,只有当我们认识共相,才能理解殊相。如果没有对普遍观念的追求,只追求个性化和多元化可能会导致意义的消解,就像孔子临死之时对子贡说:“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
因此,我个人的读书体会,是尽力寻找共相和殊相的结合,这是我一生的追求。我们用读书向先贤致敬,因为他们是我们追求智慧之路的前辈。只有谦卑,才能让我们真正认识前辈先贤。
通过书籍,我们站在前辈的肩膀上,也许能看得更高。但是请注意,你即便站得再高,你离天依然无限遥远,我们对于智慧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唯有承认自己的无知和有限才能不断地追逐智慧。
我们需要拥有对普遍性的追求,因为唯有伟大的普遍才能抵御人世的无常,才能对抗每天的庸碌和琐碎,但是我们要尊重多元,共相和殊相能够在苏格拉底否定性的智慧中得到结合。这种否定的智慧让我们即便探究了真理的浩瀚,也不会独断和傲慢。我们越多地认识真理,只会让自己越多地谦卑,越多地尊重,和而不同,求同存异,与光同尘。
我们无知,所以我们读书,我们读书,所以越承认自己的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