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的雨
徽州的雨黎明方停,雨滴还挂在江畔柳树的芽头,芽头绿了。同事放下手中的水杯,在窗台前伸着懒腰,她没注意到柳芽的嫩绿,却惊奇地扭头告诉我们,对岸山里的映山红开了,几个人瞬间从椅子上弹射起来的,张望着徽州雨后的春天。
雨是徽州春天的信号,也是徽州土地丰腴的好兆头。我极爱徽州的雨,它是明亮的,是厚重的,使人温暖踏实。我会反驳那些讨厌雨的人,他们只是浅薄地喜欢雨后的春天,忽略了春雨所做的一切努力。
城春草木深,新安出好水。松树的针叶和山脚油菜花尽情地吮吸着徽州的雨,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用夸张的青绿和粉黄向城市中的人们报喜,毫不吝啬地彰显自己的美。江左的青山和江右的城市都倒映在新安江的碧波绿水中,江水把徽州的山川城郭和文润人心尽收囊中,带着春色美景一路向东,入杭、汇钱塘,所到之处,润泽万物,层林尽染,人们在盎然春意中感谢这条母亲河。按下快门,记录刹那之间。
徽州人爱吃,徽州的雨便送了各种野菜。蕨,深受徽州人的喜爱。蕨在春雨中悄悄萌发,雨晴云散,阳光充足,在山坡草丛中及路边,蕨几天的工夫就能亭亭,好像是急迫地想把自己送上徽州人的餐桌。人们三五成群地相约采蕨菜,也不用什么工具,提上竹篮就行。蕨喜欢扎堆成长,勾胸搂背,从蕨的嫩茎处掐断,手指也不需要用劲,装满一篮子是常事。蕨中含有“原蕨苷”,致癌,可徽州人在美食面前从不惧怕,提回家先洗净,起锅给蕨菜焯水,降低“原蕨苷”程度,再放进凉水中晾凉。会吃、爱吃的人家也不会吝啬,取出年前腌制的徽州火腿,和蕨菜一起切成条段,锅里倒入菜籽油烧热,粉红色的火腿和褐红色的蕨菜在油锅里欢乐地翻滚,葱花和红辣椒点缀,装盘送上餐桌,热情地演绎出舌尖上的山珍美味。吃不完的蕨菜还可以晒干,制成蕨菜干,蕨菜干炒肉皮真是一绝。蕨还有很多功效,根状茎提取的淀粉称蕨粉,可以食用;根状茎的纤维剥下来,制绳缆,能耐水湿;全株均能入药,祛风湿、利尿、解热,又可作驱虫剂。
还有一种野菜乘机在徽州的雨中挤出嫩绿,马兰。和蕨一样,食其幼叶,俗称“马兰头”,马兰头口味好,更重要的是马兰头具有抗病的作用,精致、讲究的徽州人家分外喜欢。野生的马兰头是珍品,想吃它,就得趴在地上,耗尽自己的耐心精采细摘,当然也可以一整棵直接挖回家,这也是造成野生马兰稀少的原因之一。懂得自然规律的徽州人不会这样粗暴,有足够的耐心用时间换取美味。马兰头和休宁的五城香干是天作之合,做法简单。马兰头择好洗净,焯水1-2分钟,沥出,挤开水分切碎,香干也切成丁,放入少许的枸杞,加入精盐、白糖拌匀即可,要是能再来点芝麻香油,那是再好不过的。
为了实现马兰头“食用自由”,人们种植马兰,每年的八月份到十月份之间开始播种,一般第二年的春雨过后,就可以采收食用了。马兰还会开花,也会结籽。小时候跳皮筋:“小皮球,架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
徽州的雨也在滋润着竹林里的“土鲜”,山里人靠山吃山,雷竹笋已经是徽州当地的经济作物了,有些地方还成立合作社,集体种植、集体管理、集体销售,徽州人离不开笋,“浇头面”、笋衣烧肉、杂酱菜等等花样吃笋。可我还是更喜欢吃野笋,野笋瘦小,更容易老。空山春雨后,各种植物像刚洗的脸,还来不及擦干,水珠直挂,手指粗的野雷笋已经长到筷子长短了,随手一拔,有种开红酒木塞子的瞬间快感,解压。拔回家的笋,赶紧剥掉外壳,我妈的安庆做法是切碎了煎鸡蛋,而徽州人喜欢切段炖咸肉或咸猪蹄。特别是咸猪蹄,提前浸泡,倒进高压锅上气压15分钟,再倒入锅中,小火煨笋,少许白糖提鲜抑咸,片刻肉酥、汤白、笋脆,对于这道菜,我是喜爱至极的。这便是徽州的雨,出门都有几碗野菜带回家,野葱、水芹、五加皮遍地都是。
春雾雨,夏雾热。徽州的雨和春雾是黄金搭档,相互成就,皖南受地形影响,气流强劲,雾容易形成降雨。景落春台雾,秋雾灰蒙一片,使人迷茫、窒息,相比较春雾是朦胧的,是看不清的美,能激起人们探究美的好奇心。身临云雾中,徽州的雨躲在里面,细朦的湿气扑面迎来,脸上轻盈的汗毛不堪承载,睫毛伴着清凉的水珠直润心底,一身春雨,洗净尘埃,纯洁人心。置身之外,和风而过,云走雨停雾隐隐,青山时隐时现,让人不禁想和东坡对唱“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可是徽州人是内敛的,从来不舍得惊走这人间仙境,好在天开神秀,用江水把青山和春雾隔开,就能远眺这幅画在自己家门口的新安春居图。
春雨茶衣,高山茗品。初来徽州,成片的茶园让我叹服,徽州茶农对茶园的喜爱丝毫不亚于安庆人爱水田,甚至把自己所有的精力和心血都掏给了自家的茶园。徽州的春雨绵绵,催着茶树吐出新芽,放眼望去新芽嫩嫩。雨打新芽,深吸,淡淡的茶香清心润肺,缓缓呼出,人世间的所有忧愁疲惫尽数归零。采茶是辛苦的,我曾经感叹,庆幸自己不是出生在徽州的茶乡,吃不下采茶的苦。茶农为了赶早茶市,卖上好价格,取下墙上挂的雨衣,湿漉漉的,披上一整天。徽州的茶树修剪得都不高,茶园也随着地势而修,采茶时就得不断地调整身姿,极考验人的眼力、手力、腰力和耐力。明前明后,雨前雨后,时间不同茶叶的“段位”也是天差地别,茶农要在雨中,和时间一较快慢。
徽州雨中,油菜花开。阳春三月,游人和蜜蜂、花蝶都是以雨停为讯号,赛跑到徽州与油菜花相逢,雨为春花淡妆浓抹,绿腰粉面,那是一种美的视觉冲击和享受。油菜花朴实个性,四片花瓣,合力向芯,围绕着花蕊。花瓣细腻,花纹精致,花蕊弯曲着凑在一块,像古徽州待字闺中的小姐们在一起掩耳拂面说悄悄话。徽州的雨充盈着油菜花坚韧的根茎,枝干青绿有劲,它们很好地传承着徽州农民的淳朴与粗犷。在江畔、在山谷、在梯田、在徽州人的心头,雨后繁花不仅具有观赏价值和应用价值,还有重要的经济价值,能赏花、能食用,更能让种花家乐呵呵地揣满腰间的荷包。
徽州的雨落在了马头墙上,雨落之际,乡愁悄无声息地爬上客居人的心头,“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我有一次趁着春雨去休宁的万安老街,我喜欢那里。雨时的老街是深色的,街巷深深深几许,门户半开半掩,饱蘸浓墨的春联是新年佐证,雨丝飘落在门槛上,返潮长了点点青苔,小石板被春雨浸得油光满面,都不舍得用脚去踩踏,我懒得撑伞,走在屋檐下,戴望舒的《雨巷》浮现在脑海里。老街临近横江,房舍之间,多修建了水埠码头,物迹沧桑,曾经的繁荣,曾经的优雅,留在那代人的历史中。春江水漫,上连黟祁,下通歙杭,想来迁客骚人,长衫易湿,肯定喜欢在徽州的雨中折柳相送,话别情。不像现在,微信一发,好走不送。
我喜欢徽州的雨,在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中。
苏南的河
我经常说自己是半个苏南人,我出生在苏南,爸妈一直在苏南生活和工作,可我户籍在安徽,在皖求学在皖工作,从小就在苏皖两省之间来回穿梭。行色匆匆穿落日,天光茫茫恐玄月。童年太多的离别和家庭些许的温馨,我寄存在了苏南的河里。
苏南的河,在童年的记忆中流淌。一路往东的长途车穿过大半个安徽,上下两层的卧铺,又窄又硬,想翻个身都难,一躺就是一天,躺到四肢僵硬。车过浦口,傍晚的南京长江大桥华灯初上,“天堑变通途”是理想,更是那代人青春的事业。玉兰花路灯照亮了滚滚长江水,暖黄的灯光把爱意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江水,推着夜航的船舶早些归家,暖暖的江水感染了半卧在车里的小孩,那刻的长江是温暖的,是透着感情的,让人眷恋。
小孩从小爱哭,说罢泪水就滴落在手心里,也滴落到长江里,一滴眼泪化成一头小江豚。小江豚喜欢游在父母中间,游累了会让豚妈妈驮着它嬉游,就像小孩玩累了,趴着妈妈背上回家一样。泪水也是小孩的期盼,期盼安庆到常熟的距离能越来越近,长江是归去来兮的中点,并不是终点,过了长江才算回到了爸妈的身边。
每次回苏南,一见望虞河,近乡情更怯,心安是归途的矛盾感在我心里体现得淋漓尽致。望虞河,南起太湖边的沙墩口,北至长江耿泾口,望虞河大桥连接无锡和常熟,锡太公路穿过无锡到常熟。我家、二伯、五叔和堂姐都在望虞河边的练塘生活了很多年,我堂弟在那读完了小学和中学,练塘是他的整个童年,也是我的半个童年。望虞河能通航,船来船往,水运繁忙,见的最多是运砂石的船,满载的轮船吃水很深,两侧的船梆都浸到水了,发动机喊破嗓子也跑不快。空船就不一样了,船身三分之二像飘在水面上,高大却显得很轻盈。
一艘船就是一户人家,女人在船头挥舞拖把,男人光着膀子在船桥里把舵,有些船上喜欢养狼狗,还不止一只,让我最羡慕的还是船上的孩子,在我的意识里他们能长期和爸妈在一起,不用离别,不用上学,羡慕。休息日的晚上,我爸带我在桥上乘凉。父子俩趴在自行车上,夏夜清凉,风推树动,蛙鸣虫啁之间,身后的汽车驶过,就是一首首人与自然的交响曲。河边人家月白的灯光,投在房檐下,安静地相映相惜,我爸扶着车把,喜欢讲述着他和苏南的点点故事。
小河弯弯。练塘北街往北,到王家小桥,至此,北街小河从我家屋后流过,画了个大半个圆流到五叔家,到社区中心进入涵洞,望虞河无私地在拐弯后打开一个缺口,接纳了它。
苏南的河不像老家安庆,高山流水,水声潺潺。北街小河水挺深,看不到流水随波的样子,听不见水流击石的声响,河底的黑泥是沉积的精华,肥沃得很。我暑假到苏南的时候,门口的水稻已经处于拔节孕穗期了,安庆老话叫“灌浆”,是最需要肥料的时候。提前关闸截流,漏出河底的黑泥,种田大户把拖拉机直接开到河床上,装上淤泥,拉到田埂上,和着河水给水稻施肥增产。房东奶奶爱种菜,特别是芋头,种在门口两米来宽的自留地上。夏季的芋头一人高,太需要河水解渴了,河里夹着水草是最好的有机肥,房东奶奶每天中午都要从河里提水上来浇芋头,不间歇,像照顾孩子似的。河水水位高,家家户户都打了口水井,夏天最大的欢乐来自井水镇西瓜,“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汪曾祺在《人间草木》一书是这样描写的,无一字多余。
大河淌淌。有一年我爸在莫城工作,我在那过了个暑假。莫城临近昆承湖,河网密集,就像切蛋糕一样分割陆地,就连租住的房子都在大小河的交汇处。
大河泡船,小河打鱼,各有分工,像是约定俗成的。夏天雷雨,天气闷热极了,闷得胸腔快要迸开了,小河里的鲫鱼也憋不住了,成群地把头露出水面,大口喘气。岸上的人们早已把鱼叉磨得锋利,末端的绳子系在手腕上,瞅准机会,手起叉落,大半斤的鲫鱼就到手了。房东叔叔会做菜,最拿手的就是葱㸆鲫鱼,是上海菜。铁锅,菜籽油热放姜,给鲫鱼煎得两面金黄,小火煸香小葱,鱼要横向放在小葱上,烹黄酒去腥,放酱油和大量白糖,加水,白胡椒粉提味,中火收浓汤汁,最考验技术的是大翻勺,通过一次掂锅,把小葱往上翻,关火就可以上桌了。葱香浓郁,鱼肉鲜嫩,赤酱诱人。
大河旁是成片的沼泽地,长满了芦苇,成了红甲小猛兽的乐园。钓小龙虾是一件很简单的趣事,竹稍系上棉线,棉线再系块肥肉,要系紧系牢,提上小桶,钻进芦苇荡。小龙虾两只大螯会夹着饵试探,然后再慢慢地送入口中,耐心点,轻轻一拉,就是小半桶。那时候我爸单位一到夏天就会给员工发成箱的雪碧解暑,麻辣小龙虾配冰雪碧,是我对莫城河的回味。
记忆里还有无锡羊尖的严羊河,常熟市区的琴川运河,兴隆的常浒河,我怀念苏南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