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云烟霞


文/张泽鑫

由远及近,梯形般延展,从最开始的窄道,慢慢地变得宽广:老旧的楼房,破旧的水泥路,永久牌自行车……一幅幅画面闪过。你正抽着一种叫金皖的烟,暗红的火光在烟身的一端不安分地扰动着,浓厚的烟雾飘向一方,伴着夜色,明月悬空,群星满天,路灯昏黄,树影连地。

你来到这所学校,你已经毕业很多年,那里的楼已经不再是同样的楼了,门楼更加气派,你在读书时门楼上的中学名称“学”字掉了一块,瓦红色的墙体露出灰色的砖石,上面的纹路摆出的模样像是数学里的函数符号。现在那里已经完全改变了模样。你见到从前的班主任,他还记得你,他依旧骑着那辆破烂自行车,自行车的车铃是好的,车刹也是好的,整辆自行车却像是刚从废品站里运回来,他按住刹车。你和他交流了会,他说你在高中时不守纪律,调皮打闹,现在读大学,他问你有没有安分点。你笑了笑露出难堪的表情,你在读大学时,很多时候,你沉默着,那种没有活力的沉默。

教学楼叫求知楼,楼的外表被装上很多块玻璃,白天反光,一闪一亮的光芒让你想起在上课时用镜子玩的反光游戏。教育要面向现代化,学校领导的理解是将教学楼重新装修成写字楼。你在读书时,这只是一座普通的教学楼,普通到简陋。在你的记忆中教学楼是木质的楼梯扶手,水泥楼道,残缺的瓦砖外壁,布满灰尘的墙角,教室保留20世纪70年代的风貌,每次回忆仿佛旧电影沙沙的音乐声响起,琥珀色的氛围几乎充满从苍穹到教室的每个角落,外面的灿烂的阳光让你眼前一片发黑,阳光砸向桌子发出沉闷的响声,几年前,你正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发呆,现在你来到这儿,默默地站着,不声不语。

你望到许明河正在打开窗户,玻璃打开的过程是从下往上推开,撑子搭在窗沿和窗户的一侧,旋紧开关,凉风就窜了进来。你和他高中是同学,你大学快毕业了,他选择回到高中复读。许明河对你说,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复读。你知道他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你很佩服他。

在大学时,你的一位同学对你说:“我和你说件事,我打算复读。”一段时间后,那位同学又对你说:“这次我是真的准备复读了,在这种大学混着,真的是蹉跎岁月啊。”几年后,他还是你的同学,而且你和他都快要从大学毕业了。

你知道许明河没有考上大学,他没有去职业学校,他选择开花店,这种名字听上去浪漫,其实属于夕阳产业,许明河一头撞了个满怀。

很多事情从最开始决定的那一刻,结局已然注定。打开一扇门,就注定会将门关上,爱上一个人,就注定会有分开的那天,喝酒喝醉,喝进医院,再醉也写不出《梦游天姥吟留别》,最终还是会清醒。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垮了。古龙是不是也是这样认为的?

你很清醒,但有点悲观,这是你放不下那些人和事的原因吗?

 

远处黄昏浸染着一片松树林,多种色彩沉陷,显出晚霞猛烈让人难忘的多彩。料峭的春风呼呼地吹着,纷纷扬起地上的尘土或是几片树叶,它们在空气中起舞,如同精灵般,这仿佛是一块黄昏幕布下,大自然所带来的舞蹈。小镇的楼房静默地待在街道两边,屋顶瓦片上面的苔藓凝结着岁月的力量,它们反射出一道悠长的光,这是在整个琥珀色氛围下不经意的一笔,带来含蓄的余音,在安静中仿佛能听到属于传统乐器的响声。

我正往位于小镇的家赶去,我望着路两边的田野和夕阳的余晖呼应,我望到经过的高中生们愉快地聊天,在男生和女生眼里闪动着光辉中,我能体会到属于他们青春的活力和欢喜,就像是以前我所拥有的。不远处几声鸟叫传来,好像是在传递夜晚的信号,霞光正在减弱,夜幕快要降临,他们正离我远去。不一会天空中浮现出月亮,借着月光我望到了位于小镇的家。

我从城市来到小镇,选择了竹林风骨、文人气息的生活。小镇没有KTV,没有整天整夜营业的网吧,没有旅店,没有公园和带着电梯的高楼大厦。我为什么来到这里?

来人间一趟不容易,为什么我要做此选择?

我望着门把手,自己竟然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我和过去一样熟练地开门,然后进门开灯,整个家瞬间明亮,我脱去外套放在屋内客厅的桌子上,然后烧热水,再从柜子里找到未吃完的燕麦,草莓牛奶味的,但味道不甜,包装上面是一位熊猫拿着碗,有着肥嘟嘟的体型和憨憨的笑容,以漫画的形式呈现。拆开后将其倒进玻璃杯中,等水烧开,之后加水,等温度合适,燕麦的味道如水蒸气般萦绕在玻璃杯上方,将草莓和牛奶的气味掩盖。我双手捧着放在电脑桌前。我开始养生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在放假后,大二结束后的夏天开始的,那时熬夜注定失眠,第二天昏昏沉沉的,曾考虑记录下来,以失眠天数为x轴,失眠时间为y轴,做个图示,作为一名学了五年理科的学生,我想知道,我的失眠状况属于什么函数类型,我想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科学发现。我坐在椅子上,打开电脑,一搭没一搭地看一部长电视剧。

剧情到了男主去营救女主的情节,男主是个假文青,留二八分长发,装帅。在现代社会,他骑着一匹白马往荒野赶去,白马的四个蹄子哒哒响个不停。整整一集全是他在马背上的情节,有着催眠作用。我听着马蹄子声,嘴里数着羊,一只,两只,三只……有一次是三百四十五的时候失去意识,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往钟表看去,时间定格在凌晨三点。剧情实在无聊,我牢骚道:“你不能开车啊,非要骑马去?”但是接连几天我还是把这部弱智电视剧看完了,那一集之后还有半集多,仍是他在救女主的路途中,白马的四个蹄子哒哒响个不停,我还是数着羊,数羊的次数从三百四十五往六百以上窜去,之后是下降,呈倒U状态,如同潮起潮落,之后是一段稳定的水波不兴。这部弱智电视剧快看完的时候,我竟然有些不舍,尽管剧情平淡,没有打斗情节,没有打扮如暴发户的霸道总裁和大婶长相般女秘书的人物刻画,也没有床戏来勾引视觉和精神上的双重刺激,只有一位假文青骑着白马和一望无际的荒原,到最后闪过一帧画面的女主。整个故事就是这样的。最后的结局是:多年后,男主和女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看完这部电视剧后,桶装燕麦被吃完了,数羊由于没有马蹄声的存在而感到不适应,这种感觉找不回来了,再也找不回来了,面对眼前的虚无生活,我突然感到很难过。

我来到小镇后,生活会是以怎样的方式结局,事实远远没有成为自己所期待的那样。

我的生活像是那段数羊的经历,呈现倒U的模样,低鸣的后续伴随着挣扎的躁动,阵阵不安的悸动响声如深坑之下的回音;高亢的热情并未终止于后续的生活,薄雾般的轻纱笼罩在深邃的梦间,随风起,也随风落,如同被吹散的蒲公英,突然旅行,不知会落在何处。

 

许明河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青年,他留长发,穿的长袖是那种带着条纹的上衣,裤子总是穿带有几个破洞的牛仔裤,鞋子是纯白色鞋身上面带有各种颜色装饰的帆布鞋,我第一次遇到他时,他以这身打扮面对人间,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他长期不穿校服,教导主任经常让他去办公室“喝茶”,他仍坚持穿自己的衣服,追求个性,甚至到了教导主任扬言要开除他的地步,这又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我和许明河很投缘,一见如故,原因是我和他有着相同的兴趣爱好,喜欢看书,喜欢王小波。我们谈论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能从上课谈到下课,无视正在上课的老师,如同五四时期的青年发现新思想一样激动。

你第一次看完《黄金时代》是在一个午后,内心由平静变得躁动不安,仿佛几十年前的心灵激荡顺着岁月的纽带打动少年的心,少年的眼睛带着光,少年的挎包里放着笔和稿纸,少年往窗外看去。

外面风不大,吹起地上的垃圾和鲜花,吹动姑娘的秀发和淡蓝色的裙子,此时的风是无形的,但风的轮廓似乎在少年的视野中若隐若现;街道两旁的白杨树有着错综的树枝,青葱的树叶,它们的躯干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它们带着裂痕的外表,对于蚂蚁而言是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存在,这些白杨树在几十年前便存在了,被风吹雨打,被汽车尾气熏黑,被不怀好意的人打着做成桌子或者衣柜的心思。现在,它们还存在着的,你能感受到它们的年轻;二岔口、三街(地名)那块矮小的楼房上印着很大的“拆”字,不远处有高楼正在被建造,国道快修到家门口,旧时玩耍的地方转变角色,现在是学区房的存在;总有一个名叫“人民公园”的地方,五十岁以上的大爷大妈在哪儿忘情地跳着舞,歌曲有《最炫民族风》,也有《莫斯科郊外的夜晚》,舞蹈种类有集体跳舞,也有两人一对的交际舞……

这一切的一切,进步和发展的印记已经完全刻在这片土地上了,用手触摸仿佛能感受到血液的涌动。现在,这个世界虽然物质丰富但精神方面被短视频和碎片化信息占据的今天,你知道,你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不会再有王二和陈清扬式的爱情,那种细腻美好丰富无畏的爱情,那种在物质匮乏时所激发的近乎狂热的冲动,这些再也不会有了。

许明河打心底里认为他是个文艺青年,并且也想让我打心底里同样认为,他说自己很文艺,很会写诗歌和散文,善于用比喻和拟人的修辞手法写诗歌,在带着冰心名号的写作比赛中得过奖。我对冰心的认识仅仅停留在语文教课书。事实上他还是成功地说服了我,这使我相信文艺青年的称号是可以“互相告知”的。

我们不是小孩子了,那时我们就被长辈以严肃的话语告知,读书就业成家这一世俗过程是我们必须要走的路,就像是到了不同的季节,大自然就会有不同的样貌一样。许明河有一次晚自习,托我给小情一张纸条,这让我知道,许明河想要先成家,再读书和就业。当然,我们每个人都有打破世俗过程的权利,只要不犯法,不影响他人就行。

许明河告诉我,他心里想着祖国的建设,想着理科的学习和自己的未来,还有他想着小情。事实上,整个高中三年,我没有见到他和小情的感情有进一步发展的迹象,比如牵手一起走个路啥的,一次都没有。高中毕业后,小情的成绩在我看来已经很好了,能上当地重点大学,但是小情对自己的高考成绩不满意,于是复读了一年。许明河告诉我,当他再次见到小情时,是在她第二次参加高考结束后漫长假期的一天,具体是哪一天,他记不清楚了,他对我说,只记得那天很热,天空很蓝,周围一片素净,风起了,又停了,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但兴趣逐渐消失,树叶在阳光下显得翠亮,不远处有蝉鸣,它们的吵叫让人烦心。他有些想说的话没说,想握住她的手也没握,只是和她简单的交流,只是在刻意地逃避,时间早就把他和小情推开了。

 

我一直认为,许明河是个文艺青年,他追小情本应该是件浪漫的事,在高中的时候,我畅想着他为了追小情去做一些轰动到能载入校史的事情,起码要惊动校长,要请双方家长,要惊动街那头警局的片警,结果一次没有,他只送了一束花给她,被她拒绝,然后感情结束。他对小情的感情是不被察觉的开始,和悄无声息的结束。

他错在不会对在意的人长对话,他可以说出一堆暧昧的话试探,做尽一切浪漫的事将在意的人包围,其实他都没有,他默默地喜欢,维护,不说坏话,不让事情变得难看,保持了一个文艺青年的体面。

其实,之后我也遇到了小情,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了,我问小情有遇到许明河吗?小情顿了一会,说:“许明河?我遇到过他,复读结束后我遇到了他,还真有缘,我问他来干什么,他吞吞吐吐地没说话,他还和过去一样,那种感觉我说不上来,带点清新的感觉。”我对小情说:“是不是带着点橘子皮的涩味。”小情说:“对,对。”我说:“这是一个容易记起但也容易忽略的气味。”

小情听到后没有说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她很安静地沉默了会。

到了高三,我还没有意识到高考迫在眉睫,许明河也一样,就他这学习状态我能看出来。那会时间急迫,有些同学发奋学习,在高考前的每一天过着做题、考试、晚睡和早起的生活。我对大学的底线认知来源于长辈的一句话,对我说的,当时我成绩不错,班级排名上游。那句话是,你再不认真学习以后就上家乡的XX学院,我一直看不起离我家太近的大学,毕竟我家又不在北京,只是在一个县城。最好高考后离家越远越好。事实上,家乡的那所大学我没考上。

许明河没有考上大学,文艺青年许明河语文发挥不错,分数130分朝上,理综发挥失常,两位数的成绩,300分为总分的理综考的分没有单科150分为总分的语文高,这个成绩能上哪所大学?

许明河没有复读,我撮合地说,“小情可是在复读哦,你不想陪着她吗?”许明河没有说想和不想,只是很平静地回答,我想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许明河决定回家创业,他家和我家在一块。高考后有近三个月的假期,我再遇到他时,他的花店已经营业了。“理工男都能成为文艺青年,怎么不能开花店?”他和我见面时如是说。

 

有时候我去许明河的花店拜访,给他的花店带些人气,因为他的花店开的位置太偏僻,不好找,具体位置是在巷子转弯处的里面,我问他为什么把花店开得这么偏。他对我说:“这位置偏,但租金少,我得把钱用来买花。”他又对我说:“懂浪漫的人会来这买花的,不信你走着瞧。”

好,我走着瞧,几天后,花店卖出了扳着手指就能数过来的花,而且一大部分卖给了住在隔壁的老头老太太。许明河带着一些愁样对我说:“你来做个样,你来买花,装作样子给我钱,我把花给你,你带着花在大街上转转,帮我宣传一下。”看作他是我高中同学的份上,我帮他这个忙。

我就像贼一样,拿着花,在大街上转悠,看到情侣我向前贴近,好像是我马上要夺人所爱。其实我是为了让情侣能看清花有多美。只见那个男的立马不耐烦,他冲我嚷嚷:“你在路前面碍什么事?旁边有路不会走吗?”我手上拿着花,我看着前方的情侣,说:“这花送给你们,这是在小巷……”我话没说完,那男的把我花扔了,他的女朋友没有说话,或是任何表达,对花的喜爱我是看不出一丝半点。那男的对我说:“你想干什么,推销花,这年头谁把这当浪漫,有这钱请自己女朋友下顿馆子不比这好,所以你别碍着事。”话音刚落,这对情侣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失落地回到花店,许明河还在打弄着花,给它们摆放好位置,接着浇水,除去多余的枝叶。他注意到了我,问:“怎么样,有没有路人喜欢?”

我说出师不利,花被一对情侣给扔了。他沉了一会气。他把钱还给了我,接着对我说麻烦了。外面阴冷潮湿,屋内充满花香,各种颜色遥相呼应,好像是在对抗某种精神上的虚无。

我问他为什么开花店,这才打破了安静。他顿了一会,说:“你知道有句话吗?花店不开了,花继续开。”我说知道。我在心里想,这句话我当然知道。我没有说话,接着听许明河讲,他说:“我对这句话的理解不一样,我从这句话看到了生生不息的力量。如果现实是花店,自己就是花朵,花店不开了,现实崩塌,而自己仍然生长,如同花继续开。”听到后,我默声不语。

有一次,我问许明河,你作为一名文艺青年是为了什么?我仍然记得他的原话,他说,我在用自己的平庸对抗生命,对抗岁月,对抗虚无。我问,你成功了吗?他说,我失败了。我又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他说,接着死磕,我才过20岁,我正值青春。

我接着帮许明河经营花店,上次的失败带来了一些经验,我对许明河说:“我做样子去宣传花店效率太低,而且还会有人不买账,得不偿失,我想到一个方法,我们印一些传单,上面做活动,比如买一送一,买多少就打折……这一类的活动,肯定会有人来的。”

许明河没有睬我,过了一会,他说:“你把花店当成菜市场开。”

我说:“你试试,你不这样干,花店什么时候盈利都见不着影子,只有先赚到钱了,才能想到别的事。”许明河默许。

我和许明河拿着传单,往电线杆上贴,往墙壁上贴,把原先上面老中医治病的广告撕下,再贴上花店的广告。接着往墙上贴。如果下起大雨,我们就披上雨衣,我们在雨夜里贴上传单,整个城镇就是我们工作地点,如果碰到城管,我们转身就跑,不带着犹豫,我们在整个城镇奔跑……

过了几天,我和许明河一大早来到花店,他把门打开,将正在营业的牌子挂在窗户上。我和许明河抬头挺胸准备迎接买花的顾客。当时是春天,料峭的春风呼呼地吹着,我和许明河等了好久,结果没有一个人来,此时微冷,用苏轼的话说,山头斜照却相迎,阳谷洒在窗户上,有种电影的质感,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失落的氛围笼罩在花店。料峭春风吹酒醒,在宋代吹醒了苏轼的酒意,现在,我和许明河没有喝酒,这料峭的春风吹醒了现实,让清醒的人更加清醒。

我失望地摇了摇头,当时氛围的安静好像在周围的空气里凝结,让声音都无法穿透。窗外有行人匆匆忙忙,他们皆是过客,他们的眼光没有投向花店。阳光以一种热情的模样照亮屋内,只见花朵在鲜艳地开放着。有时候这个世界很混蛋,当我们失望时这个世界却展现出一番充满生机欣欣向荣的样子;当我们因为着期待而内心悸动时,整个天空却是万里无云,一片平淡。我望了望许明河,他一言不发好像是受迫于梦醒了却无路可走地无奈。然后我就离开了。

之后,我得知许明河的花店不开了。他的花店没有资金来源,原因是他父母不再给许明河提供资金。

后来他给我发了封邮件,上面写道“尽管现实如此,我还是打算去做我喜欢的事,把厌倦的事放在身后,喜欢做的事留在眼前。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不过一起加油,我们都正值青春。”看完这封邮件后,我才真正意识到,他那会的沉默只是表象。

把思绪沉入内心的湖底,等待时间泛起涟漪。

“你还记得赵志吗?听说他回来了。”许明河说。

 

大二后的假期,我见到赵志时,他开着面包车拉货。比起多数人选择读书这条路,赵志选择实业兴邦。他说制造业发达,供给量足,中国市场大,内需拉动经济增长,举个例子,商场物品琳琅满目,购物的人多,情侣牵着手逛街,夫妻牵着孩子逛街,老头和老奶奶一块逛街,这一切都能营造出社会繁荣的景象。

赵志似乎成了他喝醉时所描述的人,有上进心,勤奋,好学生。好学生?当时赵志昏着脑袋说的话,他喝醉了,脸红了,脖子粗了,肚子撑了,眼神迷离,他的脸上挂着的彩还没消去红肿,酒精对皮肤的刺激如同浅红墨水般淡淡敷上一层。深红和浅红之间界限分明,深红色和浅红色的印记分别是他作为混混和好学生的证明?我没有疑问,只反问道,然后我在心里嘲笑他。大排档旁边的路灯在一旁阴森森亮着,上面的小广告在昏暗的灯光下若隐若现,半裸的女郎显得凄楚,那是快要到秋季的时刻。

前不久赵志和别人约架,被打进医院。那个下午,黄昏显得慵懒,赵志被别人抬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晚上了,万汇街头渐渐变得车水马龙,此时残留着的黄昏则显得惨烈。赵志托人让我过去,我到后,和他见面,赵志被打成猪头,赵志说,我不是对你说遗言的,就算说也不会对你说。我点点头。赵志接着说,今晚数学晚自习,老师如果点名,你帮忙我喊下到。以前都是你帮我喊,这次一样。

我跑三公里路到万汇街头就是为了听这一句话?我还以为他要让我报仇。不,他没有,只是简单的一句,“帮我喊下到。”说实话,老师已经无视赵志的存在了,各科老师,班主任,甚至是最事儿逼,最爱管闲事,最混蛋的教务主任。过去他让我喊到的时候,他不知道,所有人都知道赵志不在,而我只是机械般地重复。老师点到赵志名字,我应声喊到。老师推着眼镜看我一眼,他知道我喊过两次到,他知道赵志没来,只是他无所谓赵志的存在。但是这些我一直没有告诉赵志。

 

赵志教过我怎么用甩棍,半截棍子用力一甩变成一截棍子,那一下很关键,甩轻了,没气势,甩重了,那股力不好把握,显得滑稽。得先站稳,站如松,只为发挥核心力量的作用,再用力将甩棍往前甩35度,甩棍“哐”地一响,半截棍子成了一截。赵志说,甩棍用来打架只能装个威风,实战没有板砖和啤酒瓶好使。他对板砖和啤酒瓶有着最朴素的情感,就像是意大利艺术家对大理石的情感一样,身份对于物品的最本质的认同,前者用来打架,后者用来创造;前者用于暴力,后者用于欣赏。

那场架最终闹进警察局,属于民事纠纷,估计是那群人不想留案底,他们给了赵志一笔钱,说是私了,以后咋们井水不犯河水。赵志没说话,咬着嘴唇,脸还是猪头状。赵志躺在医院床上,我在一边站着,插不上话。

最终赵志同意了。他们走后,纷纷带着笑语,门被推开,再被关上,等他们的脚步声远去,窗户挂着的窗帘不安分地晃动一下,外面的阳光闪出一撇,在白色瓷砖上勾勒出一道金黄色的光斑。赵志很安静,他往天花板看了一眼,再闭上眼睛,我知道他很想哭。我小声地说,我先走了,你好好养伤。他闭着眼睛点头。我推门离开的一刻,还是往赵志看去,赵志睫毛被泪水打湿,猪头般的脸上挂着泪痕。

赵志出院后,第一件事要我陪他喝酒,地点是一家大排档,以前我们一块踢球常去的地方。对了,赵志是校球队当家主力,他高大,宽肩膀,头发少,神似齐达内。他的身材适合踢中场或者后卫,而他偏偏踢前锋,球队成员常常说他是中国版的前锋齐达内。他在球场上表现出的生猛一面,是在学习中所没见到过的。他学习时,耸拉着脑袋,表情很难看,像是家里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我在写作业时,他一把抓住然后扔到一边“写作业?写个屁的作业,走,踢球去!”

我们是无比热爱足球的少年,第一次踢足球所激发的热爱和往后漫长岁月的坚持,赵志笑着说:“这不叫坚持,该叫什么?应该叫坚贞,没错,这就是坚贞。我们应该在这块足球热情匮乏的土地上立个牌坊”他古铜色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由于常年踢球,我右脚拇指壳掉了一块,剩下的指甲嵌进肉里,医生拿着钳子的拔脚趾甲的过程,带着撕心裂肺的疼,再绑一个小绷带,等恢复好了,我还是接着踢球,到了大学以后,到了大二后期,我仍然热爱踢球,这段时间加在一起大大小小踢了快六十场球。逃选修课,看着逃必修课,踢球去,不为了别的,只是没有像赵志这样的人来喊我踢球了。

每逢踢球后,赵志必定喝酒,抱着啤酒箱,啤酒瓶在里面晃荡地发出脆响,一堆一身臭汗的哥们一块,你一瓶我一瓶地喝,在路灯下,喝酒喝得正酣。时间可真漫长,怎么都过不完,晚霞可真壮观,像姑娘的笑容,甜美,难忘,包含着万种风情。

 

那天晚上赵志喝醉了,一瓶接着一瓶的雪花纯生堆了一地,桌上的几盘菜几乎没动过。啤酒三块钱一瓶,绿色玻璃瓶,瓶体圆润,瓶颈细长,一只手刚好握住。赵志直接拿酒瓶吹,咕噜几下,一瓶啤酒见底。几瓶酒后,我用手撑着脑袋,抵不住酒精在胃里纠缠,渐渐地眼前一片模糊。只听到赵志说:“你们他妈不要脸,以多打少。”,他一直重复着,到最后,一直说一个人名,是位姑娘,她叫沈梦雅。

沈梦雅成绩很好,成绩稳定前五。我所在的高中在县城属于重点,中考后放榜,我的排名中等靠上,压着线,赵志的名字得倒着数才能找到,他只能借读。沈梦雅知道立体几何题三种以上添辅助线的方法,赵志知道打架三种以上的格斗技能。这两个人完全是各自的极端。沈梦雅似乎很关心赵志,在赵志住院期间,她给我一袋水果,有苹果,梨,香蕉之类的,沈梦雅托我带给他。同学对同学之间的关心?我不相信事情会是这么简单。我知道,沈梦雅很喜欢看赵志踢球。每当赵志踢球时,沈梦雅经常去看。赵志那一脚弧线球有六年以上的功力,脚背斜抽,外旋的弧线划过绿茵草地,很有美感。我看过一个新闻,某位艺术家在白色画布上画出一道弧线,卖出几百万美元。赵志那脚弧线球在空中划过的弧线,要比白色画布上的那道弧线更加锋利。

后来我才知道,赵志打那场架是因为沈梦雅。万汇街有个混混缠上沈梦雅。至于万汇街,那里似乎什么都掺杂着。平日相安无事,出事时立即乱成一团。

路边挂着横幅:“打架斗殴是不正当行为,坚决取缔非法洗浴中心。”那里的路很宽,大而无当,车来车往,还是剩下好几尺宽的距离,所以——在路灯边,停车站牌边,花坛边,经常有站街的女人。

你遇到过几次,你心惊胆战地从那里经过,一直以来,所让你感到奇怪的是,你怎么都看不清楚她们的脸,虽然你戴着眼镜,但那时,你怎么都看不清楚她们的脸。对于那群社会边缘人士的存在,作为一个内心向往光明的人,所以无法感知吗?仿佛丘陵至于山棱,泥间小路至于环山公路,只是不同的存在,没有交集的可能。

那混混搭讪沈梦雅,说,“姑娘,你长得真好看,有男朋友吗?没有就和我在一起吧。”沈梦雅没有说话。混混接着说:“你不同意是默认了吗?”接着几天,混混就在校门口等沈梦雅放学,见到人就讲:“那是我女朋友,你们注意点。”那位混混的脸上有道刀疤,左手胳膊上一块文身,腰间别把弹簧刀。而同样是以混混身份存在的赵志,和他相比只能算是路边树上结的野果。不知情的学生讲:“沈梦雅是校门口那人的女朋友。”然后赵志用男人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打一架,他空手去的,没有带甩棍,板砖,啤酒瓶。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医院床上,被打成猪头。

赵志高三的时候门门课开红灯,没有及格的,他辍学了。“天高路远,大有作为。空谈误国,实业兴邦。”他走前,我在稿纸上写了这幅字给他。

 

同样二十多岁,我在骑二手电瓶车,赵志已经开上了小汽车。那是大二后的假期,赵志经商,成了商人,他具备一位合格商人的最基本也是最鲜明的特征,那就是有钱。他说,自己赶上好时候。什么好时候?在我的认知里,现在互联网泡沫真的只剩下一堆泡沫了。诺基亚基本退出时代舞台,“手牵手”的开屏广告只是时代浪潮下一闪而过的记忆。Samsung退出中国市场,在国内市场所占份额不到1%。MSN曾经是网上冲浪必备的即时通讯软件,但现在已经“悄无声息”,MSN也是球迷的记忆。2015年巴萨罗那的三叉戟,梅西,苏亚雷斯,内马尔,最强锋线。北京中关村是中国计算机的热土,被誉为中国的“硅谷”,那里寸土寸金,那里互联网大厂占据绝大多数的市场份额,现在只剩下一堆“华而不实”的泡沫,一堆挂着高科技公司的牌子搞着金融贷款的业务。赵志说,他没有从事互联网行业。

赵志说,他现在的商业版图是从事男女服装。

这次饭局,赵志说哥们好好聚聚,让他女友先回酒店。

如今赵志的脸上总是表现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而是身边似乎飘荡着虚妄的幽灵,掺杂着的情感如水蒸气般浮动着,被一块木板遮挡,这些所呈现出的液体状态,是清澈,还是浑浊的?

他不在是过去的赵志了,我在心里想到。但是一想到我自己,我还是过去的我吗?

阳光洒在外面,如棉被铺在地面上,一片金黄。树影之间带着空隙,灰尘在棱状的光束之间舞动。树荫下有一群小孩正在玩耍,数着树叶与树叶之间落下来的阳光。

还在中午。

从过去大排档的雪花纯生到现在百威淡色拉格;拍黄瓜,腌花生到卤牛肉,油焖大虾;从荤故事下酒到现在听古典音乐。我问赵志还踢球吗?赵志说早就不踢了。沈梦雅,我差点将这个人名从嘴里说出,不过赵志已经有女朋友了,这无疑是煞风景。

赵志还是以前那个赵志,喝酒对瓶吹,他脖子喝粗后,脸喝红了,先是哭了,用法国牌子的衬衫抹眼泪,他说了几遍沈梦雅,然后停住了,接着喝酒。他说道:“不醉不归。”

对,没错,不醉不归!才中午呢,还早,喝醉了,一下午的时间都能在这儿耍酒疯,就耗着,等时间变成浆糊,变成一锅粥,只要服务员不把我们赶出去。“青春万岁。”我在迷迷糊糊中说道。

不醉不归,青春万岁。还挺押韵的。

 

高考后,我和沈梦雅有过一段联系,她在山东上大学,此时赵志正在合肥包河区某个角落开始他的商业版图。

我故作聪明地发微信给她:大概意思是,赵志那会儿喜欢你,为了你和几个混混打架,人在医院躺了几天,这些事当时你不知道,现在我全部告诉你。然后沈梦雅发微信给我:“你知道吗?高考后,赵志想让我和他不穿衣服地互相试探,只是纯洁地试探。他说,我们要坦承相见。”我发信息问道:“然后呢?”沈梦雅再发一条信息:“我哭了,我不想这样,我喜欢他,但我不喜欢这样,我骂他是个混蛋,我骂他是个混蛋!”沈梦雅发给我的最后一条信息是:“后来,我和他再也没有见过面了。”这是一位高三辍学的学生对优秀女大学生的想法?蓄谋已久的最终目的?我无法理解。

赵志已经完全喝醉了,他已经将意识挤出身体之外,他唱起忧伤的曲子,曲调哀鸣,哼哼唧唧,接着是另一个极端,空旷山谷中亘古的回音,山崖上野狼的嚎叫,裂帛般的琵琶奏曲,如同山体滑坡时的隘口处,从隐晦到明朗,似乎是山间之月初,宁静暗淡到夜晚所显示的独特光亮,这一切,伴随着破损的树干,碎石,滚木,浑浊的泥水,互相淹没,彼此逐流。 

“不醉不归,青春万岁。”

他在喝趴的前一秒说道。

 

我的脑回路和正常人不一样,理解一件事和正常人也不一样。有什么小事或者大事,一些亲戚都很愿意听听我的意见,比如谈恋爱让我分析这场恋爱有没有戏和高考后选专业想知道将来从事这行成为有钱人的概率。

我大学时有一位大我两岁的哥哥,发微信对我说他认识一位师妹,也在本校但在另一个学院,那位学妹娇柔无比,身材奇好,两人走在路上,师妹喜欢紧紧贴着他走路,几乎要把他撞倒在路边,他让我分析一下师妹这一举动的含义。我回微信给他:“你不应该从师妹去思考这一举动的含义,而是从你本身去思考。你试一试牵一下她的手,或者搂一次肩。如果她没抽你,说明你们有戏。”

还有位学弟高考专业选择,他先问他父母,他父母很浅显,认为金融专业就是赚钱的专业,金融管理专业就是以后管理赚钱的专业,所以就让他去学金融管理专业,以后要是就得志去华尔街,不得志回上海滩。后来他问我。我微信回复他:“你爸妈想让你赚钱,就和我一样以后学计算机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就早点学计算机吧,争取在三十五之前,头发掉光之前,变得牛逼和实现财富自由。”但是后来事实上,学妹抽了我那位哥哥好几巴掌;我那位学弟发微信告诉我,他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他父母说的更有道理,然后就去学了金融管理专业,大学毕业后准备出国修个MBA硕士,得志去华尔街,不得志回上海滩。

直到现在,你仍在思考生活本身的意义,你想要什么,年纪二十多岁了,喜欢怎么样的姑娘,想要干的事业又是怎样的,你对生活报以怎样的期待,生活便会给你怎样的考验,生活让你选择,熊掌和鱼不能得兼,没有鱼你就要熊掌,没有熊掌你就要鱼。生活给你考验,苦你心智,累你筋骨,你咬咬牙,竟然挺了过去。然而你还是很烦躁,你想起奥尔罕·帕穆克的一段话“我的胃里有午饭,脖颈上有阳光。脑子里有爱情,灵魂里有慌乱,心里则有股刺痛。”

对,我的心里有股刺痛。


我拿着英语书,但我读不出口,我学的是哑巴英语,我会写一堆复杂的英语单词,能写一篇一百多个单词的劝别人要咋地但不能咋地的英语书信,我能在心里默读,但我就是不会用嘴巴说出来。内在于心,而非于行。我十分羡慕那些能把英语单词说得像水龙头流出自来水那样流利的人,对于那些人,能用英语去骗国内没见过世面的姑娘和去国外去赚绿花花的美金,对他们来说英语是外在需要,内在的正常反应。对于我来说,读英语时表情总会有些不自然,害羞的原因?有人告诉我,要大胆,不要害怕,反正从某种意义上说,你说英语的对象只会是你的同学,和让你回答问题的老师,你不会对你父母说,不会对你爷爷奶奶姑姑阿姨说,也不会对你邻居说。就算说了,他们也听不懂。

我的英语成绩不差,可能是天生有语感吧,阅读理解的分挺高,所以没考差过。尽管英语老师一直想治一下我,但他没有充足理由。

英语老师自称老海归,去过美国,他拿了一张在美国海岸线的风景照,照片的主角是他,当年的他和现在的他,同样地戴眼镜,露出同样的笑容,一身休闲装,身材不能说是高大,双手在胸口一上一下扶着,眼神里装着很大的志向,似乎是作为地道中国人的他,有着能在腐朽的大洋彼岸闯出一番天地的志向。“看到没,这就是我,这是兄弟我在美国洛杉矶的时候,我能讲正宗的美式音。”英语老师三分钟一句“兄弟我在美国洛杉矶的时候”,此时他正在六安的某个中学。

他说过为什么不留在美国的原因,他用很平淡的语气说,因为家乡的需要,所以就回来了。

英语老师说起英语刻意地提高或者降低音调,听起来像是朗诵课文,感情充沛。他说英语句子理解十分重要,能根据几个认识的单词去理解整个句子的意思是英语学习的目标之一,他在黑板上写下一段话“To realize the four modernizations is the task of each of our young people.”英语老师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停了一会,给我们思考的时间。

“‘modernization’是现代化的意思,前面是‘four’所以要用复数形式。”英语老师还没讲完,学习委员已经举手了,她是一位女同学,表情时常坚毅,做事很是认真,回答问题总是积极。学习委员的胖手白晃晃地十分引人注目,英语老师让她回答。

学习委员说:“实现四个现代化是我们每个青年人的目标。”

英语老师非常满意地点点头。说学习委员不仅是好学生,还是好青年。

记起用班主任的话来说,学习委员的未来要比我和赵志光明得多,因为如此,我和赵志未来会黯淡许多。确实如此,学习委员高中入团,大学入党,团委一线工作,在大学期间还支教了一年,回来就是村官,只要再磨砺一段时间,只要学习委员她爹关系还够硬,学习委员迟早会去县城。上大学后,我遇到过一次学习委员,她笑着说:“最近你最近怎么样?”

最近怎么样,我还能怎么样?我用更加淡定且无畏的心态面对这个世界。大学快要结束了,该怎么选择?找工作还是考研?我的内心逐渐浮躁,耳边似乎正在电闪雷鸣。

你该如何定义,你在昏黄的白炽灯下和几位朋友,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对着生活嬉笑怒骂,这些是你,与众不同的你,热爱自由的你,反感形式化的你,特立独行的你和颓废的你,当你把这一切告诉你喜欢的人,她会表现出怎样的神情?

 

大二的假期,回到家乡,我顺着主路走,途经一个购物中心,两边的高楼大厦笔直地挺着。拐过平常走过无数次的小路,踏上泊油路的时候,我发现路况复杂,到了县城中心,像进入了一个迷宫的门口,车鸣笛声明显多了,踏板车、摩托车、货车、轿车,好像都是突然从一个地方涌出来,马路变得拥挤。我走在行人道路上,望到立交桥上车来车往,纵横交错。有一个天桥横穿过去,挺高,贴近云层似的,通过天桥能避免马路的拥挤,我走了上去,踏着云层般的,我像一只飞鸟。

隐藏在树林深处的秘密被清晨的路灯展现,树的模样曲曲折折,树枝往四周延伸,树干青翠,碧绿的叶子油光闪亮。间隙中能听到昆虫嘈杂的鸣叫声。不远处湖泊的一边是石头铸成的岸,雨水浸入其中,岸的颜色呈褐黑色,岸边是一棵柳树,风摇柳枝,杨柳依依;细雨下的湖泊飘荡着朦胧雾气,无拘无束,空灵淡然,让我想起:“两竿落日溪桥上,半缕青烟柳影中”的诗情画意。 

过了一会,一个恍惚,树叶掉落了,但没落到土地化作春泥;阳光普照了,但不那么耀眼,太阳不过是一颗晨星。只是一个短暂的空档儿,这一段时间,曹植五步成诗,眼泪在心里还没落下,太短;陈子昂登高楼,还差一个台阶,不够。

大二放假后,我想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二十公里远的小镇是个好地方,位于乡下,很安静。我希望内心的烦躁能随着田间早晨的微风消散。

我在乡下租下这栋老屋。

小镇的夜色已经很深,窗外是一声声稀疏的昆虫叫声,像波涛般起伏。星光伴着月光流进窗户,使一处阴暗角落展现出的白昼令人动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叹了口气,显然是对自己叹气。忽而外面一阵风吹,窗帘飘扬,我起身去关窗户。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隔壁醉酒邻居的敲门声。 

我在屋内说:“你敲门轻点,我来开门了。”

我去开门后,见着一个一身酒气,乱七八糟的男青年用手抵着墙支撑着身体,嘴里声音时大时小地低语着。他说的是普通话,每个字能讲明白,但连起来怎么都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就像拉格朗日中值定理,每个字我都认识,但连起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我扶着他进屋,让他在木质带着靠背的椅子上躺下,过了一会他终于安静,但是有些过于安静,连呼吸声都变得微弱。我着急地推了推他。

“你什么情况,不会喝酒喝太多,或者喝了假酒,把自己喝没了吧,整个现场就我和你,你要挂了,我没有不在场证明啊,所以我有重大嫌疑你知道不?你要是没事就点点头示意一下,我再等一会,你要是还啥反应没有,我就打120把你送到医院去。”

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只见他面容安详,似乎马上要冲我微笑,但仍然一声不响,我感到奇怪和害怕,显然后者更多。

我又推了推他,但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最终他扯起大呼,像一头牛睡去。

 

翌日清晨,我在房间被他收拾客厅的声音吵醒,我穿好衣服,踏着拖鞋,抓了抓头发,眼睛微闭着打开房门,我见到他完全如同一个正常人,根本看不出他在昨天的酩酊大醉。他对我说早上天没亮就醒了,因为很口渴,他喝了好几杯水才缓过来,当他再躺在床上又睡不着,所以就去把客厅收拾一下。这说明,他的酒量十分好。

我和这位邻居喝过很多次酒。

56度的牛栏山,塑料瓶装的,我正在担心这酒能不能喝的时候,乔北枝已经一口下肚。

这位邻居朋友是一位爱酒人士,却不像那些喝完酒后耍无赖的人。他是一位真正爱酒的人,酒后流眼泪的人,闷声念叨的人,酒后讲道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人。

我从书包摸出一种叫醉翁亭的香烟,35块钱,硬盒抽屉式的包装。乔北枝眼尖,见到后,喜出望外,“这烟包装得可真好看!”我听到后,知道他的意思,把烟递给他。

乔北枝熟练地将烟拿出,然后往烟盒轻轻地敲了敲,再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打着火,一簇火苗在空气中晃动,下面是蓝色火焰,上面是黄色火焰,将烟放进嘴里,接着对准着火焰,闭着眼睛,稍微歪头,他的睫毛很长,在火光下烁亮,嘴将烟的一端吮吸,脖子上的青筋分明可见,喉结像车轮一般随着烟雾的弥漫而滚动,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随后将烟夹在手指,嘴里还有没包住的烟雾,他问我,“这烟的牌子,我想起来了,初中学过一篇课文,《醉翁亭记》——”

我顺着往下背,“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这篇文章给我的印象很深,当时老师要求默写。

“你的记性很好,听你一讲,我记起来了。”他微笑道,然后又将烟放进嘴里“醉翁亭真是个好名字,但为什么不卖酒呢?”

醉翁亭的酒从宋代之后成了现代人的口袋里的香烟。我爬过一次琅琊山,到了南天门,顺着山脚往上走,爬山并不需要用手攀岩,只需靠着修好的栈道往山而行,到了山顶,滁州城区一览无余,山下挨着的山脉如同一层层涌动的林浪,而醉翁亭就在山下。

“也许成为香烟的品牌更能给当地带来财政收益。”

谁会关心醉翁亭成了香烟品牌这件事?学生忙着学业,上班族忙着工作,无业游民也不会去操心这种事,正想着下一顿吃什么呢!

接着我将瓦红色封面的《计算机组成原理》摊开,给乔北枝接烟灰。

你在大二刚上完这门课。学校逸夫楼五楼,最靠近走廊窗户的大教室,后面两排的走道是矮小的阶梯,不注意的话很容易摔倒,你从后门进入教室,你是后两排位置的常客,那块阶梯是你的活动范围之外,所以你从来没被跘过。上课的老师似乎也是无所谓的,上课后老师随着铃声而来,下课时将书往胳膊肘一夹头也不回的离开教室。老师几乎不管课堂,闷着头教书:计算机的层次结构,cpu的组成和原理,冯诺依曼体系,系统总线,计算机的运算方法,指令周期……这些是计算机组成原理的十八般武艺。而当时你只关心怎么装一台电脑主机,你需要主板、电源、显卡、cpu、内存条、硬盘,散热器和一个上档次的机箱。

一个学期下来,书本全新,但你只能当二手去卖,《计算机组成原理》这本书的价格还是得跌个40%,你关心的一种型号的显卡,二手市场的价格又涨了40%。

 

乔北枝比我大10岁。用街头大妈的话讲,乔北枝的口音一听就不是本地人,如果用这种标准,我也被这位大妈排除“六安人”的行列了。我刚到这儿的时候,乔北枝已经在这儿住了好久。

石砖房子,二楼有两个房间,正对的,一个是我的房间,另一个是乔北枝的房间。到二楼的楼梯是木质的,走在上面会有闷重的嘎吱声传来。我在房间的时候,每当这种声音传来时,我就知道乔北枝刚从外面回来。

几个星期后的一天,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无精打采地看着窗户,外面有鸟叫传来。窗外有棵很高的树,树影印在房间的一面墙上。突然,外面一阵清脆的响声传来,明显不是乔北枝,出于好奇,我起身去开门,门外是一位女人,有一张精致又妩媚的脸,和大街上那种过度打扮的女人不同,她身上看不出有什么刻意的地方,或者说,这是她本身的一种气质。她叫丽丽,乔北枝这样喊她。当时出于礼貌,我想着要不要喊她姐姐。她看出我的心思,只是笑着说,喊我丽丽就行了。

乔北枝和丽丽十年前就认识了,在一家酒吧,乔北枝在酒吧驻唱,他所在乐队叫“房屋中介”,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几位成员包括乔北枝都从事过房屋中介的职业,只不过这乐队的名字听着很像日本人的名字。

那时是二零一几年,90后20多岁,00后十多岁,现在是二零二几年,90后30多岁,00后二十多岁。在这片土地上,二十多岁是正当年轻的时候,三十多岁就该养家糊口了。

坐着长途火车去见一位很久未见的情人。我认为这是一句很动人的话。好吧,我很庸俗。

小镇旁边是旅游中心,乔北枝说下午没事去那儿玩会吧。他开着吉普车带着我和丽丽。我和丽丽坐在后座。二十多公里的距离,车开了不到十公里,遇到因为打滑横在路上的货车,很快路上的车辆排成一列长队,吉普车旁边是一辆帕萨特,司机打开玻璃,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三个小时后,那辆货车终于从泥沟里挣脱出来。货车司机一边忙着道歉,一边爬上车座。车队里时不时有按喇叭声传来。天已经黑了,路灯纷纷亮起,经过这段路,还有一小段山路就到目的地了。整个过程,我们三人都很安静,山路很崎岖,乔北枝却把车开得很稳。下车后我们走了一段路,趁着夜色我偷偷看了几眼丽丽,在路灯的烘托下,那张精致又妩媚的脸时隐时现。

天已经黑了,旅游中心景色压根就看不清,我们只能在旁边一个餐馆吃饭。

开始丽丽要求喝汽水,然后在我的怂恿下——我说喝汽水多没劲啊,我熟练地开了几瓶啤酒,往啤酒杯里倒满。我把酒杯推给丽丽。对了,乔北枝竟然滴酒未沾。丽丽在喝酒前看了眼乔北枝,此时我低下头,我知道,我把事儿搞过分了。乔北枝笑了笑,并没有介意。丽丽说,她好几年没喝过酒了。我急忙说,你要不就少喝点。乔北枝说,丽丽以前酒吧常客。丽丽轻轻推了一下乔北枝,那会听你唱歌呢。我说,丽丽姐是不是那个时候和乔北枝在一起的?丽丽喝了杯酒,说,是的。又说,房屋中介乐队。乔北枝说,这是我热爱的事,可是热爱不能当饭吃。所以我来这儿找工作。我说,来这儿?这块有什么好工作?乔北枝说,他要去合肥。丽丽说,你走之前没告诉我。丽丽给我倒了杯酒,我开始喝太猛,现在有点晕了,丽丽却啥事都没发生一般,她酒量比我好。接下来事的事,我记不清了,我真的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丽丽那张精致又妩媚的脸,在我喝趴的前一秒,我看见丽丽哭了,“凄美”这两个字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管怎样,用从古至今的人物来讲,我接着努力都是有正当理由的,或者说我没有不努力的借口——孔子说:“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然后他周游列国,去传播他的思想主张;詹天佑看见洋人把铁路修到家门口,说:“中国人要有自己的铁路”,然后他就去修了一段铁路;张朝阳在美国看见互联网的兴起,说“我要创办一家伟大的互联网公司。”然后他就在中关村创立了搜狐。我妈看见我没有受过挫折,说“年轻人怎么能不吃苦?”然后让我去学计算机,如今只我只是在小镇发呆。

第二天,乔北枝和丽丽已经离开,吉普车的声响悄然无息,我站在窗户旁边,光影让眼前一片模糊,地平线上太阳正在缓缓升起,天地间逐渐明朗。我看见树叶随风飘动,树叶落在阴晦的田野上,老旧的农舍屋顶上,泥沥的山路上,渐渐地树叶推积在水塘浮萍之上,推积在荒凉的角落和我来的路上——乔北枝和丽丽就从那里离开,所有的一切,所经历的过程,就像是我们所希望的,落向更远的前方。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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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张泽鑫
张泽鑫  
一名学生,喜欢阅读和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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