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黑色幕布底下金色的光芒,似两颗火球,缓缓向前平移,不时闪烁,有一缕空洞的蓝色在中央晃动。青而泛黄的竹笼两旁立着几个清瘦的紫衣太监,因刚刚搬运货物而喘息不止,绷着身体挤在一块,无法隐藏收在背后的那根麈尾,白丝纷纷从他们屁股底下露出来,一副副窘态。这使他想起了鬼故事里那些由白狐变幻而成的美人,但是想到婀娜的狐仙是他们这副模样就让他从心底发笑,他没笑出声。他抬头望了一眼被夕阳浸染的柏树,影子正好横在他和竹笼之间,他不由向前有走了一步,窥探这个人造的黑暗之处,那两颗火球开始膨胀,磷光灼灼,随时可能从笼中逃逸。他突然想起了那年冬天的一场大火,点燃了整座宫殿。
他不想当皇帝,金色琉璃瓦的紫禁城便是他的牢笼,他所能仰望的天空都被方形分割,所有的云彩都可以轻易躲在红墙背后,他常常看见乌鸦,或成群或零散地飞过乾清宫的檐角,就连其上成排的走兽都能望得比他高,比他远,他不止一次想象自己就是那骑凤仙人,驾驭凤凰逃离这宫殿。
比起统治一座帝国,他更沉迷于骑马射箭,他对战争有种渴望,渴望像永乐大帝那样御驾亲征,在战场上与鞑靼厮杀。他每日每夜都在庭院里模拟着战争场面,搭建帐篷,装置火药,点燃或发射它们是他的日常乐趣,这些灰白的粉末本身就有股让人瞬间清醒的气味。适逢正月十五,他听见旁人说道,陛下,宁王命人送来花灯,以供陛下观赏。他一向对造型各异的花灯充满了好奇,比起宫内常见的刻板的六方宫灯,这些花灯的样式更为新奇,圆型灯罩底下双鱼跃起,似欲抢夺半尺悬空的光亮,方胜花灯的嵌套造型也让他耳目一新,他试图想象那些烛光该从哪些开口探出,它们将如何交叠。他免去了侍从的礼节,总是望见他人头顶那朵黑色拱形的帽顶惹他厌烦,更不用说这些人在他面前一俯身便会乱晃的象牙牌穗。
你等可退下,他说。陛下,王爷吩咐奴才入宫后一定要将这些花灯悬挂起来,侍从微微抬头,望着他身后走廊那些梁柱。是吗,他不再多做思考,事实上他已思考完毕,那你们便去做罢。他摆了摆手,像挥走什么恼人的蚊虫,转身踱步,钻进其中一顶帐篷,取出一把置于桌上的铜质手铳,冰冷坚硬,他单手举着这把火器,回到院子中央,侧身瞄准,时而对着那些正在装饰花灯的侍从,时而对着那些红如火的花灯,他在心里如此射击了无数次,最后又高举火铳,对准了一只在空中盘旋的鹰,划出一道椭形轨迹。如果填充了火药和铅子,定能将它击中,他心里这么想。
幕布瘫软着往两边滑去,他看见了笼中的这头猛兽,耀眼的金黄底子上布满橘斑,每一颗圆斑又被黑的细毛箍住,这让他想起那天晚上宫殿各个角落发光的灯笼,它们把整个乾清宫晄如白昼,好一个璀璨的夜晚。
他必须饮酒,穿着华丽的灯服是一种妨碍,他像脱壳的蝉那般褪去外衣,将它两只袖子系在身后,上身仅着一件金丝衬衣与旁人举杯畅饮,观宫女起舞,时间在这里既静止又汹涌着流逝,他将等待的危险化成表面的欢愉,半醉之时,他佯装空手抓取侍女裙摆的葫芦灯笼刺绣。再饮一葫芦,如何?他大声问道,往后退避的侍女发出一阵尖叫,他醉眼望见身旁那群惊慌的人们,而这种惊慌很快便升级,当然,并非来自他的醉态,大殿外燃起的熊熊大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来人,灭火啊,可别用这葫芦里的酒,朕还没喝够,他喊道,醉意之下还有一丝笑容。快保护皇上,有人喊道。很快,他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人搀扶住。陛下,我们从这边走,火光之间,他看见说话的人脸一侧,从面颊横贯入耳的疤痕,他立即认出了来人是武将江彬。
第一次见到江彬,他便被深深吸引,无论是那对坚毅有神的双眼,还是脸上那道醒目的疤痕,它来自一场激烈的战斗,只差半寸,飞箭便将贯穿江彬的头颅。一直以来,他觉得自己作为男性,太干净,皇宫里几乎没有皮肉上的危险,每次沐浴,他都审视自己光洁的身体,它结实甚至健美,但是缺少伤疤,对他而言,这便是一种人生的缺憾。录用江彬的第一天,他就把宦官们召集起来,命他们脱去那身柔软可笑的衣物,换上军装,在铠甲上系上黄围巾,把天鹅毛插在他们光秃的遮阳帽上,顿时,这群最匮乏男性气质的士兵也变得英姿飒爽起来。江彬的职责是带领另一队士兵,久经沙场的士兵,与之模拟交战,一场虽无伤亡,却真实的战斗,他希望这种日常操练有朝一日得以致用。
陛下,火势比预想的大,江彬在他身边低声说道。随它烧吧,把紫禁城烧个干净也好,朕就不用住在这牢笼里,他说。他们的车马早已远离了这块光热交融的场地,现在浓烟直窜九霄,那些演习用的火药纷纷被点燃,整个乾清宫噼啪作响,随着支撑宫殿的金丝楠木化成乌碳,天边又响起阵阵倒塌声。他望着身旁的侍从们,虽各个低着头,却竖直双耳,让他分辨不出,他们究竟谁与他一样只是关心这场大火,谁又在暗暗记下他的一举一动?看着浓烟里夹带的星火,他感受不到一丝温暖,相反,他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又将它们吐出,突然,他发出洪亮的笑声,紧接着,叹道:好一棚大烟火也!
豹,弓着背,双耳紧贴脑门,两眼泛光,咧嘴露出尖牙,不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串滚动的吼声,它梭巡着,欲发起一场猛攻,却被困于这狭小的空间。五年前,他就时常住在太液池南岸的豹房,豹房,他太喜欢这个名字了,打造这么一座迷宫般的建筑是宦官刘瑾的建议,他并不排斥,就像儿时经常收到这名太监送的玩具,有时是九连环,有时是孔明锁,他喜欢这些新奇的小玩意,他也善于观察它们,拆解它们,再重新组装,这让他明白各个部件原本的面目,又让他思考如何更有效地利用它们,从整体的角度。
为了让他安心呆在豹房,刘瑾不仅将一切政务安排于此,还仿造了京城街道和商铺,侍从们穿上直裰,宫女们换上襦裙,扮演平民百姓。陛下可借此体察民情,刘瑾曾对他如此说道,年少的他觉得这样的游戏趣味十足,于是,换上便服,假扮富商游历其中,看戏班表演,从商户手中购买前朝的瓷器,接受妓女们的招呼进入青楼,他在此终日玩耍不知疲倦。直到安化王以讨伐刘瑾的名义起兵反派,才让他警醒,他明白自己依旧身居皇位,统治一个帝国并非儿戏,他不得不重新回到这个位置,不得不试着了解这个复杂的玩具。直至有惊无险地平定了安化王的叛乱,当他检视刘瑾的财产时,亲眼看见堆积成山的金银珠宝和各种兵器外,更有伪造的玉玺和玉带,刘瑾日常使用的扇子里还藏有匕首,这让他感到后怕,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也不过是刘瑾的玩具,一只被缚住的提线木偶。他下令将刘瑾处以磔刑,此时,某种残忍在他心底萌发。
乾清宫被大火付之一炬后,他便顺理成章地待在豹房,这里圈养许多动物,除了一头豹和几十只犬类,他还养了一头猛虎。他命人饲养这些动物,这些人必须佩戴豹牌才可以进入豹房,牌上刻有“随驾养豹官军勇士”字样,这是一支他专属的队伍,他希望他们也像虎豹般勇猛。
与豹不同,虎,让他的遐想依附现实,武将江彬的眼神似虎,宦官刘瑾也曾被人称作虎,宁王在城外虎视眈眈,边疆之外的鞑靼也与虎类无异。虎比任何兽类都凶狠,吼声如雷,爪牙锋利,它毫不掩藏自己的兽性,每踏一步都企图震慑对方。他并不畏惧这样的猛兽,他让这样的猛兽行走在宫殿里,自己仅仅手持一支棍棒便与之对峙,他寻找虎的破绽,他深知必须比虎更快,比虎更残忍,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虎并未容他多加思考,它向他猛扑,爪尖剖开他的肩上的衣物,他支起棍棒,让出自己的身体与虎之间的距离,虎露出长牙,放低前爪,收紧下颌,再次猛扑,他试图击打虎的颈部,抡空,虎却未扑空,那庞大的身体以巨石般的重量压住他,他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力气用棍棒抵住它的颌部,脚蹬它腹部却找不到发力点,他已无力抵御虎的啃咬,手臂早已被抓出几道血痕,虎在寻找他脖子的气管,对它而言,咬死一个皇帝跟咬死一头野鹿没什么区别。就在这危难之时,一声怒吼从密室的角落传来,他知道这是另一头猛虎,但这头猛虎可以为他所用。猛虎江彬持刀而来,几道银光在他眼前闪过,也在虎的眼前闪过,显然,虎惧怕刀刃,它松开利爪,他僵硬的身体才得以放松,凭借棍棒的支撑,他勉强站起,大口喘气,每呼出一口气就把胸中的恐惧排出一点,他为自己躲过一次死亡而感到庆幸,此时,他明白受到猛虎再多的伤害,他都必须立着。在江彬和其他闻声赶到的侍从的驱赶下,虎很快就被驱赶回笼。
回忆既不似深邃的洞穴,也不似望不尽的夜空,对他而言,回忆更像是一池碧色的湖水,轻投一粒沙硕,都能泛起涟漪,每一圈波纹都互相连结,也都互不相干。他回想起歌姬刘氏翩翩起舞的模样,身上的长袄云肩与百迭裙随她飘逸,他看得入了神,不禁吟诵起《洛神赋》中的诗句:“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再仔细观摩她的脸,又与赋中对洛神的形容相吻,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他还想从脑海里搜寻更适合的诗句,他感到一片空白,更在刘氏为他座前的杯盏斟酒的时候,他居然感到自己不胜酒力,一种从未有过的恍惚感从胸口涌起,如果可以选择,他愿意脱离自己的身份,在此定居,与之厮守。
每次奏起琴瑟都能让我忘掉一切,忘却自己的出身,忘却自己的处境,也忘却可能发生的将来,不做过多的思索,只沉湎于现在,沉湎于此时,刘氏对他说道,从她唇间发出的声音也如音符般清晰,富有节奏。他喜欢听她说话,却又一句也没听进去,可是他必须有所答应,他知道没人喜欢毫无回应地自言自语,他必须说些什么,但又不能表明身份。
朕……正……我也正是这样的想法,要是这些都能忘却,此刻便是永恒,此刻又是什么,它转瞬即逝,如果把以后的每一刻都当做此刻,那过去还有将来都是永恒的一部分,他说,他只是如此说,也许,他自己并未清楚这些话的意思。公子所言极是,她举起酒杯送至他嘴边,他无法拒绝,这是一个无法忘怀的夜晚。
陛下,天快黑了,江彬从队伍里钻出来,走到豹笼旁。这样的提醒打断他的思绪,有种失落感油然而生,这样的失落感他曾深刻体会到,便是那次丢失了刘氏所给的信物,一枚玉质簪子被他遗失在桥底,他命人沿着河流搜寻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找到,这让他无法释怀,他无法原谅自己的失误。
打开笼子,他下令道。陛下,这……江彬有些迟疑,也许是想起了他曾与老虎搏斗的危险场景。把它放出来,不用担心,它不会伤害朕,他执意道。遵命,江彬转头给身后的养豹官们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走上前,用铁钩挑开锁扣,拉开笼子的门,豹的嘴唇边上翘的胡须颤抖着,试探着抬腿迈出笼子,只见几名养豹官手持利刃挡在他身前,形成一道半弧形人墙,把他团团围住。你等退下,他大声呵斥,它不敢伤害朕。他用手拨开身旁的人,通过这个豁口往前走去,他凝视豹的胸腹,乳白色的长毛上,黑色的斑点越来越大,缺少了黄色的过度,这种黑白之间的对比更加醒目。
接着是豹腿下灰白的爪子,它们在趾掌中伸缩自如,他想起海边礁石上的藤壶,第一次见到这种奇怪的生物,有着火山口般的一端,又有着利爪般的另一端,带着青翠的色泽远远望去,像礁石上开满了花朵。有个恰好路过的老渔民俯身告诉他这是马牙,他当时就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点也不像马牙,我倒觉得像豹爪。也叫狗爪,那个渔民接着说,可以食用,味道很是鲜美。他发现每一次让他轻松自如地与人聊天都是在他脱下龙袍的时候,那个傍晚,他与这名老者聊起了有机会定要一边吃着藤壶一边饮酒,还聊起了他们眼前的那片大海,他告诉老者,他想驾驶一艘大船远航,像郑和那样一路驶往海的中央,长年累月四处漂泊,也许那时船底早已密密麻麻地附着这种藤壶,它们总是寻找坚硬的地方生长,礁石、龟背、船体,或静止或远去。可惜,因已无人能造出这样的大船,他的航海梦至今未能实现。
这并不妨碍他驰骋沙场,他虚构一个自己,取名为寿。这名叫寿的将军随时可以离开皇宫出征远方,他统领一众官兵在北方的边境上击溃鞑靼人的军队,马背上的生活素来与颠簸、血腥、气魄相融合,这种自由是深居于紫禁城的任何一座大殿所无法体会的。他如果不参加一场战役,不上阵杀敌,他就觉得自己不曾真正活过,亲征的日子对他来说才是一种真实,如果不曾真正踏上这些领土,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正统治着一个国家,从某个意义上说,一名将军,比一名皇帝更真实地统治着一座帝国。
当收到王阳明的密报,宁王反叛的消息并未让他感到意外,他知道这样的事迟早会发生。命镇国公朱寿即刻动身替朕讨伐宁王,他对着群臣如此说道。台阶下顿时议论纷纷,反对的声音不绝于耳,甚至带着虚假的哭腔,他对此感到厌烦,他厌烦的是这个环境,金碧辉煌的座椅,雕刻繁复,几条龙盘踞在身后,头上悬着的“正大光明”牌匾下方又悬浮着几只雕龙,四根粗大的柱子刚刚上过朱漆,看起来鲜亮无比,加上这些牌匾的金色外框,都让他觉得刺眼,这座重新修建的宫殿缺少人的气息。朕意已决,你等不必多言,他说完便起身,离开这些喧杂。
放他离开,他轻声说道,甚至都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放他离开罢,不要阻拦,他又唤了一句。他感到肺腑有股寒意陡然而生,放他离开罢,他在心底默念道。他只是轻巧地摆动脑袋,眼睛扫过前方的人群,他们看起来都十分紧张,双手颤抖,而手中的武器闪着微光,他看见有些光滑的表面倒影着整个橙红的天空,还有一些枝叶摆动的影子,他身体的最后一部分也完全从竹笼里逃脱,黑白金相间的尾部钻了出来,在他背部晃动,模拟一条带着敌意的金环蛇,他在右侧找到了足以让他的身体轻易穿过的小径,他思索或不带思索,猛然跳跃起来,小径直通向一片长满高羊茅的草地,更远的地方是一片树林,夕阳已经躲藏其间,他急奔着,身体燥热无比,他觉得身上这些黑色的或橘红的斑点就是身体燃烧后留下的痕迹,他将寻找那棵最高的,根节最粗的,枝叶最繁茂的树,攀爬上这棵树木的顶端,在树与树之间腾跃,身后发出飒飒的声响,除此之外便什么也不会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