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练习


文/王陌书


 

——所有的叛逆皆有其代价


墙上的水银温度计显示温度为44.3℃,这一天是大暑,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连知了在白天都保持沉默,改在晚上鸣叫。此刻,一个角落的男人发动摩托车引擎,另一个角落的女人拿拖鞋拍死黄蜂,两件事情先后发生没有关联,二者之间的片刻,一切都静得可怕,不禁让人想到真空状态的月球。

沾满尘土的街道边,透过灰尘扬起的空气,可以看见一排沿着道路建得参差不齐的房屋,正面在政府命令下统一刷成了白色,但背面依旧是不同的颜色。其中一家汽车修理店里,充满了淡淡的油污味,一辆被千斤顶顶起悬停于空中的汽车——四个轮胎已经卸去,配件所剩无几,基本上是个空壳子。当然,这里并非只有汽车这种死物,有一只手伸出门缝从内部打开锈蚀的铁纱门,出现一个瘦削的少年。他的白色格子衬衫已经被汗水渗透,他用手袖揩了一下额头,浑浊的水珠从发梢滴落,落在一块铁皮上,马上蒸发了。他的另一只手则拎着沾血的伸缩刀,似乎随时准备切开什么。

有水的声音,断断续续,是哪里的水龙头没关吗?

不。在少年背后,那扇刚打开的铁纱门里,粘满旧报纸的天花板上三叶的旧电风扇转个不停,未粘牢的报纸边角发出树叶般的声音。靠窗的竹椅上,一个长络腮胡的中年男人死去不久,戴表的右手垂至地面,粗糙的手掌上满是油污。是他的血液在流动,血从他被割开的喉咙里流下,滴答——滴答,那一摊血洼泛起涟漪,倒映着死者安详的面孔和一旁插在花瓶里的水仙。

那真有点像没关紧的水龙头呢。

这里的一切本就杂乱无章,所以看不出死者挣扎的痕迹,几次回头后,少年将铁纱门重新关上,想向一旁的堆积的摩托车链条吐痰,最终还是咽下口水。环顾四周,视线内没有其他人,一只蜻蜓也没有,他按动调节器收缩刀片,将其装进口袋里,然后往门口走去。经过变形的座椅时裤腿被铁片勾了一下,残留了一点布料,不过他没有察觉。做好被日光暴晒的准备后他往外面跑去,沿着弯曲的街道一直跑,扬起不容易沉下的尘土。他穿着宽松的裤子,口袋里的伸缩刀不断碰撞到大腿,在闷热异常的下午,他的动作敲击着每一个目击者衰弱的神经。接着,他消失在道路尽头,几棵梧桐树那里。

他叫木荻,十六岁。此前一直在练习,练习如何杀人。

他在学校是名优等生,虽然性格怪异,但懂得怎样装作正常,他不希望别人讨厌自己,也不需要别人喜欢自己。他有自己的生存法则,正是这种法则,让别人无法窥探他的内心。他认为杀人也是一门严肃的课程,无人教导所以需要自己学习,总结出死亡的公式或者定理。

而这种偏执想法的起因不像其他的问题得追溯到出生那一刻,毕竟他不相信命运,他相信科学与理性能概括个体在运动中产生的性质变化。

 

大约半年前的春天,雨一直不停,他由于得了重感冒而请假,他躺在床上一直盯着窗外的雨,对方试图侵入室内。几个同学看望他,他也是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外,其他人也是局促不安地看着吸引自己的东西。女生A看着木荻,男生B看着未锁上的门,男生C看着女生A,而男生D则看着桌子关上的抽屉。

木荻闭上眼睛再睁开,他认为看不见的时候更能掌握雨的形态,雨是无形之物。他说:“雨不是一直在下的,雨是断断续续的,前天晚上十一点十九分到五十八分,雨停了半个多小时。这种时候,躲雨的家伙们就会恢复活动,一旦误以为雨没停过,便会以为那些家伙没有外出……”

“你睡得真晚,熬夜对病情没有好处的。”男生B打断他,同时搓动手指关节,弄出刺耳的声音。

女生A接着说:“你有点咳嗽,吃个梨怎么样,我帮你削皮。”

“谢谢,我没胃口,之前刚吞了几粒头孢。”木荻皱起了眉头,他事先并不知道同学会来探病,母亲也在没有告诉自己的情况下开门,这让他措手不及。他继续说道:“从我躺的位置使用望远镜能看到远处的路灯,附近的路灯就剩那个没被小孩用弹弓打坏,昨天就是在雨停的时间里,一个男人在路灯下等人,那人一直等,中途吸了六支烟,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在等朋友……”

男生C对女生A说:“喂,人家不想吃呢。”

而男生D则说:“你书架上的《黑胶》有上册和中册,没有下册,下册你放哪里去了?有的话能借我吗?”

在女生A的手碰到自己的手前,木荻非常自然地伸懒腰将手移开,他回答男生D:“我没有买下册——在下雨前那家伙等的人终于来了……”

“你房间里的空气挺闷的,你可以养点室内植物,嫌麻烦的话放几张剥的橘子皮也行。”男生B说。

“不光《黑胶》,这里系列的书没一部是收集完的。《冰与火之歌》少了第四卷,《死亡游戏》少了第二部……”男生D说。

“那你口渴吗?我去给你倒杯开水。”女生A说。

……

同学离开前,木荻的话不停地被打断,他始终没有说完想说的事情。实际上以他为中心话题,每个同学都只是在自言自语,人与人之间存在无形的隔阂。终于,四个同学离开了,木荻透过窗户看着他们撑伞远去,他继续说:“那个男人等来了一个穿雨衣的人,在路灯下面,穿雨衣的人拿着匕首捅死了那个男人,拿走钱包然后离开。也就是说那个男人一直在等要杀自己的人,我却错以为他在等朋友,为此才一支又一支地抽烟——这是错误,不过继续下的雨抹除了这个错误题。”

终于能不停顿地讲下去了,他把所有的想法说出来,没有听众也无所谓。之前他忍受别人喋喋不休地说话,感觉像是将手伸进装满水蛭的瓦罐中,灵魂被不断噬咬与撕扯。他接下来说到了非常矛盾的心情,他同情路灯下被杀死的那个家伙,他也崇拜那个穿雨衣杀人的家伙。至于理由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是非常单纯的杀人行动,简洁明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在路灯下开始在路灯下结束,在雨停后开始在雨继续下前结束,所以双方的立场、对错、因果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模糊。

“我要学习那种行为。”木荻说,语气和选择理科时相同。

那之后过了一周,天气渐渐放晴,他的感冒也在同时痊愈,还是和以前一样熟练从容地应对同学和老师,没人意识到他的变化。一堂生物实验课上,他得解剖一只青蛙。穿好手套之后他将一直皮肤黏滑的青蛙扔进广口瓶,剂量不大的乙醚很快让其昏迷。他将其放在白色灯光聚焦的金属托盘上,用针固定了四肢,青蛙还能轻微地挣扎。因为白色灯光的关系他感到冷,不是皮肤的判断,而是眼睛的判断,他搓了搓手,并且往上面呵气。

生物老师从容地做出示范:“大家注意,解剖和屠宰完全是两回事……”

木荻撇了撇嘴,采取裁缝式的方式使用剪刀,沿着腰中线剪开雪白光滑的肚皮,然后翻开,用针固定,发了几秒呆才拿脱脂棉蘸去溢出的血水。多么微观精致的内部构造,他凝视着跳动的心脏,非常微弱,完全不能跟哺乳动物的心跳相比。训斥了几个连碰都不敢碰一下青蛙,几乎快哭出来的女生后,生物老师表扬了木荻,称赞他一丝不苟的专注态度。

“如果现在不敢切开一只青蛙的话,以后也无法做到更大的事,这是一种训练。”木荻若有所思地说。

“嗯,你能这样想很好,这才能取得更好的成绩。”生物老师点了点头,他并没有理解木荻的话的深层含义。

不需要一副完整的骨架,不需要一张完整的表皮,木荻流利地割下青蛙的心脏,结束了它的痛苦。此时青蛙的肌肉还没完全死亡,这需要一个过程,但是不想等待那一刻的木荻将尸体扔进了垃圾桶。

下课后他去洗手池洗手。旁边的女生A正在不停搓手,想要洗去上面黏滑的感觉。她再也不想看到青蛙,随着胃部的一阵恶心她呕吐起来。他没有避开,等她吐完递上面巾纸,她感到一丝愠怒,因为不想他瞧见自己难看的样子。她背过脸去,接过纸巾:“谢谢!”

“吐了也没什么。”他说:“第一次做解剖,这样的反应也不奇怪。”

“你是第几次?”掬一捧水漱口后,她用纸巾清理嘴角残留的秽物。

“也是第一次。”他关掉水龙头。

“那你为什么一点事都没有呢?”她转过脸来。

“我跟你的情况不一样。”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次日他去五金店买了一把坚固锋利的伸缩刀。他原本想要买线锯的,但是价格太贵,所以他退而求其次,在价格差不多的伸缩刀和折叠刀之间抉择。他通过抛硬币的方式决定——正面买伸缩刀反面买折叠刀。结果是正面,所以他买了伸缩刀,接过零钱的老板问:“小伙子买这个干啥?不会是削铅笔吧?”

木荻说:“正在学的课程要用这个。”

老板说:“现在的学校也真是奇怪,净教些没用的。”

不愿再回答的木荻只是笑了笑,他相信在杀戮方面能取得出色的成绩,只要做好准备,制定完美的计划事情便会水到渠成。或许是他太天真了,把杀戮看成了考试一样简单的事情。他并不理解死亡的复杂,仅仅认为那是一种终结,是运动与思考的停止,他知道判断大脑是否死亡需要综合多种标准,是否有呼吸——是否瞳孔散大——是否脊髓反应消失……

可他不知道,这只能推测自我意义上的死亡,此外还有一种他我意义上的死亡,判断标准是被遗忘与否,如果被彻底遗忘,那就仿佛从未存在过。

离开五金店后,他站在路边车辆的后视镜前,照着镜子,掏出伸缩刀一点点挨近自己的脖子,出现非常细微的伤口后停下。他说:“这个刀片太薄了,很容易折断,无法用于刺,只能用于割。”他想,不知道那天晚上在路灯下面,那个杀人犯用的是什么类型的匕首。

对着镜子,他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当然不是问谁是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他脑海里浮现外国电影里戴墨镜的冷酷杀手,自问:“我为什么这样做,想成为杀手吗?”

他摇摇头自答:“并不。”

一个月之后的雨天,在小城边缘的荒凉山坡上,他拿锄头挖坑时仍在思考这个问题。他穿着绿色的橡胶雨衣,从那可以看到山脚下城镇的全貌,细雨没能将万物溶解,听力正常的耳朵会将落在铁棚上的雨与落在灌木丛上的雨分成两个种类,即便二者毗邻。他挖得不深,很快锄头就碰上了坚固的石质物,他不得不放弃这个位置,换了一个位置重新挖起来。他是在为未来会被自己杀死的人挖一座坟墓,虽然对方的性别、年龄、职业都还一无所知,却无法压制这样的冲动,因为这是死亡这一复杂仪式必须的环节,起码他自己这样认为。

雨加速了他的工作进程,随着坑渐渐深起来,底部也出现了浑浊的积水。他一度停下来卷起沾染泥污的裤腿,然后坐在一旁的栗子树下,脱下球鞋倒出里面的泥水,反正雨水不可能那么快灌满深坑。在他休息的时候,一只蟾蜍跳进深坑里溅出水花声,他审视着这座不知道主人是谁的坟墓,开始幻想自己铲土掩埋新鲜尸体的模样。

 

“白痴。”面对空空如也的深坑,在作出决定一个多月后,木荻若有所思地说:“我要杀谁呢?”

是啊,之前致力于考虑细节的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连最基本的目标也没有,应该找最容易解决的目标?比如一个独居的陌生人,理由是困难度较低,适合没有经验的新手。或者找最憎恨的目标?比如欺凌过自己的不良少年?理由是情感上动机强烈。还是找最困难的目标?理由是能体现他在这方面的惊人天赋,能像在困难的考试中获得优秀名次般得到成就感。

他的一个坏习惯,是先确定结果再去寻找原因。

雨停之后他才完全挖好深坑,山坡上其他地方散布着真正的半圆形坟墓,时间跨度从几百年前到几个月前,有些甚至已经被后代遗忘,无人前来悼念,被荒草吞没。不过等到清明,纸钱的灰烬将飞舞于山坡上空,野兽等人类祭拜完毕后会在墓前打翻香炉或蜡烛,偷吃烧鸡与方肉这些祭品。据说有种一半身体是人类一半身体是恶鬼的妖怪,别的不用,最爱喝祭品中的烧酒。

他扛起锄头转过身去,沿着狭窄的山路下山,没有回头。他顺手摘了一朵白色的山茶花嗅了嗅,然后扔掉茶花,又检查起枝头的绿色茶苞,在斜坡上的茶树林里,不时有枝头上的水珠落到他身上,仿佛雨仍未停。

“应该找最合适的目标。”走下山的木荻如此说道。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天放学后他都去街道上徘徊寻找目标,他并非法官,无意审判每个人是否犯过罪行,他本身就是潜在的犯罪分子,可却总能一眼看穿别人的内心。哪个是贪污的银行职员,哪个是出轨的家庭主妇,哪个是生意上的失败者……他都可以不费多大功夫查清楚。

因为对目标选择有严格的标准,他找被害人搞得像找女朋友般复杂。当然,他的标准不是身高、体重、性格和收入之类的。他有个奇怪的信念,杀过一次人后,之后再怎样重复这一行动也没有意义,所以必须珍惜这仅有的机遇。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的要求都太高了,普通人根本达不到标准,站在茫茫人海中的他像是质量检测员,对于不断涌入眼前的瑕疵品皱起眉头。

一直到夏天,他都处于找不到目标的焦虑中,期末考试临近的情况下,他不得不减少外出的时间用于复习功课,心情差到极点。一天晚上他在房间里做测试卷,几只蛾子在电灯下飞舞,立式电风扇持续地产生噪音,他的愤怒只需要一点琐事就能引爆。一只蚊子在他手臂上吸血,他毫无反应。楼上别人家的孩子跑来跑去,电灯泡因此轻微摇晃,他也没有任何表示。母亲敲门问他吃不吃西瓜,他说不要,父亲敲门问他知不知道电视遥控器放哪了,他说不知道,母亲又来敲门问他垃圾篓里的垃圾倒了没有,他说倒了,父亲又来叮嘱他水费要几号交……他仍旧保持着平静。

但是当圆珠笔没油墨后,他爆发了,将笔尖抵住试卷重复上下划动,划破了试卷,划破了下面垫着的书本,密集的没有颜色的线条不断重叠,构成情感的凹陷。他仿佛着魔一般专注于这种无意义的行动。目光紧盯着,完全屏蔽了外界的干扰。等他冷静下来,意识到再继续划下去,笔也不会出油墨,终于停了下来,这时发热的笔尖已经穿透到书本的第三十七页。

把试卷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后,为了放松心情他从床底下找出几张旧报纸读了起来,他有收藏旧报纸的习惯。中意那股油墨味,他最喜欢军事新闻,其次是娱乐新闻,最讨厌的则是体育新闻。此外各式各样的浮夸广告他也爱读,能够在使用当天治好风湿的神奇药水,可以帮助差生迅速提高成绩的辅导资料,让丑者变成美人的整容医院。

这次他最感兴趣的是一则通缉令——犯人姓名为张一宁,三十岁,身高一米七左右,体型中等,长脸型,北方某省某市人。在一起致四人死亡、六人受伤的银行抢劫案中,张一宁伙同两人作案,只有他目前仍在潜逃。对发现线索的举报人、协助缉捕有功的单位或个人,将给予十万元奖励……

罪犯的肖像——说实话称之为英俊也无不可,跟青年斯大林颇有相似之处,毕竟二者都抢过银行。那是十年前的通缉令,也就是说现在张一宁四十岁了,木荻收起报纸:“十年前的十万元不是一笔小数目呢,他到底抢了多少钱呢?一整辆运钞车?”

在没有目标的状态下,他也一直努力练习着如何杀戮,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熟练了,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根据对方的呼吸找到要害部位所在,想割咽喉却刺中肋骨这种低级错误绝不会出现。他相当自信,就像相信自己会在期末考试中取得优异成绩一样。

“我见过那个家伙。”木荻关上窗户自言自语:“但想不起来什么时间在哪里见过了——也可能是我记错了,不,绝对没有记错。”

在网上搜索关于张一宁的信息前,木荻的疑问是他为什么要抢劫银行,而互联网给他的答案是——根据张一宁被捕的两个同伙的证词,抢劫银行是为了拍一部探讨梦与现实关系的电影,影片的内容是几个人抢劫银行过程中碰到的种种困难——在他们的计划里,一个同伙是编剧,另一个同伙是主角,这两个人在多年前就被枪毙了,而张一宁则是电影导演。他们的抢劫行动失败了,只有张一宁逃脱,那部连剧本都没写完的电影自然也没有拍出来。

木荻觉得见过张一宁,但想不起那张面孔是在哪见到的,只记得与之相关的一股油污味,不知道是汽油还是柴油。第二天,他根据这条线索走到尘土飞扬的和平路上,沿街的房屋参差不齐地排列,许多居民都是做汽车修理的。他从几棵梧桐树那里走到公交车站牌那里,再从公交车站牌那里走到几棵梧桐树那里,如此重复。一旁有个长络腮胡的中年男人正拿着水枪洗本田车,不小心把水溅到了路过的木荻身上,他示意木荻走远一点。

这条街上的油污味和记忆中的油污味吻合,木荻原本想道歉然后离开,但他却突然停在原地。中年男人关掉水枪用北方口音问他想做什么。他看了看前方的道路,这条路是通往偏僻的下水屯,有许多老宅子的地方。然后他低声说:“我想起来了。”

一年前他父亲开车带他来这里换轮胎,跟今天相似的天气,他闻到了油污味,看见了这个男人。

“喂——喂,想打架的话等着,我去找根扳手过来。”中年男人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抱歉。”木荻回过神来,后退几步,保持在对方不介意的距离:“我就是想问一下,我有一辆摩托车,车前灯碎了,你这里可以换一个么?”

“啥型号的?”中年男子的态度温和下来。

“是铃木CS125,轻型摩托——除了车前灯外发动机也有点故障,不打开主控就很难发动起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木荻一本正经地说。

“如果两个都换的话,1200块钱帮你搞定,不过配件是二手的。”中年男子回答,看着少年无邪的目光,他认定对方是被骗的一方。

“我没那么多钱,这辆车本来就是二手的,我打暑假工挣来的,值两千块钱而已。”木荻说。

“如果发动机是小毛病,不用整个换的话,600块钱帮你搞定,不愿意的话去找别人吧。”中年男人说。

“那行,我明天推过来给你看看。”略微点一下头后,木荻朝公交站牌那里走去,因为是下班时间所以车辆开始增多,黄昏时多数人都是疲倦的,但他却是个例外,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回到家里,为了让摩托车符合自己的形容,他首先做的就是拿老虎钳敲碎车前灯。然后蹲下来旋下发动机的火花塞,刻意地在上面弄上脏污,这可以让摩托车发动不畅。终于快到测验自己练习成果的时候了,他想好了如何欺骗,他想好了事发场地,他想好了什么时机将刀挥下……

一个问题是,到时候如何将尸体运到山上的深坑那里?思索过后,他放弃了埋葬尸体的想法,不然要承受太多不确定性。

另外,为何选择修车的中年男人,也就是潜逃了十年的张一宁作为目标,木荻认为是因为那部根本没拍的电影吧。主题就是抢银行——也就是张一宁等人的现实写照,电影想描绘的便是他们的生活。那么,自己杀死张一宁,就是在给一部长达十年的电影制造结局,这是他认为最好的结局,体现了命运的悲哀与无奈感,一个背负沉重过往的男人的宿命。

找到张一宁对木荻来说是一种偶然的机缘,当然对于张一宁来说,这和在街上散步,却有辆汽车无故地冲自己加速驶来没什么区别。

第二天木荻骑着摩托车出现在那条路上,他没有携带那把伸缩刀,对于自己不了解的目标,他得先查清楚对方的生活规律,周围的环境,以及复杂的人际关系,不然反而会被对方反伤。到了张一宁的修理店,他将车停在门前,然后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对里面正在休息的张一宁说:“你好,我昨天来过的,现在能帮我看看这辆摩托吗?”

“可以。”张一宁一脸没睡醒的样子,从更里面的房间里推开铁纱门走了出来,他光着上身,也没有想披上件衣服的意思。

“昨天忘了问,该怎么称呼?”透过铁纱门,木荻看到里面的地上摆着七八个空啤酒瓶,不过空气中的油污味掩盖了酒味,任何一个角落都搜索不到小孩子的玩具,垃圾桶里堆了许多泡面桶,在室外就可以看到屋顶上晾晒的只有成年男子的衣物……显而易见,张一宁单身,没有子女,处在社会边缘。

“我叫陈志。”他说。

这是跟真名一样普通的假名,毕竟作为逃犯,最不需要的就是被别人觉得特别。他检查了车前灯,然后跨坐上去握紧离合器,再转动油门,来测试是否容易发动。一会儿后他对木荻说:“车前灯得换,发动机只需要换火花塞就行,600块,钱带够了吗?”

“带够了。”木荻将准备好的钞票交给张一宁:“你是外地人吧。”

“对,外地人,这地界外地人不多,干这行的就我一个。”张一宁开始换车前灯。

木荻走到角落里,捡起一本书,是1994年的某一期法文版《电影手册》,他说:“我还以为是汽车图册呢,你喜欢电影吗?”

张一宁愣了一下说:“以前喜欢。”

把书放回原处后,木荻说:“就是说现在不喜欢?你知道昆汀吗?”

张一宁说:“可以这么说。知道,《低俗小说》的导演,1994年的电影。”

木荻说:“开头就是一对男女计划抢劫,对吧?1994年还有一部《肖生克的救赎》,情节我只记得安迪帮监狱长在银行洗钱了——”

这下张宁警惕起来,显然,木荻有意给出的心理暗示起了作用,他将“抢劫”和“银行”联系起来,让对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张一宁加快了修理速度,眼前原本天真无邪的少年现在变得可憎起来,他显得有些焦虑。

过了一会儿,张一宁说:“修好了,你试试。”

跨坐上摩托车后,木荻打开车前灯后再关掉,然后转动油门:“谢谢。”

不等对方回答,他便松开离合器往外面驶去,将自己暴露在阳光下。而张一宁的眼前浮现的,则是十年前自己在银行前台用枪顶着经理脑袋的情景,那次他见到许多散落的红色钞票,之后再没有见过那么多红色钞票。他很久没有看电影了,连“FIN”是哪国电影的结束语都忘了,他不觉得双手曾经染上的鲜血洗不掉,可他觉得现在双手上的油污味永远也洗不掉,那沁进了他的灵魂,等看不见木荻后,他沮丧地说:“我的电影拍出来,肯定比《低俗小说》好……”

接下来几天木荻都忙于其他事情,到了暑假他才继续行动,徘徊在和平路附近。这一年夏天特别炎热,街上甚至可以捡到中暑而坠落的飞鸟,在露天场所会有一种感觉,阳光是有毒的。多数人都会选择藏在阴影里,他也是尽量在屋檐下行走,在连直视几乎没有云絮的天空的勇气都缺乏,这反而加剧了热气。

花了许多天时间,他几乎把和平街上张一宁左邻右舍的职业和作息时间都调查清楚了,他要排除别人妨碍自己的可能性。张一宁是外地人,性格孤僻,所以和邻居没什么交集。他打算把现场布置成小偷入室行窃,被发现后杀人灭口的样子,至于时间他选择下午,这种天气里下午是人们警惕心最弱的时候,而非凉爽的夜晚。他想,到时候人们关注多年前银行抢劫案的主谋终于被发现,肯定甚于一个修理店老板被谁杀害,这是案中案。

这对他而言是一场考试,将检验半年来他的练习是否有效,这比学校的考试更加重要。

搞清楚这条街上唯一一个监控摄像头位置后,头脑昏沉的木荻认为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了,只需要再想一个不在场证明就行。他走在这条肮脏的路上,看见流浪狗穿过马路,看见垃圾桶上的苍蝇,觉得恶心和头昏的他想找倚靠,手放在一辆黑色汽车的车前盖上,却被烫伤了。

虽然起了水泡,可他却不觉得很疼:“明天我要结束这一切。”

第二天他开了父亲的汽车出门,他特意穿了不合脚的42码的鞋子,他的脚趾在里面自由活动。这一天是大暑,差不多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他滑动手机屏查了一下温度是44.3℃。这对于多数人来说是个普通的日子,是啊,又没有发生原子弹爆炸这种事情,每个人都沿着自己的方向生活,悲伤或是快乐,个体的新生或是死亡,都不过是社会运转的某个程序罢了。他吹起了口哨,直到一只垂死的知了撞在玻璃上。

他在几棵梧桐树那下车,把伸缩刀装在口袋里,步行前往修车铺。他发现街上没有其他行人,没有风,像是西部电影里的镜头。一会儿后他开始出汗,这个钟点张一宁应该在铁纱门后的房间里午睡,他不需要手表,看自己的影子的位置就能判断时间。明明很近的距离,可他却感到极其遥远,踩在尘土上一步步走下去,留下42码的鞋印,他想,如果自己是蜡烛,便会在抵达前融化。他潜意识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期待,期待什么打断自己的行为,因为直到现在他也没能找到杀人的动机,他从目击别人的犯罪中可以得到快感,可是无法从自己的犯罪中得到快感。

现在,他深切体验到理论与实践的不同,在脑海里杀人和在现实里杀人是不同的,他无法抑制肌肉的颤抖。他选择的路线是从房屋后面的窗户进入,那是背对太阳的一面,是阴影的聚集区。已经能看见那扇打开的窗户了,自己的手伸进口袋握紧伸缩刀,他在心里对自己提问——

自己是法官吗?又是根据什么判决别人死刑?

如果杀人既不会快乐也不会痛苦,那么这样的行为意义何在?

真的可以不留一点痕迹吗?衣服在哪儿被勾一下怎么办?

假设,哪怕千分之一的可能,自己认错人怎么办?也就是对方不是张一宁而真的是陈志怎么办?

要是事后后悔,同情死者,那应该去自首吗?

无论如何,疑问拖延不了时间,他终于站在窗前,远处的另一扇窗户前插着一个纸风车,没有风,可他却感觉风车动了一下。屋里面有个人影在翻抽屉,难道张一宁没在午睡吗,不,张一宁倚靠在竹椅上,戴表的手垂至地面,一动也不动——以及他被割开的喉咙正在流血。

对于张一宁的死,木荻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愤怒,是庆幸自己不用下手还是愤怒自己的目标被别人夺走,他根本没时间思考。他跳上窗台进入室内,对那个人影掏出伸缩刀,按调节器伸长刀片,压制住情感说:“是你杀了他吗?”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家伙,他转过脸来,讶异但不恐慌,他从抽屉里取出几张钞票放进口袋,然后掏出一把沾血的匕首:“没错。”

木荻说:“原因呢?”

年轻人说:“我打外边路过瞧见他在睡觉,就想顺便干一票,谁成想他醒了还伸手拿扳手,那我没办法,只好把他杀啦。”

木荻说:“不需要预谋,不需要观察,仅仅是一时起意就做到了?开什么玩笑,杀人是这么简单的吗?”

凶手说:“你以为有多复杂?”

原本闷热的空气变得更加凝重,因为口渴两人都咽了口水,穿白色格子衬衫的木荻和穿短袖球衣的凶手,一个拿伸缩刀一个拿匕首进行对抗。凶手意识到自己处于死角,他布满血丝的眼球左右转动,努力寻找木荻的弱点。天花板上的电风扇仍旧在转动,周围未粘牢的报纸边角发出树叶般的声音,可双方都感到静得可怕,因为都没有一击决胜的信心。

凶手稍微挪动位置,他说:“喂,你拿着刀子来这,也绝非善类。我偷的钱分你一半,有七千块,你放我走。”

就在凶手说话时,木荻感觉有一种非常重要的东西撕裂了,是线状的,类似于防止人在暴风雪中迷路的绳索,从中间断裂。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自己要杀的目标被别人杀死了,自己深思熟虑计划了半年时间,为此而努力练习,却比不上一个小偷临时起意。糟透了的感觉,就像在考试中刻苦学习的学生输给了作弊的学生,可这并非一场考试。

计划了一切却不如什么都没有计划的家伙,他有点说不出话来,他意识到自己无法绝对主宰自己的命运。他盯着凶手反光的匕首,他觉得自己见过,他突然想到,面前这个人也是半年前的雨夜,在路灯下行凶的人,他吃惊地说:“我认得你,有天晚上,我看见你捅死了一个人,拿走了他的钱包。”

“啊,那个啊。”凶手露出微笑:“不错,是我干的。”

木荻说:“他为什么没有挣扎?”

凶手平静地说:“你不提我都快忘了,那家伙借了高利贷还不上,想自杀却没有胆子,只能拜托我做个了结。”

木荻说:“因为他拜托所以你就做了?”

凶手说:“不全是,他还答应钱包归我。”

木荻看着尸体说:“那之后,我一直想模仿你,作为一个新手,我买了这把刀进行练习。”

“然后呢?”凶手没有放松警惕。

“准备了半年我感觉有把握了,这家伙是我的目标,我来这是为了杀他。我查清了他一切,可对他一无所知的你抢先一步,做了我该做的事情。”木荻有些愤怒。

“模仿我?觉得杀人很酷?”凶手审视着比自己小十岁的木荻,露出诡异的微笑说道:“你觉得我妨碍了你?”

“是的。”

“可笑,杀人不需要练习,这是一种本能,你做不到只能说明你无能。犹豫应该是几秒钟的事,犹豫了半年说明你压根不敢,在找借口拖延。”凶手说:“告诉你,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杀人,不必考虑也不必练习,只需要把刀刺下。”

“那我这么做为了什么?”木荻想要反驳。

“我怎么知道?你这年纪的娃娃精力过剩,别人手淫,而你则买把小刀做这个。”凶手不屑一顾地说。

“……”木荻沉默。

“看吧,不是我妨碍你,是你自己妨碍自己。现在,这个你不该玩的游戏该结束了——”凶手停顿了一下,他觉得木荻所着迷的不是杀人,而是死亡这一现象,木荻把二者搞混了,缺乏耐心的他继续说:“你到底愿不愿意让开?”

“不愿意!”木荻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渗透,他的手感到湿滑,有点握不住刀柄。现在他没有了目标,感到茫然无措,即便凶手没有出现,他也会在把刀伸向张一宁喉咙的那一刻放弃的吧。那是他情感的极限。如果这一切是测验而凶手是评审,凶手判定他的恶意不够,无法肆无忌惮地犯罪。

“那就没办法了。”凶手不再微笑。

炎热的空气似乎成了可燃物,尸体正在腐烂——只不过还注意不到,并不宽阔的空间里再细微的声音也会被放大。凶手首先动手,拿起一本书向木荻砸去,然后立刻往前挥下匕首,他不介意匕首在同一天沾上两个人的血。木荻接住书而非丢开,用书挡住刺向自己的胸膛的匕首,他感觉整本书快被穿透了,他凝视着凶手露出恐惧的双眼,从对方瞳孔中看到迷惘的自己,他将伸缩刀挥下,划破凶手裸露的手臂。

木荻本可以割断喉咙,却不过划破对方手臂,无法杀死木荻的情况下,改变了位置的凶手忍住剧痛跳上窗台,他捂住手臂说:“你杀不了人,放弃吧!”

然后他跳出窗外逃走了,一滴滴血淌下成了记号。

而木荻则站在房间里,手无力地拎着沾血的伸缩刀,原来自己连这种恶棍也杀不了,他凝视着天花板上被吹动的报纸边角,仿佛在凝视树林。有那么一刻他发觉起风了,不是电风扇导致的错觉,那一刻花瓶中的水仙花,死者的发梢以及窗户上的蜘蛛网都动了,虽然风也是热的。在这个闷热的午后,他将手伸向铁纱门,是他将自己推进此刻的境遇中,现在又是他自己决定逃离,可他已经在这个残酷的游戏中陷得太深。

责任编辑:崔智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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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陌书
王陌书  @王陌书
出版有《新千年幻想》《幽灵备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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