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将军


文/贾周章


一、胆小如狗

如果我曾忘过什么东西,那我肯定涉世未深;许多离我远去的东西,全部在深夜回到一个中年人的面前,那是时空里的褶皱。寒冷的冬夜再没别人醒着,我突然觉得寂静的黑夜适合鼾声雷动,鼾声不会引起狗叫,鼾声本来就是黑夜的一部分。那些夜晚穿梭于村庄中的狗,同样穿梭在许多人的梦中,我在黎明前听到院子里传来两声狗叫,以为家中遭了贼,便匆匆披上一件衣裳,打亮手电筒来到院中。满天繁星让我感到寒冷,院子空空荡荡,我才记起,我们家已经多年没养过一条狗了。但刚才的狗叫声却是那么地真实,我以为黑狗将军又重新回到了院子。

我能记起许多年前那个丰收的时刻,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堆满了丰收的玉米,还是一个孩子的我和父母围坐在一个秋天的夜里剥玉米。一只刚会走路不久的黑色狗崽子慢慢从狗窝里伸出头,摇晃着屁股向我们走来,让人觉得它随时可能倒在地上。我咳嗽了一声,它便颤抖一下,转身摇晃着走回了狗窝。狗窝是父亲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搭完的,窝顶横担着几根老木头,玉米秸秆铺满窝顶,败叶在窝脚拥围。狗窝虽然简陋,遮风挡雨已绰绰有余。当它走到狗窝跟前的时候,我捡了一根玉米棒子,扔在它的身后,它吓得连滚带爬地冲进狗窝,过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伸出头,看着陌生的院子,看着陌生的我们。

真是一只胆小的狗,我不满地对母亲说。我本来想要一只胆大的公狗,父亲却用柳筐从街上背来一只胆怯的母狗。它四肢短小,眼睛眯着,双耳下垂,一副睡不醒的模样。

那时候,为了节省粮食,每户人家只养一条狗。母狗下完狗崽子,主人担心浪费粮食,便等它们断奶以后,将它们扔在街上的人群前。狗崽子满地乱爬,爬得快的被新的主人捡回家,没人看上的会被傻子冒江拎走烤了吃。傻子冒江瘸了一条腿,是被一条上门寻找孩子的母狗咬瘸的。瘸腿之后,傻子冒江平时走路摇摇晃晃,追狗的时候或是被狗追的时候依然健步如飞。

我家的黑狗是父亲从街上背回来的。父亲来到街上时,围观的人群中只剩下了一只瘦小的黑狗,其余几只健壮的已被别人挑走。黑狗从围观的众人脚下使劲拱出来,摇晃着跑向一条巷子,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正好跑到了我父亲的脚下。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顺理而成章,它成了我家院中的一分子,院子开始变得更加热闹。我经常见到一只鸡追着它满院子乱跑,一头猪拱翻它的狗盆;一声咳嗽也会让它浑身颤抖。整个院子里没有谁害怕它,它甚至会被自己的影子吓到,它一回头觉得影子是另一只狗,便向后扭着头,使劲蹬着空气。

我时常难过,便安慰自己,它还小,或许长大一点它就变得凶猛。我开始扛着一根木棍,带它在院子里巡逻,吓唬一些落单的鸟雀。每次好像只是我去追那些鸟雀,它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像一个旁观者。我有些生气,举起木棍假装要去打它,它却浑身一瘫,趴在了我的脚边,不住地嗅着我的脚趾。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倒拖着木棍,独自走出院子。它紧随我来到街门口,看着我走远,转身返回了院中,那样子像极了一个送客出门的主人。

或许母亲说得有道理,一条狗不用那么凶猛,叫声响亮就可以了。谁也没指着一条狗真的去咬谁,它只需要在深夜里用叫声吓走一个贼就足够了,叫声就是它的武器。我从没见它大声地叫过,院子里来了生人时,它早已提前躲进了狗窝。

它稍微长大一点后,我便带着它走出院子,在巷子里耀武扬威。它紧紧跟在我的身后,像我的一个贴身护卫。我扛着木棍,指挥着村里的十几个孩子。有时候,那群孩子会问,为什么我的狗从来不叫。我说,会咬人的狗都不爱叫,它厉害着呢,它叫“黑狗将军”,能随随便便像村里其他的笨狗一样乱叫吗?

 

二、冲锋陷阵

这似乎是很久以后的事儿了,我的印象中黑狗将军已经长高了一截。一个夜晚,黑狗将军突然向着院墙外吠了几声,巷子里似乎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我喜出望外,急忙推开屋门,用手电筒在院里乱晃;黑狗将军从黑暗中快速跑到了院子中央。几块坷垃从院墙外面飞进来,砸在它的周围,一串脚步声在巷子里迅速走远。我忙用手电筒向院墙外晃了几下,大声地咳嗽着。黑狗将军不住地晃着尾巴,像一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我弯下腰在它的背上拍了几下,捋掉它背上的干草,觉得它已经长得足够强壮。隔壁村那帮孩子总在深夜来我们村的地里偷红薯,我一直在等着黑狗将军长大,等着它冲锋陷阵。我重新将村里的孩子召集起来,在一个夜晚将一根木棍高高地举起,向他们说着一些大话。黑狗将军静静蹲坐在我的脚边,待我讲完话以后,它适时地向着天空吠了几声。那群孩子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纷纷回家取了自己的兵刃和手电筒,跟着我悄悄溜出村庄,潜伏在村外的一棵树下。

熄灭手电筒以后,我们全部隐藏进黑暗中,彼此再也看不到,偶尔翻身会带出裤腿摩擦草尖的细微声响,几个人的呼吸声偶尔变大,变成嗤嗤的笑声。星光照不亮路面与田野,四面的黑暗压到眼前;片片秋虫喧闹,我又觉得四面的空间在无边地延展。蚊子在脸周围盘旋,我们全部胡乱挥手,低声啐骂。黑狗将军晃动身体,像一匹不安的战马。我使劲按住它,不让它发出一丝声响。我心说,你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过了今晚村里所有的孩子都会高看你一眼。

“嘘!”有人轻轻地向大家提醒,我们瞬间进入一片寂静。四五柱手电筒的光亮从远处慢慢摇晃着,向村子附近的红薯地飘去,我们几乎听到了他们的说笑。

一阵短暂的安静后,我使劲一拍黑狗将军的背,大喊了一声:“杀呀!”

我推亮手电筒,和大家一起站起来呐喊助威。黑狗将军贴着地面向着远处的几柱光亮奔去,跳跃了几下便脱离了我的光柱范围,钻进一片黑暗,怒吠声在红薯地里冲出一道线,呼呼啦啦的声响使我觉得我们已经胜券在握。远处的那些孩子好像早有准备,几只手电筒一齐照向黑狗将军,一声惨叫之后黑狗将军又原路奔回。他们同样开始呐喊,边追着黑狗将军边投掷坷垃和小石子,坷垃在草丛里粉碎,石子在头上飞过。我吩咐大家赶紧找坷垃,但我们附近全是草地。

一个孩子转头大声对我喊:“打不过,撤吧。”

话音刚落,他的头上便挨了一坷垃,捂着头大哭着向村子跑去。其余的人也跟着一哄而散。我在队伍的最后,一边挥舞着木棍,一边招呼着黑狗将军向村里撤退。那群孩子一直追到我们村子边上,村里响起了更多声援的狗叫声后,他们才撤去。那个头上挨了一坷垃的孩子,吃了几天鸡蛋才补回来,他的母亲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对我怒目而视。

黑狗将军的名声彻底毁了,村里那群孩子开始嘲笑我养了一条没用的狗。他们再见到黑狗将军时,故意将一件东西丢到地上,弯腰去捡,黑狗将军便惨叫一声迅速跑远。我羞赧难当,在那群孩子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沦为了一名普通喽啰。黑狗将军不再追着我了,它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使我在村里那群孩子面前无法抬头。从今往后,它将独自行走在村庄的夜里。

 

三、离家出走

冬天的田野再也不怕隔壁村的孩子来偷了,那里只剩下空旷和寒冷。我们的部队解散了,很少有人在寒冷冬夜出来闲逛。整个村庄蜷缩在一片寂静中,一入夜便进入睡眠,雪总在没风的夜里悄然降下。

没在村庄生活过的人,多半没感受过大雪夜晚的寂静。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坠落,有一种声音只在你的内心出现。院外漆黑一片,屋内的煤球炉偶尔噼噼啪啪响上一阵,响声使我浑身一颤,随即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

天亮以后,雪已将门拥住,院中的树使劲低着头,一动不动。我走出屋门,黑狗将军突然跳到了我的身前,像等了我整整一夜。它绕着我跑了几圈,上蹿下跳,假装打着喷嚏。

我一边呵斥着黑狗将军,一边将埋在雪里的木棍挖出来,在空中甩了两下,扛在了肩上。我刚将街门打开一个缝,黑狗将军便从我的两腿间使劲挤了出去,奔向一片白茫茫的田野。白色背景下,黑狗将军的身形显得更加醒目,像一道浓浓的跳动的墨迹。

我看到它站在远处的一个坡上,望向更远处,突然又转头望向另外一个方向。看到我在远处望着它时,它似乎有些不自在,头稍微低了一下,打了一个喷嚏,接着放开腿跑了起来。我根本追不上它,只能在后面不住地大声呵斥。它渐渐消失在远处,整个田野只剩下一片白色,不久,一个黑点又从远处的雪地里向我飞奔而来。

它在离我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突然站住了,呆呆地盯着我,前爪使劲向后刨雪。我以为它发现了什么,急忙跑过去。雪坑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它再一次撒腿跑远,我仿佛被它捉弄。

我在原地等了许久,不见它跑回,便开始在田野里行走。我走了很远,我的村庄变得很小,蜷缩在几棵树的后面,好像不敢使劲生长。天渐渐黑了下来,我依然没看到黑狗将军的影子,只好一个人孤独地返回家中。它认识回家的路,肯定会在太阳落山前回来。我家的街门一连开了几晚,只迎接进了一些风和寒冷空气,黑狗将军终究没有回来。

我从母亲的口中得知,它已经怀了狗宝宝,不免开始担心它。外面天寒地冻,食物匮乏;一片雪地过后,又是一片雪地。我不知道它能跑去哪里,跑到哪里也躲不开这个冬天啊。

我确信它跑丢了,或是被村里的傻子冒江逮住,连夜吃掉了。村里的狗见到傻子冒江都会绕道走,谁也不愿意自己被他惦记上。傻子冒江的腿就是年轻的时候被狗叼瘸的,他偷偷靠近一只小狗时,没注意到一条老狗慢慢靠近自己。我开始在冒江的破院子外小心徘徊,偷偷往里面瞄几眼,我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又使劲吸了几口空气,也没闻到狗肉味。

大概一个月以后,一场更大的雪降临村庄,空气开始刺骨。母亲一早便笑眯眯地站在狗窝旁。黑狗将军正卧在狗窝里,不好意思地看着我,似乎已经没多少力气了。它一直在街门口守了半夜,没向院子里叫一声。早上母亲开门的时候,它慢慢踱进院子,踱进自己的狗窝。我找了一块馒头,掰了一小块儿扔在它的嘴边,它只低头看了一眼,又将头转向另一侧。

我无法揣测一条狗的想法。黑狗将军可能想看看风景,也可能厌倦了村庄里的无聊生活,它想远离这个地方。但它最终没有走得太远。寒冷的冬天,使它选择相信我们,愿意将自己的孩子继续降生在我们这个院子,这里再冷也比野外温暖。

 

四、天伦之乐

一只幼狗的叫声突然将我从深夜的梦里拉了回来,我揉揉眼睛,觉得它是从院子里传来的。我知道我盼望已久的时刻已经到来,黑狗将军已经做了母亲。我推开屋门,迎接扑面而来的黑暗和寒冷,尽管已穿上厚厚的冬衣,冷气还是沿着我的袖口钻进身体。我不住地打着寒颤,前迈一步,双脚似乎不受控制。

母亲已经在院子里了,她一手打亮手电筒,一手将一只爬出好远的狗崽子拎回狗窝。那是一只黄色的狗崽子,刚出生的它竟胡乱爬出了狗窝,爬到了梧桐树下的雪堆前。黑狗将军开始不停地舔它,以此驱赶它身上的寒气。

母亲将我拉到狗窝跟前,用商量的语气对黑狗将军说道:“让我的孩子看看你的孩子可以吗?”

黑狗将军好像听懂了母亲的话,慢慢将身子扭向另一侧。借着手电筒的光亮,我看到了狗窝里除了刚才跑出来的、现在还在瑟瑟颤抖的黄色狗崽子外,还有三只正酣然入睡的黑黄杂色的狗崽子。四只狗崽子紧紧地贴在一起,一只动一下,动作便传递给另一只,一瞬间它们便一起翻了一个身。

“打哈欠了。”我指着其中的一只对母亲说。

黑狗将军很快将身子转了过来,用后背堵住了狗窝的口,堵住了我们的视线,堵住了越来越冷的空气。接下来,将是它们母子四狗的温暖时光。我们悄悄退后,还给它们一个安静的夜晚。

院子重回一片安静。我依然在担心它们,便在睡醒一觉后再一次来到院中。满是星光的院子里,还需一段时间才能天亮。我打亮手电筒,慢慢走到一棵梧桐树下,梧桐树冠遮住了半个星空。狗窝里传来狗崽子的梦呓,一个声音带动另一个声音,干草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便再一次想象出它们一起翻身的画面。

一声鸡鸣从村外响起,越过村中高低起伏的屋顶,钻进我的耳朵。我似乎看到了声音走过的一段路,更多的鸡鸣在路上附和,前一声还未消失,后一声便又接上。路被我家鸡窝里突然响起的一声鸡鸣截住,我家院子就成了那条路的尽头。远处也有狗叫声,狗叫声是散乱的,南边一声,北边一声,东边一声,西边一声,彼此遥相呼应,勾画出村庄大致的轮廓。几条狗在巷子里追逐着跑远,在远处留下轻微的吠叫声。它们无所事事,整晚都在村庄里闲逛。

我在梧桐树下的雪堆上撒了一泡尿,用手电筒照了照狗窝,便又返回了屋子。

 

五、狭路相逢

许多天后的一个早晨,“哐啷”一声巨响将我从梦里惊醒。院子里盛狗食的盆子被掀翻了,一阵狗叫声随即传进屋子。我赶紧趴到窗户上往院里观望,看到一条高大的白狗正与黑狗将军在阳光下对峙,它们围着狗盆缓慢地转圈,狗食散落一地。我心中一惊,我认识那条白狗,它曾经咬伤过一头牛,在村子里早已臭名昭著。

白狗似乎没把黑狗将军放在眼里,它压低身子,缓缓挪着脚步,侧目斜视。黑狗将军不住地乱吠,每吠一声身体便不自主地下沉一次,下沉一次似乎便有一圈声浪向外荡开。狗窝里伸出三个小狗头,同样学着母亲的样子冲着白狗乱叫,它们刚睁开眼睛没几天,就已经懂得为母亲助威。

父母不在家,我心里开始发怵,不敢去到院子里,只得站在屋门内,一边呵斥白狗,一边将屋里的玉米棒子当作炮弹,不停地向它发射。我的力气不大,没办法将玉米棒子投掷到院子中央,它们刚飞出不远,便一头扎在地上,几只鸡远远跑来开始乱啄。白狗没有理睬我的“炮弹”,一直紧紧盯着黑狗将军,我知道,一场较量在所难免。

白狗身子向后一挫,尾部下沉,头部高仰,龇出牙齿,呜呜低嚎,做出了进攻的姿势。黑狗将军不甘示弱,不住向白狗逼近,猛地向前蹿出。白狗身子一晃,院中便腾起了一团黑白交替闪烁的影子。影子不住地滚动,撞到树时便转向墙,撞到墙时又转向院子中央。影子滚到之处,几只鸡惊慌乱叫,奋力地扇着翅膀,飞上院墙或柴垛。吠叫声越来越急,声音到达最高点时戛然而止。我定睛一看,黑狗将军已经躺在地上,被白狗牢牢咬住了脖子,只能不停地低吼。

我大喊几声,见白狗并不怕我,便拎着木棍跳出屋子。我用木棍使劲抽打地面,口中嗷嗷喊叫,假装蹲在地上捡玉米棒子。我把所有的动作尽可能做得夸张,终于使白狗害怕。当我再次蹲下捡起玉米棒子时,它突然放开黑狗将军,快速向街门溜去,即将走出院子时又回头向我咬了两口,随即钻进了巷子里。黑狗将军并没有继续追赶,它原地站起继续冲着巷子吠叫,叫了几声便快步钻回了狗窝。

它的脖子上流着血,我急忙跑回屋子找我私藏很久的贝壳。我用母亲的剪子从贝壳上刮下了一包金疮药,急急忙忙赶到狗窝边上,但无论我如何叫它,它始终没有从狗窝出来。我心中一阵愧疚,便在柜子里拿了一个馍馍,偷偷地扔进了狗窝。

那天以后,黑狗将军的秉性突然大变,风吹草动都能引起它的警惕,我经常看到趴在院中的它,突然将头高高抬起,随着一个我听不到的声音缓慢地转动。我走进院子,站在它的身边,跟着它一起转动脑袋,假装也听到了那个声音。那肯定是一个奇怪的声音,它从远处来,我还没听到它,它已经走向另一个远处。

 

六、病入膏肓

一个睡梦突然间离去,早晨的阳光照在我头前的桌子上,温暖似乎再次光临了院子。黑狗将军早早地站在院子中,使劲晃了晃身体,围观的鸡群便扑着翅膀四处躲开。三只黑黄杂色的狗崽子排着队来到院子中间,围绕着狗盆相互追赶,一只摔倒后,另一只假装没看到,继续从它的身上踩过。院中的鸡遭了殃,黑狗将军突然之间冲进鸡群,惹得它们惊慌乱叫。狗崽子开始学着母亲的样子继续追赶着鸡群,鸡群不怕狗崽子,站在墙根与它们对视。

我拎着木棍将跑远的鸡群又轰赶至院子中间,接着抱起一只狗崽子,再次向它们冲过去。院子里鸡飞狗跳,一片混乱,飞扬的尘土久久不能平静。母亲撩开门帘大声地呵斥我,我不害怕母亲,知道她在虚张声势,便冲她傻呵呵地笑。

黑狗将军跑回狗窝前,低头叫了两声。我悄悄跟在它的身后,看到狗窝里一只黄色的狗崽子正在沉睡。意识到有人靠近后,小黄缓慢地睁了一下眼睛。黑狗将军钻回狗窝,舔了几下小黄的后背,小黄摇晃着身体,尝试站起,身子一歪却倒向了另一边。黑狗将军将小黄叼到院子中央,再一次冲进鸡群,跑完一圈后,来到小黄面前,夸张地做着跳跃的动作。小黄终究没有站起来,它爬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不停地咳嗽,喉咙里发出沉重的呼噜声,仿佛卡了一根长长的鱼刺。

得知小黄得了严重的哮喘与咳嗽,我便开始难过。我抚着它的肚子,感到一颗心脏在微弱地跳动,它睁开眼睛,随即又闭上,将自己关进一口深深的井。井口处出现了一个孩子天真的脸庞,映衬在蓝天下的内心世界全部被发现。

我让父亲用柳筐将小黄背到隔壁村的兽医那里打一针,我听别人说过那个兽医救活过一头濒死的牛。但父亲总是假装忘记,假装被许多其他的事情追赶着,没有停下来的时刻。本是农闲时节,他却背上柳筐,扛着铁锨,走出院子,我知道他又去田野闲逛。我远远跟在他的背后,一起走向村外空旷的田野。我不敢跟他说话,他转身看到了我,挥手示意我不要再跟着他。

我无处可去,一路哭泣着走回院子。我的哭泣没人看到,那条路上没有一个人,几条尾随我的狗进入村庄后便悄悄溜进了邻近的巷子,销声匿迹。我走回院子,黑狗将军一直抬头看我,目光相撞,我便感到羞愧,我的身体还太小,做不了生活的主人。

遇到无能为力的事情,我总是睡去,特意将自己置身一场梦中。梦里的狗窝变得空空荡荡,黑狗将军似乎带着自己的孩子走出了村庄。它们看不到尾随的我,我躲在一片月光中,脚步没有一丝声音。我怕它们跑远,对着它们喊了一声,我空张着大嘴,发不出半点声音,在梦里变成了一个哑巴。

我不再与父亲讲话。吃饭的时候,他故意说着一些田野里有趣的事情,那些事情我全部做过,并无兴趣,便拿上一个馍馍走出了屋门。黑狗将军见我拿着馍馍,快速从窝里出来站在我的面前;我一扬手将馍馍扔给了它。母亲没有训斥我,我看到她故意将头转向另外一侧,选择了视而不见。

小黄再没来过院中,它一动不动趴在狗窝深处,鼻息微弱。我想用木棍捅它,刚一伸手,黑狗将军便警惕地钻回狗窝,将它挡在身后,向我轻吠了几声。

街上传来一群人的笑声,整个院子开始无趣。村庄在过一个冬天,我走出院子,寒冷便肆无忌惮。街上的家庙前蹲着一堆人,他们围坐在火盆前烤手,未燃尽的树根泛着暗红色的光。有人将傻子冒江推到火盆前,往里面撒了一把败叶;火盆冒出浓浓的青烟;傻子冒江使劲挥着手,咳嗽着,跑向远处;散开的人群没多久又聚拢回来。

 

七、生离死别

天空飘起许多奇怪形状的云,一条挨着一条,像一个老人露着巨大的肋骨,又像一架木梯横在半空。一个光秃秃的树冠,在远处展示着自己纵横交错的枝杈,冬天还远未结束。那棵光秃秃的树是一个分界线,父亲走过它时便消失在野外,从野外回来时像从树后走出。他的筐里背着粗大的茅草根和天麻杆,我知道它们都是药材,它们来自远处那条干涸的河流。

父亲将天麻杆与茅草根剁成小段,在锅里熏蒸后,装进母亲缝制的布袋里,用我的木棍挑着送进狗窝,狗窝开始充满一股中药的味道。狗崽子错将布袋当作玩具,相互踩踏、撕扯、争夺,药渣散落一地。土办法并没有奏效,几天后,小黄还是悄无声息地死掉了。黑狗将军似乎不知道它的孩子已经死掉,有人靠近窝边时,依然将小黄挡在身后,不住地舔舐着它的后背。

一个午后,父亲让我把黑狗将军引到屋子里,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将狗崽子养大,分别的时刻终究到来了。我将一个馍馍掰成许多小碎块,走一步扔一块,一路将黑狗将军引进屋子,反插了屋门。为了拖延时间,我把一块馍馍伸到黑狗将军的眼前,不停地上下左右晃着,它以为我在与它做游戏,便半蹲着身体用前爪不住地拍打地面,像在敲一面鼓。

透过窗户,我看到父亲将三只狗崽子放进筐内,准备背出院子。父亲向我打着手势,示意我保持安静。我知道,狗崽子将被送到街上的人群前,它们已经长大,即将离开我家院子,开始另一段生活。原本安静的狗崽子,在父亲背起柳筐的那一刻,开始嗷嗷叫唤。黑狗将军听到叫声,便想返回院中,发现屋门紧闭后,变得急躁。它原地转了几圈,像在追着自己的尾巴,然后将前爪搭在门上不住地挠着。那种声音令我浑身发冷,便开始心烦意乱。黑狗将军开始冲着院子乱叫,我更加不敢打开屋门,我怕它会咬伤我的父亲。

父亲背着狗崽子走出院子,不久又背着空柳筐回来。街上传来那群人乱七八糟的说话声,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许多个声音混杂在一起,听着更像是在争吵。

父亲从街门后面拎出了自己的铁锨,将小黄的尸体从狗窝里铲出,扔进柳筐,低着头,再一次离开院子,留下一串向村后野地里走去的咳嗽声。我约摸着时间,觉得父亲已经将小黄扔得够远,才打开了屋门。

黑狗将军猛地跑到窝前,大声叫着,钻进狗窝又钻出,听到街上的说话声后,快速往巷子里跑去。我拎着木棍紧紧跟在它的后面,看到街上那群人像往常一样烤着火盆,三只狗崽子已经被别人捉回了家中。那群人回头看我们一眼,没人说一句话,我又跟着黑狗将军转身跑向村后。我估摸着父亲已经将小黄埋掉了,令我意外的是,我远远地看到了傻子冒江正拎着小黄的尸体一瘸一拐地离去。黑狗将军怒吠了几声,追了上去。傻子冒江急忙在路边捡了一根干枯的树枝,不住地向黑狗将军挥舞着,嘴里呜呜啦啦地说着没人能听懂的话。我开始骂傻子冒江,并用我的木棍不住地上下攻击他,他挥舞着树枝一边抵挡着我的进攻,一边不住地向黑狗将军怒吼。我的父亲也赶来了,他绕到傻子冒江背后,使劲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傻子冒江便一个趔趄险些趴在地上,手中的死狗趁机被黑狗将军抢了去。

接下来,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黑狗将军叼着小黄的尸体在前面奔跑;我拎着自己的木棍紧紧追随;我的父亲扛着他的铁锨走在最后;我的母亲站在远处的院门口望着我们;夕阳正在西下;我们的院子敞着院门。

 

八、闭门不出

我捧着狗食盆,快步向狗窝走去,剩饭汤搅拌麸糠的温度透过狗食盆焐热了我的手,远远看去,我肯定像捧着一盆热气。走路带起空气流动,使热气全部飘到了我的脸上,我便将头使劲歪向一侧。脚步声没有引起黑狗将军摇尾迎接,几声愤怒的狗吠将我阻止在狗窝的几步之外,我小心地放下狗食盆,用木棍当作延长的手臂将它推到狗窝口。

之后,我离开了院子。寒冷似乎并没有变得温柔,巷子里空无一人,瓦房屋顶的积雪每天融化一点,瓦口处下坠的冰锥显得愈发壮实。我担心它们突然坠落,只在巷子中间行走。我站在街上那群烤火盆的人的身后,我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他们会要求我去村外捡些干树枝回来,我很爽快地答应着,然后一去不回。我走过每条巷子,倾听每户人家的动静,没有发现狗崽子的叫声,便觉得整个村庄突然变得好小,野外在慢慢地变大。

下一个早晨,狗食变成了一盆冰坨,木棍敲上去会被轻轻弹开,冰坨与大地已经连成了一个整体。我将狗食盆从地上踢开,端到煤球炉子上,使它解冻,升温,重新释放气味,它又在下一个夜里变成另一个冰坨。如此两天,我便感到了事情的严重,黑狗将军寸步不离狗窝,开始绝食。

黑狗将军一直不出狗窝,使我的父亲无从下手,他一直想再一次将小黄的尸体铲出。父亲握着铁锨,猫着腰,轻轻靠近狗窝,一串怒吠声响起,他便重新直起身体,扔掉铁锨,走出院子。怒吠声粗壮有力,像钟鸣,声音传遍整个村庄,引来更多的狗叫。天空出现了一张网——笼络住声音的网——村中所有狗的位置全部暴露,我便觉得它们向着同一个目标,叫着同一个声音。

黑狗将军的吠叫声一天天变小,有时它整天都不发出一丝声音。我再次感到无能为力,我用木棍去捅它,它缓慢睁开眼睛,又缓慢闭合。我在它的眼中看到一条生命的必经之路,原本广阔的小路,一段一段模糊下去,沉入只在我内心出现的一片暗淡;整条路暗下去,无边的寂静便升了起来。

我似乎正躺在一个黑夜里,听着巷子里的声音,我感到自己的耳朵变得很大。几个孩子喊叫着跑了过去,院子里响起了黑狗将军粗壮有力的吠叫声。我感到一阵惊喜,赶忙翻身站起,走进满是月光的院子。黑狗将军向我摇着尾巴,仿佛在邀功,我将一个馍馍扔到它的脚下,它低下头嗅了一下,便转身走向街门。走路的过程中,它的身体逐渐变小,走到街门口的时候它已经变成了一只幼崽,我想叫它,但我叫不出声音,眼睁睁地看着它从街门下面挤了出去。我急忙寻找我的木棍,我想拎着自己的木棍走出院子,我找不到我的木棍,我开始着急,我开始转圈,一跺脚便在一个早晨从梦中醒来。

在以后漫长的人生中,我长久地记住了那个早晨,我将狗食盆端到狗窝前,看到黑狗将军用后背死死堵住了窝口。我用木棍捅了一下它的身体,似乎捅到了一堵墙,它的身体已经僵硬。我坐在院子里开始哭泣。我的父亲没办法将黑狗将军拖出狗窝,便将窝的顶棚拆掉了。黑狗将军和小黄被父亲铲进柳筐里,放在梧桐树下,我们一起等待黑夜,黑夜里可以躲避傻子冒江。

夜色缓慢升起,父亲扛了那把铁锨,背着柳筐出了门。手电筒的光柱引领着父亲向村外正在冬眠的田地走去。我没有跟出去,我在家中等待父亲回来。父亲很晚才回到家中,院子里的插门声显得格外清脆。我没有问他为什么用了那么久的时间,只是觉得他将黑狗将军埋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我听到父亲上床的声音,我听到他的鼾声随即响起。我久久无法入睡,一闭眼便感觉黑暗劈头盖脸地埋下来。

往后的日子里,我时常在睡梦中被远处的狗叫惊醒,但我从此再没养过一条狗。长大成人以后,我躺在村庄的夜里,迷恋上了听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渐渐地我便可以分清村中每条狗的叫声。我开始在夜晚独自走出村庄。有一次,我在巷子里撞上一条狗,我们一起停住,它轻轻叫上一声,算是对我的试探,我拿手电筒晃一下算是解了它的疑惑。然后,我熄灭手电筒。我们一起缓慢地靠着巷子边缘挤过。它快步跑远,我慢慢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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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周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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