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乐园


文/张皓宸

遗像上那个抹着红唇、姿态妖娆的女人,叫夏尔。

据她的意思,我已经尽可能让这个灵堂显得不那么制式,不奏哀乐,不必默哀,她的粉丝应援物铺满了走道,门口还有甜品台,粉丝代表有序而又专业地发放着媒体礼盒。不知道的,可能会以为是她新剧的发布会。

这就是人类的仪式感,用葬礼证明一个人的消失,用婚礼证明一段爱情的开始。

我念完准备好的悼词,台下终于有粉丝“嘤嘤”哭出了声。悼词有句话是这么写的:亲爱的夏尔,如果你问我们下辈子还会是好朋友吗?我会回答你,你上辈子已经问过了。

不承想对夏尔说出这么矫情的话,是在这样的场合。我都快忘记跟她认识多久了,如果闺蜜分等级,我俩应该算是千年老闺,至于为什么会落得这样的场面,故事大概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蓉城入冬,夜晚总是沁凉。我接到夏尔的电话,被她的说话声震得耳朵嗡嗡响,习惯了,她一向是这样一惊一乍的。

“郑南一,夜深了,我有故事也有酒,你愿意带点脱骨凤爪、老妈蹄花、麻辣小龙虾来见我吗?”

从学生时代到现在,我就像她设定好的伴随型机器人,绝对没有“拒绝夏尔”的指令,别说半夜陪酒了,早晨叫醒服务、抄作业服务、登机前找身份证服务、躲狗仔服务,只要一个电话,晴天雨天,一日三餐,早安晚安,我随叫随到。倒不是我卑微,可能出于职业惯性,我爱为别人考虑,加上与生俱来的重度洁癖,大学毕业第一年,就做了职业整理师。不是家政保姆,而是掌握心理沟通、设计规划、视觉陈列法则等多种技能之后,对客户居家环境进行收纳和整理。解释这么多也无用,不了解的,可以一律按搞卫生的处理。

到了夏尔的公寓,她已经喝了一瓶红酒,瘫在懒人沙发上睡着了。我被眼前的绝景震慑了,不过几天时间未见,满屋子长满衣服,各大品牌寄的礼盒随意堆放,摊开的三五个行李箱永远待命。我踮起脚尖,绕过了一个个大型的防爆装置,找到一小块落脚之地。也是这些年,我见识到这位女明星是个多么可怕的物种,出了门是天使,回到家就是魔鬼,衣服永远会从衣柜里溢出来,堆在一个屹立不倒的凳子上,不能忍受脸上多余的细纹和脂肪,却能忍受堆满杂物的洗手池和浴缸。当初她逃离北上广,在蓉城安家,说是离不开从小生活的环境,其实是给自己的安逸找了个理由,我就是她最大的理由。

有些人越是惨绝人寰地富有,越会轻描淡写地剥削我等劳动人民。诚然,我也控制不住自己,乖乖开始整理。

“跟你说件事,你别哭啊。”夏尔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非常自然地翻开我带的夜宵,“前段时间我不是晕在剧组了吗,去医院检查,脑子里有颗瘤,医生说我只能活三个月了。”

她说这句话的语气云淡风轻的,就像平日里随口的一个八卦,我当然以为她在开玩笑。

“郑南一,我没开玩笑。”她完全能读懂我的心思。

她真的丢了脑部CT 图和化验单给我,在那些左右侧额叶T123异常的专业术语中,我看到了刺眼的“肿瘤”字样。她指了指CT图上红圈画出来的小点,喏,就是这个。确认了化验单上患者的名字,我一时承受不了,悲伤瞬间上头,压抑着嗓子喊她 : “夏尔……”

“给我憋回去啊,我做了多久心理建设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你别让我功亏一篑啊。”

我转头去了厕所,猛咬拳头,直到骨节痛到极限,才松开嘴。努力克制好起伏的胸腔,打开门,看到她咬着凤爪站在门口,我哇的一声就抱住她哭了。

“帮我保守秘密啊,谁都别说,我不想让全世界哭爹喊娘地替我倒数。”

我点点头,心想,我要马上告诉我男朋友。

“方权也不允许。”

“为什么?!”她绝对有读心术。

“他一个哲学教授,万事皆可杠,我就指着潇洒这三个月了,

不想浪费时间跟他辩论癌症病人到底要不要放弃治疗。”

我跟方权是工作上认识的,准确说他是我的客户,别看他是哲学教授,但不会整理屋子,脑袋和语言都性感,动手能力却为负。我们做整理师的,第一次去客人家里一般是先做诊断,与客人深度沟通,针对不同客人制订不同的整理方案。

方权不太好聊天,一上来就跟我聊叔本华和加缪,还问我陨石为什么总落在坑里。我诧异道,这种问题跟蚊子为什么总叮在包上有什么区别。他却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休谟因果观”的例子。我皱眉,休什么?于是他给我讲了一下午的人类理解研究,休谟认为经验是因果关系的基础,而因果观念的确定是由于习惯的联想。我听得认真,不可否认,那一下午,我的确联想到如果跟眼前这个男人谈恋爱是什么体验,越想越不得解。他太神奇了,小眼睛每每讲到宇宙,总会不自觉闪起光。如果有外星人,我想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也就不过如此。陨石怎么落我不关心,我只知道,我落到他这个坑里了,一待就是三年。

不过夏尔不太喜欢他,总嫌他不讲人话,发骚都发得正气浩然,即便把宇宙研究穿了,也没半点要娶我的心思。夏尔当然是为我着急,我倒不是恨嫁,只是觉得生活已经定了型,两人的关系应该更进一步,才会有成长的机会,否则再美好的火花总有燃尽的一天。

说回夏尔。我没想过她对死这么超然,确诊之后,她熬了一宿看完了《西藏生死书》。人生大梦一场,每个人都不同,每个人也都一样,所有人都被剧透了结局,只是过程长短的区别。所以要保证质量,活出精彩,反正该死的一个都不会少。

“你有什么梦想吗?”夏尔突然问我。

“哈?”我被她的灵魂问题问住了。

“梦想还是要有的,不然你哪天喝多了,跟别人聊啥。”

“那我的梦想很简单,除了嫁给方权,就是发财。”

“第一个只能靠方权努力了,发财靠我。”说着,夏尔啪啪在手机上发着信息,完事给我看她跟私人银行的对话记录,好像是把什么账户的受益人加上了我的名字,她接着说, “这账户里都是保险金,五年后,每年返年金,你就从这里取。”

“干吗啊,我不要!”基本的矜持还是要有的。

她眉头一皱:“别跟钱过不去。”

“好的。”我欣然应允,转念又想,“那你爸不会问吗?”

“这是信托账户,他不知道的。”

关于夏尔的爸,三两句说不完,她没有把癌症的事告诉她爸,

准确说也无法告诉。这些年,她爸的行踪就像是流星雨,得碰运气

才能找到,不请自来的唯一原因,就是缺钱了。

我又忍不住抱了她一下,问道:“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啊?”

“你会开车吗?”

我点头。

她扔了串车钥匙给我:“这三个月,给我当司机吧。”

 

夏尔列个了遗愿清单,第一个标红加粗的,就是要给娱乐圈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辞掉了工作室的员工,给了经纪人一大笔遣散费,道谢散场。没过几天的电视剧发布会上,在所有粉丝和媒体的注目礼中,我俩像是刚从公园遛弯回来的过路客,进了酒店高档宴会厅。像夏尔这种量级的艺人,一般都是一带八,身边围绕着经纪人、助理、化妆师、造型师、摄影师,这次,她自己化了个随意的淡妆,挑了件宽松的连帽卫衣,没有酒店出发图,没有借的珠宝首饰,清汤寡水地站在台上。不可否认,仍然光彩照人。只要有夏尔出现的地方,无论男女,目光就是离不开她,虽然她的鼻子和下巴都有动过手脚,但主要有赖于基础卓越,不像我的五官,只能用“都有”来评价。

夏尔旁边的那个女演员,是她们同组的女二号,如果夏尔的脸是“do something”,那她大概就是换头的级别,圈内出了名的人精,拍戏的时候就发过很多艳压的通稿。来到群访环节,我站在台侧,虽然不是第一次陪夏尔出入这种场合,但还是觉得不适应。夏尔当然得心应手,面对媒体刁钻的问题总能巧妙化解,侃侃而谈。

有人聊起整容的话题,夏尔挤挤眼,说:“我不想否认啊,这年头不要相信什么多喝水、早睡、少吃辣,没用的,大则动刀,小就医美,哪个明星不打针啊!”说这段话的时候,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女演员。

女演员立刻回避她的眼神。

我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心里在给她鼓掌。

果然,夏尔承认整容占据当日头条,旁边女演员的反应被做成了鬼畜视频和表情包。经纪人过去总告诫她收起盲目自信的心直口快,打针要说是按摩仪推的,填充要说是整牙整的,自己装糊涂,其实所有看客都明白,彼此都累。

夏尔在后座刷着微博,不住地拍着我的座椅靠背,兴奋道:“郑南一,我的乐园开门了!”

她的清单第二项,是放开了吃。接下来的一周,我陪她吃了牛油火锅、川菜、芋儿鸡、街边烧烤,再也没有开水煮青菜,没有低脂零卡,炸鸡不用去皮儿,炒菜不用过水,彻底拥抱卡路里。当喝到全糖的奶茶时,她在路上叫了出来,原来奶茶的味道是这样的!

我赶紧将她的口罩戴好。

我这几天的不着家,方权当然介怀,不过他非常会情绪管理,明明特别想和我别扭一下,问问我的行踪,但表面上永远是平静的,一脸事不关己。他翻着博尔赫斯的著作,半天下不去一页,我抱住他的脖子撒娇,问他怎么不理我。

他说:“我只想把时间用到我想做的事情上。”

他对待自己的喜好向来特立独行,想想当时他说自己不爱收拾屋子的原因,是可以用这个时间多写两页论文。给他收拾衣柜的时候,我将他的衬衫和内衣物按颜色区分好,教他十字交叉叠袜子的方法,这样可以保护袜子。

捡到一只落单的袜子,我套在手上,假装是手偶,用奶音逗他:“请问你看到我的小伙伴了吗?”

他极不情愿地也套上一只配合我:“没有,我也落单了。”

我嘲笑他装可爱,他碰碰我的手,接着说: “不然我们在一起吧。”

我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他脸红道:“我说……两只混穿。”

男人的嘴硬有时候真的挺可爱的。

第二天一早,我被夏尔的电话吵醒,她说昨晚在街上撒野被狗仔跟了,住址被泄露,私生饭堵到了家门口,只能先搬到我家来。

我睡眼惺忪地问:“要不要去接你?”

她说:“不用了,快到你家楼下了。”

我合上眼,长叹了一口气,刚想和方权解释,他背对着我说: “我都听到了,你知道我没理由拒绝,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侵犯我的生活半径。”

我掰过他的身子,躺进他怀里,摸摸他的胡茬:“放心,她没兴

趣侵犯。”

我们互相嗫嚅了几句,又睡过去了。再睁眼已经临近中午,方权去了学校,我寻思着家里怎么这么安静,才意识到夏尔还没来。打电话过去提示关机,不好的念头猛然袭来,我一个激灵,穿上外套出了门,一路打着电话到了她家,大门紧闭。眼看距她早上的电话已经过了七八个钟头,我心一慌,直奔街口的派出所。

 

女明星丢了,我坐在派出所里,民警在我对面说:“姑娘你冷静一下,你又哭又笑的我们没办法做笔录。”

我这样都拜夏尔所赐,刚收到她发来的信息:你家不是七楼出电梯左拐第一间吗?怎么开门的是一个帅哥啊。

我敢肯定她说的不是方权,因为我家是右拐。

夏尔将错就错,反手关了手机说没电,借口等对门的朋友,毫不见外地进了帅哥家,讨口水喝。帅哥叫段洛,标准模特脸,眉头高耸,面颊凹陷,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他留着长卷发,不太爱讲话,为数不多的几句闲聊中,夏尔知道他刚从国外回来,是个画家,搞现代艺术的。他完全不认识夏尔,更不在意她是否在场,铺开画具,自顾自地创作起来。

夏尔眉飞色舞地给我讲这段“奇遇”,难得挖到人间宝藏,她的遗愿清单增加了一项,睡了段洛。

在夏尔进演艺圈之前,她一直是恋爱里的常胜将军,后来没有保持纪录,不是因为战力退化,主要因为不太方便。她曾经大笔一挥,给了我五个“新时代女人”的建议:要找个真心爱你的男人,找个你看到他就会笑的男人,找个有孩子气的男人,找个懂得浪漫的男人,以及不要让他们四个见面。

这种危险发言,只是夏尔的恋爱观里最浅薄的那种。她常说要允许这个世界上各种人的存在,同时也要允许自己心里的小恶魔存在,在两性关系这件事上,如果很贪,就别藏着掖着,你可以骗过任何人,但是要对自己坦诚。

可惜才疏学浅,在恋爱失败的典型里,我可是太成功了。

还好我有方权。

清梦再次被夏尔吵醒,她在我家门上装了一个可视门铃,只要段洛出门,她的手机就会弹出消息。只见她在穿衣镜前胡乱撩了撩头发,故意扯了扯睡衣领口,锁骨毕现,假装开门,将垃圾放在门口,作势俯下身,睡眼迷离地对段洛说了句:“早安。”

真美好的“偶遇”。

身为司机,我不得不陪她千里追夫,跟着段洛的车,我们到了城西的一家画廊。段洛在里面没待多久,见他出来,已经在车上撸了全妆的夏尔,一阵小跑路过画廊门口,又假装偶遇。

“这么巧啊,段艺术家,要不要一起喝个咖啡?”

段洛非常娴熟地接过她的话:“我咖啡因代谢慢,一天一杯,已

经喝过了。”

夏尔挑眉道:“那我明天再来问问。”

我坐在车上,恭敬地对她竖起大拇指,学到了。

后来夏尔真的连问了三天,第四天,段洛终于请她进了画廊。不大的展厅内都是段洛的作品。夏尔在其中一幅前站了许久,蓝色背景下,两抹黑色线条组成了亲吻的侧脸人像,作品名字叫《即逝之吻》。

“画有卖出去吗?”夏尔问他。

段洛摇摇头: “喜欢的人不多。可能不太符合这个城市的审美吧。”

“我买。”

“我不卖,”段洛看向她,“并不想要同情分。”

夏尔啧啧嘴:“会有人喜欢的。”

“这么确定?”段洛挑眉。

夏尔莞尔一笑:“我们做个交换吧,我帮你把这些画卖出去,你把你微信给我。但有个前提,不要那么快爱上我。”

 

夏尔的撩汉事迹成为我一整天工作间隙的精神养分。当了夏尔的临时司机后,我没有辞掉整理师的工作,而是用怀孕这种烂借口搪塞了领导,他宅心仁厚,减了我一半订单。公司的同事们都给我发来贺电,我无奈之下摸了摸肚子,除了嚣张跋扈的脂肪,并没有方权播下的种子,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悲哀。

晚上到了家,从玄关到客厅堆满了快递,全是夏尔下周直播活动的选品,从卫生巾零食礼包美妆个护到电磁炉按摩椅,生活大小件应有尽有。我闷头收纳干净,才意识到方权已经独自躲在卧室许久。我悻悻地开了门,送上热情洋溢的3J 品质车厘子,他睨了我一眼,用亚里士多德的友爱论,劝诫我朋友间关系的增进是善意的交互,不能一味地付出。我当然不承认,夏尔尽管强势,但我从不会感觉被冒犯和忽略。

他又补了一句,声调明显高了些:“你每天跟在她屁股后面,是她养的宠物吗?”

我急了:“你怎么说话呢?”

他终于忍不住朝我发了脾气:“她凭什么可以理所当然地占有我们的房子,并且占有你。”

我冷冷丢下一句:“就凭她是夏尔。”

那晚我抱着枕头去了夏尔的房间,没有多说什么,将被子盖过头顶就“嘤嘤”哭,想要安放这五味杂陈的情绪。夏尔掀开被子一角,凑上敷着面膜的脸,龇牙咧嘴地问:“谁欺负我家郑南一了?”

听到她的声音,眼泪就不受控,大颗大颗地掉,她慌了神,抹掉我的眼泪,像哄孩子一样,边心疼边埋汰我:“哭吧哭吧,你的眼泪反正不值钱。”

这个世界上,谁都想成为被温柔环绕的那个人,唯一只有夏尔,她值得拥有任何想要的人生。因为命运善妒,让她失去够多之后,造物者欠了债,怎么偿还都不为过。

从夏尔记事开始,她的母亲就缺席了,因为她天生是右位心,不仅如此,身体内的器官与常人也完全相反,俗称“镜面人”。她妈觉得自己生了个怪物,在夏尔一岁时就离开了他们父女。夏尔的父亲天性顽劣,成日不着家,外人都说,他早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夏尔几岁的时候,他还偶尔出现,上了中学,索性一年就出现一两次。

这些年,她爸留给她最后的亲人,就是患了腿疾的奶奶。老人家半个残疾,心也残,对夏尔并不好,说到底,还是嫌弃她是个女孩子。

夏尔足够独立,因为除了养活自己,还要养老人。她的早熟是被这个世界逼出来的,她对她爸说过最狠的一句话就是:“你们当初就该把那三分钟用来散步。”

夏尔从小身体就不好,隔三岔五地往医院跑,光是病危通知单,就被下了好几次。因为身体构造的缘故,大病小病几乎都要全身检查,遇上不成熟的大夫,先不说误操作,光是好奇都要碎嘴半天,于是镇上医院和学校的人都把她当景点看。班上有男生带头欺负她,踹她桌子,扒她衣服,画她的怪像贴在通告栏上,还烧了她的头发。

后来有一天,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如果你们那么讨厌我,不用你们动手,我亲自来。”然后举着刀在手腕割了道口子,满手臂淌着血,直接被送去了医院,从此再没人敢欺负她。

大三那年,她被一个经纪人看中,去参加选秀,结果被组里的关系户给替了位子,止步全国三十强。在北京漂了一年多后,有一年冬天,有机会拍个清宫戏,演丫鬟,试戏的导演说她胖,她愣是不吃不喝,一个月瘦了二十多斤,学古人说话走路,快练成魔障了。

后来为了保持身材,每天只有麻雀的饭量,即便如此,吃完饭也要贴着墙根站二十分钟。她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拼命地努力,较劲又坦荡。而我最大的自律,就是说了要减肥,真的坚持一直说。

二十五岁那年,夏尔在横店拍戏,被通知奶奶走了,说不上是解脱还是难过,她连着哭了三天,再后来,就没怎么见过她掉眼泪了。

认识夏尔之前,我觉得人人都有难处,认识她之后,没人能在我面前说难。夏尔的人生就是一个大女主的故事。在那个美好的躯壳里,装着丧乱、星辰大海、不甘和爱,以活着为期限,贯彻未来。

 

几天后,是某平台的直播活动。这场带货直播是夏尔确诊前签好的,直播当天,我和夏尔一早去了北边的演播中心。主办方浩浩荡荡派了十多个保镖,黑超遮面,从车上出来,一路护送我们到场地。现场其实没几个粉丝,零星有一些园区里凑热闹的人,他们看得尴尬,我们其实也尴尬。

直播开始前十分钟,我们突然被通知要安排一个副主播,说是可以帮夏尔带流程。一个化着浓妆、穿着洛丽塔风格的妹子坐在夏尔身侧,前面四十分钟还算正常,没什么动静,夏尔也实在,好几个品说得我都心动了。看着她在摄像机前游刃有余的样子,说话声音的频率,与镜头交互的眼神,我觉得她整个人都在发光。我很难相信她脑子里有一颗瘤,即将夺去她的生命,强行将她从我身边带走。想到这儿,鼻子又不禁发酸,连忙掏出手机跟着抢了几单,转移注意力。

播完上一个口红套装,副主播朝镜头外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工作人员端上一盒燕窝,夏尔蹦出一脸问号,我赶紧问对接我们的人:“这个燕窝不在我们的选品清单里。”

对接人怯怯地说:“这是平台的补贴产品。”

这先斩后奏的招数,将夏尔架在了直播台上。

夏尔当然不客气,双手交错抱在胸前,问副主播:“这玩意儿你喝过吗?”

副主播舀起一勺,卖萌道:“很好喝的,你试试呀。”

夏尔说:“我不。”

气氛僵住,副主播保持微笑开始报价:“厂商指导价168一盒,今天我们夏尔直播间的福利价只要……”

夏尔打断她:“白送!”

对接人显然慌了,轻声在画外说:“夏尔老师可能不太舒服,我们让她休息一下吧。”

夏尔一听,怒形于色:“我的直播间,要休息也该她休息吧,今天这燕窝的链接只要你们敢上,我就敢送。”

最后,副主播被请离现场,夏尔以超高专业度,讲完了接下来所有的品。

直播结束,夏尔有点疲惫,我递给她一瓶水,她打趣道:“该给我瓶酒,困了。”

我撇嘴瞪着她,她拍拍我的头顶:“放心,死不了。”

话音未落,一个满身名牌logo 的中年男进了屋,扬言要我们现在开直播,加卖刚才撤走的燕窝。夏尔视若无睹,穿上外套,拉着我往外走,走廊上站满黑超,堵住了去路。

我被这阵势吓得缩了脖子,夏尔回头瞥了中年男一眼,冷笑一声,继续往外走。其中一个保镖上前直接拽住我的胳膊,夏尔反手一巴掌掴在那人脸上:“你再动她一下试试?!”

夏尔这一嗓子,吼得我汗毛直立,泪腺太发达,我又不争气地红了眼。几个保镖也显然吓住了,没人敢动。夏尔牵着我退回房间,对屋子里的一票工作人员说:“这是玩什么呢,真当自己黑社会啊!

我说你们啊,要么今天就把我弄死,要么我马上给你们直播个一天一夜,但就别怪多嘴说些不好听的。我做艺人,不怕别的,就怕没新闻,免费帮我宣传,我高兴啊。”

那个对接人哇一声吓哭了,中年男长叹一口气,作罢挥了挥手,保镖让出一条路。夏尔戴上墨镜,拉着我昂首挺胸地出了摄影棚。

上了车,我呆坐着,回了很久的神,夏尔也不说话,只是侧头望着窗外,我轻轻牵起她的手,手心好凉。一阵沉默后,夏尔说,喝酒去吧。

她其实也会害怕,但从来不会在我面前展露一丝一毫的难过。

我们成为好朋友的契机,是在初三那年。我们同校不同班,但我的班主任也教他们班数学。有一回模拟考试,我几个大题都没答上来,班主任留我在他办公室,说是要一对一辅导。他锁门那刻我就已经觉得不对了,讲题过程中越靠越近,夏天的校裤很薄,他将手放在我大腿上,羞耻感瞬间席卷全身,我想反抗,他竟然顺手握住我的手腕,往他身下送,小声在我耳边嗫嚅着:“帮帮我。”

突然,我们头顶的窗户被石头砸破,班主任慌得停下手,起身开了门,夏尔英姿飒爽地站在门口,狠踹了他的裆部。她跨过蜷在地上的班主任,进屋带走了已经呆滞的我。

逃离学校的路上,夏尔问我:“他是不是让你帮他?”

我后怕地哭出了声,委屈地猛点头,点完才反应过来,带着哭腔问她:“你不会也……”

“帮了啊,”她说,“也是帮他这么踹的,看来上次那一脚太轻了。”

后来,我们给市教育局写了匿名信,原来还有好几个学生有相同的遭遇,班主任被学校开除了。从那之后,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胆战心惊的,三两步频频回头,害怕班主任打击报复。不知从哪天开始,夏尔突然和我坐同一班公交车了,她比我高半个头,她拽着扶手,我扶着她,也是在那辆拥挤的公交车上,第一次听到她右边的心跳。

我知道了她所有的故事,高中文理分科,我劝服爸妈,选了文科,因为她选的是文科。夏尔习惯坐在班上最后一排,靠近拖布扫帚的卫生角。开学第一天,老师按照期末成绩排座位,我举手示意,将桌子搬到夏尔身边,告诉她:“从此,你就有朋友了。”

我是暖水壶型人格,其貌不扬,内里再热,也有一个隔热胆包住自己,是夏尔教会我,不必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只暖一人也挺好的。从此我们形影不离,不会缺席彼此的快乐和悲伤。我们大学在蓉城上的,她在一个三本院校读表演专业,靠脸在学校混得风生水起,驰骋爱情疆场,后来经历了选秀和北漂,那部她原本饰演丫鬟的清宫戏里,她成了女二号。

她没和我多说这几年精雕细琢的用力,只是在红了之后,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决定搬回蓉城。一方面我在这里,另一方面,她不说我也明白,她想让曾经亏待过她的城市,好好看一看现在的她。

电话里,夏尔说:“喝酒吗?同归于尽那种。”

借着酒意,她说当年写匿名信那事儿,其实挺怕的,上学放学坐公交车,不只是为了陪我,也是给自己壮胆。我知道即便这二十多年再所向披靡,抛开那件笨重的铠甲,里面包裹的还是一个需要安全感的女孩。其实我也有个秘密没告诉她,她曾经跟我提起过,有一年学校安排集体体检,她人虽然到了,但是拒绝检查,于是一个人坐在停车场边上的泡桐树下,带着一包瓜子,等大部队回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醒来后,发现有人往她装瓜子的塑料袋里投钱,这成了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糗事。

其实那个投钱的人,是我。

那天我早早体检完,路过她身边,我早知道她是大家口中的怪物,近距离观察她,这怪物好漂亮,还酷,不由得扔出了一张十块零钞,心里想着:“怪物小姐,你要加油啊。”

我打心底欣赏她,即便自信是佯装出来的,哪怕骨子里藏着自卑,也要有一种铿锵的气概掩饰内心的软弱。她知道百无一用是深情,所以显得特别无情,知道别人的目光如炬,所以干脆就成为人群焦点,催眠自己,我最好看最可爱最优秀。如果全世界只有一束光,那照在她身上便是唯一落脚。

那一场宇宙百忙中安排的邂逅,没想到就让我们霸占了彼此的生命,一晃就过去了好多年。

 

蹦迪也是夏尔遗愿清单上的一项。

去夜店是有技巧的,去得早不如去得巧,在大家微醺之后,场灯一暗,谁也不认识谁。直播结束那晚,我和夏尔打卡了人民中路的网红夜店,一人一杯尼格罗尼下肚,胃里烧着火,她拉着我去舞池中心蹦跶。我很少来这种场合,加上天生没什么音乐细胞,跟不上鼓点,仅限于摇头晃脑,夏尔就比较天赋异禀,扭得有模有样,估计在家里也没少练。其间有几个男女认出了她,要求合影,夏尔心情好,一一答应,还拉着他们齐舞。

从洗手间出来,我们撞见在卡座上独自喝酒的段洛。夏尔朝我不怀好意地一笑,像只刚出洞的妖精,飘到段洛身边,跷着二郎腿,单手撑着下巴,对他说: “如果我说,这次是真的偶遇,你相信吗?”

段洛绅士地点点头:“It's you.”

夏尔得意地一撩头发:“怎么一个人啊?”

段洛朝舞池的方向扬扬下巴:“陪朋友来的。”

“女朋友?”

“我也想。”

“光想没用,得努力啊。”夏尔说。

段洛笑了:“你真的很有意思。”

“这我知道,勉为其难借你努力一下,”夏尔拿起冰桶里的香槟,自顾自倒了一杯,与他干杯,“敬我这么有趣的女人。”

他补充:“女孩儿。”

“上道了。”夏尔粲然一笑,仰头喝掉杯中酒,起身打算走。

段洛当然诧异:“这就走了?”

“对啊,毕竟有任务在身,大艺术家的画等着我卖呢。”说完,夏尔拽着我回了舞池。

我没看段洛的表情,但我猜,即便那张超模脸再镇定自若,他的心里一定风卷残云,不给猎物留任何缅怀大自然的余地,这就是夏尔。

我们跟随DJ 的音乐,肆意在舞池里跳动,身心从未有过地放松,即便胸腔像被凿空般震得难受,但能感受到血液的流动。或许这就叫活着。

酒精上头,再之后的事,我便不记得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床上了。宿醉后,胃里空空的,我出了房间,方权在厨房做午餐,客厅的地上摆着一个路锥。

我讶异道:“这是干吗?”

方权背对着我,清冷地抛出一句:“昨晚你自己抱回来的不知道吗?”

我按着脑袋,记忆断片儿,全是碎片,只好弱弱地绕到他身后,拽着他衣角,开启撒娇战术。夏尔这时也从房间出来,看到路锥,问了同样的问题。

方权没搭理她。

“哇,有牛排吃啊。”夏尔双手合十,闻香而来。

方权挤上黑胡椒酱:“我只做了自己的。”

夏尔椅子拉到一半,停住:“这就不厚道了啊。”

“你们反正那么能喝,还吃什么呀。”

夏尔不爽:“方权你几个意思啊!”

“我几个意思,你们是开心了,从进门开始就轮流吐,马桶盖子都吐掉了。人贵在自知,带郑南一喝成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酒精是会成瘾的,今后是不是但凡有什么情绪,不能自己消化,都要靠酒精了?”方权不带停地一口气说完。

夏尔顿了顿,说: “我发现你真的太容易认真了,你不该谈恋爱,该去天桥贴膜。”

“好了好了,我来点外卖。”我举手示意停战。

夏尔懒得跟他吵,撇撇嘴回了房间。

他们这道柏林墙,从我第一次带方权与她见面就筑成了。夏尔嫌他假正经,方权说她太世故,两人互相看不顺眼,每次碰面总能唇枪舌剑三百回合,我永远被夹在中间,作为和事佬还经常被误伤,一边对我说:“还不是因为你是她闺蜜。”一边又说:“还不是因为你是他女友。”敢情都是我的错。

其实夏尔知道,方权没什么大毛病,他对我的好也是真的,就算是半真半假,但我喜欢他,没有半点水分。我的性格就是这样,喜欢一个人就会上头,不喜欢就自己默默走掉,我不会记仇,但谁对我好,我都很清楚。

反正夏尔说过:“我不会妨碍你去爱,如果有一天被欺负了,只要记得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个地方让你哭就行。”

说来也巧,就在这周末,夏尔要录一个类似圆桌派的节目,因为嘉宾档期的问题,当天临时换了嘉宾,我在监视器外看到方权出现的时候,脸都绿了。方权除了是大学的哲学教授,他也自己做视频,是某网站的学术up 主,圈子里其实还小有人气,之前还有出版社来找过,说要给他出书。只是不承想,他们竟然受邀同一档节目,当天的主题也很讽刺,作为各行精英的他们,要围炉聊“年轻人的崩溃”。

我还算不算年轻人,我不知道,但我真的很崩溃。

夏尔是当期的主咖,话头几乎都围绕她,只要轮到她发言,她就故意调侃方权,阴阳怪气,句句带刺。

原本是聊崩溃,聊着聊着,话题一转,聊起年轻人最关心的两性话题。

夏尔说:“爱情是无师自通的,真爱来的时候,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就想跟他在一起。”

方权接过她的话:“我不赞成真爱论,引入真爱论只对婚内团结有用,但对于相亲配对却有反作用。”

夏尔反唇相讥: “那像方老师这么优秀,肯定不需要相亲配对了,我建议可以试试婚内团结一下,也许就知道什么是真爱了。”

主持人问:“方老师是单身吗?”

方权顿了顿,摇摇头。

“方老师反应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要说自己是单身呢。”夏尔将他一军。

方权说:“这跟单不单身其实没关系,就像叔本华说的,爱情的美好只是一种欺骗,而婚姻更是一场悲剧。我不想用‘未婚’或者‘已婚’这样的标签来定义两个人的关系,我私以为,两个人在一起,是两个孤独的灵魂碰撞和交融,肉体虽然在一起,但彼此其实是独立的,双方都要把时间用到想做的事情上。”

夏尔笑着说:“方老师可能平时都活在宇宙,不太知道我们地球人的恋爱,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你的形而上,就给你想要的一切,两人也不会因为谁更有个性,就应该服膺对方的标准。如果都以自己‘想做’为借口,谁还敢碰爱情里的柴米油盐。”

方权说:“活得太清醒不是件浪漫的事。”

“那你不觉得装睡更不浪漫吗?”夏尔回。

录影现场的氛围很微妙,其他嘉宾都不敢搭话。

半晌,方权回:“这只是局外人的偏见。”

“方权,你可以满口叔本华加缪,也可以天天独立宣言,甚至可以不问柴米油盐贵。你可以觉得人是永生的,年纪都不是事儿,可以今天心情好就接吻,不好就写论文,甚至可以生殖的目的一旦达到,就两手一摊,没关系,大自然不在意。但是,喜欢你的女孩不可以。”夏尔收敛怒意,缓了缓说,“有时候你们男人所有自以为是的浪漫,其实都是在用给对方的伤害来写诗。”

现场没人再说话,我在场外读着秒,好难熬的一段留白。主持人终于捡起话头,念上一条广告口播。

记忆中,这是方权对夏尔发过最大的一次脾气,不是吵得最厉害,而是闭嘴。

后来那期节目播出,节目派出后期神剪辑,将他们几次剑拔弩张的交火都删了,剪成了互相赞成彼此的观点,你说一句,我点头,我说一句,你鼓掌,非常默契。

为此,夏尔还发了微博,配了张《剪刀手爱德华》的剧照,内涵节目组,但看在我的面子上,她没再多追究。

一周后,我从客户家出来,方权在楼下接我。纳闷他怎么来了,才知道手机一直没信号。他说:“你们那个好心的领导,电话打到我这里了,让我照顾好你们母子俩。”

我脸烧起来,瞬间头皮发麻,我不是个聪明人,谎言只是为了保护比真相更重要的人,深知不能再瞒他,只能告诉他夏尔的事,只要他别去找夏尔的麻烦,装作一切都不知道,我什么都听他的。

听完夏尔的遭遇,他沉默良久,说: “你明天空吗,去趟民政局吧。”

 

不知不觉,两个月已过,时间凝望着我们,而我看向它,摆着手,它却不肯停。

在这期间,夏尔的父亲出现了,两个人就约在我家楼下,她爸大概是从最近的新闻上频繁看到女儿的名字,问她受什么刺激了。

夏尔来回踱步,说:“没什么。”

他这次回来,主要是通知她,他要和新的女友结婚了,之后会定居新西兰。

夏尔点点头,问:“钱够吗?”

夏尔爸憨笑道:“这次不问你要钱了。”

走之前,夏尔叫住他:“喂,如果有一天,你再也找不到我了,不要怪我,因为是你先对不起我的。”

夏尔爸闻言,抱了抱她,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他们的身影被一盏孤独的路灯打着,非常像是默片里一场郑重的告别。夏尔将脖子缩进围巾,站在冬夜冷清的街道上,在时光溜走的间隙,好几次用力揉了揉眼,然后飞快地抬头,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夏尔的最后一个工作是某刊物的时尚盛典,今年刚好在蓉城举办。不知从哪年开始,各类盛典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会让艺人团队配合产出各种物料,因此光是酒店出发照、杂志方安排的官图、红毯定妆照、内场的领奖和表演,最少就需要准备两套不同风格的礼服。而最容易产出新闻的红毯环节,便是各家艺人上桌的初战场,除了用尽浑身解数讨得最多的闪光灯,还要想尽各种办法拖延到达红毯的时间,谁能拖到最后,谁就赢了。

好在这次红毯在场内,不用受冻。作为夏尔的兼职司机,我没过问太多工作上的细节,如今人人都把自己当成大腕儿,无论咖位大小,一定被团队簇拥,我俩又成了人群中不一样的烟火,两人成团。

夏尔从酒店房间出来,穿着一件自己在网上定制的宽松T 恤,上面印着段洛的那幅《即逝之吻》。

她穿着这件T恤走完红毯,又从随身的帆布袋里掏出另外两款,说这就是她内场的战袍。

果然,不按常理出牌,夏尔成为众女星中最出挑的那个。在那些华服与珠光宝气之间,只有她活泼地上蹿下跳,见缝插针推荐她衣服上的油画作品。

段洛的画展闭展那天,现场二十多幅画几乎都找到了卖家。工人将画作包好,撤掉现场的搭建,画廊还原成一个无趣的水泥空间。

段洛故作神秘地将夏尔带去里面的隔间,打开墙灯,眼前是一幅大尺寸的油画,茫茫星河,在行星与行星之间,依次飞扬着夏尔曾经扮演过的经典角色。

“送给你的。”段洛说。

夏尔眼眸闪动,双唇微微开合:“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垂眼道:“你敲开我家门那天。”

“还说不认识我,心机很重哦。”夏尔打趣。

“还不是害怕吻不到你。”

“那不用再怕了。”说着,夏尔踮起脚,吻上了他的唇。

后来我问过她:“你们这算在一起了吗?”

夏尔没有给我肯定答案,她只说: “两个聪明人,从未谈过‘爱’这个字,却早已不动声色地侵略了对方千百次。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为喜欢过的人开了一扇门,是我的诚意,至于进不进来,那是他考虑的问题。但无论如何,这种交手,已经很让人开心了。”

 

夏尔的遗愿清单里,有一项是闺蜜旅行。说来也讽刺,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竟然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旅行。她在网上看到一张图片,北方有一个叫阿那亚的地方,有一座建在沙滩上的孤独图书馆,每年冬季,海面会结冰,冻海奇观仿若仙境。

我积极响应,订好票,抛弃男人,开启只属于我们的闺蜜之旅。冬季的海岸线少有游客,浮冰与雪块藏起了海的暗涌,海风呼啸上脸。我们在海边的餐车上买了两块烤地瓜,蜷缩在一起取暖,呼着热气互相咬一口地瓜,总觉得对方手里的比较好吃。我们在艺术中心的下沉舞台仰望天顶,在孤独图书馆前留下照片。夜幕降临,海风酒吧奏起爵士乐,夏尔喝得开心,自告奋勇上台,让乐队配合,唱起了歌。即便被认出,也没有人打扰她,我红着脸坐在台侧,眼前已经天旋地转,努力保持清醒,想要再多看她几眼。

我们订了一间大院民宿,房间里有壁炉,柴火惬意地烧着。酒一直没断,我们像孩子一样拥抱、打闹,斟上满满一杯红酒喝交杯,给彼此涂口红,然后吻在对方的脸上。体力透支,我们躺在地上,我睡在她右边胸口,侧耳听她的心跳,仿佛回到了上学那会儿,第一次在公交车上听到她心跳的瞬间。她撩拨着我的头发,感觉到她的身子在颤,抬眼看,她竟然在哭。

“干什么啊!”我坐起身,心疼地抹掉她的眼泪。

夏尔眼泪如注,哽咽道:“我不怕死,真的……郑南一,其实我

很羡慕你,你知道吗,我拼命想要自由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不自

由了。我也想有人爱我,也想结婚,有一个自己的小家,但我不

敢说,我怕我说出来,就不酷了。”

“我懂,我懂……”我将她抱在怀里,眼泪也跟着上来。

终于要面临这一天的到来,我其实好害怕,尽管我早已习惯在她面前展示脆弱,但在这三个月里,我在提及任何可能的悲伤时都谨小慎微。究竟要做怎样的准备,才可以全然接受,心安理得地让生命中那个如此重要的人离开我身边。

都说人生最遗憾的,是没有好好告别。但其实更遗憾的,是我明知道你会走,却失去了告别的勇气。

夏尔遗愿清单中的最后一项,是要办一场特别的葬礼。不想要常规的流程,现场要放她喜欢的,五月天的歌,不想开放追悼会,除了我们,就让几个粉丝代表来就好。

借着酒意,我一一答应。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我们在地上睡了一夜,地暖烘得嗓子发干,睫毛被凝固的泪痕粘住,我用力睁开眼,夏尔已经在划着手机了。

她的微信和电话被成堆的消息覆盖。昨晚喝多后,她竟然发了微博,短短几个字,她写道:我要死了,脑瘤晚期,再见吧,这个混蛋世界。

段洛打来电话,夏尔挂掉,手机再次振动起来,心一横,索性关了机。她说想一个人待一阵子,此刻只需要安静。我没再多纠缠,安顿好她,顺应她的意思,独自回了蓉城,但我们说好,只给她三天时间消化,三天后,再来接她。

这几天,我时刻关注着网上的舆论,夏尔躲在民宿里,原本以为天塌了,结果是我们多虑了,不过也就七十二个小时,信息快速更迭,今天这个艺人穿了什么衣服,明天谁又曝光新的花边新闻,那条她决定不删的微博里,除了真正爱她的粉丝痛哭流涕地关心,对于其他看客来说,不过也就是一条无法感同身受的新闻而已。可能再过不久,这条微博下面,就全部点上了蜡烛,然后,成为了不重要的记忆。

 

有些故事不该是悲剧结尾的。

方权曾说,博尔赫斯野心勃勃地创造了一座小径分岔的花园,当他在一个岔路口停留,面前的每一条路,都向无垠延伸,又生出更多的分岔。书中说,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因此每一段故事最后的物是人非,都有平行宇宙里另一个结局堪以告慰。

再接到夏尔的电话,是在我要启程去接她的那天。

电话里,她的声音低沉,说医院刚刚通知她,上次的检查结果是误诊,输错了病案编号,她脑子里没有瘤,之所以晕倒,只是因为减肥过度,低血糖而已。

我在家声嘶力竭地喊,抱着方权的脸猛亲,扬言要去点火烧了那家不靠谱的医院,转瞬又想,不行,我还得感谢这破医院,把夏尔还给我了。想着喊着就哭了出来,这几个月的情绪终于得以释放。

等我哭够了,夏尔说她做了一个决定,希望我支持她。

她还是想继续办这场葬礼,将错就错,彻底与夏尔的身份道别,这个迟来的乐园,她还没看够,没玩够,想去世界流浪,找到属于她的坐标。

夏尔走后,我收到一个礼盒。

打开是一件量身定制的缎面婚纱,上面附了一张卡片,她写道:看着你幸福,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将婚纱抱在胸口,这一次,我表现很好,没有哭。

此刻的她,会在哪里?或许在台北的士林夜市吃到肚子撑;在东京的六本木展望台看到了若隐若现的富士山;在赫尔辛基与当地的村民一起吃烤鹿肉,喝伏特加,抬头看天空,出现了极光;在南山塔,和最爱的人共同绑上刻着彼此名字的情侣锁。

或许正在世界上最大的乐园,吃掉一口粉色的棉花糖,糖丝粘住嘴唇,她俏皮地笑了笑,然后逆着光,往前奔跑。

亲爱的夏尔,别回头啊,千万别回头啊。

 

关于夏尔的故事就说到这里吧。

灵堂响起的音乐打断了思绪,这是我特意为她选的,五月天的《转眼》。

歌词是这么唱的:

 

有没有人在某个地方

等我重回当初的模样

双颊曾光滑夜色曾沁凉

世界曾疯狂爱情曾绽放

有没有人依偎我身旁

听我倾诉余生的漫长

在你的眼中我似乎健忘

因为我脑海已有最难忘

最难遗忘

 

方权搂着我的肩膀,替我擦掉脸上的泪,我拍拍他的手,想一个人出去透透气。从屋里出来,阳光很烈,街道正好卷起一阵风,路两边光秃的树干抖落了满地萧瑟,这个冬天,应该很快就过去了吧。

有两个穿着婚纱的女孩从我身边跑过。她们手牵着手,互相踩着影子,正青春的模样。小时候我有听说,只要踩着一个人的影子,那这个人就不会走远了。

细数此生的最美好,是我来时,恰逢你到。我在自己最好的时候,认识了同样好的知己,你为我拂去乐园的灰尘,让我永远好奇又贪玩,我们共同借着彼此的光,成为了闪闪发光的大人,而后再一同奔赴熹微。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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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张皓宸
张皓宸  @张皓宸
作家、编剧,「一个」常驻作者。@张皓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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