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是从那次来例假后一直流血不止开始的。
阿洛以为近来加班太拼命导致月经不调,但直到半个多月了,还是没有干净,这才去了医院。本来若不是年末酒类促销的客户活动提前了,她会先去中医院开一方调理身子的中药,慢慢来。但时间来不及,她只好速战速决,去了私立医院。
好在那个破客户活动的提前,让阿洛知道了自己的子宫颈,癌症已经到浸润期。
她不敢仔细去看那张CT图,她也看不懂,只知道自己身体里长了大丛大丛的野草与苔藓,它们的颜色与光泽与案头那张圣诞红酒香槟促销企划宣传海报相重叠,圣诞树与红色的圣诞花,一簇簇,像炸裂的烟花。
女医生果断帮她预约了一个半月后的子宫颈切除手术,那女医生告诉阿洛,即使不能生孩子又如何,你的人生是你的,该丰盛仍会丰盛。
阿洛很感谢女医生,女医生的果决让她省却了与父母商榷的来回,省去了左右思考,好在她现在并无男友,不必再去多考虑一个人。
那夜,在母亲开始哽咽之前挂了电话,阿洛一个人走在港岛的夜里,轩尼诗道很长很长,电车左拐又绕,新的大楼旧的街市,路旁的糖炒栗子,陆陆续续开始的圣诞装饰。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她想起曾经看过新闻,有人试图卧电车轨自杀,结果电车在两个街口外就停了下来,一个人,连自杀也被全城嘲笑,也是很失败了。但此时阿洛很理解那人,她也想卧在电车轨道上,从路中间看这城市,再闭上眼睛,把一切交给头顶那片被光照成红橙色的天,反正已经被开了一个这样大的玩笑,也不在意被谁笑一笑。
她也觉得好笑,30岁而已,就要切除子宫。前几日还在兰桂坊参加朋友生日会,有个很帅的混血男子问她要电话,酒过三巡他朝她使眼色,问她去哪里,她笑笑,说了句“period”,他便耸耸肩,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喝了太多酒,应当喝些热的对身体好,她便举手点了一杯热红酒,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阿洛还在想,等period结束之后,或许再约他出来。他是健身教练,或许他与她交往只是为了卖她课程,但那又如何,一切爱都有代价。阿洛苦涩地想着,以后也不必烦恼这样的问题。
一路走到跑马地,今夜不是赛马夜,这社区安静又温馨,街边高级日本料理店透出低调的光晕。阿洛想起和两年前分手的前男友曾经在这里吃过一次饭,那是她的生日,她并不想铺张,但前男友却像决定了要把所有的亏欠都在那夜还给她一样,订了这家人均2000的餐厅,又买了花束和名牌包,她知道这是他此时能给她最好的一切了。她笑着,赞美着每一道菜,心里知道他要走了。
前男友研究生毕业后做了五年记者,然后却放弃一切去考地产牌照,她知道他很努力想给她一个未来,但没有人告诉他,不是每个地产中介都能买得起房子的。他没有人脉,笔头虽厉害嘴巴却笨拙,最后他终于决定回深圳,进大平台工作,从低做起。阿洛生日的下个月,就是他们的房子租期满约,他们默契地没有提及以后。
她想起他们在出租屋狭小的床上,想未来孩子的名字,胡乱说着说着便睡着了,然而一切也只是到了孩子的名字而已,她不敢去提孩子要上什么幼儿园、什么学校,是公立还是私立,这样的问题只会增加压力而已。如果拥抱着就能老去,那该多好,她常常想。
她也曾经想要养一只猫,和他在这城市里制造家的景象,但看见宠物街漂亮笼子里那些趾高气昂的昂贵英短,她就有点退缩,他们的房间太小,她不想委屈了猫咪。
前男友搬走那日,她等他开口问她,是否考虑过与他一起去深圳?也许她会果断地辞掉手上这份不错的工作,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工作,能时常飞法国,能练习法语,能接触许许多多世界各地的人……只要他开口,她都可以放弃。
但他没有。
她目送着他进了东铁站,消失在前往落马洲的人潮中。一直到那一刻,她还以为,他们还有希望。
然而事后阿洛才知道,前男友父母一年前就帮他在深圳买了房子付了首期,那房子一年间已经升值一半。
而这一年间,他们仍旧住在一起,他未来的计划,对她只字未提。
尽管如此,阿洛想起那夜他对她的善意,花和礼物,美食和美酒,她无法恨他,因为那是他能做到的极致了。
这是阿洛最漫长的一段爱情,就像港岛的电车,缓慢而笨拙,想起当时是前男友追的她,她刚入社会,迷迷茫茫间就被他吻了,然后就留在了他的出租房内。那时她研究生毕业,23岁,她觉得是时候,于是就没有抗拒。
没有流血,没有很痛,就是很不舒服,第二天肚子胀了一日,闷痛得不知道怎么形容。她面色煞白,打电话给他,他急匆匆地坐的士来她公司找她,还问她要不要去医院。她看见他着急的样子,笑了出来,便觉得这是可以共度一生的人。
不知道如果没有那次分离,现在的他是否会接受她的病。也许早一点放手,也不必撕扯得难看,毕竟连那么微小的痛楚都惹得他匆匆赶来,最后却也还不是放了手。
大概是因为天气冷,电车总站没有人,阿洛便坐上了电车。
电车开动,叮叮咚咚,去往中环,这缓慢流淌的夜色,这不可一世的孤城。
阿洛的脸在风里被吹得冰凉,眼睛干燥得发疼。她发现自己甚乘搭这缓慢的交通工具,经过汲汲且碌碌的中环,像个没有时间表的闲人,今夜也是可以闲暇片刻的吧,她想。
兰桂坊里即使没了游客,却还是孤城里必不可少的消遣。阿洛在这里遇见了Ken,在前男友离开香港半年后。
Ken西装革履,有着中环标准配置的名表和名牌手拿包,头发永远不会塌下来,说话总有恰到好处的自嘲和自夸。本地长大外国读书,有着一帮ABC朋友,也有私人健身教练的群组。而他太过标准,反倒让阿洛起了戒心。
中环毕竟太小,做Marketing打通天地线的阿洛很快通过共同朋友打探到了Ken的身家背景,所谓的金融业其实是卖保险,最近他开始建立自己的团队,住在湾仔半新洋楼,开白色BMW。这些条条框框定义着一个人的普世价值,就像商品说明书一样,除此之外再也打探不出别的什么。
那夜在兰桂坊与SOHO区交界的楼上酒吧里,菲律宾歌手在唱一首英文老歌,气氛很好,阿洛和一帮做marketing的朋友在一块,很快就和Ken的另一帮朋友搭上了伙。
做市场调研的港女们,个个精通商品社会,妆容无懈可击,连最细致的边角料也有品牌加持。而中环的金融业男子,也常年游弋在金钱美色里,哪怕是最清纯的宅男,也难免蒙一层古龙水味道的油腻。都是世俗里最精明的男女,阿洛和Ken偏偏坐在了露台唯二的两个座位上。
仿佛是为了验证初见的震慑,他们抽了一根烟又一根烟,每根烟都是震惊和不安,烟灰缸里堆积了一层又一层灰,最后烟雾散尽了,他们终于决定交换联络方式。
之后是最俗套的剧情,他约她下班后吃饭看戏,开车送她回家,第三次约会在电影院牵了她的手,然后在车里吻了她,认识的一个月后去了酒店,往后约定每个礼拜至少见一次面。一切都是这城市里的约定俗成,没有意外,这让阿洛沉浸在巨大的安全感中,而狂喜与安全感交织,就像铺天盖地的柔软毯子,她很快想到结婚,想到这城市又一约定俗成——求婚戒指的价格大概是一个男人三个月的工资,这样遥远的事情。
但她心里没有预算,因为Ken的一切都那么真实却又虚无缥缈,她对他知之甚少,保险业本就收入不稳定,看他身光颈靓,家里却半新半旧。直至有日Ken问她是否有意愿购买一份他公司的保险,阿洛终于恍然,他们再怎么亲密,她也还是他的一位潜在客户。
但她已经离不开这种约定俗成的关系,于是帮他买了一份数额不低的保单,这是她的全部年终奖金。
但一切还未结束,Ken问她是否有兴趣加入他的团队,因为只要凑够多少人数,他便可再得一份奖金。就像在赌场里不肯离开的赌徒,阿洛迅速考了保险,然后迅速加入了他的团队,无数的例会、学习、见客、跑数拧干了她所有时间。她最后辞了自己原本的工作,他们像一对冲锋陷阵的战友,几乎24小时在一起,互相却知之甚少,相处半年,她仍然未见过他的家人,连照片也没有。
他们最亲密的时候,大概就是偶尔午饭时间,在中环时钟酒店短暂独处的一个小时。一切都要快,连最后的拥抱也格外奢侈。她时常觉得,他们像两只高速运作的手机,需要快速充电,然后继续投入芸芸巨大运算。
Ken对世俗成就的巨大渴望,唤醒了阿洛,像那尾“鲶鱼效应”里的鲶鱼,掀起池底淤泥,搅浑一潭死水,也把她逼到水面大口呼吸,而这里,每一口呼吸都是钱的味道。
她不得不承认,她身处的这个世界,是把女人逼成女强人的,即使身在爱里,也惶惶不得安生,只有钱能让人宁静。
阿洛拼命寻找客户,她亦知道自己的拼尽全力,也是为了Ken,她赚得多,他在她上面便赚得更多。她把除却睡眠之外的所有时间分割成无数个一小时,每一小时都必须见到一位潜在客户,每一餐饭都必须创造价值。除了时钟酒店里的那个一小时,紧紧相拥,他们才真正褪下战衣,像受伤的士兵彼此依偎在战壕里,看窗户外紧凑的天色,仿佛那里真的有硝烟,也仿佛他们真的暂时安全。
她终于病了。
发烧得迷迷糊糊,连站起身都困难,自从前男友离开后她一直独居,没有人给她送食物或是送她去医院。她尝试打给Ken,当然无人接听,她知道她现在是个伤者,就该留在后方休养生息,而战士该在前线冲锋陷阵,她都知道。
可她连去医院的体力都没有,只好躺在床上,维持着呼吸,一直睡和哭。她梦见前男友第一次和她旅行,他们在东京街头走散了,她在巨大的御苑公园里迷路,天色越来越黑,在树林深处看着远远繁华闹市,却总也走不出去。她又梦见电车慢慢摇晃,前方的轨道一直通往海里,可是没有人发现,她大叫着,却无人在意,仿佛所有人的目的地本来就是海底。
再清醒时大概已经过了好几日,阿洛终于感觉到饥饿,她尝试再次打给Ken,却被告知这几日她滋扰他甚多,这令他感觉到压力,他请她理解,他想专注工作,并不想要女友。
伤员最终被战场抛弃。
这本就是战争里的约定俗成,亏她以为战友之间总有一点情分。
从Ken的团队退出,又找了新工作,做回老本行。一切其实都比想象中容易,人与人、人与公司之间,只是一些手续的来回,做完这些流程,便可全身而退,顶多在最后买些“散水饼”,当做一个告别仪式。
可让阿洛心寒的是连那告别仪式也没有,一个落下队伍的伤兵的价值,并不如一位潜在客户。离开中环办公室的那日,Ken刚好去签单,阿洛回头看了看天空,那些时钟酒店里透出的天色,其实根本没有硝烟,所有硝烟都在他们的想象中。
电车驶过德辅道中,中环夜色被抛在身后。
到了现在想起Ken时已经不会有情绪波动,毕竟他至少还给她留下一份保险,好在足够高额,能够完全应付她的手术费用,甚至还有不错的误工费。有些伤不会白受,她苦涩地笑了笑。
电车继续前行,前方是上环的旧日气息。
灯光明显比中环暗了下来,昏黄的街灯把一切染上一层时光滤镜。人们总会在这里想起《花样年华》,想起旖旎的旧日情愫,游客很爱穿着旗袍在上环半山的楼梯拍照,感受街灯下的一瞬间恍惚,那是日常生活里没有过的体验,也注定是要清醒的一场观光。
上一次恍惚,还是年初。
阿洛去参加一个朋友策划的画展,在上环普庆坊的一栋唐楼里,楼下有锁,参观的宾客要煞有介事地和主人家对暗号,然后由主人从二楼窗户将锁匙抛下来,锁匙穿越过高大的白玉兰树,从树枝掉下来,这才能捡起锁匙去开门上楼观展。
那次的画家刚好也在现场,他们叫他陈老师,是个旅美任教的男人,看起来非常年轻和安静。他画的画并不出彩,仿佛是一些街头照片的复刻,其中似乎探讨了真实与记录者的角度问题,他和主持人坐在房间一角,他举着麦克风讲着一些话。阿洛本来只想过来转一圈捧个场,却鬼使神差地坐下来听。
现场的人不多,陈老师也没打算和大家互动,只是自顾自地讲着,原来其实他不是全职画家,是一位社会学学者,大概是因为长得儒雅,又是华人,在学术圈小有名气。
阿洛一直坐到最后,朋友叫她一起去吃晚餐,把她安排坐在陈老师身边。陈老师不太会照顾人,聊起文艺话题眉飞色舞,也忘了吃东西,阿洛便默默地帮他夹菜。等到吃完饭,大家说了再见,陈老师突然问她要不要去他的房间。
阿洛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一片空白,跟着他一起走到酒店门口。上环的酒店小而且暗,大概因为身在异乡,陈老师也没了顾忌,从电梯口就和她吻了起来。她感觉到他的娴熟,是个异乡惯犯,他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这样的夜晚也在他的人生中星罗棋布。
那夜上环的月亮很黯淡,悬于夜空,空气是春季复苏的温度,南国即将进入梅雨季节的前兆。这氤氲让他们有种浮萍相依之感,甚至有点爱的意味,如果爱不是四维,不以时间为线索,如果爱只是其中一个维度,一个无限小的瞬间,那么这个瞬间是这样美好。
第二日陈老师飞回纽约,他们约定下次见面大约是一年以后,来年三月的艺术节。
想来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个约定,但来年三月的她,想来早已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那一部分是他们唯一予以的勾连,而失去这极致感官与无限神秘的器官,她与这世界许许多多都将失联。
脸上更加冰凉,阿洛发现自己终于是流下眼泪,一直干燥的角膜也像复苏的花瓣,一点一点恢复知觉。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将会有多么孤独。
那是爱吗?如果一瞬间感觉到爱。
那是爱吗?如果曾经携手冲锋陷阵,想要站在世界的顶峰。
那是爱吗?如果连欺骗也恨不起来,连浪费都是一种陪伴。
阿洛捂着自己的肚子,那里面神经并不丰茂,因此痛感不足。为何如此?大概是为了让女人的生育不那么疼痛吧。但此刻阿洛觉得,这一点隐约的痛感,却是如此珍贵,她抬头望星,没有星,从来没有,只有街灯一盏一盏掠过,明晨街灯熄灭,东方复明,她不知道爱是否曾通过那通道来过她的身体。
前方坚尼地城,是最后一站了。
这里有很多港大的学生住着,还有很多鬼佬,再往前是《胭脂扣》里的西塘风月,那里总有闹鬼的都市传说。以前阿洛在读大学时,总是不快乐,有人说这里风水不好,隔壁栋唐楼几乎隔几年就有人自杀,阿洛住的那年,刚好自杀了两个。
一个跳楼,落在二楼平台上,一个烧炭,倒是干干净净被白车接走。阿洛不明白,这里的房子再旧也是天价,他们拥有这么多,为什么还要想不开。
整个大学生涯,阿洛都在暗恋那个物理系师兄,这是她最大的快乐也是最大的不快乐。
她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新生营里,他是她的“组爸”,戴着细黑框眼镜,说话温和,并且聪明幽默。但他们的故事乏善可陈,因为新生营之后,她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超过三句话。一直到他毕业,她去了毕业礼堂,没人知道她千方百计抢到毕业礼的票,并且在那坐着两个小时看那些不认识的人们拿毕业证书,只是为了他。校长念到他的名字,然后他上台,校长把毕业证书递给他,他鞠了个躬,然后下台,这一切不到一分钟。
师兄在毕业后留在香港工作了两年,然后回了北京,这两年里,他曾经约过她吃饭,而她拒绝了,因为她要为第二天的event布置会场而加班,她不好意思让他等。
直到他离开香港的那天,他给她发了个短信,说请她去北京一定要找他。
她仍旧认为那是师兄客气发给所有人的信息,直到有日和大学时期的室友喝酒,微醺了几杯之后,她们提起那师兄,室友说在北京见过他,他向她提起阿洛,他喜欢阿洛,可她总是很严肃、埋头读书的样子,可能在阿洛心里读书和工作才是最重要,她这样努力,将来一定会很成功的。
阿洛听了没说话,喝了一大口酒,咕咚吞进肚子里。
她在第二日给自己买了个香奈儿,花光了她的季度奖金。回到狭小的出租屋,男友还在跑新闻没有回来,她把香奈儿藏在床底下,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
现在她拥有了不止一个香奈儿,可拥有香奈儿和成功似乎没有多大关系。她永远失去了和师兄多说几句话的机会,她不知道师兄是否结婚了,这世界不存在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人这样的童话,所以,只要师兄还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完好无损,就够了吧。
“小姐,”
老电车长上了楼梯,才发现还坐着一个乘客,“总站了,总站了。”他赶着下班。
阿洛这才意识到电车停下很久,又回到上环西港城,她下了电车,走在几乎无人的街道上。临近圣诞,满街的灯饰兀自闪烁着,却没人去欣赏,这世上很多东西都是浪费的,城里的灯光那么多,但是否真的需要这么多光明。而她想要的爱也那么多,和那些不被需要和看到的光芒一样多。
“叮,”
手机传来短信,是保险公司,说医生报告已经上传,符合赔付条件,她可以去很好的医院做切除手术,如果医生医术高明,自己运气又好的话,甚至仍可怀孕。她不禁感谢起Ken,若不是他,她不会花钱买这么昂贵的保险。
终究放下了心。
城市里总有句传言“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果真如此,当阿洛想到可以不必完全理会那张医院账单时,竟然心情舒畅起来,甚至想要吃个夜宵。不过是割去身上一些不必要的东西,不是吗?不过是继续回到无爱的现实,她早已习惯,不是吗?
在24小时麦当劳坐下,喝下第一口冰冻可乐时,阿洛觉得今夜可以结束了。
但在继续食用那些美味的垃圾食品时,她不禁再凝神了几秒,那是中学时期。
中学时的阿洛早熟而浪漫,她喜欢吃炸鸡薯条,喜欢喝很甜的奶昔,喜欢看漫画、写小说,喜欢打排球、跳街舞,这些喜欢都像冰冻可乐一样可爱轻巧。可是这些喜欢中,还掺杂了一样,她喜欢那个物理老师。
物理老师和其他老师不一样,看起来年轻清爽,那年她十四岁,理科本来不好,但他很有耐心,因此她的物理考试总是能拿全班前几名,于是她在课代表转学之后,大胆举手自荐做了新课代表。
这样便可以一日至少见他两次,一次是去交全班的作业,一次是去拿前一日批改好的作业。她总是大声在办公室门口叫他:“林老师!我来交作业了!”她是爽朗的少女,用下巴顶着一摞作业本,跑起来时毫不顾忌绑在颈脖上的文胸带子随风飘起来,那本来就是设计露在外面的,五颜六色,供少女们扎起马尾时露出来。
那天她交作业时特别紧张,好在林老师不在办公室,她放下作业本就跑了。
下午放学时,班主任突然叫所有同学留下,然后拿出一张粉红色的生日贺卡,开始念上面的文字。最后班主任问阿洛,你知不知道林老师结婚了?你要不要脸?
阿洛无法回答,她便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撕碎了那张贺卡。
肚子闷闷地痛,像初次经痛,像初夜第二日的痛,也像现在,大簇大簇癌细胞的痛。
到底还是回到了最初,从开始到现在,心与腹一样柔软,一样易碎,却偏偏要一次次以肉身度量爱的形状,想来谁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是她僭越了。
阿洛吃下最后一根薯条,擦擦手,走出了深夜的麦当劳,街外有家没有关门的酒吧,生意冷清,播着并不时新的粤语歌,女歌手近年来已经淡出人群。
女歌手唱到“心中早把相爱如观光,情如瀑布泄下也未惊慌”,倒是有几分应景。
没有回程的车,阿洛跳上一辆路边的士,歌声渐渐远去,长长的德辅道中,并不止一辆夜归的士。
她的子宫,死在三十岁,她的爱,死在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