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家的儿子


文/张瀚夫

1

科幻小说家张年站在产房门口,空张着嘴,被熙攘的人撞歪肩膀。走廊尽头渐渐变暗,新生儿在哭,有爹在欢呼。北京东三环的夜色越粘稠,焦虑便越围拢过来,让张年不停踱步,但没避过,终究还是被巨大的焦虑吞没。

他万万没想到,最难熬的时刻竟然是在产房门口。怀胎十月,妻子提前一周住院,从轻微的产前抑郁,荷尔蒙分泌紊乱,到最后的宫缩阵痛,张年都仿佛感同身受。妻子胖了30斤,他焦虑到内分泌失调加上总打扫妻子的剩饭胖了60斤,家里的狗因为没时间遛胖了20斤。全家都呼哧带喘,过了将近一年刀尖舔血的日子。以为熬到进产房就将看到胜利的曙光,万万没想到,焦虑在这一刻才达到了峰值。

张年想抽烟,摸了摸口袋,这才想起自己在妻子验孕棒上显出两条红线那刻就戒了烟。他撅了一根一次性筷子,叼在嘴里解烟瘾。产房的玻璃门倒映出他不修边幅的影子。他已经在病房门外的走廊上睡了两宿,本来想在今天下午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刚走到医院门口,就接到了妻子的电话,说开了三指,要进产房,需要张年签字。张年赶紧往回折,走得着急,踩空了医院大门前的台阶,先磕了膝盖,手没撑住,又磕了下巴。此刻在倒影中,这些伤势,以血和灰尘显形,让张年看起来狼狈不堪。而他身边的准爸爸们却不一样,他们听口音来自南方和北方,全都穿戴考究,理着精致的发型,穿锃亮的皮鞋,看起来对孩子的降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张年准备好了吗?他扪心自问,暗自思考,最终还是对是与否的答案持保留态度。

怀上这孩子也算是个意外。当时正赶上全球大疫情的暴发,妻子在家办公,公司效益不好。张年也没啥灵感,手里有几篇小说都写不下去,干耗,看光了硬盘里的电影剧集动画片,游戏也都白金了,实在没啥干的,只能研究互相干了。俩人结婚3年多,暂时还没有要孩子的打算,本来避孕措施也算完备,谁知道疫情期间的避孕套厂商都去做橡胶手套了,避孕套产能不足,这种时候还是刚需,全网供不应求,很多黑心厂商用劣质避孕套滥竽充数,张年就中招了。妻子怀孕半个月后,他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反应过来,翻出那盒避孕套,才看见盒上印的是冈木。差了一横,多出了一个生命。妻子说:反正咱俩年纪也到了,就要了吧。张年点头称是,看似镇定,心里却在翻腾。妻子倒很兴奋,问:你说咱这孩子叫啥名好。张年心不在焉,说:就叫张一横吧。妻子很惊讶,说:我还以为你要叫咱孩子张赛博,或者,张智能,张光束。

此刻,名字并不科幻的张一横正在挣扎求生。产房外的电子屏上显示着各位产妇的生产进程,张年的妻子开到三指便止步不前。张年急得脑门冒冷汗,仿佛是自己在不断宫缩。其实他并不担心产妇和儿子的安全,此时是2020年,生育领域的医学技术足够发达,这里是北京最好的妇产专科医院,妻子年轻健康,又是头胎。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张年心里知道,他担心的其实是自己的生活。

随着张一横的一声啼哭,生活即将迎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2

冷雨纷纷,刚满7周岁的张一横并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朝自己狂奔而来。他张开双臂,想要迎接爸爸的拥抱,却被一把拎起。风突然变凛冽,张一横像是一展断了杆的旗,拖在正逃命的爸爸身后,随着风雨飘动。

爸爸在五分钟前进了那家小超市,并让张一横等在尚明亮的门外。荒芜的城市里正飘起小雨,张一横觉得冷,便裹紧衣服,往屋檐下靠。他举起小手,趴在窗户上找着自己爸爸的行踪。小超市内乌漆嘛黑的,遍地垃圾,只有爸爸谨慎的脚步,慢慢地靠近早已断电的冰柜。可能还是不够谨慎,爸爸惊动了它们。

它们速度很快,有两只,手脚并用地张开捕猎的网。张一横被爸爸拎着跑,用总是飘忽不定的视野瞄到了它们的轮廓。还没等他看清楚,爸爸便把他抱在了胸前,用手捂住了他的双眼。他只听到空气压缩后又释放的噗嗤声,似乎有几道尖锐的物体急速划过,身后即刻响起了凄惨的嚎叫声。

再睁开眼,张一横看见了妈妈。妈妈手里拿着一把射钉枪,正在朝他跟爸爸的身后扣动扳机。趁着怪兽躲闪钉子,一家三口夺路狂奔,往竖立着高高栅栏的学校里跑。操场空旷又阴森,有白色的天光漏过乌云,落在人造草坪旁的塑胶跑道上。那光仿佛是某种咒符,限制了怪兽的行动。它们躲避光,最后被光追赶,渐渐退出了操场——天晴了。

张一横依然被爸爸抱着,冲进了学校主楼的大厅。这里的棚顶是透明玻璃的材质,放晴后的阳光直射进来,扫退角落里的阴暗。妈妈把射钉枪扔在地上,把门上的U形锁重新扣紧。张一横的双脚才落在地上。他看见妈妈给了爸爸一个耳光,说:要不是我出去迎你俩,你俩就死定了。你死了不要紧,别连累儿子。张一横的爸爸什么都没说,他甚至都没去摸那侧红肿起来的脸,只是默默地去把大厅两侧通往各个走廊和楼梯间的门锁紧。

临近傍晚,依然没有食物。张一横的爸爸拆散了一把木头椅子,又用告示牌上面年度优秀教职员工的海报引燃。在黑夜来临之前,火光照亮了整个大厅。张一横被妈妈搂着,远离逐渐变得黑漆漆的玻璃门,门外聚集着它们。随着黑暗降临大地,它们再次出征,却被火光镇压住,无法再前进半步。爸爸对妈妈说:明天我们必须要继续走了,这是最后一把椅子。已经没啥可烧了。

张一横依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程度。他一边玩着那把已经射空弹药的射钉枪,一边对爸爸说:我不想走。他当然不想走了,这里白天采光好,很安全,又能遮风挡雨。但是到了夜晚,没有可燃物燃烧放出一通宵的光,它们便可轻而易举地闯入,将一家三口撕成碎片。

它们是什么?在张一横的身边,似乎没有人能说得清楚这个问题。在一次日全食后,它们自海洋中成群结队地涌出,所到之处满是残垣断壁,尸横遍野。可能因为它们之前生活在深海的环境中,所以畏惧光亮。在事变的头几个礼拜,它们便攻击了全球的各大电网,导致城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热武对它们来说没什么效果,冷兵器更是势弱,面对它们想要活命,唯一有效的方法就是逃跑。然后利用光亮牵制它们的行动。但是它们又很狡猾,知道人类如果没了电力的支持,每到夜晚,便会成为毡板上的肉。

至少此夜还是安全的。张一横倚在有些呛人的烟雾和火光旁睡着了,但很快被惊醒。他听到有人在拍击玻璃门。一个女孩的哭声响起来。他睁开一只眼睛,看见玻璃门外晃动着两个人影,是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孩。男人的手里正挥舞着一根即将熄灭的火把,驱散瞪着血红色眼睛的怪兽。这对父女想要进来,他们苦苦哀求,火把上的光亮越来越弱,非人的嚎叫声越来越近。

妈妈起身要去开门,却被爸爸制止了。他说:你疯了,你知道他们是谁吗?妈妈说:你觉得能是谁,跟咱们一样的幸存者啊。父母争执不下,张一横却悄悄起了身,朝门口走。他打开了U形锁,门外的男人即刻拖着女孩冲进室内。爸爸先反应过来,抄起地上的射钉枪瞄准了陌生男人,对他说:出去。男人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说:大哥,现在出去,我们爷俩就死定了。妈妈挡在爸爸面前,说:见死不救,你就这么教育你儿子是吧?

张一横能看得出父亲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明显不信任眼前的这对父女,但又不能在张一横面前表现得过于明显,只能暂时抬起枪口。

门依然开着一道缝隙,一阵风吹过来,把屋子里的火光吹得虚虚实实。学校大厅的墙上有高高矮矮的五个人影静止不动,那个女孩突然厉声尖叫起来:他不是我爸爸。

人影瞬间乱了,陌生男人飞奔上来抢夺射钉枪。妈妈去抓他的头发,却被他挣开,跌倒在将灭未灭的火堆上面。火星四起,妈妈的身上穿着阻燃面料的冲锋服,并未烧伤,但摔得够呛。火势随之飘忽不定,光亮迅速衰弱。

张一横无法插手成年人之间的打斗,他焦急地环顾四周,看见门外的它们已然围拢过来,似乎知道这里因为人类低劣的本性即将变成自助餐厅。张一横想要去关紧前门,却被女孩一把拽住。顺着女孩不断颤抖的目光,张一横看见一只怪兽正鬼祟地沿着门缝爬进来,一边躲着光亮,一边朝正在打斗的三个人靠近。张一横尖叫起来。

父亲最先反应过来,他放弃了射钉枪,转而抱住了张一横和女孩,将他们带离了怪兽的攻击范围,躲进光亮里。张一横的妈妈也跑过来,护着两个孩子。父亲拿起一根烧红的木棒,指向怪兽,也指向陌生男人。

三股势力在对峙着,墙上的影子再次回复了静止的状态。张一横缩在爸爸的身后,不知道谁会先出手。

陌生的男人先对准怪物扣动了射钉枪的扳机。只听见噗嗤一声,却没有任何东西射出去。怪物被惊动了,它跃向男人,又被男人猛力掷出的射钉枪击中头部,退下两步,酝酿着新的攻势。张一横的父亲在向大家打着手语,告诉妈妈带着两个孩子往火光旺盛处撤退,他则再次拿起了一根木棍,伸进火堆中引燃。

火势减弱了太多,光亮已经够不到玻璃门处,只听见哗啦一声,又一个黑影裹挟着玻璃碎片滚进室内,甩动皮毛,之后开始在亮光的边缘游走试探。陌生男人因为远离光亮,成为了两只怪兽围捕的焦点。张一横的眼睛被妈妈捂住了,但他依然能从不断传进耳朵的惨叫声里获得一些残酷的真相。他在心里祈求这一夜赶快结束。

但时间尚早。天边正滚着黑云,渐渐遮住月亮散发出的微光。凌晨时的天地间是绝对的黑色,整个世界似乎只有学校主楼大厅那一点火光还在摇曳。

怪兽们步步紧逼,幸存的四个人类不断后退。光就快熄灭了,张一横被妈妈护在身后,已然无处可退。突然他听见爸爸说:张一横,照顾好你妈妈。然后爸爸开始喊叫,声嘶力竭,听上去像是黑夜里突然滚动的雷。他喊的是:都来追我。

透过妈妈的手指缝隙,张一横看见爸爸扔掉了火把,只身奔入黑暗之中。那两只怪兽随之而去。爸爸能跑过怪兽吗?张一横问妈妈,妈妈的眼泪此时正滴落在自己的头顶。张一横突然明白,爸爸并不需要跑过野兽,他只需要跑过黎明前的黑暗。

在天亮起时,那两只野兽的奔袭声越发遥远,爸爸的气息彻底消失不见了。阳光慢慢爬满教学楼大厅里的每个角落,可那个女孩依然没有从惊魂的黑夜里解脱出来。她愣在原地,任由光亮夺回她。

张一横牵住了她的手,说:这个世界上不光有拐骗孩子的爸爸,还有我爸爸。

女孩像是一个锈住的机器人那样慢慢转过头,问张一横:你爸爸是谁?

大厅外突然有了响动,妈妈抄起那把毫无用处的射钉枪,颤抖着往前举,却喊了一声爸爸的名字。逆着晨光,张一横的爸爸再次出现在了门口。他气喘吁吁,胳膊上有血,满脸脏污,但笑容很明亮。

在被爸爸和妈妈一起揽进怀里之前,张一横对女孩说:我爸爸是个英雄。

 

3

狗屁。老婆舴晓在电话里这么评价张年的故事:你他妈连我都跑不过,你怎么跑过黎明前的黑暗?

张年说:重点不在这,重点是......

舴晓说:重点是你跟我说你找不到跟孩子建立情感联系的切入点,我这在产房里抓心挠肝的疼着呢,本来想要跟你严肃地聊一聊,结果你花半小时给我讲了个狗屁科幻故事。有怪兽设定,可怪兽长什么样你都没说明白。你这到底是克苏鲁还是科幻?

张年说:怪兽代表的是一种未知的恐怖嘛,杂糅一些克苏鲁元素,这在科幻小说里也很常见啊。

舴晓说:别叭叭了,所以你想表达点啥,快点,一会护士来收我手机了,产房里不让打电话。

张年说:你觉得,我跟咱儿子这情感关系的建立会不会跟这故事里一样?我会在紧急时刻力挽狂澜,成为他的英雄?

舴晓说:我觉得够呛。

张年说:怎么就够呛呢。

舴晓说:你都打不过我,关键时刻,你怎么成为儿子的英雄?

舴晓并没有说错。在张年刚喜欢上舴晓的时候,他俩在一个出版公司里上班。虽是不同部门,但是年会在一起开。某年岁尾喝的意兴阑珊,结束时已是后半夜,舴晓歪歪扭扭地自己离开,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打车,张年怕她出意外,就远远跟着。过了一个路口,突然看不见了,张年心里一惊,赶紧四处找,却被一提包抡在太阳穴上。然后是一高跟鞋蹬在裤裆上,辣椒水紧跟着迎面喷上。张年哭爹喊娘,又被舴晓借着酒劲一通暴打。巡逻的警察叔叔闻声赶来,算是救了张年一命。因为被辣椒水喷得涕泪横流,说不清楚前因后果,又总是捂着裤裆,张年也被警察当成流氓,带回派出所蹲了一宿。直到舴晓早上酒醒了,一想那不是我同事么。才赶去派出所还了张年清白。

在被醉酒的老婆痛殴的事实面前,张年的故事变得漏洞百出,渐渐土崩瓦解。舴晓在电话里似乎要把一阵阵开指的痛楚都发泄在自己老公的身上,她继续说:末日怪兽片的设定老套也就算了,人设也立不住。你就这么写小说,我跟张一横算是指不上你了。张年说:只是借故事跟你讨论父子关系,别上纲上线。舴晓急了,要骂脏话,护士的声音传过来:怎么还打电话呢,专心生孩子。

即刻,产房门上的小门打开了,里面递出来一个手机和一张纸。护士问:谁是舴晓家属?张年赶紧过去,替老婆收了手机,签了打无痛的同意书。头顶上的电子显示屏更新了一圈,自己的老婆依然只开了三指,这让张年的焦虑持续加重,却又在某种程度上松了口气——在张一横到来之前,自己仍有时间思考对策。

可时间像是赛博朋克电影里巨型霓虹的残影,遮天蔽日,持续不断地自张年眼前流过,似乎是一条流光溢彩的河,渐渐溢满产房外的走廊。科幻小说家张年继续在这河里打捞着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来证明自己会成为张一横合格的父亲。

 

4

张一横眼睁睁地看着篮球被扔出建筑物边缘的围栏,朝着灰蒙蒙的天空中飞去,并一直没有下落的意思。他没敢吱声,他怕吱声了,下一个飞出去的就是自己。

这里是四大动力区九号家属楼的顶层,商服加上住宅有240层,地表高度达到了625米。此时清晨的雾气正压下来,让楼顶的篮球场能见度变低。但张一横依然看见了义体启动时闪烁出的红光——那根胳膊像是一条正在裂变的毒蛇,藏在雾气中,刚刚把篮球扔进虚空,又从头至尾渗出荧光红色,并发出某种电机的嗡嗡声。

跟你们说多少遍了,义体的主人林可朝着张一横吼:别他妈在这玩。林可比张一横年长两岁,今年刚满16,辍学,是这栋楼里有名的混子。

你不让我们晚上在这玩,你没说早上也不能玩啊?张一横不想再退缩了。刚刚飞走的篮球已经是这个礼拜里被林可扔掉的第三个,他没法再跟爸爸张年张嘴要钱买第四个。

何况,他不想在路婧面前丢脸,即便冒着可能被扔下240层高楼的风险。

林可走出晨雾,朝张一横走过来。路婧挡在两人中间,说:有话好好说,别冲动。却被林可一把推开。他的义体手臂再次启动,整根手臂里像是藏着炙热的岩浆。即使没有挨近,张一横也能感受到那种热度。林可说:你是活够了。

楼顶的防风门呱啦一声开了,张一横回头,看见自己的爸爸叼着烟,拎着一筐刚洗完的衣物走出来。张一横知道晾衣服只是由头。在自己开始教路婧打篮球之后,只要俩人一独处,他爸爸张年就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借口有吸烟,望景,放风,不一而足。

这次是晾衣服。张年拎着洗衣筐踱步过来,瞥了一眼林可的义体,又转向张一横和路婧,说:下楼吃早饭去,要不又赶不上去学校的电梯了。张一横借坡下道,马上拉着路婧的手撤退。有大人在场,林可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但是张年没急着走,他站那看着林可,给他发了一颗烟。张年说:胳膊不错。林可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把那条在黑市上手术拼接的手臂往身后藏了藏。张年笑了,说:咳,没事,有门路谁都想搞个义体玩玩。就跟我那时候有个什么新手机,新游戏机似的。都想尝尝新鲜。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理解。但是吧...张年凑近林可,压低声音继续说:你玩你的,没问题。但是你要碰我儿子一下,我就把你这铁爪子剁了。

张年的威胁似乎有了效果。林可再没有找过张一横的麻烦,但张一横自己却无法释怀。当天傍晚,张一横逃了一节课,去了冶炼局退休办附近的夜市。在一切道听途说中,这里是月球基地淘汰下来的所有未注册义体的集散地。

此时是东北焕发二次生机的时代,自人类在月球上发现新的矿物能源之后,各个国家开始飞速进入新宇航时代。东北作为曾经的重工业基地,自然承接了大部分宇航飞船的制造。随着对于新能源的深入研究,各类新科技不断涌现出来。以新能源驱动的义体技术便是其中之一,在星系内航行、探索未知领域的过程中,许多工作都需要移植了义体的人类去完成。而如果在工作中不幸身亡,这些植入者的义体需要被统一运回地球进行注销和销毁。但总会有一些未被注销的黑义体流入黑市。那就是张一横的目标。

东北的冬天一年比一年温热,雪总是变成灰蒙蒙的雨滴,沉重又粘稠。黑市位于四大动力区的老城内,这里被巨构建筑四面包裹,终年黑压压的一片。居民为了点亮自己的生活,不得不在街面上挂满灯箱和霓虹。一场雨过后,很多光亮跑电或是接触不良,熄灭或是频闪。冶炼局退休办旁就有这样的一条街,逼仄又绚丽夺目,藏着很多秘密。

张一横踩着快要结冻的黑色泥水钻进巷子,来到了一家叫做德强五金的店铺前,在众多社会青年的嘴中,这里就是一个可以植入黑义体的地下手术室。店门口贴着电子二人转演出和采矿机器人地下搏击的售票信息,还有众多可供付款的方式滚动在狭窄的显示屏上。张一横推门进去,店铺内昏暗,商品寥寥无几,机油味和铁锈味冲鼻子。他直接问:我想装个义体。店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柜台后烟头的火光一明一暗。吸烟的人问:谁让你来的?张一横说:林可让我来的。吸烟的人说:不认识,滚蛋。张一横把自己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压岁钱掏出口袋,拍在柜台上,他看到抽烟人的眼神缓缓盯过来。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张一横没有胆量选择林可那种需要截掉肢体才能安装的义体,而是在自己的锁骨植入了一个微型超声波设备,启动后与声带相连接,便可以通过发声来造成破坏。这装置原本是人类在外星地表下测井用的工具,被人为过载后,就成为了能够粉碎坚硬物体的声波武器。

张一横被生物凝胶粘合的刀口还在隐隐作痛,店内的地面突然开始震动,货架上各种合金的小零件互相碰撞,发出熙攘的噪声。一道蓝色的光冲破污浊的玻璃射进店内。稽查队,吸烟的人说。他突然慌了,想要逃离,却被一阵强烈的冲击波震倒在地。张一横也没有站稳,一头撞向货架。街道上的泥水溅进室内,透过破碎的窗子,张一横看见义体管理大队的飞行艇正在降落,刚刚的震动就是飞行艇的反向助推造成的。

一架无人机飞进来,机载扩音器里传出人声:现怀疑室内个别群众参与倒卖移植非法义体,请各位靠墙蹲下,双手抱头,等待检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重复一遍...这架无人机还没来得及重复一遍,就被某种具有弹射功能的机械手从空中拽了下来,直接撞在了地上。门外的稽查大队全副武装,已经决定突入。张一横哪见过这阵仗,他高举双手,想要表明自己高中生的身份,却被攻门的空气炸弹掀飞。刚刚抽烟的男人装了义体,他一步跨过张一横,想要反抗稽查队,却被摁倒在地上。五金店里瞬间变得慌乱,又有几个义体人从店内的暗门里出现,反击稽查队。在烟尘和巨大噪音的掩护下,张一横逆着乱流,逃进了那扇暗门里。

他喘着粗气,在黑暗里跋涉。心里想的是不能让稽查队抓到,也不能让父母和学校知道自己被牵扯进了黑义体交易中。他不想被人当成是一个扰乱社会的危险分子。他知道父母对自己抱有的期望,尤其是父亲张年,他不想让他们失望。

可状况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轰隆声不断传来,张一横的四周突然开始坍塌,裂变出无数的光,刺透进黑暗——德强五金店里显然窝藏着一个异常强大的义体人,透过依然在颤动,并已变斑驳的墙体,张一横看见一个男人正在朝稽查队员挥动拳头,拳到之处墙体崩裂,气流旋动。稽查队员像是一个个布娃娃一样飘飞出去。事件显然已经升级,天空中的飞艇开始驱散夜市里的人群,装备了义体的特警介入了现场。

不许动。有人高喊。五金店内的义体人还在负隅顽抗,张一横闷头逃跑,压根不想跟任何一方起正面冲突。却一头撞上了人。抬头一看,竟然是自己的爸爸。张年捂住张一横的嘴,将他拽离一片瓦砾,一支能够瘫痪义体人的EMP网刚好蹭着张一横的身体射过去,张年将他藏在自己的身后,对他说:嘘,别吱声。

探照灯自飞行艇上投射下来,一个惨白的圆圈框住父子俩,张一横和他爸爸已无处遁形。在一群义体人之间,张年较张一横更为弱势,却依然死死护着儿子。直到一次来由不明的爆炸,张年本能地推开张一横,自己被一块急速飞来的尖石击中了头部。

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父亲,张一横的心跳仿佛停止了。他没想到父亲会一路跟着自己来到这里,也没想到父亲会最终为自己的任性买单,生死未卜。他跪倒在地,看着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夜市,失声尖叫起来。一道定向的声波劈了出去,将一个正在靠近的特警狠狠击倒。

已然无可挽回了,张一横想。他真的希望自己在一个多小时前没有推开五金店的门。他闭上双眼,等待着特警将EMP网发射过来。

 

5

大哥,是你没讲明白还是我没听懂啊?咱俩本来是在聊父子关系吧,怎么后来变成科幻故事了?坐在张年旁边的另一位准爸爸满脸困惑地说。

张年说:我就是用故事给你举了个例子,意思是啥呢,就是如果我儿子在青春期做出了叛逆行为,以我自己的性格去推演,我不仅保护不了他,还会让事态变得更糟糕。我是不是就不适合当爹啊?

准爸爸说:你举的这个例子就不成立。就算你儿子12岁进青春期,那就是2032年,你又巨构建筑又宇航时代又义体移植的,这是2032年么?这是3032年。

张年说:设定是飞了一点,但也是围绕着我对于未来社会发展的担忧么。再说了,青春期叛逆又不分年代。

准爸爸说:叛逆是不分年代,但是义体移植分年代。你儿子的青春期肯定是赶不上义体移植了,最多抽个烟打个架搞个对象,你慌啥。

张年说:义体移植只是一个象征,如果我儿子想要去买一把刀来武装自己,不是一回事么?

准爸爸说:你儿子为什么非要去买一把刀呢?

张年说:因为他遭受了霸凌,想要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喜欢的女孩。

准爸爸说:遇事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归根结底就是你没把他教育好。如果教育好了,当他遭到霸凌,就不会同样诉诸暴力解决问题。

张年说:你这属于马后炮了。

准爸爸说:你现在在这跟我畅想12年后的事儿,你说我是马后炮?

张年说:万一......

准爸爸说:没万一,我老婆开到十指啦,我去给她买产褥垫了。大哥,别想太多了,顺其自然吧。

张年猛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产房门口的显示屏了。上面的数据依然没有更新,舴晓还是开了三指,与她同时间进产房的产妇早就已经顺利生产。九个小时,产妇们来来去去,新生儿的啼哭声不断,怎么只有舴晓毫无进展?这不正常。

张年有点慌,想去敲产房的门,可还没等他敲,门就自己开了,一个护士探出头,问:谁是舴晓家属?张年几乎脸贴脸地回答:到!给护士吓了一跳。等护士把气喘匀了,说:签个字,顺不了了,得剖。

虽然在张年的知识体系中,剖腹产的风险并不比顺产更大,但舴晓身上毕竟要多一道口子,他的心里依然咯噔了一下。护士似乎从他脸上看出了某种端倪,有些不屑地说:别担心,剖就快了,半个小时就让你跟你儿子见上面。

半个小时?护士的话犹如当头棒喝。张年自认还没想好对策,与儿子相见的时刻就要到来了。他回忆起刚知道舴晓怀孕那会,她忙着在网上置办各类用品,他忙着查知乎——当爹了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怎样建立父子关系?儿子不听爹的话怎么办?各色答案蜂拥而至,焦虑在那一刻便打好了基础,就等着在产房外给张年下脚绊,在他恍神时推搡他进入陌生而又极具挑战的新生活。这本不能算是坏事,坏就坏在作为一个科幻小说家,张年的想象力过于泛滥而没有限制。怪兽袭击、太空探索、末日求生、赛博朋克,这些题材他全都信手拈来,而面对儿子的降生,张年却没法想象出一个栩栩如生的未来。

他太怕自己最终成为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于是所有过剩的想象力都呼啸着扑向了最坏的可能性。

 

6

在张一横30岁生日的凌晨四点,他被电话铃声吵醒。按下空气中漂浮着的虚拟按键,妈妈的全息投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立在清冷的卧室里。你爸又离家出走了,妈妈对张一横说。

张一横揉着眼睛,适应着漆黑中突然出现的全息妈妈。他说:妈,说重点。我爹又作啥妖了。于是张一横的妈开始拣重点说,但依然说了一个半小时,直说到天亮。张一横听得头晕眼花,只能自己归纳重点——他62岁的父亲张年在半夜时分离开床,用一壶开水瘫痪了一台护理机器人,蹑手蹑脚,穿戴整齐,遁入夜色之中。这不是张年第一次这么干了,60岁之后,张一横每年的生日,他爸爸都会搞这么一出。目的不明,路线不定,每次都会被张一横在半路上截回来。问他要去哪也不说,嘴硬骨头也硬,敢直接去高速路上拦无人驾驶的大货车。去年张一横就是在城际高速上找到张年的,那地方傍山,公路已经修到了第四层,邻着灰色的雾霭,像是雨后的海市蜃楼,只有红色和黄色的指示牌点缀在浅灰色的轨道旁,戳破清晨的幻境。张一横跟着维修机器人登上去,就看到父亲正坐在碳纤维的护栏上,佝偻着身子,陷入晨间灰蒙蒙的风里,被时不时驶过的无人驾驶汽车带歪影子。

张一横在天将亮未亮时理清了思绪,和衣下床。他先是查阅了为父亲购买的全球定位服务,不出所料,父亲早在半年前就偷摸注销了业务。张一横只能通过室内的网络助手报了警,离他最近的一面墙上投影了父亲的身份讯息,以及大数据库中所记载的形象穿着。张一横逐一点了确认,在接下来的24小时内依然没有消息,张年的寻人启事就会自动生成在自其失踪原点直径一千三百公里内大街小巷的失踪人口专栏显示屏里。

张一横坐上电梯,往地下停车场去。他登录自己的信息终端,进入备忘录,开始一个一个取消今天原本的计划——上午十点,约了女友去新开的合成菜餐厅庆生,下午一点,跟女友在线上看虚拟偶像的全息演唱会。晚上回家,要跟父母视频吃蛋糕。全都取消。张一横一边滑动手指,一边思讨,父亲这三年来都赶在这一天失踪,好像就是为了毁掉自己的生日计划。

埋怨归埋怨,那毕竟是自己的亲爹。张一横启动车子,想先回趟家安慰母亲,就接到了女友的电话,那边对于生日计划的泡汤颇有微词,滴里当啷的甩过来一句:你爸是不是有点老年痴呆啊?张一横也一股火拱起来,说:滚蛋,你爸才老年痴呆了。女友说:那不可能,老爷子刚换了人造小脑。

张一横不想考虑父亲患老年痴呆症的可能性,他一边将母亲的住址输入车载电脑,一边想要把女友灌输来的念头赶出这辆冷灰色的无人驾驶轿跑。父亲年轻时曾是一个知名的科幻小说作家,大脑里装满了对于未来的奇思妙想,如果此刻面临枯萎,想必这要比直接杀了他更加难以接受。

车子疾驰上了高速,暖黄色的隧道灯不断在眼前闪过,张一横索性把车窗的透光度降到最低,在一片漆黑中闭目养神。系统提示说父母家在老城区,距离高新区有大概十五分钟的车程。只需要十五分钟吗?张一横略微有些讶异,因为他快十年没有回过家了。为什么要回去呢?似乎没有需要与父母面对面的理由,现在任何事情都可以在网络上完成——帮父母预约看病,雇佣机器人看护,与父母视频聊天,在线看房买房,跨年时连线倒数。如果你觉得屏幕上的形象过于单薄,还可以像张一横一样安装全息投影,这样父母就会在你的客厅里走来走去。除了摸不到,一切都跟面对面生活没什么两样。

不是就张一横自己与父母这么相处。这个年代,似乎每个年轻人都过着某种疏离人群的生活,而大家都很习以为常。也许这与曾经在全世界流行的一场大疫病有关系,在那场席卷了全人类的浩劫结束之后,新世代的人们渐渐开始习惯被隔离的生活,并恐惧近距离的交往和相处。允许在家办公的公司越来越多,各类科技平台也都推出了可以帮助人类足不出户便可享受到的便利服务。各过各的生活方式像是一场新纪元的洪流,当然也裹挟着张一横一路向前。

停了车,张一横看见母亲早早就等在楼下。饿不饿?累不累?喝口水?老母亲三件套迎面扔过来,让张一横躲闪不及。他在吃饭休息喝水的间隙,有些惊讶地发现,真人的母亲要比屏幕里和全息投影的母亲看上去衰老很多。母亲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她说:咳,那不是加了美颜么。

还好,母亲并没有张一横预想的那么紧张和焦虑。对于父亲的去向,母亲有着自己的推断。就是闹脾气了,她这么说。你也知道你爹一直是隔离生活化的坚定反对者,网上的那些玩意儿他也不用。现在买包烟也是自己去。你连续这么多年都在线上跟我们过生日,他是烦得够呛,总在说,是不是他死了你真人才会出现?上礼拜,你提前通知我们要线上过生日之后,他就一直堵着口气,估计是出门散心去了。

正听着母亲的分析,张一横的信息终端蹦出了提示——有人报告了派出所,在空间穿梭机机场发现了父亲的踪迹,据说他买了一张回地球的机票。张一横和母亲大惊失色,他回地球干什么?

那的空气那么糟糕,你爸肺又不好,回地球不是寻死么?母亲这下不淡定了,眼泪在眼里嵌不住了。张一横牵着他妈妈的手,说:放心,我一定给他好好带回来。

张一横跟公司请了两天假,在网上买了机票。当那颗曾经蔚蓝,如今呈棕黄色的星球扑面而来时,父亲的行踪轨迹再次呈现在宇宙背景的虚空中:一根红线闪转腾挪,躲避着警方的围追堵截,租了一台陆行艇,自机场离开,急速横跨欧亚大陆,直奔北京而去。张一横其实早就猜到了父亲的目的地,北京是他们一家人离开地球前生活的城市。那时候的日子过得繁杂而温暖。虽然气候在不断变坏,但人类始终没有放弃希望。

彼时,父亲在北京的一家新媒体担任主编,母亲开了一家面包房。打张一横记事起,自己就在一间弥漫着棕黄色阳光的客厅里蹒跚学步。窗外是来自蒙古戈壁的沙尘纷纷扰扰,窗内是正在写作的父亲,以及正在烤箱前忙碌的母亲。烤面包的香味自始至终都在,让张一横感觉到舒适而安心,他从房间的角落站起身,绕过端着烤盘的母亲,向父亲慢慢走过去。父亲会暂停工作,蹲下来张开双臂,说:来了,小伙子。张一横就势扑进父亲的怀里,像是扑进了最温柔的梦里。

一家人搬离地球,搬进了地月间的巨型人造卫星之后,这样的记忆便日渐稀疏。人类的命运有了新的方向,却显得用力过猛,科技爆炸的时代来临了,曾经世代沿袭的生活方式在璀璨未来的照耀下显得古旧而不入时。它们像是接连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也牵扯着曾经厚重的人情味道,轰然而落。

到地球后,张一横继续追踪租车公司提供的定位,最终跟进了北京市区的东三环。如今北京的居民大多居住在五环外,三环内基本都是驻地球的高新科技公司,以及一些轻工业研究所。冷峻闪亮的超高层建筑仿佛超现实主义画作里的山,在车窗边连绵不绝,缠绕着尚未被时光消弭的老城建筑。张一横父亲的坐标点最终就停在了一栋老建筑前——北京妇产医院旧址纪念博物馆。

父亲来这里干吗?张一横很纳闷儿,他戴上防沙尘护目镜下车,在凛冽的风中询问门口的智能向导,并要到了参观者签到簿。显示屏上果然有他父亲的名字,并且还未离开。张一横赶紧进去,上到六楼,上世代破旧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全息投影出来的医生和护士在展现当年的情景。环顾一圈,他看见父亲就坐在产房门口的椅子上,双眼盯着墙上的一块早已熄灭几十年的显示屏看。

张一横没说话,他静静地坐在了父亲的旁边。那个时候的座椅不能自动调整高度,也没有加热系统。冰凉,生硬,张一横如坐针毡。一组护士推着产妇的全息投影正好路过父子俩,然后像是幽魂一样没入产房紧闭的大门,父亲张年突然开口说:三十年前的今天,我就坐在这里等着你。

天色渐暗,老墙薄,在室内依然能听到鹤唳的风声。父亲继续说:那天晚上特别难熬,你妈妈下午一点进产房,到了晚上十点半依然没有动静,我就坐在这胡思乱想,想我们之间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呢?我在脑子里过了一个又一个故事,但我从没想过咱俩会老死不相往来。

张一横看着父亲惨淡又衰老的脸,心里不是滋味。他轻轻握住了父亲的手,父亲眼睛里亮了一下,他说: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这么伸手过来,握住了我的食指。张一横笑了,说:你是每年都打算来这么一次归乡旅行么,下次能不能带你儿子一个。

护士推着产妇的全息投影再次一晃而过,昏暗的老楼里似乎被摁了快进键。时隔三十年,儿子已经从产房内来到了产房外。再往后,他决定与父亲坐在一起面对这个世界。

 

7

终于到了这个时刻。

手术室厚重的铁门缓缓向两侧开启,护士的声音传出来:舴晓家属,过来看眼孩子。

张年刚从自己脑海里的故事中跋涉出来,便跌跌撞撞地去见儿子。他依旧有些畏惧,害怕听到刺耳的哭声,害怕直面微弱的慌乱与挣扎。但却出乎意料的安静,张年看见小铁床里躺着一个崭新的生命——几乎在一瞬间,所有的迟疑都毫无来由地烟消云散了。张年伸出食指,想要看看张一横会不会伸手握住,却被护士一笔杆子敲掉。干嘛呢,新生儿不能随便摸。

此时,张一横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张年。张年望过去,即刻失了神——他在那一双崭新的眼睛里,看到了整个不断变化的世界,以及无数可能的未来,这些未来像是闪着光的幽溪,需要父子俩一同趟过。

怪兽尚未到来,人类还去不了太阳系以外的地方,寰宇间都是一片空白。科幻作家张年看着儿子傻乐,对他们之间将要发生的任何故事都拭目以待。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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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张瀚夫
张瀚夫  
一个喜欢讲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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