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姜河阳默默地盯着母亲的后脑勺,布满晒斑的脖子往上是被染发剂侵蚀的红发根,两片头发分在头的两侧,中间的发缝展露出蠢傻的光芒。头上方是十字架,十字架上是受刑的耶稣,从姜河阳所站的位置看,下缘像根箭头插在母亲头上。母亲是跪在那里磕头,像拜所有神灵那样,一下又一下,认真地匍匐了下去。她的思维惯性要她这么拜。头触着地面的时候,发出“砰砰”的声响。两片衣襟扫着地面的尘土,飞升在惨淡的午后阳光里。
有些事情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这股信仰的风潮不知何时流入村庄。距离姜河阳家十公里外的这处山坳,有座简陋的灰色教堂,据说是复建出来的,一百年前就有。教堂的外墙下端有暗灰的半截墙体,上端很不和谐地新砌了水泥砖墙,如同凭了某种信念硬生生安插在上面。
太平凡的母亲终究把自己活成了苦命女人中的一个,她没能力反思,只能依赖一点点宗教的安慰。
母亲的叨念声搓捻着姜河阳的悲哀:“保我大女儿再婚,能找个好人家,别再受气……保我大外孙健康……保我出国的二女儿平平安安,不回家就别回,只要她好过,不受婆家欺负……保我儿子有个好工作,挣上钱,买上房,娶个媳妇,他三十了……”
这一整套话必须完整进行下去。母亲诚恳地跪着,双手抱着胸口,像她信过的土地和佛祖一样,她非得把半生的苦倒给十字架上那个人。她连圣母和耶稣的区别都不知道。哪里有神灵,就在哪里跪下去。跪下去是错不了的,诉苦更是理所应当。
姜河阳大姐离过两次婚,养一个患癫痫的孩子。二姐倒是在网上找到意中人,远嫁新西兰,四年生了三个崽,人胖到变形。大姐说二姐是养孩子的猪。二姐认为大姐妒忌,姐妹二人在微信上撕开骂战,以至于拉黑过对方。姐妹关系在冷淡,母亲也无能为力。今年,二姐和姜河阳也有了芥蒂。自从安稳了“少奶奶”的日子,二姐便竭力说服姜河阳出国打工,将来移民定居,把父母也接出国“享福”。二姐说:“我得提醒你,活在中国没前途。”那种“月是国外圆”的论调让姜河阳极为反感。母亲站在姜河阳这边。一并就是全家人把二姐都给“得罪”了。如今,姐弟二人之间只有互相鄙夷。母亲心里锁了个“结”,不止一次说:“老二是人家的了。”
“你来……”母亲的后脑勺侧过半边,明亮的一只眼睛看过来。姜河阳从情绪的流动中抽离出来。母亲认真地指了指地,“你也磕上一个。”
教堂窗户里斜进一束阳光,恰好落在母亲脸上。瞬间有种冲动,姜河阳想灭掉母亲脸上的光,昨天晚上,他就想发作。
“你磕就得了,还拉着我……”
“我替你保佑了,磕了头才灵。”
“我不磕。”
“快点儿的吧。”母亲转回了十字架,头昂着,双手合十,烈女一般。
“我不信上帝。”
母亲慌得拿眼睛夹他,“你小点儿声……不磕就不磕,我替你。”母亲熟练地磕了下去,“砰砰”又是两下。
从教堂出来,母亲的额头上留着一片圆形土灰。姜河阳厌恶地把目光挪开了。她是养育过他的人,仅此一点,他就只能选择包容。他试图劝说过,但不起作用,反要被拉下“水”。
母亲忽然神经质地说:“耶稣是不吃献果子的吧?”
“你干脆拿着香炉进去烧香得了。”
“咋啦,还气到啦。不就让你磕个头嘛,又不会掉二两肉。”母亲一脸的难缠。姜河阳不得不走前去,把距离拉远一些。母亲并没停止说话,“我跟你说,信了教有好处,这些年你没交上运气,信了一准儿就顺了。教会里挺好,还发鸡蛋。”
姜河阳又好气又好笑,“你缺鸡蛋吃吗?”
“不是盼着你们都好起来嘛。”
姜河阳发动了摩托车。
“你考虑考虑。”
姜河阳轰了一下油门,以示抗议。
“老麻的外甥小凯你还记得吧?上学的时候笨得像贼,他帮小凯祷告过一次,结果呢,人家刚一大学毕业就考上了公务员。”
老教徒老麻是昨晚十点钟来的他家。这人像夜鬼,总在夜晚出没。他说姜河阳很有“相”,意思是要“发展发展”他。姜河阳看见赔笑的母亲,明白这人是专门请来的。老麻瞪着大眼,像只猫头鹰,说:“孩子,信了耶稣,一定会交上好运……”姜河阳很想回他一嘴,你怎么不瞧瞧你自己?
姜河阳家在胜利油田附近,村子里很多人以油为生。老麻曾是老偷油贼,十几年前发家,后被管制,坐了两年牢。出狱后重操旧业。通缉令贴满的时候,老麻失踪了。最近两三年,老麻悄无声息回来,因怕被举报,在附近山上找了间空房,孤独地在那里过日子。妻子和他离了婚,情人也跑了,儿子也断了来往,头秃眼花的老麻只好靠上帝了。
母亲跨上车后座后继续说:“我劝你也把公务员的书拿起来吧,不比那个小凯次。你今年二十九,明天三十,还有机会。你去滨州报个班,妈专门去给你做饭。”
“别想了,我不当公务员。”
“那你想干啥?”
摩托车冲了出去,母亲被颠得闭了嘴,但紧接着又开了口,“你知道那个柯斌斌吧,比你才小一岁,人家在青岛买房啦,青岛房子多贵,你知道的……”
“他是他,我是我,老这么比较干吗?”
母亲沉默一下,“我也想不到这些年会活成这,我啥都替你做不了。你也不成功,还花家里的钱,婚也不结,人家都抱孙子了,抱俩的都有。你爸那天和人吵嘴,人家骂他断子绝孙,你爸窝囊,带一肚子气儿回来撒。我跟他半辈子,我过够了,要不是为了你们姐仨,尤其你……”母亲越说越激动,还带上了哭腔。
“你自己过好你自己……”
“你过不好,我能好得了吗?”
“你对我不满,找个能让你满意的人当儿子去。”
母亲终于闭上了嘴。
2
姜河阳拆解着母亲的苦,想来想去,总认为她的苦是她自己一手制造。一个村妇,从来不缺时间,也不缺精力,她习惯把过往一遍遍回味,酿造出苦涩的味道,又用这味道一遍遍涂抹嘴巴,强化旧有的生理感受。她压根就是糊涂活着,从没有过警醒,周围也都是一群糊涂活着的人,这种磁场的相互作用力太过强大。
一个村妇当起 “骗子”来,游刃有余。两天前,母亲说,胃痛,要做胃镜,让姜河阳回来陪她去医院。母亲在电话里哭哭啼啼,说怕是胃癌。检查的结果,只是普通肠胃炎。医生说:“之前吃的肠炎宁就继续吃,没问题,不用再开别的药。”母亲不止一次通过这种方式骗姜河阳回家,每一次都有“目的”。他还没来得及发作,母亲就找来老麻“发展”他,“目的”瞬间暴露无遗。老麻话密,顺便还教育了他一把。老麻说到“男大当婚”、“先成家后立业”的话,母亲点着头,一个劲儿表示同意。
姜河阳忍着听,他知道自己这些年没长什么出息,口实含在他人嘴巴里,谁都有资格来教育他。
他读过三年大专,学的是图片摄影,毕业后一心想拍电影,魔怔了一般。追梦的名义好听,却不是预设的色彩斑斓,过分的执着变成梦魇,压着他过了将近十年。他拍过五个短片,静悄悄留存在硬盘里。忍受债务漏洞反而是这些年主要在做的事儿。将近三十岁,人生折叠了一般恐怖。生存危机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和母亲的关系也撑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摔东西,打砸,母子二人比赛干这件事,然后抱头痛哭。每次凶闹一番,擦干眼泪,姜河阳总会发誓,再也不依靠父母。但他习惯了退却。母亲说过最狠的话是:“养你就是个祸害。”矛盾最激烈的时候,姜河阳甚至对母亲说:“为什么不当初掐死?”母亲也没在嘴上饶他,“我现在想让你死,你去死。”母子二人相互侵吞,刺伤,愈演愈烈。他利用母亲,欺骗她,制造出一个个债务漏洞。但这反而像是母亲的阴谋,她就是要姜河阳负债,要他不得不低头,要他求救无门的时候,还是回到她的身边。姜河阳常常想到蚂蟥,那种一旦刺进肉里就难拔出的肉虫子,他脱不开吸血的冲动。每次拍片缺少资金,母亲如同感应一样打来电话问他缺不缺钱。母亲的电话软化着姜河阳的意志,他流着泪说:“妈,我发誓会成功。”然后,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就此软弱了下去。
有一年春节前,母亲为了对抗旁人的闲话,要姜河阳买些东西回家。母亲说:“我给你打钱,你来买年货,给我买件羽绒服,给你爸买双皮鞋,别让人笑话……”这话如同对姜河阳的羞辱,如果真这么做了,他还不如去死。他透了最后能透的信用卡,买了年货和衣物,借了朋友的车,表演了一出回乡戏。他导演过多个短片,但这出回乡戏他导得比以往任何戏都要拙劣、可笑。
父母是卖菜的个体户,一年前,他们还没学会使用收款码收款,姜河阳将自己的微信二维码打印,贴在父亲卖菜的三轮车上。有段时间,他堕落在大理古城,借住在朋友的民宿,每日唤醒他的是收款提示,五毛、两块、五块二、八块七……他算计着这些点点滴滴的收入,那是一把香菜、两颗葱、五个茄子、一个冬瓜……他就靠这些微小的收入过活。语音从早上七点钟响到晚上九点,他没关掉语音,意图刺激斗志,但终于还是败了。
人一旦被“弱”赋能,就如同招了鬼。
摩托车骑上山坡的时候,忽然熄了火。来不及捏下车闸,车出溜了下去。母亲几乎掉下去,一只鞋从脚上脱落。摩托车倒在了路边。姜河阳抚起摩托车的时候,看见母亲闭着眼在胸前划着十字。母亲捡回了鞋,穿回了脚上。
母子二人如同遭遇惩罚,推着摩托车走完了剩下的路。沉默在夜色中的时候,姜河阳努力回想着母亲的好。琐碎归纳在一起,他发现她只是平庸。村子里大多女人是如此活,习惯于牺牲掉自我,同时又抱怨失去。她几乎不打扮,从不爱护自己,手和脸苍老得像树皮。为了儿女,她连性别都可以不要。母亲溺爱他时,恨不得将他含在嘴里,可一旦情绪发作,全世界都要围着她的眼泪转。她的嘴巴极会诉苦,肆虐着悲伤,将人生所有不如意化成泪水,眼睛肿成桃子,口生烂疮,身体软得扶不起来。母亲常对姜河阳说的话是:“你两个姐姐指望不上,我就得靠你。”可转头对大姐和二姐也是类似的话,“老大,我就靠你了,老二出国了,我指望不上,你弟弟我看也没啥出息。”“老二,我就靠你了,老大自己窝囊,你弟弟扶不起来,你以后得做主啊。”
最能够挑拨离间的就是母亲自己,承受恶果最严重的也是她。她不明了,像个糊涂鬼,越是这样,越要发作,一次比一次厉害,她像个溺水的人,拖着姜河阳姐弟三个。母亲哭泣着诉苦的时候,常常颤抖着头颅,瞪大眼睛,仿佛立刻要背过气去。很多次,姜河阳的目光都落在羊角锤或是菜刀上,他想捉过来,一把劈在那张喋喋不休的嘴上。
半路上,母亲怕姜河阳累,硬是把摩托车的车把抢下来,推了半程。待到进村的时候,她才把摩托车还给他,说:“你推着进村吧,别让人家说大小伙子没力气。”
恨恶再次充实了姜河阳的胸口。
晚饭是一桌子咸苦了的菜,母子二人都没怎么动筷子。只有父亲在吃,他连察觉都懒得察觉,他习惯了母子二人的冷战。
3
深夜,姜河阳打开了订票软件。耽搁在家中,说不好会发生什么事儿。票还没订好,门上传来淡淡的敲门声,“河阳,睡了没有?你起来。”是母亲的声音。
“啥事儿?”
“摩托车出溜的时候,我胳膊使了大劲儿……”
他以为母亲受了伤,“要上医院吗?”
“胳膊没事儿,是镯子掉了,你奶奶给我的……”
姜河阳打开门,看到母亲脸上挂着泪。
“你奶奶临走前给的,她都没给你大姑,给了我……我还准备着给你将来的媳妇……”
“说这些有啥用?现在去找吗?”
“嗯。趁着天黑,还没人捡……”
“你别去了,我去。”
“不,我跟你去。你爸刚还骂我,我不能受他的,他得骂我一夜,我得自己找回来……”
姜河阳灌了油缸,溜了摩托车的火,载着母亲上了路。一路上,摩托车频繁熄火,母子二人顺着下坡路滑行到了摩托车出溜的地方。那地方像个案发现场,残留着母子二人的脚印和摩托车印。摩托车刚一停下,母亲便扑到了地上,她伸着光手指,剥着土,后来干脆跪了下去。
“能确定掉在这里吗?”
“我想到是掉在了这儿,我记不起来。”
“非要今天找到吗?”
“得找到啊。”
“是银的吗?”
“不是这回事啊,我得留着给你将来的媳妇。”跪在地上的母亲又变形成了可恶的村妇。
姜河阳不动声色看着。跪着的母亲缩成了一团。姜河阳产生了错觉,母亲越缩越小,缩成了一个孩子,她勤奋、执着、脆弱,令人心碎。她一边找,一边流泪,“我把你奶奶给我的东西丢了……我把东西给弄丢了……”她像丢了半条命在地上。
母亲顺着马路找了下去。姜河阳滑行着摩托车,时走时停,他忽然想起了二姐。三个月前,她再次劝他出国,姐弟二人爆发激烈争执。到最后,二姐已很没耐性,说:“你这种人糊里糊涂不知道世界上的事儿,封闭在国内像个瞎子。”二姐持续攻击了下去。
姜河阳讽刺道:“你别说你不是吃中国饭长大的。”
“一个成年人得知道感恩父母四个字该怎么写。”
“你感恩,那你怎么出国?”姜河阳提到了去年她回国探亲的一个插曲。二姐当时怀着她的第四个孩子,大约因旅途颠簸动了胎气,不得不去滨州做了引产手术。母亲带着煮鸡蛋和红糖去医院,东西当即被二姐塞到了病床下。二姐一脸紧张,说:“让我婆婆看见,肯定要扔,她有洁癖,煮蛋放久了有细菌。”为了顾好二姐的脸面,母亲只能把“细菌”和红糖带走。在冰凉的小旅店,姜河阳眼睁睁看母亲流着眼泪一气儿塞掉五个鸡蛋,噎得腮帮子通红。
“你知道妈有多难过吗?”
二姐在电话那头哭了,但仍然不依不饶,说:“一个三十还啃老的人,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我提建议,你不听,我难道不希望你好,全家都好?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你不听劝我也没办法,我希望你自立,别再坑着我爸妈。”
“你什么意思?”
“自己品。”
情绪的激流忽然如同蛇妖的尾巴,转圈抽打着他。电话断掉之后,姜河阳发现,他被二姐拉黑了。原本他没资格任性,他是被抱养到这个家的,这一点在家中从来都讳莫如深,纵使姐弟之前再怎么争吵,二姐也绝不会拿这件事去说。但现在,“我爸妈”三个字分明是在提醒他的非亲生身份。这种身份注定要在一些时刻让他低微下去。姜河阳敏感地认为,也许父母和两个姐姐从来都当他是个可怜的“外人”,是他像个累赘一样抢夺了他们本该有的幸福、安宁的人生。
4
明确知道身世是在去滨州上高中之后,母亲头次打电话就大哭一场,一不小心说了出来。从前,姜河阳也有耳闻,但那时年纪小,不理解,更没亲口问过,玩得最好的玩伴都没当面和他说过。后来,他才回想起来他们小心翼翼维护秘密的刻意,很可能是怕伤害到他。母亲说出来的时候,姜河阳并没有特别震惊,只是那些细节忽然如同穿透身体。与此同时,奇怪的距离在电话中张开,电话那头被他叫着“妈”的女人瞬间变成了养母,心态骤然发生了改变。
他大概是被贩卖的。九零年的夏天,四名男婴被抱到村子,以不同的价格被抱走。其中一个男婴,肚脐眼化脓流血,价格低得可怜,只有三百,都以为他活不了。母亲抱着试试的心态买了他,想着能养活就养,养不活就算了,等于命里无子。过往的秘密形成逼真的细节,串联成线。姜河阳像记忆太好的人把细节补充了起来,他想到很可能有一对儿抛弃掉他的男女,或因计划生育政策,不得不把男婴送出去给人贩子。姜河阳查询过,90年代,此类的新闻太多太多。母亲说,那个大概是人贩子的人还在他家吃过一顿饭,与他父亲喝了酒,喝的是杏花村。父亲当时稍稍问了一嘴:“孩子哪里来的?”那人神秘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指酒瓶。
这件事是在姜河阳强烈追问下母亲才说出来。人贩子神秘地一指,也许只是恶人的糊弄,但姜河阳的脑子里从此钉了三个字:杏花村。那段时间,他攥紧一个念头,一个人纵然是被抛弃过,总要知道是从哪里来。他以为他很可能就生在杏花村。杏花村在山西汾阳,那是出汾酒的地方。从此在梦里,酒香涌动的河流总带他去往身世深处,悬挂着脐带的男婴在搏命的哭叫中被打捞,像牲口一样装进粮食口袋,颠簸着来到油田附近的村庄。
烂掉肚脐眼的男婴活了下来。母亲说,人贩子太坏,青霉素软膏就能救下的命。
母亲懊悔不迭,哭得不能自制,“我怎么就说出来了……”
姜河阳安慰母亲:“咱们就是亲的,我就是你生的,以后再别提这事儿。”
但有些事实一旦呈现,便再也无法恢复到从前。姜河阳时常会感觉身体上有个洞,且有奇怪的气流在其中呼啸而过。“弃儿”的身份像古怪的幽灵在身体里游走。他有一种被掌控感,也许掌控他的就是母亲。知道了身世的他常对自己的身体产生厌恶,他说不清,不知道该怨恨还是该感恩。他常常想,有世俗目的的母亲如果要杀掉他都应该是理直气壮的。是这个女人救了他,她就有权力掌控他,甚至结束掉他。
痛苦撕裂的时候,姜河阳总是不断地想到杏花村,是否真的存在那样一个村庄,那里是否会有另一个温柔、阳光、诚实的母亲?这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或许那个母亲更恶劣,更可怕,那女人抛弃过他,更有可能生出过杀死他的念头,多余的孩子只会促使只有两个乳房的母亲变成暴徒。从前,姜河阳家中养过种猪,他看到过满嘴獠牙的母猪亲口吞掉嫩红的猪仔,牙齿缝里是尖利的惨叫。很多年过去,姜河阳总是在梦里将猪仔的惨叫和杏花村重叠,成片的杏树林里是惹人神往的平和、宁静……远观心醉之时,黑色猪头猛然冲到眼前,嘴角滴血,惨叫自腹中破出。
杏花村里的男婴本该死在被贩卖的路上,但如今却像个讨债鬼一样可耻地活着。他被一个可怜的女人掌控着,折磨着,却同时也拿捏着她,折磨着她。如果他告诉她,他很有可能也像白眼狼二姐一样离开,远走他乡,他想这可怜的女人一定会发疯。她从前信佛、信土地、信算命,现在信上帝,如若不是信了点儿什么,他想,她恐怕早就疯了。唱诗,祈祷,聚会,母亲对姜河阳说,她感到心情很好。母亲这样说的时候,姜河阳觉得母亲可怜极了。
5
母亲仍然趴在地上寻找着,她已经快要埋没在草丛里了。摩托车灯孤单地照耀着她瘦小的身影,她失望地爬上了路面。
“老二也拉黑我了。”姜河阳忽然对母亲道。
母亲抬了抬头,又低了下去,“你怎么得罪她了?”
姜河阳不愿说出来。
“她不理我,我也不打算理她了。”姜河阳内心里充满了决绝和悲伤。
母亲没再追问下去,只道:“迟早你也会连我一块也不理。”
“妈,我在你心里有过不一样吗?”
母亲仿佛没听到,只是低头摘身上的草屑。她非常明白姜河阳问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吗,我常常做梦,梦到生我的人……”
母亲一下子抬起了头。
“我去过一次山西,汾阳的杏花村……”
母亲的脸上像有什么东西崩塌。没等姜河阳说下去,她马上打算了他,“你是觉得我有做得对不起你的地方?”
“没……”
“我对得起你了。”母亲的声音在颤抖。
“你该后悔养我,我像是专门跑来害你……”
“说害也是我害你,让你活这么大,难活人……”母亲带起了哭腔。
“我有时候真想……”
“不认我?”
姜河阳想说的是“杀掉”,然后自杀。下午刹车失灵的时候,他就几乎生出让摩托车失控的念头。
“我有时候挺羡慕老二,跑那么远。”
母亲忽然抑制住了哽咽之气,“你也大了,我也说不动你。不管了,都不管了,以后你想走多远走多远,爱干什么干什么,我再也不管了。”
姜河阳绝不信这种话,母亲说过不止一次,她的出尔反尔是在宣示她的重要性,她有权这么做,她就是要凶狠地折腾下去。有些差错永远存在在他和母亲身上,彼此咬合着,痛苦地转动,无法纠正。姜河阳断定有一部分已经死在这个养育了他的人身上,这个人同样有一部分死在了他身上。也许不是死,是丢失。这个丢失了镯子的夜不期而至,要他们寻找的不止一个实物,还有可能是丢失的彼此。母亲晃着手电筒执着地向教堂的方向走去,夜色赘在身后。远去找寻的母亲在远方惩治着姜河阳,如果他不快速跟上去,她一定有办法让他痛苦到底。他恨不得把摩托车加速,立刻结束这段关系。
摩托车呼啸着停在了母亲前方,释放掉潜在的暴力。母亲仍然拿着气,低头踅摸着,直到走到姜河阳跟前,才像小姑娘一样跨上车后座。彼此再次共了一桩命运。风扯着姜河阳的衣襟,拍打在母亲的脸上。夜的孤绝成就了母子二人各自的悲伤。
母亲再次跪在了十字架下,匍匐不起。上帝并没有垂怜她,指引她找到丢失的东西。如果是上帝“贪”了镯子,她就把这当成一桩交易。她竭力祈祷着,洁白的下巴颤抖着,上面晶莹着珠状的泪滴。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把这桩交易进行得充分。
一指旋转,上面转动着一只银镯,就勾在姜河阳的手指上。母亲匍匐在地的时候,他其实早就捡到了。他把镯子藏在了口袋里,看母亲一重又一重寻找,看她疯涨的焦灼,看夜色中抻长的痛苦拉出十几里地去。他像只恶鬼一样张开了报复之意。他不会归还,绝不!他靠着墙,试图把镯子压进砖的缝隙里,就听“当”的一声,镯子落地。母亲警觉地转头。手电筒从姜河阳手中脱落,母亲和十字架消失在了微弱的光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