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开始那天,敲击声也开始响起,一下一下的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小镇上空炸开,几个恍惚醒来的人聚在一起,站在一个隆起的土包上,直直地看着远处的城市和它脚下由这小镇组成的分界线。秋天的风粉碎树上那些还没落下的枯叶,又把剩下的那些干巴巴的木枝折断在一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这些东西得砸掉,你知道吗,它们是烂的,是不好的,所以得先把这些东西砸掉,这样才能建新的。”
那老工人管这叫革命,他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工人,他脸颊黝黑,眼睛里闪着光。
“这儿还要挖一条地铁出来,就是那种在地底下穿行的东西。”
老工人抡起锤子,砸向一堵土墙,发出闷响,他指了指一旁的年轻人,
“这孩子马上就要去挖地铁,这是个大工程,要有好几千人。”
那个年轻人看着我,笑了笑,然后和那老工人一起抡起锤子砸向那堵土墙,他们不停抡起锤子,一下一下发出闷响,无数次敲击过后,伴随着轰的一声,一地的砖块散下,地面腾起一股灰黄色的土尘,崩开的碎石混着那些土尘扬在我头上,黑色的灰尘会把这些都裹挟,从一切开始的那一天就是如此。
多么让人落寞,我这一头灰土。
鲸
我养了一头虎鲸,它从来不说话,就那样待在水族箱里,一动不动,它身上有一片溃烂,散发着难闻的味道,我听说虎鲸可以和人类交流,可它只是看着我,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想向我传达些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它时,它就浮在马戏团演出棚中央的水池上,水池里的饲养员握着一根叉子,试图从某个角度刺激它,让它做些什么动作,四周环绕着排开的观众席上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他们打量着这个庞然大物,像是在观赏一件物品,我坐在第一排,那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它肚子上的溃烂,臭味从那里发出来,充满整个马戏团。饲养员一直试图刺激它做出什么动作,可是它一动不动,只是任凭那叉子在它身上乱戳,饲养员有些恼了,于是举起叉子,狠狠地叉向他身上那处溃烂。仿佛来自某个遥远的虚空,低沉而痛苦的呻吟开始在演出棚里回荡。观众席上有几个人站了起来,他们想看看它的表情,那饲养员对此很满意,于是他游到虎鲸身边,从各个角度,用叉子不停地刺向它那些脆弱的地方,腹腔,尾鳍,眼眶……血从这些地方流下,可它却不再发出任何声音,饲养员嘴里嘀嘀咕咕地骂着,溃烂的臭味和血腥味交织,在封闭的空间中弥漫,空气愈加混浊,表演帐里只剩下了叉子插入皮肤的声音,和饲养员在水中移动时用手划动水流的声音,人们捂着鼻子,看着这场猎奇的表演。
寂静是被饲养员的惨叫声打破的,当虎鲸从水下冲出来时,离我只有不到二十厘米的距离,嘴里还叼着那个饲养员的一只脚,它没有叫,也没有试图再咬下我的脚,只是看着我,黑色的眼球一动不动,就像现在这样,可能是乞求,也可能是怜悯,也许它想向我传达些什么,可悲的是我没有办法知道。
后面有几个人大叫着跑了出去,他们大概是被吓到了,勉强算杂乱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表演帐里回荡,那个被袭击的饲养员伏在岸边,双手捏住自己还在流血的脚腕,哭号着向我或者别人呼救。这头虎鲸还是像刚才那样,半个身子伏在岸边,看着我,一动不动。有几个人带着麻醉枪跑了过来,然后一步一步逼近它,他们用棍子把它怼回水池,它坠了下去,从我的视线边界消失,然后他们抬起枪,瞄准了它的脑袋,背对着我,对着池子下面不停扣动扳机,一根一根带着针头的子弹飞出去,水从池子边缘溅出,它它发出低沉的呻吟,我能感受到它的泪水已经与池子里染了血迹的污水混在一起,我感觉脚下的土地在震动,像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裂开了一道口子一样悲伤。
马戏团立在小镇边缘的不远处,它的另一边就是那些已经拆掉的房子,那些残骸堆在那里,你可以看见他们身后曾经被挡住的城市,还有另一侧,更远处的,从这里就开始蔓延的荒野。没有了房子和人,风有一半直接从城市里吹过来,带着金属的味道,还有一半从荒野吹来,有树木的味道,两股风纠缠着从我脖口涌进来,一直到我肚子的位置,我感觉肚子很凉,像是被人捂了一块冰。
“你来看虎鲸吗?”
一个老头走了过来,他手里掐着根卷烟,烟草味儿从他身上散发过来,那是一种很好闻的烟草味,让我感觉很安心。
“对。”
“你的家被拆了吗,年轻人。”
他那样看着我,眼里带着些疲惫。
“这地方总是在拆,马上这里也要拆了。”
“有人要拆,有人要建,不过这些和我们没办法有关系,我们夹在这里面。”
我这样回答道,风已经把我的肚子吹得冰凉,那头虎鲸从他身后升起,一辆吊车吊着它,一点一点升高,它高高悬在天上,挡住了太阳,在地面投下好大一片影子,溃烂的伤口就暴露在穹顶之下,那么刺眼。
我买下了这头虎鲸,把它送过来的车厢不大,正好够放下装它的水族箱,它卡在狭窄的水族箱里,一动不动。我留在了这个小镇,并且租了一间仓库,里面放了一个大水族箱,专门用来放这只虎鲸。我的房东就是那个老头,他收钱很少,话也很少,这样很好。
虎鲸在水族箱里,一动不动,那片溃烂还是像以往一样散发臭味,它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待在那里。我总觉得这片溃烂会要了它的命,那溃烂实在可怕,而且一点一点向着它的心脏蔓延。那天我忘记了关窗户,第二天醒来,屋子里落满了乌鸦,它们被那片溃烂散发的臭味吸引过来,乌鸦黑色的眼睛注视着它,它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乌鸦。人们常说吃掉乌鸦的眼睛,就可以看见鬼魂,我很想知道乌鸦自己是不是也可以看到将死之人的挣扎,无论是因为债务压身不堪重负的中年人,还是那些无故失落的年轻人。它们不会叹息,它们只想着怎么在你死后,用喙敲开你的脑壳。
小镇很小,也很安静。我有时会走到楼顶,看着远处那些已经拆掉的废墟,它们在蔓延,我清楚,这里是不会持久的,所有的一切,全都会拆掉。于是在某一天晚上,废墟抵达了小镇的边缘,那个敲击声也开始响起,一下一下,开始宣告一切坍塌的开始。我在这样的夜晚去见了很多人,伴着敲击声去和他们道别,我们总是在这时见面,大概因为夜晚很安全,世界上不会有其他人,比如那对同性恋艺术家,那个寻找亲人的作家,失去家的逃犯,还有我的房东,那个顽固的老头,也许未来的某一个夜晚,他们都会回来。
我其实很想拥着他们哭一通,不为了什么,只是哭一通,这样也许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光
我看到那个雕塑家时,他手上还沾着血,锥子握在他的手里,他盯着我,
“他自杀了,我没有拦住他。”
他没有多说一句话,似乎也并不想多解释什么,他叫我背着那画家的尸体去二楼,因为我背着画家的话,他就可以看见画家的背影,这样或许能让他更安心一点。画家手上还沾着蓝色和黄色的颜料,垂在我的身前,干掉的颜料又被他流下的血溶解,混成一股淌下,然后随着我步伐的前进滴在我身后的地上。
“你听见了吗,敲击声,一下一下,这里要拆了。”
楼道里空荡荡的,他说话时会有回声,就像在一口井里一样。
“我知道。”
“我们攒了很久的钱,才在房东那里把这栋我们租了很多年的房子买下来,我不想再离开了。”
“所以你就杀了他。”
他停下脚步,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站在楼梯上,我站在楼梯间里的缓台,从我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他身后蔓延下去的楼梯,最下面的灯已经关了,所以我看不到尽头。
“你还不明白吗,这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是假的,没必要再为自己寻求可悲的掩饰,我没有办法,只能想办法结束,你明白吗,这些东西是注定的。”
“是因为那天晚上吗。”
“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应该在一起。”
他抬起头,看着楼梯间里发黄的声控灯,脑袋无力地抵在墙壁上,他眼神空洞,我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我杀了他,和他自己自杀,都是一样的,这两件事总要发生一件才好结束这一切。”
上一次我见到他时,他站在工作室地板的中央,他在搅和一桶水泥,他面前是用铁丝编起来的架子,架子的前面是一个巨大的水族箱,里面有一头雌虎鲸,他准备创作一个名字叫《虎鲸》的雕塑,这是他给画家的礼物,他说这虎鲸和画家很像,他们一样活泼,一样热爱自由。我看着那头虎鲸,它在水族箱里游着,新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包括我,它没有任何不适——它是在水族箱里诞生的。完成雕塑后他就把那头虎鲸送给了我,让我把它和我的那头虎鲸养在一起,大概因为两个人更幸福一些,从那天开始,我的那头虎鲸身上的溃烂开始愈合,他们去看那两头虎鲸那天,它身上的溃烂就已经完全愈合了,它们总是在一起,它们不遗余力地缠绵,做爱。
我走到楼上,站在房间门口,他走过来用钥匙把门打开,里面只有两张床,上面盖着白色的被单。
“你准备了多久。”
“我没办法,这些东西堆在一起,一切就都会变得很糟。”
他抱着画家的尸体,把他放在其中一张床上,然后用白色的被单盖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语言现在仿佛变成了一种赘余,我盯着他的眼睛,他也盯着我的眼睛,我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一个落寞,颓废的人影,他也许也会在我的瞳孔中看到他自己,一个面容苍白的,病态的人类。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他看着我,眼神有些迷离,像是在看向某个没有边际的地方,可是这里只有一面黑洞洞的门,和刺眼的,发出冰冷的白色的光的灯管。
“好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们在一起做爱,我对他说,‘我想和你互相拥抱,直到永远,我可以感受到你的心跳,感受到你的血流进我的心脏,感受到每一颗粒子穿透我们的胸膛,钟声响起,你我就会成为宇宙的唯一。’”
画家手上的颜料已经清洗干净,身上也被雕塑家换上了干净的白衣,雕塑家褪下自己的外衣,里面也是一样的白衣。
“你记得昨天晚上邀请我们去看你的虎鲸吗。”
“怎么了。”
“他们很幸福,两个人。”
“那只雄虎鲸从来不说话。”
“那它应该也很快乐吧,他回来的路上是这么对我说的。”
“怎么了。”
“他变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切已经没有什么好挽回的了,也没有什么必要挽回,或许正如雕塑家说的,这一切一开始就是错的。
“过段时间,这里就要拆了。”
“我那边也是,所有的地方都是,总会拆的,然后人们会在这些东西的遗骸上再另建一栋建筑,装作自己到了一个新的地方生活。”
“我们都是从别的地方过来的,不停地逃着,也不知道要逃到哪儿去。”
他顿了顿,又说道
“其实我们的故事没什么好讲的,无非是一场可笑的悲剧,这再正常不过了,也再合理不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盖上被单,用白色的被单去遮挡刺眼的光线。
“帮我关一下灯。”
“关哪个。”
“只留下这两张床上面的灯就可以了。”
“白色的吗。”
“对。”
离开之前,他给了我地下室的钥匙,那尊虎鲸雕塑他打算送给我。我走进了楼梯间,向地下室走过去,我想画家这个时候也许该说些什么,可是该说些什么呢。他们会在天上相拥吗?我不清楚,起码现在,这一切还是很美好的。
我走下楼梯,然后走进地下室,搬运雕塑的工人已经等在地下室的门口,推开地下室的门,一尊虎鲸的雕塑就摆在正当中,灯光从上面打下来,罩在它身上,它身体的线条很流畅,延伸着向着更远的地方,它似乎想要把我的心揪住,一并带向远方,那里没有痛苦,没有忧伤,只有爱,温暖的,真挚的爱。现在它正在水族箱里绕着我的那头虎鲸游动,我想它们大概可以孕育出一些什么东西来,比如一头小虎鲸,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
“哦,对了。”
运输虎鲸雕塑的工人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转过身,递给我一个东西,
“这东西就放在虎鲸的底座上,当时没想着拿下来,你看看要不要,不要的话我就扔了。”
我拿过那个东西,那是一幅画,是画家画的,画面的主基调是红色,刺眼的红,以不同的纯度区分,让人不安地分布在画面上,组合成两个人,就是画家和雕塑家,他们躺在正中间,赤身露体,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拥抱在一起,仿佛要变成同一个人一样,雕塑家背对着我,画家的脸则正对前方,他的眼睛盯着前面,黑色的瞳孔和虹膜混在一起分不出来,像是两个黑洞,吞噬着所有打过来的光。画的后面还夹着一小册日记,日记里面记录了画家小时候的事,他很小的时候,曾经被一个女人强奸,他说,自那以后,每一次和女人的性爱,也都像是强奸。日记中间那部分被撕掉了,纸张残余的碎屑还连在本上,剩下的就是最近几天写的了,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他觉得雕刻家早就该死,只是不该死在他前面。
“从我遇到他那一刻,他就成为了我生命里唯一的光。”
雕塑家却是这样对我描述画家的。
寻
“你见过她们吗?”
他手里拿着一张照片,上面有三个人,一个是他,他身边站着一个女人,女人手中环抱着一个孩子。和无数全家福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后面的背景是一座桥。他看起来很瘦,我几乎可以通过他的脸看出他头骨的形状,他身上穿着一身极不合身的西装,把他整个人罩在了西装里。后来他告诉我,照片里的那座桥是小镇很久以前的一座桥,桥的一面是他的家,另一面通向他妻子的家。
现在他就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盘录像带,屋子里的灯光很暗,正对着窗子的路灯很早就坏掉了,所以窗前时常是黑的,站在阳台上,看不到地面,路灯的电线露在外面,风一吹就会颤动,偶尔会有鸟落在上面,然后浑身焦糊地落到地上。这里平时没有什么人,如果窗子打开着,或许能听到很远处传来的车流声,但是现在窗子关着,屋子里只有我翻动柜子的声音,这听起来很凄凉,可起码是很结实的。灰尘从地面翻起来,在灯下浮起,像我某天喝醉时看到的一些东西,向上飘着,分开,聚合,再分开。当我把那台DVD翻出来时,时间已经很晚了,我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时间显示的是上午十点钟,可是现在早已入夜多时。
我把DVD摆在桌上,连上显示器,他拿出那盘录像带,放到了里面,然后他又打开了一瓶劣质白酒,一面喝着,一面注视着显示器,一段雪花之后,画面开始逐渐清晰了起来。
“这里吗?还是这里?”
一个声音一直在问自己应该站在哪里,画面晃动了十几秒,然后才正好对准了女生。她应该就是那个全家福上的女人,只不过录像带里的她要更年轻一些,刚刚过肩的头发轻轻披在肩上,她对着镜头,笑得很甜美。带子很不清晰,时常会出现杂色,声音也常常变得很嘈杂,画面的颜色充满了上世纪褪色照片的感觉,很模糊,也有一种莫名的怀旧感,这一切让我觉得很温暖,他在一旁看着这盘录像带,眼角似乎闪着泪光,也许他被带到了那段很久以前的日子,那段很幸福的日子。
录像带很长,我总是会失神,里面记录的场景大概是小镇很多年前的样子,现在录像带开始播放的应该是他和开头那个女孩子结婚后的故事,画面上的孩子就是他们的,那孩子站在床上,一步一步蹒跚着向摄影机的方向走过来,摄影机也随之向后退,带着一点噪音的笑声从画面另一边传过来,这让我觉得很悲哀。
我站起身来,扭过头去看他,他嵌在沙发的缝隙里,直直地注视着电视上播放的录像,他身旁那瓶白酒已经下去了一大半。我起身去关窗户,外面正下着雨,雨水滴在我窗前那根坏掉的路灯上,偶尔会闪出几串火花,把水泥地面照亮那么几秒,但是大多数时间,我窗前这里都是黑的,什么也看不到。屋子里的表停了,手机也没电了,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准备去给手机充电时,播放录像带的显示器灭了,屋子里的灯也暗了下来,我什么也看不到了。
“停电了吗?”
“不是。”
“你怎么知道。”
“外面的路灯刚刚又闪了一下火花。”
“那就是跳闸了。”
“可能是。”
“现在几点了。”
“不知道,你的表坏了。”
“我也不知道。”
“我养了一头雄虎鲸,后来别人又给了我一头雌虎鲸,它们两个生活在一起,前几天还生了一头小虎鲸现在它们是一个家庭了。”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曾经和它们很像。”
“可是这一切又能怎么样呢。”
“我不清楚,起码现在它们很好,就像你曾经那样。你想去看看我的虎鲸吗?”
很长时间,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也许是想起了什么事,
“不了,我只是没办法去看那么让人伤感的东西……虎鲸……家庭……这些是很虚伪的东西,只会带来痛苦……只不过我们很擅长欺骗自己……”
“这没什么不好的。”
我这样说道,这里太黑了,黑得我有些难受
“我要不要去拉一下电闸。”
“算了,就这样吧,这样很好,我觉得很有安全感,你把灯打开,一切也不会有什么变化的,天不会亮,我也不会找到我的家人。”
他顿了顿又说道
“可我还是得找到他们,不然我还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也许什么也不说是比较好的
雨下得大了,风鼓动着外面的牌匾,干枯的树枝折断的声音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咚……咚……咚……”敲击声一下一下地响动,成为一切的底色。
他把头别过去,朝着树枝噼里啪啦断裂的声音传来的地方。
“这里要拆了,如果他们回来,可能就找不到我了……也许他们本来就找不到我了,我是个被遗忘的人……”
我感觉他的声音好像越来越低,可能因为他的病,也可能因为他手里那瓶劣质白酒,
“你还好吗。”
“没什么,我只是等得太久了。”
他栽倒在沙发上,沙发吱嘎吱嘎发出声音,分外清晰。,往嘴里又灌了一口白酒
“酒可能是你的病因。”
我这样对他说
“酒是我的解药。”
他这样回答我,然后又狠狠灌了一大口酒,
“家庭也是。”
他变得有些混乱,大概是因为刚才那瓶劣质白酒。
“你说我会不会失明。”
他看向我,那双眼睛仿佛两个灰色的黑洞,就像那画家画上的那双眼睛,不停地吞噬颜色,连光线也变得黯淡。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我喝了假酒,听说喝了假酒会失明……不过我舅爷就是瞎子,可他比任何人都能看得更清,你相信吗,一个瞎子,他能看到那群傻逼一辈子也看不到的东西。”
他顿了顿,微微抬起头,像是迎着从天上撒下来的光,他微微眯起眼睛,
“你觉得我也会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
“……虎鲸……拱桥……还有酒……”
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浑浊,语音也越来越混乱,外面的那个敲击声,一下一下,越来越清晰,我推他,叫他,可这一切都被敲击声淹没,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除了那个敲击声,我无能为力,黑色又把一切都掩盖。
他没有再说话,渐渐的,敲击声开始减缓,声音也逐渐减弱,黑暗中,有一双手握住了我,我感觉这双手握紧我的力道越来越轻,直到滑落,砸在茶几上,茶杯和茶几连续颤动着发出刺耳的声响,直接在我的大脑中震荡,我没办法让这一切变得不那么突然。雨越来越小,路灯溅出了这个晚上最后一串火花,光快速掠过他的身体,从他的脚尖,一直到他混乱的头发末梢,我看到了一张干瘦,仿佛骷髅一样的脸。我很想知道他是不是死了,不过这得等天亮以后才能知道,他面朝着窗户,也许他在等待日出,可是这窗户是对着西边的,太阳就是在这里落下。
如果时光倒流,太阳就会从这边升起。为什么我不去相信这一切呢。
只是我不清楚天空是不是会变亮。
逃
“从牢里出来后,我也不会干什么,当初那些兄弟都不知道去哪了,我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我断了条胳膊,力气活人家不要我,我就又支起了烧烤摊,挣得不多,勉强够生活。前几天城管把我赶走了,他们说下次再看到我就没收我的摊子,其实那天他们就可以没收,他们可能是可怜我,我可能也应该谢谢他们,可我还得开着这个摊子,我不想再回监狱了,没几天他们又来了,那些城管,这次他们要收了我的摊子,我没办法,如果我不摆摊,那我就只能抢劫。”
“然后呢,你怎么办的。”
“我用铁钎子扎死了一个城管。”
“所以你就又要进监狱。”
“我还能怎么办呢。”
“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那天我回家,房子就已经是一片废墟了,上面还有一台挖掘机在行驶。”
“你家人为什么没有通知你。”
“我没有家人,他们很早搬到城里了。”
“那这里为什么还是你的家。”
“城里那个房子我没有住过一天,对我来说,这里才是家。”
他这样说着,眼睛盯着那片废墟,又接着说。
“如果没有房子,又怎么算是家呢。”
“如果房子里只有你一个人呢。”
“房子是我的,就是我的家,因为我会一直在那儿住。”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开了一罐啤酒,“噗”的一声,一缕气从易拉罐里飘了出来,像谁叹了一口气,但是没什么用,他昂起头,那一罐啤酒一口气灌进去不知多少,然后打了一个绵长的嗝,瘫在了沙发上,没过多久就传来了呼噜声,我就这样坐在他对面,看着外面的夕阳把他照得昏黄,然后越来越暗。
他醒来时抬起头,看了一眼时间。
“我该走了。”
“去哪儿。”
“去跳舞。”
“什么地方。”
“一个放松的地方,你看里面的人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就可以了,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在跳舞。”
“你现在还在被通缉着。”
“我知道。”
他把喝剩下的啤酒罐丢在角落的垃圾桶里,
“要一起去吗。”
“那是个什么地方呢?”
“一个没有痛苦和悲伤的地方。”
“我想过去看看。”
他带着我走出他的棚屋,穿过市场和道路两边的土狗,走到了一个小巷子前。那是一个很偏的巷子,巷子的外面就是霓虹灯忽闪的城市,
我们从黄昏走到傍晚,黑色的天空底下不会有其他人,巷子里只有一个门,他走了进去,我想了想没有进去,里面人很多,我不想沉在里面,不然我会出不来,就像他一样,他走了进去,然后混在一群起舞的人中间,裹住了自己。我觉得我还不至于这样悲伤。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我看见了他,他就裹在一群人之间,伴着所有人走了出来。
“你们做什么了。”
“我们唱了一首歌。”
“什么歌。”
“《one day》,关于世界和平的。”
“然后呢。”
“然后我们一起跳舞,结束后,我和人们一起从屋子走了出来。”
“世界和平了吗。”
“没有,为什么要纠结这件事呢,唱歌的时候,我们都很感动,很多人哭了,我也哭了,就像一切都变好了一样。”
“什么是变好呢。”
“你觉得这样能问出什么呢,我当然不知道什么是变好,知道变好就足够了,不需要什么其他的了。”
我没再说什么,他也没有说什么,这份压抑我希望它停得久一点,这样我也可以想象一下他们一起唱歌的样子,就像我也参与了一样,我也可以很感动。
“我在水族箱里养了两头虎鲸,它们有一个孩子,你要不要去看看它们,就在我家。”
“去看他们,然后又能干什么呢,我能靠他们活着吗。”
“那你靠什么活着呢?”
“我卖火种。”
他拿出个打火机来,在我面前晃了晃,那打火机上面还印着一个性感女郎,也许他是靠着这个包装才把这东西卖出去的。
“你这是骗人。”
他没有说什么,我也不想装作很高尚似的教育他,毕竟这也没什么,我们就这样继续走。街边的屋子已经拆得差不多了,这几天夜里时常会有机器轰鸣的声音,和墙壁倒塌的轰响。敲击声不断,已然成为了一种诅咒,笼罩在落寞的人头顶。每天早上他都会看到某些曾经熟悉的地方变成由一摊灰色混凝土碎片和红色砖头碎块覆盖的地面,走在上面的时候会有卡拉卡拉的声响,如果是夜里,这声音就会让人感到有些毛骨悚然。空气里还残留着几个小时前夜市卖的那些烧烤的味道,还混着一点下水道里传来的腐臭味,这些味道很配这个景象。他低着头向前走,路灯高高在上,一面俯瞰他的影子,一面把这黑色的剪影拉长再压扁。
“你看那边。”
他眼里噙着眼泪,用手指着窗外的远方,可是我看不清那边,那里是一片漆黑,隐约可以看到月光下杂草黑色的剪映在夜风中飒飒地抖动,我感觉有些冷。
“我再也回不去了。”
他转过头,眼泪在他脸上遍布,我想他也许很冷,他在哭,他很想哭,这让人沉醉的悲伤,就这样吧,结束吧,我希望是这样,可这风还在吹,我们也没办法一直这样在这里。
火
我从外面回来时房东正坐在门口那张小桌子前,旁边放着两瓶酒,一瓶还没开,一瓶喝了一半,他孙女坐在一旁的充气小马上,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不知道画着些什么,我拎着一包吃的,里面是路口那家的辣鸭翅和辣鸭肠,
“坐。”
房东指了指旁边的小板凳,然后转身进屋拿了两个杯子回来,放在桌子上,我把那袋子夜宵取了出来,摊开在桌子上。
“你从哪儿来呢,年轻人。”
“另一个小镇。”
“很远吗。”
“很远,我一路走过来,这些东西也一路拆了过来。”
房东用手抓了一个鸭翅,直接上嘴撕下一条肉来,
“现在快到这儿了。”
他指的是拆迁队进度,今天早上醒来,废墟就已经蔓延到了隔壁,现在我们变成了城市和小镇之间唯一的阻隔。
“我在这儿呆了六十来年了,从来没有出去过,我不能离开这儿,我太老了,没力气再动了,这与时间无关,只是我老了,我连胡子都白了。”
“所以你准备怎么办。”
“我得留在这儿,哪儿也不能去。”
他嚼着那条鸭翅上撕下来的肉,吞了一口酒,
“时间是一个很虚伪的词,只会让我们无谓地感到恐惧,只不过镜子里会反射出我斑白的胡茬,这就让我绝望了。”
他眼睛盯着我,像是刺穿了我的身躯
“你明白吗,年轻人。”
他把杯子里的酒喝干,然后低下了头,什么也没有说,昏黄的白炽灯光笼在他身上模糊了我的视线,就此静止吧。
“我可以去看一看你的虎鲸吗。”
他的孙女突然走了过来,抬头望着我,她身后是那匹橡胶的小马,现在它栽倒在地上,肚子瘪了下去
“我的小马死了。”
我看了看她,扭过头对着老房东说:
“一起走吧。”
他同意了。
于是我们三个就这样上路,那孩子手里还拽着那头没了气的小马,它趴在地上,被拖着向前。
我们走了很久,天空还是没有变亮,街边已经尽是废墟了,有时候也会看到一些没有窗户的框架,空洞地映出背后黑色的群山,还有几根没枯萎的杂草,秋天的风没能把它们折断,不过也就能撑这几天了,第一场雪下过,这一切就都会被掩埋,包括那些混凝土的碎片。
“它是什么样的呢?”
“它就是虎鲸的样子,没什么不同的。”
“老师说每个虎鲸都有不一样的地方,就像每一个人一样,都有不一样的地方。”
“可是我看不出来。”
天没亮,黑压压的一片里面,更黑的那个窟窿里面就是我的水族馆,虎鲸就停在里面最大的那个水族箱里。
“我看不到它。”
“我也看不到,没有光。”
“喏。”
房东掏出一个打火机,上面印着一个性感女郎,就是那个无家可归的人卖的那个。
“这是火种,我从我一个租客那里买来的。”
“这只是一个打火机,你被骗了。”
“现在它就是火种,这里没有光,也没有温暖,年轻人,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呢。”
我打开打火机的盖子,用大拇指划了一下上面的齿轮,一蓬火苗绽开,微弱的火光和一点若有若无的温暖把我裹在里面,他的脸被火光映得发红,充满了希望,他的孙女抬头望着我,她在等着我转身,这样我就可以把火种的光带到水族箱前面,然后找到虎鲸,于是,我转过身。
“现在,我们就可以看到它了。”
水族箱的玻璃上映出了我们三个的面孔,玻璃的另一面有一大片黑色的剪影,它的眼睛盯着我,瞳孔中反射着火焰微弱的光。他身后还漂着一具尸体,是那头小虎鲸。小虎鲸浮起在水面,红色的血染红了周围那一片原本透明的水。雄虎鲸的背上还有一张嘴,死死地咬住它的背鳍,是那头雌虎鲸,可是它还是盯着我,像是不知道疼痛,它可能想向我传达些什么,他觉得我不明白,只是我明白了也无能为力,它张开嘴,绝望的哀嚎甚至盖过了敲击声,我们三个站在这儿,现在一切都展露在我们面前,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只有那个孩子,她被吓到了,她不明白这一切为何如此,我们没有解释,也没有试图去编造什么故事,我们做不到,这件事得交给她父母,也许他们很擅长这样,他们还可以把那头小马充上气,然后告诉她小马复活了。如果可以,我希望她永远不明白这一切无论是关于悲伤,还是死亡本身。
我的虎鲸死了,只剩下了那头雌虎鲸,它时而徘徊在自己孩子的身边,时而徘徊在我那头虎鲸的身边,它不停地叫着,然后一次一次撞向水族箱的玻璃壁,也许它想逃出去,可是它能逃到哪儿去呢。
后来我把它送到了海边,把它放到了海水中,它停在岸边,没有离开,也没有回到水族箱,它不知道该去哪儿,它或者留在这儿,或者游向大海,可是它不属于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
房东终究是留在了那个房子里,还有他的小孙女,那些人不仅给他断了电,还断了水,可是他还是没有走,一上午之内有七八个穿着西装的人进出过他的屋子,他还是没动,一直到周围都拆掉了,人们都离开了这里,他还留在那儿,有时候我会在夜里看到他走出门,伴随着敲击声,他一步一步走出房门,然后跪伏在地上,嘴里念叨着些什么,四周是一片寂静,破碎的砖头瓦块间时常会有老鼠穿梭,它们翻动着这些碎块,想找到些什么东西,可是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阵阵的灰尘。
我走了,我得找一个住的地方,我是为了虎鲸来的,现在它死了,另一头虎鲸还留在岸边,它不知道该到哪儿去,可是我不能留在这儿,我最初也不是这儿的,我得走,走到什么地方呢?可能等我走到另一个有虎鲸的地方,我就会在那里留下,或者不是虎鲸,大象也好,犀牛也好,长颈鹿也好……我总得找到一个东西让我寄托,这样我睡觉才安心,也好让我觉得世界上还存在生命,或者一种渴望。
没过几天那房子就起了火,听说那天晚上有呼呼的风,还有淅沥沥的小雨,燃烧的声音噼里啪啦,火焰把天空映红了一半,房东在前一天就把孙女送回了城里儿子的家,起火时他还是没有出来,后来人们只能找到一堆焦黑的尸体,然后送到医院提取出DNA,结果出来后医生说这就是他,就这样,他就被确认了死亡。之后几天他儿子都会带着妻子和女儿去拆迁办闹事,吵闹声和叫骂声在野地的风里混作一团,房屋燃烧后的灰烬堆在一旁,几只老鼠钻了出来,有一只老鼠嘴里还叼着一只打火机,金属外壳已经发黑了,大概是烧的,打火机上那个性感的女郎现在变成了一片黑色的焦糊,风一吹就变成了一阵灰,消失不见。那些老鼠刚刚在那堆灰里面取暖,现在这灰也冷了。
塌
开凿地铁通路的人挥舞镐头,一下一下的敲击声在石壁上绽开,崩起的土块化作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掩埋双腿。没有废墟了,只有雪,雪会掩埋一切,让一切变得洁白,我那天见过的那个年轻工人,他藏在无数个工人中间,一下一下敲击石块,我想他是应该有些什么不同的,大概是因为那天他黝黑的双颊,还有一双明亮的双眼,那双眼睛总是注视着一个地方,充满了希望。可是当地底坍塌,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切,他们被掩埋,和那条没有打通的地铁一起被掩埋,他留在了地底,我不知道那双眼睛有没有合上。
可是我还没有和他说过话,我对他没有任何了解,现在这里没有什么故事了,地铁没有建成,它塌了,有很多人压死在里面,拆掉的房子还残破地立在那里,第二年雪化成水,他们的残骸还会露出来,他们会被雪水冲刷干净,可能某一天这里还会重新焕发生机,一群新的人会到这里,他们会在这里建起新的建筑,仿佛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像无数普通人一样生活。不过现在,这里依旧很荒凉,乌鸦会在不远处的高压电线上停驻,老鼠只会在自己的窝里呆着,现在这里只有风的声音了,连雪的形状都已经固定,代替了平地,不远处的海边,有时候会有一只虎鲸的哀号传来,没人知道它在叫什么,但是总有一天它也会走的,它还能活很久,也没办法总呆在这儿。
于是在当年的除夕夜,虎鲸离开了海岸,老鼠饿死在了巢穴,乌鸦飞离了树杈,敲击声也就此停止,一切陷入了没有尽头的死寂。天空没有烟火,没有鞭炮声,一切都是黑色的,连风也静止,雪也不会反射月亮的光,一切就此凝滞,不会再改变。
现在,这里是一片荒原,那天和那个年轻工人在一起的老工人,他现在就瘫坐在一堆废墟旁,他伸出手,指着其中一堆被雪掩埋的东西,
“那里,那里是一座教堂,信仰基督教的人会来这里祷告,还有那里,”
他又指向另一个地方,
“那里是广场,人们在那里跳舞,孩子们在那里玩耍,还有那里,那里是法院,那里是超市……这些是我们曾经用法律和理想堆砌出来的东西。”
“所以呢。”
“没了,都没了,所有的一切,我们一起建造出来的东西,现在我们带着一腔热血,亲手把它们摧毁,变成了废墟。”
“可悲的是你身上这东西还在,那些用伦理道德编制的谎言,它们是你的皮。”
我走到他身边,在他一旁坐下,我和他背靠着背,好了,让这些四面八方的风吹过来吧,我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现在我这儿有个悲伤的故事,关于人们之间的迫害,以及挥舞的拳头,还有那些塌下来的土块,碎石堆积成山,这些都会被掩埋,你明白吗,这些是一样的,破碎,颓然,让我感到无力,所以就这样吧,这都是要拆掉的,我不能总留在一个地方,这敲击声是不会停的,它追赶着我。
“我无路可逃。”
我这样说道,面对着空无一物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