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前镜后


文/林青霞

高跟鞋与平底鞋

我只见过她四次,这四次已经勾勒出她的一生。

十八岁那年到越南做慈善义演,老实说那次我真的没有看清楚她的模样,不是不看,是不敢看,她太耀眼、太红了,我眼角的余光只隐隐地扫到她的裙脚,粉蓝雪纺裙摆随着她的移动轻轻地飘出一波一波的浪花,台上有许多明星,汪萍、白嘉莉、汤兰花、陈丽丽……她是台上分量最重的大明星。小时候看过她许多电影,她和凌波主演的《鱼美人》唱做俱佳,古装身段惟妙惟肖,轰动一时。十六岁就得了亚洲影后,媒体给她一个“娃娃影后”的封号。

一九七五年我到香港宣传《八百壮士》。李菁在一个晚宴上翩然而至,一身苹果绿,苹果绿帽子、苹果绿窄裙套装、苹果绿手袋、苹果绿高跟鞋。这次我还是怯生生地没敢望她,同在一个饭桌上我们却没有交谈。这年夏天,我到香港拍摄罗马导演的《幽兰在雨中》,在外景场地见到一部劳斯莱斯车,车牌号码单字“2”,就停在杂草丛生的乡间小路上,仲夏午后的太阳,照在浅色的车身上,照在车头张开翅膀弯身向前冲的女子小雕塑上,非常耀眼夺目。这车在当时是稀有的,必定是大富大贵人家才能拥有,电影圈中也只有她坐这架车。工作人员见我神情讶异,告诉我那是李菁的车。“李菁怎么会到这儿?”“她找罗马导演,她的电影公司要请罗马导戏。”“噢—原来如此。”那次我没见着她。

自此以后她就销声匿迹了,偶尔听到一些她的消息,“她电影拍垮了”,“她母亲去世了”,“她男朋友去世了”,“她炒期指赔光了”,“她到处借钱”……

记得小时候好看的电影,银幕上一定有“邵氏出品,必属佳片”,她是香港邵氏电影公司的当家花旦,我一个从乡下来的小女生,看她这样闪烁的大明星就像看天一样,所以对她有一种特别的好奇心。

有一次我到一位姓仇的长辈家吃饭,听说他跟李菁很熟悉,我说我想见她,他即刻安排了下次吃大闸蟹的日子,那是八十年代末。这次我认认真真地欣赏了她,她身穿咖啡色直条简简单单的衬衫,下着一条黑色简简单单的窄裙,配黑色简简单单的高跟鞋,微曲过耳的短发,一对咖啡色半圆有条纹的耳环,一如往常单眼皮上一条眼线画出厚厚的双眼皮,整个人素雅得来有种萧条的美感。饭桌上我终于跟她四目交投,我问她会不会出来拍戏,她摇头摆手地说绝对不可能。那年她才四十岁左右。

九〇年后我长期住在香港,在朋友的饭局中也会听到一些有关李菁的消息,香港有些老一辈的上海有钱人,会无条件地定期接济她。

这些年,上一代渐渐地凋零了,接济她的人一个个走了。有一次娱乐周刊登载她的照片,说她因付不出房租被告。照片上服装黑白搭配,戴一副超大太阳眼镜,还是很有样子,只是神情有点落寞。

二〇一八年二月的某一日,我跟汪曼玲通电话,她突然冒出一句“李菁打电话给我”,我连珠炮地问:“她为什么打电话给你?她最近怎么样?她住哪里?你会跟她见面吗?可不可以约出来见面?”我只听见阿汪喃喃地说:“这次我不会再借钱给她。”我十八岁跟汪曼玲认识,她刀子口豆腐心,在媒体工作了数十年,现在是虔诚的佛教徒,平常省吃俭用,之前竟肯拿出六位数的钱借给她。我跟阿汪说我想写李菁的故事,文章登出来稿费给她,书出了,版权费给她,每篇文章她看过才登。

阿汪约她见面,但没有说我会出现,我提议文华酒店大堂边的小酒吧,指定一个隐秘的角落。我进去的时候,她们两位已坐定。不知为什么,我第一眼看见的是,桌底下她那双黑漆皮平底鞋,鞋头闪着亮光。她见到我先是一愣,很快就镇定下来,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她穿着黑白相间横条针织上衣,黑色偏分短发梳得整整齐齐。我仔细端详着,试图找出她以前的影子,她单眼皮上那条黑眼线还是画得那么顺,这是她最大的特色,没有人会这样画眼线的。我坐下之后三人的话匣子打开,一直到她走都没有间断过。阿汪职业本色,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她也毫不介意地一一回答。问:“你现在最想吃什么?”答:“虾子海参!好想念妈妈做的虾子海参!”见她喜悦的神情,仿佛舌尖上已经尝到了海参的美味,让你恨不得马上端一盘到她眼前。她脸上泛着光彩接着说:“最开心是晚上到大家乐吃火锅,一人一个锅,里面有虾有肉和青菜。早、午饭加起来三十块,火锅七十块,一天花一百块很丰盛了。”

阿汪叫我看她的左手臂,我惊见她整条手臂粗肿得把那针织衣袖绷得紧紧的,她说是做完乳腺癌手术,割了乳房和淋巴,因此手无法排水,令手臂水肿。她娓娓道出手术前的心理过程,是在公立医院动的手术,因为医生认识她,对她特别照顾。手术当天,她一个人带着一个铁盒子,里面放了些东西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她哥哥在大陆的电话号码,她跟医生说,如果出了状况就请打这个电话给她哥哥。阿汪问:“你有没有想过自杀?”这种问题只有汪曼玲问得出来,她说以前或许有,现在很开心,她笑笑摆摆手,圆圆的眼珠认真地盯着我们二人:“以前演戏的事和开刀动手术的事,我都不去想,都不去想它。”最让我深思的一句话是:“有钱嘛穿高跟鞋,没钱就穿平底鞋啰。”

李菁提到她的经济状况时,说人家以为她买股票把钱都赔光了,其实没有,都是一点一点慢慢花光的,房子和车子卖给了仇先生。汪曼玲曾经去过她山顶白加道的豪华住宅,家具都是连卡佛购买的昂贵欧美货,到处可见名牌Lalique水晶玻璃装饰。提到目前租住的鲗鱼涌寓所,一个房间放衣服,一个房间是卧室,她最担心的是付不出房租,但又不愿意去领救济金。想到王小凤曾经帮她付过一年房租,她说现在活着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够报答所有帮助过她的人。

我们从下午聊到黄昏,她说要走了,我想跟她拍张照,她拒绝了。我把事先预备好的,看不出是红包的金色硬纸皮封套交给她,她推让说不好意思,说她从来不收红包的,我执意要她收下,她说那她请客好了,我当然不会让她请。

当她站起来走出餐厅的时候,我发现她手上拄着拐杖,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每走一步全身就像豆腐一样要散了似的,我愣愣地望着阿汪扶着她慢慢地踏入计程车关上车门,内心充满无限的唏嘘和感慨。

见完她第二天,我和上一代红星汪玲去湾仔Dynasty Club做八段锦气功,我比她早到,她推门进来,脸上喜滋滋的,身上的皮草长毛被室内冷气吹得飘啊飘地飘进来。我昨日的震惊还未平息,心里沉甸甸的,这会儿两个大对比。汪玲姊善于理财,日子过得很富裕,每天想的就是吃喝玩乐。这天她非要我请她吃上环尚兴的响螺片,我们一人点了两片,结账加上小费将近三千块,平常也没什么感觉,这天特别难受。我跟汪玲姊说,我们吃这一顿,李菁可以吃上一个月,而且是早、午、晚三餐共九十餐呢。汪玲姊跟李菁是认识的,我跟她讲了李菁的近况,汪玲姊回想李菁以前到她家去借钱,她因为前一天打牌,睡到下午三点才起床,李菁十一点就在她家客厅坐着。汪玲姊起床把钱交给她后叫司机送她,李菁说:“不用了,计程车在门口等着我。”汪玲姊诧异地说:“这个时候你还摆什么派头!”从此她们再也没见过面。这让我想起李菁跟汪曼玲借钱发红包的事。也是奇女子一名,日子可以过不下,海派作风不能改。

和李菁见完面,总想着怎么能让她有尊严地接受帮助。她口才好,又有很多故事讲,我喜欢听故事,琢磨着每个月约她出来说故事,每一次给她一个信封。现下最重要的是先带她去吃一顿虾子海参。我跟汪曼玲商量约她出来吃饭,汪说马上过年了,过完年再说吧。

原来中国年气氛最好是在拉斯维加斯,许多香港人都到那里过年,那里是出了名的不夜城,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还有特别为中国人举办的新春晚宴、歌舞表演和抽奖游戏。我在拉斯维加斯,有一天看完表演,回到酒店就接到汪曼玲的电话:“李菁猝死在家中!”我“啊!”的一声:“算算跟她见面也不过十天的光景,怎么就……”我毛骨悚然。“去世多日,邻居闻到异味,报了警才发现的。”汪曼玲那头传来的声音也是惊魂未定。想到她在港无亲无故甚至无朋友来往,提出愿意出资为她安葬。阿汪打听之后告诉我,邵氏电影公司会为李菁办一场追悼会,影星邵音音也挺身而出帮忙处理身后事。最后汪曼玲在台湾中台禅寺的地藏宝塔,安置了一方李菁的牌位,让她时时可以听到诵经的声音,来世能够离苦得乐。

李菁从极度灿烂到极度凄凉的一生,正如天上的流星划过天际隐入黑暗。新闻登了几天,篇幅不是很大,这一代年轻人并不熟悉她,上一代的人也只能叹息,我却伤感得久久不能释怀。汪曼玲说:“她喜欢看书,你送给她的书她肯定还没看完,我们两个人应该是她生前最后见过面的人。”

在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我打开手机,上Google按下“李菁鱼美人”,见她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戏里一人分饰两角,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鲤鱼精,时而打斗,时而边做身段边唱黄梅调,和凌波的女扮男装谱出哀怨感人的人鱼恋,简直聪明灵巧招人爱。我独自哀悼,追忆她的似水年华,余音袅袅,无限惋惜。

二〇二〇年四月于澳洲农场

 

九龄后的年轻汉子

“我有一点好处,不啰嗦,不抢着说话,自觉身处静听的年龄,耳朵是大学嘛。”这是大画家黄永玉在《比我老的老头》里面的话。他说的是张乐平和他,张是三十年代大陆出名的漫画家,代表作《三毛流浪记》,是黄永玉老师从小就崇拜的偶像,历经了千辛万苦才找到跟他见面的机会。

一月六日那个下午,我也和黄永玉当年一样,静听大画家大文学家说的每一句话。

二〇一五年年初杨凡送我一本《这些忧郁的碎屑》,那是庆祝黄永玉九十大寿,节录了他创作的诗歌、散文和小说精华片段的书。我看了爱不释手。杨凡知道高兴极了,把黄永玉的近作《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借给我看,有三大本七十万字,且还在继续写。他书看得慢,要我看了跟他说一说。于是我晚晚读到天亮,到了早上六点,兴奋地跟他说里面的精彩句子。

杨凡说他一月六日要到北京探望黄永玉,我就跟了去,我们搭早上八点的班机,六点就得出门,上机前一晚没睡,飞机上的三个半小时谈的都是黄永玉。飞机降落前,机长广播北京温度摄氏零度,我嘀咕着自己睡眠不足、衣服又不够厚,一会儿不冻死才怪。

下了机直奔黄永玉老师家,车上播着古典音乐,公路两旁大片的杨树,司机说这树到六月刮的都是白色的棉絮,就像六月雪。杨凡一到北京说的话也带北京味儿,他问司机:“老爷子怎么样?都好吧?……”左一个老爷子右一个老爷子的,仿佛回到了三十年代。车子很快地转入太阳城小区,一座座巨大的十二生肖雕塑,让这小区充满了艺术气息,这些都是黄永玉的创作。

黄老师的女儿黄黑妮在门口迎接我们,轻声地说:“爸爸睡着了。”我进门经过客厅,见到左侧装着圣诞灯饰的鹿角树前,黄永玉静静地睡在沙发躺椅上,睡得很沉很香,我趁机参观墙上的字画,见到好大一张白描水墨荷花,从来没见人这样画荷花的,那一枝枝生得密密的花茎直立着,几乎比人还高,后来看了他的书才知道,他小时候生气时坐着澡盆躲进荷花池里,那张画肯定是以小孩子在花丛里的角度见到的荷花。

黑妮说爸爸醒了,我们赶快来到他眼前。他睡眼惺忪地,见了我毫不意外地说:“你来啦。”仿佛见到旧相识。这倒令我小小的意外,因为杨凡事先没跟他说我要来呀。

第一个问题请教他的是,素描该怎么下第一笔,他不假思索地说:“不需要像,你先把形状搞出来,看是椭圆或是圆的或其他形状,对着你要画的东西慢慢地画,要专心画才画得好。”他盛情地拿出一叠画好的荷花让我挑,我受宠若惊,但还是忍不住挑了一张两朵清淡的荷花。

重回到圣诞树前的皮躺椅上,我坐在他身旁,就这样聊了起来。提起他的表叔沈从文,他忆述:“我问他,有没有上馆子吃过饭?”他学着沈从文的语气:“有啊!我结婚那天是在馆子吃的饭……唉!他最后不写文章可惜了。你知道,《边城》改了一百遍。”心想,回去一定要翻出来一个字一个字读。

黄永玉谈起以前在赣南的邻居蒋经国:“那时候他和蒋方良女士的一儿一女都还小,有一次村里的朋友被急流冲走了,蒋经国即刻脱了衣服跳下水救人。”顿了一顿,笑笑地说:“蒋经国很花的,他有很多女朋友。”在《比我老的老头》里有一段说他陪张乐平的太太去托儿所接孩子的事:“办手续的是位中等身材,穿灰色制服的好女子,行止文雅,跟雏音大嫂是熟人,说了几句话。回来的路上雏音嫂告诉我,她名叫章亚若,是蒋经国的朋友。听了不以为意,几十年后出了这么大的新闻,令人感叹。”

聊了一会儿,他请我到餐厅的木桌旁,拿起笔墨,聚精会神地为我画像,我静静地望着窗外,午后的阳光斜照在天井的屋檐下,偶尔见到猫儿狗儿经过。不一会儿就画好了,问我像不像,杨凡说:“啊哟!好有作家的气质哎。”

我们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聊天,他说喜欢许鞍华《黄金时代》里跳跃式的拍法,我俏皮地说,你看我们像不像戏里萧红拜见鲁迅的画面。杨凡在一边一直没开口,这会儿他看不过去地指着我:“你?萧红啊?”好像我高攀了她。

我和永玉老师谈他的诗词、散文、小说,谈他交往认识的人物,谈他书里的句子。通常是我先开个头,他就接着说故事,我像海绵一样吸取他近一世纪的故事,眼睛盯着一双闪着智慧光芒的双眼,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细节。他家有九只猫十五只狗,都是他的最爱,猫儿狗儿出出进进地都不能打断我们的对话。

他写的一首诗《一个人在院中散步》:

我告诉你,

他想哭的时候微笑着,

有的邻居盼望他死,

有的邻居可怜他活。

他是动物却植物似的沉默,

在院子里散步,

别为他的孤独难过,

因为所有的门缝里,

都有无数对眼睛活跃。

奇异的时代培养细腻的感觉。

有的眼光像吮血的臭虫,

有的眼光无声的同情,

无声的拥抱在闪烁。

一个人在院中散步,

寂寞得像一朵红色的宫花。

明知道许多双眼睛在窥探,

他微笑着,

仿佛猜中了一个谜底。

满纸苍凉,我问他谁在院中散步,他说:“是我。”

有一天朋友跟他说,江青要开会批斗黑画,他想自己画的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猫头鹰,一定不会有事,没想到天公开了他一个大玩笑,把他画的猫头鹰从第七张调到第一张,跟江青挂在一起。

“那天两个人甩着两个皮带头,一鞭鞭打在我的背上,背上的血和衣服都粘在一起,回到家太太高兴地告诉我:‘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把衣服脱了:‘给你看一样东西。’太太即刻掉眼泪。”他说他什么事没经历过,这事算什么,司马迁被阉了,并没有因此而颓靡不振!照样写出伟大的《史记》,这才是自由,他知道自己有更大的使命要完成,这才是真正的自由!

事后,他怀疑江青读过《诗经·大雅·瞻卬》第三节:

 

哲夫成城

哲妇倾城

懿厥哲妇

为枭为鸱

妇有长舌

维厉之阶

乱匪降自天

生自妇人

匪教匪诲

时维妇寺

黄永玉的现代版:

 

聪明的男人能兴起一座城,

聪明的婆娘能毁掉一座城,

唉!你这个聪明的婆娘啊!

你简直是毛窠恩!简直是猫头鹰!

长舌的婆娘啊!

你是祸乱的根!

灾祸哪里是从天而降,

完全由你这婆娘制造出来,

谁也不曾有人教你,

都因为你亲近了这个坏婆娘!

他这样形容年届七旬已独居多年的林风眠:“一个伟大的艺术家照顾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林不问政事,画了一辈子画,到了生命的终结,黄永玉如是描述:“九十二岁的林风眠,八月十二日上午十时,来到天堂门口。‘干什么的?身上多是鞭痕。’上帝问他。‘画家!’林风眠答。”很欣赏他这种写法,幽默、无奈和沧桑,黄老师得意地说:“是啊!如果写‘去世’就太普通了。”

提起杨绛:“那个时候我跟钱锺书、杨绛住一个院子,知道他们怕被打扰,我也很识趣,从来不主动找他们,到了过年送东西给他们,也是挂在门外把手上。”听他这么说,我望了望墙上的大圆挂钟,时钟指着五字,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已经聊了五个钟头。可他依然声音嘹亮,目光如炬。

我们坐到六点,黑妮和杨凡说要出去吃饭了,他起身带着我们走下楼梯,见他步履轻快,不但不需要人扶,连自己都不扶楼梯扶手。他从卧房的台子上抱着一个大方盒,打开来看,是一匹两只前蹄向上跃起的铜雕马,这马栩栩如生,是他的创作。他知道我属马所以送给我,杨凡整个箱子都已经满载了他送我的书,只好下次再拿。

一月六日下午和黄永玉老师交谈的六个钟头,令我回味无穷,回港兴奋地跟金圣华分享北京之行的丰收,金笑说:“这就叫做倾囊相授。”

黄老师今年九十一岁,还不断地创作和继续他的巨著《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他是我见过九龄后最年轻的汉子。

二〇一五年一月

 

走近张爱玲

张爱玲写的《小团圆》一出版我就买了,每次看看就放下,在床头一放就是十一年。正如宋淇说的第一、二章太乱,有点像点名簿,可能吸引不住读者“追”读下去,我记人名最差,经常看着看着就走神。年头因为新型冠状病毒的关系,许多时间待在房里,靠在床上看书,不时扫到床头小桌上的《小团圆》,仿佛它在向我招手,于是我下定决心仔仔细细从头读到尾,读到一半男主角邵之雍出现我就放不下了,惊心动魄地吸引着我看完。有些画面非常熟悉,仿佛在《滚滚红尘》里出现过,心中纳闷,我拍的时候《小团圆》还没出版,三毛编剧时怎么就知道剧情的?虽然之前大家都说我演的是张爱玲,我也没去证实,那时候我没接触过张爱玲的书。看完《小团圆》我再拿出《滚滚红尘》DVD仔细看一遍,发现剧情其实并没有完全复制张爱玲和胡兰成的故事,只是女主角沈韶华的身份是作家、男主角章能才是汉奸,戏的开场沈韶华被父亲关起来,中场男主角避难期间女主角到乡下去找他,发现他已经有了别的女人,从此分手,这一小部分像而已,其他全是三毛的精心创作。我估计三毛是从张爱玲早期的散文和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中汲取了创作灵感。三毛必定是非常欣赏张爱玲,她是在向张爱玲致敬。我倒真希望我演的是张爱玲,就算沾到一点边也够我沾沾自喜的了,尤其是现在自己也喜欢写写文章。

开始全面走进张爱玲的世界,是在一个多月前,新加坡朋友余云传来三十四集的许子东《细读张爱玲》音频节目,因为打不开,我第二天即刻买了几本许子东的同名著作,自己留一本,其他分送给朋友,以便交流心得。在读书之前,先把他要讨论的文章看了,把平鑫涛送给我的整套张爱玲找出来,还有胡兰成全集和一些有关张爱玲的书籍,一本一本看,这也是我第一次那么有系统地读书。

胡兰成写的“民国女子”真是把我迷醉了。他躺在院子草地上的藤椅晒太阳,看苏青寄给他的《天地》月刊杂志,翻到张爱玲写的《封锁》,不觉坐直起来,细细地把它读完一遍又一遍,他觉得大家跟他一样面对着张爱玲的美好,只有他惊动得要闻鸡起舞。他在一九四四年五月号上海《杂志》写一篇《评张爱玲》:

—读她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钢琴上行走,每一步都发出音乐。

—和她相处,总觉得她是贵族。其实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买小菜,然而站在她跟前,最是豪华的人也会受到威胁,看出自己的寒伧,不过是暴发户。

这样的知音难怪张爱玲第一次跟他见面就聊了五个小时,送她回家到巷堂口时,胡兰成说:“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原来胡兰成并不高,还以为他高大、帅气、有书卷味,如《滚滚红尘》里的章能才。但只这一声,就把两人说得这样近。胡兰成的语言和文字既感性又性感,让心高气傲的张爱玲卸了甲缴了械。据胡兰成的回忆,张爱玲送给他的照片后面写着:“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明知道他有两个老婆五个孩子,还是跟他说:“我想过,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张爱玲爱得真惨烈。

最近一个月把能找到的有关张爱玲的著作、信件、访问稿和学者的评论,统统放在床头从晚上看到天亮,跟朋友聊张爱玲一聊两三个钟头,朋友说我都变成张迷了,我开玩笑地说我不是张迷我是胡迷。胡兰成的文字让我陶醉,张爱玲让我想一步一步地走近她,在文字的世界中与她相知。

张爱玲在《谈看书》中引用法国女历史学家佩尔努的一句话,“事实比虚构的故事有更深沉的戏剧性,向来如此”,并说恐怕有些人不同意,不过事实有它客观的存在,所以“横看成岭侧成峰”。我向来喜欢看真人真事的书,总认为人家用真实的生命谱写他们的故事是再珍贵不过了。张爱玲一生的传奇和强烈的戏剧性,绝对是毋庸置疑的。

张爱玲的外曾祖父是晚清重臣李鸿章,父亲、母亲和继母都出身官宦之家,她却没有因此得到任何好处,只稍微提一提就被同期的女作家潘柳黛嘲讽“黄浦江淹死一只鸡就说成是鸡汤”。张爱玲在九十年代出的《对照记》里有一段,跟祖父母的关系只是属于彼此,看似无用、无效,却是她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她的血液里,等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最后一段只有四个字:“我爱他们。”这么庄严的四个字出自她的笔下让我非常惊讶,她是如此孤傲,看她的文章似乎从来没有写过她爱谁的,可见她是多么需要爱人和被爱,我看不出她父母爱她,也看不出她家人爱她。

都说张爱玲对人情世故十分冷漠,读完《张爱玲私语录》才知道她情感之丰沛。宋淇、邝文美夫妇对张的才华极度地欣赏,以至于在精神上和生活细节上无条件地付出。在他们四十年的书信往来中,充分感觉到张爱玲的温暖和柔情的一面。一九五五年张搭船赴美国纽约,送船的只有宋淇夫妇,船一离港她就痛哭不已,她母亲黄逸梵自她四岁起就经常理箱子远赴重洋,她也只是淡淡的,并没有哭。在美期间张一天总要想起邝文美两次,生活上发生的事情她已先在脑子里跟邝说了一遍,看到善良优雅的好女子也总要拿邝比一比,结果还是感觉邝胜于她们。到了八十年代他们三人都患有重病,信里互相慰问和勉励对方,即使病体欠安,宋氏夫妇还是为张爱玲奔波张罗,邝文美经常为她跑邮局,张爱玲寄了三百块美金给她,让她付些杂费和计程车费。我又一次惊讶,邝的付出岂是三百美金了得的,邝也感尴尬,但为了避免张尴尬只好收下。张事后还解释这是跟她姑姑学的,什么都要算得清清楚楚,一九五七年她母亲黄逸梵在英国去世前曾写信给她想见她最后一面,张也只在回信中寄了一百块美金,但她却在临终前立下遗嘱把著作权、遗产全都给了宋氏夫妇。他们三人之间的信任和深厚的情感人间少有。

一九三九年,张爱玲十九岁时写的《天才梦》,最后两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仿佛她一早就预知自己的未来,或是她一早就设定一个无形的牢笼,自己一步步地走进去。在《小团圆》里,做母亲的蕊秋对女儿九莉说:“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把你自己关起来。”张爱玲真实的人生里,生命最后十几年被虱子所困,她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记得一九八一年我在旧金山,独家出版张爱玲书的皇冠杂志社社长平鑫涛打电话给我,他在加州,想跟张见一面,她都不肯见他。那段期间她几乎每个星期搬一次家,住过许多汽车旅馆,因为皮肤病的关系一天要照十三个小时的日光灯,每半个小时要用水把眼睛的虫洗掉,脸上的药膏被冲掉又要补擦,这样一天共花二十三个小时在日光灯下。我直觉认定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病症,照理说不可能换那么多地方还有虱子,眼睛也不可能会生虫。于是我打电话请教精神科医生李诚,李诚怀疑是惊恐症和身体上的幻觉,严重了会感觉虫在身上爬。我说,其实是不是并没有虫?他说是的,但他说这是可以医治的。

我认为张爱玲是生命的斗士,她在一九六八年接受殷允芃的访问时说:“人生的结局总有一个悲剧。老了,一切退化了,是个悲剧,壮年夭折,也是个悲剧,但人生下来,就要活下去,没有人愿意死的,生和死的选择,人当然是选择生。”想想她一个人在加州,自己不开车,要看牙医、要看皮肤科医生,还要不停地搬家,但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努力地活着。最终在一九九五年九月九日,被发现在洛杉矶Westwood家里静静地离开人世。她的遗嘱执行人林式同去接收遗体时记载当时的场景,他说张爱玲是躺在房里唯一的一张靠墙的行军床上去世的,她的遗容安详,只是出奇的瘦,保暖的日光灯在房东发现时还亮着。一九九五年九月三十日,她七十五岁生日那天,林式同将她的骨灰撒在太平洋上,灰白的骨灰衬着深蓝的海水向下飘落,被风吹得一朵朵,在黄色的太阳里飞舞着,灰落海里,上面覆盖着一片片红玫瑰与白玫瑰花瓣。张爱玲的一生,比任何虚构的小说都富有深沉的戏剧性。

张爱玲的名气没有因为她离开人间而降低,她的文字留下了数不清的经典句子,她说:“成名要趁早啊,来得太晚,快乐也不那么痛快。”相信张爱玲一生最快乐最痛快的日子是一九四三年和一九四四年,那是她创作的高峰期,多产而佳作连连,就像她形容曹雪芹的《红楼梦》是现代小说一样,她即使写于半个世纪前的作品,现在看起来亦是非常当代。《红楼梦》有红学,张爱玲也有张学。她在二十三岁已经大大享受到成名的快乐了。

张爱玲是在成名初期认识胡兰成的,在胡兰成眼里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他说看她的文章只觉得她什么都晓得,其实她世事经历得很少,但是那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好像“花来衫里,影落池中”。你看要不要命。一个作家能够得到如此懂得她的知音,怎么都值了。他们精神上吃得饱饱的,胃口倒无所谓。据胡兰成最亲密的侄女胡青芸的口述回忆录《往事历历》中描绘:“他们家里只有两个碗,一个大碗一个小碗,大碗是胡兰成用,小碗是张爱玲用,小菜只有一只罐头,油焖笋。从厨房里开好拿出来,也没倒出来,直接吃,别的菜一点也没有。”

三毛生前曾经跟我约定一起去旅行,带着我流浪的,但最后她却步了,理由是我太敏感,很容易读出她的心事。我也曾想过如果在张爱玲面前,肯定无地自容,她的眼睛像X光,里里外外穿透人,在她文章里,对人的长相、穿着、动作都有详尽的描绘,连人家心里想什么她都揣测得很深,正如胡兰成说她聪明得似“水晶心肝玻璃人”。张爱玲在文字里提到过我的朋友江青,她在给夏志清的信上说:“江青那么丑怎么能演西施,将来电影一定不卖座。”江青跟我聊起一点也不介意,我们两个还笑得不得了,我跟她说,被张爱玲点到名是你的荣幸。在纽约张爱玲去按李丽华的门铃,她写道:“李丽华正在午睡,半裸来开门。”我问金圣华,难道李丽华上面不穿衣服就来开门?金圣华笑说那表示衣冠不整。

张爱玲的文字像是会发光似的,每颗字都是一颗钻石,闪闪发亮地串成好句子就像一条钻石项链,让你忍不住一看再看,有时会默念几遍。她笔下的人物都像是活着的,让你爱、恨、情、仇跟着她转。《小团圆》里九莉爱邵之雍我跟着爱,九莉后来鄙夷邵之雍那句“亦是好的”,让我本来觉得心动的话刹那间也可笑起来。她痛苦的感觉,“五中如沸,浑身火烧火辣烫伤了一样”,我心绞痛,因为她把那痛彻心扉的感受透过笔尖真实地呈现在你心上。她那特有的张氏幽默,看得真过瘾。在散文《私语》里,她形容她从被关了半年的父亲大宅里逃出,“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紧要关头叫了黄包车竟然还要讲价,并且高兴着没忘了怎样还价。在《第二炉香》那二十一岁的英国女孩愫细,纯洁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她和四十岁大学教授的新婚之夜,穿着睡衣蹬着拖鞋狂奔地逃出夫家,拖鞋比人去得快,人赶上了鞋,给鞋子一绊。这样生动的电影画面随处可见,让你难以忘怀。

短篇小说《年轻的时候》第一段:“潘汝良读书,有个坏脾气,手里握着铅笔,不肯闲着,老是在书头上画小人。他对于图画没有研究过,也不甚感兴趣,可是铅笔一着纸,一弯一弯地,不由自主就勾出一个人脸的侧影,永远是那一个脸,而且永远是向左。”我看了心里一惊,那不就是我吗?我读初中时一样喜欢在课堂上用单线画女孩的侧面,也是脸向左方,我立刻拿出铅笔在书上画出我当时画的侧面女子,发觉嘴巴那块不成比例,又画另一个,灵光一闪在额前一勾,代表覆额头发。我拍过的一百部戏唯一一次演作家,角色竟然以张爱玲为原型。这千丝万缕,到底还是与张爱玲有一线牵。

一九八八年秋天,我拎着两盒凤梨酥,爬上三毛在台北宁安街四楼的小公寓,听她读《滚滚红尘》剧本。三毛一句一句地念给我听,读到兴起她播着四十年代的音乐,站起来一边踩着舞步一边演给我看,我陶醉在她忘我的演绎中。现在想起,原来当时她的身体里住着三个女作家,一个三毛自己、一个张爱玲、一个剧中的女作家沈韶华,她万万没想到在她眼前看得目瞪口呆的林青霞,将来有一天会把张爱玲和她的故事写进自己的文章里。

二〇二〇年八月三日

二〇二〇年九月三日刊登于《中国时报》

责任编辑:讷讷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本文选自林青霞新书《镜前镜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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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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