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陆茵茵的《台风天》,第二个短篇讲的是一行人去普陀山拜佛的故事。还未通读,就倍感亲切,因为我就出生长大在普陀山的边上。但在我们那里,拜佛不叫拜佛,而是念作“拜菩萨”。
尽管,我至今都没分清菩萨和佛的差别。
小时候,常被大人带着上岛拜菩萨,这让我很早就极其模糊地旁观了这种形式主义的信仰。如今回想起来,很多东西都已经记不清了,比如怎么坐轮渡,怎么上岛,是坐车还是徒步,怎么烧香,许的什么愿望……所有具象化的场景,一概没有印象。在这所有的一切里,唯一想慨叹一句的是,寺庙里的斋饭是真好吃啊。
(写到这里,请菩萨听了也千万不要生气。)
寺庙开饭很早,为了配合僧侣晨钟暮鼓的作息,一般早上十点钟就开始放午饭,下午四点钟就开始放晚饭。香客与僧人分散在两处,安排的食物也不尽相同。
木盖子一掀,云蒸霞蔚,一大桶热腾腾的白米饭,把整个大厅霎时照得亮堂堂,
带着梗的白菜,炖得烂乎软塌,大抵是为了照顾牙口不好的老年人,一抿化渣。放点油豆腐,木耳片,淋了香油的榨菜丝,热热闹闹混成一团,就这么舀一大勺,随便撒在白米饭上,就是这餐饭的全部了。
斋饭总是如此,粗鄙简单,没有油星,甚至还有点不洁,像退回到农耕时代吃大锅饭。可大家的胃口都很好,把头埋在大碗里,安静地吃着,只有喉咙咕咕作响。
说起来有趣,比起那些清洁却了无情意的精美料理,还是这一碗简单粗鄙的斋饭更有人情味。
食物本就只是给人果腹的。就凭这股诚实真挚的滋味,已胜却人间无数。
那时候的我还小小的,却可以吃下两三海碗满满的斋饭,如今想来只觉得不可思议,大概是因为拜前拜后耗费了太多的气力,又抑或是听从了妈妈的教唆——“在寺庙吃得越多便越有福”。总之,突然间就变得比平日里能吃许多,一钵一碗接应着这滚烫暄软的福祉。
不管记忆怎么断层,我依然记得那些米饭的香气。最简单质朴的食物,最旺盛粗野的生命力。人间大概就在此处。
再往后,便很少再有这样的体验了。就像突然明白了那只在庙前大树上蹿下跳的松鼠,并非天然精通灵性,而是因为僧人日复一日的规训。一种类似于马戏团动物的机械反应。心里的神明也就此消散了。
端庄肃穆的神像顿时成了一种静态陈设。一种精神层面的袪魅。
那几年里,去寺庙的次数寥寥无几,哪怕去了,也是一边抱着观光的心态四处晃荡,一边随意许下松散无稽的愿望。
人一旦清醒,就会变得傲慢。
回想那几年,总是狂妄,总是不满,哪怕到了寺庙,也不过是作假的谦逊低伏,甚至有时候觉得这样的行为也是如此多余。
然后呢,然后便恶狠狠地向菩萨讨要她给不出的东西,比如长命百岁,比如黄金万两,再过份一点,比如拥有爱情。
诶,真是难为了菩萨。
再后来,疑心菩萨真的听到了什么,又想教训一下我这傲慢的凡人,便突然送了个人到我的身边。
他是落在地上的,充满尘土气的,离神极远的。是无意义的,空虚的,从不表达情绪的。是易受诱惑的,不太坚定的,隐忍到懦弱的。是十分随便又不太随便的。是三言两语说不清的。
所有以他来命名的东西,都像披了一层冷淡的月光,充满一种近乎平静的哀愁。
记得有一次,他带我上山拜佛,在冰冷的天气,阳光却很好,脆脆地照射下来,丝丝缕缕钻入鼻息。
庙在山顶,不坐缆车的话需要爬三四十分钟才能抵达,我是一个很不喜欢运动的人,平常如果可以坐车,是绝不可能走路的,至于需要大量做功的登山运动,更是望之却步。
但那是幸福的一天,就算是很辛苦的事情,也唰的一下就过去了。
就这么到了山顶,穿过稀稀落落的游客,在观景台上站定,目之所及都是层层叠叠的黄色,耀眼明亮,稀薄清透。江浙沪的秋天极短,要把很多很多年的秋天全部相接,才看起来是个像样的季节。但最好的时光总是最短的,人只能靠记忆把它拉长。
寺庙很小,看得出修建了有些年岁,和我之前在普陀山上见到的雕梁画栋大气磅礴的建筑群很是不同,低调得甚至有点质朴,但香火却意外很旺。排队进去的时候,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这里求财很灵,所以才有这么多人虔诚而来。
我无心顾及赚大钱这种太过宏伟遥远的愿景,一心只想先解决自己因为穿得太少而开始瑟瑟发抖的问题,便随口说了句,好想喝热水。谁知他竟突然跑开了,回来的时候塞给我一个矿泉水瓶,里面装了不知从哪儿来的热水。
这个事情再怎么描述也是无比普通,甚至不值一提。但对我来说,却是不敢多想的伤心。
算了,不想再说。
那天我跪在菩萨面前发愿,用一颗前所未有的虔诚之心,“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请你保佑我身边的这个人,保佑他健康平安,保佑他永远开心。”
起身的时候,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心里想着他会许什么愿望,大概就是发大财赚大钱之类的吧。便忍不住偷笑,挺好的,天真简单,比我的要好,起码没有太过强菩萨所难。
再再再后来,直到很久很久之后的某天,和朋友偶然路过这座山,她说起这座山上有个很灵的神庙,问我有没有上去拜过,我回答说没有,也对那个人的出现和消失缄默不语。说好不提,也说好不写的,但最后还是写了,真是对不起。
朋友没有多问,只是兀自说起了她自己的事情,她说有一年在东京,当地人带她去了一个求恋爱非常灵验的大神宫,这是她有生之年第一次在许愿的时候把另外一个人许进去。就像是专门是为了求感情才去的那个地方。
她说,“其实许愿对象是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曾出现在别人的愿望里的。大家日常都不是什么有信仰的人,但如果我也能出现在别人的愿望里,哪怕只是客串一下,也会觉得很幸福了。”
哪怕只是客串一下,也会觉得很幸福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流眼泪了,却因为她的一句话,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浸润全身的悲伤。眼泪流下来,幸好她没有发现。
我想,山顶的菩萨或许也听到了吧,菩萨会怎么说呢?会不会因此垂怜世人多一点呢?又或许是她已经听过太多这样的话,就只能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