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苑里,每租出去一套房,就代表房子里死了一个人。”
吉祥苑位于城中,里头住着来自五湖四海的人,都是当年从不同地方分配过来参加工作的,那时有工作,就有房子住。久而久之,这群外地人住成了本地人。小区不大,就五栋楼,每栋就五层,住满了上个世纪的人。叶三狸住东头第一家,底层,在东边靠路的外墙上砸出个洞,洞上安个门,开一门成了小卖部。小卖部没取名,外墙上挂着楼牌,蓝底白字,吉祥苑,一幢。右下角是邮政编码,整整齐齐。这牌子刚好钉在门头上方半米处,人们索性把这小卖部,叫做吉祥屋。
屋里头,被塞得满满当当,脚跟子稍稍用力一跺,就能震出个塌方现场。香烟,啤酒,卖一卖,衣服拉链,裤腿钎边,修一修,自己赚俩钱,也给苑里人行个方便,一买一卖之间的日常问候,老旧的日子也终于活络了一下筋骨。除了这些,
小卖部门口还摆着一块小黑板,上头写着“吉屋招租”四个大字,大字下面是几张红纸,全是租售信息。叶三狸手上把着五栋楼的所有信息,哪家的房子空出来了,无论是租是卖,都会到叶三狸这里登记个门牌,电话。分文不收,就做个中间人,纯义务劳动。
叶三狸说,这地方,人生最后一站了,不能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万一来个坏心眼儿,大吵大闹,小偷小摸的,不清净,不省心不说,光是一想到苑里藏污纳垢心里就堵得慌。这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还能求什么,只愿吉祥。
叶三狸满头银发,密得像缝上去的,发根粗硬,接近透明。眼里永远糊着一层浓稠的泪,晾多久都不会干,风一吹就会凝固成黏腻的眼屎。手背上全是凸出的经脉,显眼得很,一双手臂,像是被青色的藤蔓紧紧缠住。年轻时的利索手脚被捆得死死的。叶三狸当年追求自由恋爱,不服从组织的安排,也不理会父母的介绍,最后落得了一个无儿无女的下场。被人看轻了一辈子,现在反倒抬起了头,有房子住,开小卖部,有一笔养老金,有一把身子骨,好不快活。
如今她活成了吉祥苑里所有人心头的顶梁柱,任多大年纪的老头子见了她都得叫一声老姐姐。她说,她还能活,能活过一百,她说,没有糟老头子要她伺候,她就死不了。 再说了,她还要照顾吉祥呢。
吉祥——苑里有名的疯丫头,那年的事故,每个老人都还历历在目,吉祥成了孤儿,人也傻了,最后还是叶三狸心一软,收养了她。也是为了她,才开了这小卖部。 从小卖部开张那天起,吉祥才成了吉祥。没人再叫她原来的名字。
吉祥是苑里的开心果,傻归傻,不装疯卖傻,疯归疯,不撒野逞凶,只不过是心智一直没被时间开光,躲过了成长的打磨,反倒留住了一份浑然天成的无邪。 时间一年年过去,吉祥一年年长大,每大一岁,苑里就少几个年轻人,出去念书,出去工作,出去结婚,生子。仿佛是这一轮轮的年岁,把一代代年轻人亲手送上了不归路。 有些老人的孩子出了国,五六年才回来一趟。有些老人的孩子嫁得远,一年隔一年,回来个过春节就走。有的孩子为了争气,搞大生意,最后欠了钱跑路。有的孩子不争气,搞出了幺蛾子,进了监狱。有那么几年,吉祥苑里完全没了年轻人的身影,所有人都渐渐发觉,吉祥成了这里唯一的年轻人,叶三狸可得意坏了。所有人的孤独,只有吉祥才能填上。
苑里这五栋楼就是吉祥的世界,五栋楼里的人就是全世界的人。吉祥也习惯了这种被全世界宠爱的滋味,一到饭点就捧着圆鼓鼓的小肚子在楼与楼之间转悠,去谁家吃好呢!李奶奶做了红烧肉,可黄爷爷的白斩鸡更爽口,吉祥一跺脚,打嘴巴,多想吃也不行,都一个礼拜没去齐爷爷家了,虽说他做的饭,不好吃,水多,无论是面还是饭,全是稀糊烂,但再不去陪他吃饭,自己和那些不回家的儿女有什么区别。要是今儿再不去,齐爷爷肯定不喜欢我了。这是她每天都要面临的巨大抉择。
齐爷爷肚子鼓鼓的,不吃饭也鼓鼓的,鼓得比吉祥吃了饭以后的肚子还要大,每每吃完饭,两人就一起拍肚皮,是他们独有的默契。决定了,就去齐爷爷家。 陪爷爷奶奶们吃饭,是吉祥一天的重头戏。不管去哪家吃,她都帮着洗碗,吃饱就跑的事儿不能干,聚一起,吃个饭,图个热闹,吃饱就跑,是不拿人当人,当食堂了。这是叶三狸教的。虽说都是爷爷奶奶,不计较,但自己心里不能不掂量。 叶三狸像是管自家孩子一样地管着吉祥,一句话,一个道理,全被吉祥记在心里。
吉祥管叶三狸,也叫奶奶,但终归不一样,前头不缀姓,一字之差,便显出两人之间的亲昵。算年纪,也二十有四了,但吉祥就是个被抻长了身子的孩子,脸上挂不住大人的神情。眼仁黑得骇人,恨不得把白眼球的地儿也霸占了,鼻头厚厚的,一吃饭,就冒汗,一过中午,鼻头就总油冒冒的。 远远看过去,颇有姿色,看不出异常,但凑近一瞧就觉出不对了,眼神不知道避人,一开口说话,倒东张西望起来。
平日里除了吃睡,就是寻宝。跟苑里的老人们学的。那些宝贝就藏在苑里的垃圾桶里。纸箱子,塑料瓶,是老人们的心头爱,吉祥看不上,觉得无非是捡了卖钱,俗气。她喜欢的全是这里的年轻租客丢出来的,脏了脸蛋儿的布娃娃,炸了毛的旧牙刷,过时的发卡和干花。 吉祥翻出这些,一样样,带回来。叶三狸洗面筋的时候,她就搬个小板凳在一边洗这些别人不要的垃圾。
奶奶的面筋洗出来,成了桌上的美味,她的垃圾洗出来,成了她一个人的宝贝。 她一面咬牙恨着来这儿租房的年轻人,一面为这些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宝贝而窃喜。可一想到连这么好的宝贝都舍得丢,她就又恨得牙痒痒。那些外来者对她来说,像是游客,总能留下些什么又总是扰了她的生活。
所以一有生人进苑,她就异常警觉,虎视眈眈地盯着生人的脚跟,生怕他们停下来安营扎寨。谁停下,她就上前,凑他耳边,两眼死死瞪着老天爷,咬着后槽牙讲:“还不知道吧,这儿每租出去一套房,就代表房子里死了一个人。” 这话,吓退了不少还没交定金的年轻人。苑里空了不少房子,愁坏了叶三狸,毕竟邻居是信得过她,才把租房的事交给她。但吉祥不担心,她觉得苑里年轻人越少,她就越得宠。年轻人越少,她就越安心,这是她追求幸福的方法。
安心的日子总不会持续太久,六月底,一对母子,前来看房,母亲一身烟灰色的工作服,身子鼓鼓囊囊的,脸盘、腰身都挂着一种累出来的臃肿,儿子倒高高瘦瘦,十七八九,轮廓锋利的喉结冒出了大人的冷硬。
他们在吉祥苑门口,刚探了探,吉祥就一个箭步冲上去,瞪圆了眼,恨不得在人脸上,瞪出个窟窿来,叶三狸坐在木板凳上喊了句,回来。吉祥就钻回叶三狸身后,走两步还不忘回头冲着那对母子皱皱鼻子。
叶三狸起身,抬手,给吉祥掸了掸身上的灰,轻声说,别添乱。吉祥泄了气,一屁股坐在了刚空出来的木板凳上。叶三狸上前聊了两句,拿上钥匙,一道上了楼,再下来时,事情就敲定了。 五楼这套空了半年的房子终于租了出去,虽说一直是叶三狸在收租,可这套房说到底是吉祥的。吉祥不肯住,叶三狸就把它租出去,每月收九百,给吉祥存着。
叶三狸对吉祥说,房子租出去了,可不能再捣乱。 吉祥一扭头,冲着老天说,偏不。 叶三狸甩了甩手中的租房合同,指着上头的名字问,怎么读? 吉祥眼珠子连转几下,才把眼神滑到合同上,支支吾吾地念,马...... 叶三狸弯起食指,用指关节,在吉祥的脑门上,赏了一记毛栗子,让你不读书,后头这字念晓。连起来念...... 吉祥支支吾吾念了两遍,又两遍,马晓就成了马脚。
叶三狸又要敲,被吉祥轻松躲过,刚要撒娇,叶三狸一声咳嗽,一瞪眼,吉祥就站得笔笔直,老老实实地听她讲,人家是来考试的。就住一年,一年后在学校挂个名,参加考试,考完了就走,住这里,就图苑里年轻人少,清静。 再多说下去,吉祥也不会明白。出了那事以后,心智堵了,脑袋淤了,疯疯傻傻,学校不收,社区不管,她当然不知道,对于一个学生来说,高考失败是多严重的事情。
疯了,傻了,就像是个大活人走进了梦里,再没醒过来。当时苑里人都这么说,还是送走吧,万一,发起疯来,跑外头,闯个祸,在家里,动个手,可不得了。叶三狸不言语,心里讲,人活一辈子,到底谁在梦里,到底哪一段是梦境,哪个讲得清。搞不好吉祥是给那场事故吓醒了,我们才是梦里的人。
自打被她误叫做马脚的人住下来以后,吉祥就一天隔一天地跑上去敲门,敲两下,冲下楼,躲起来。大清早,午饭后,半夜里,各个时间都敲了个遍。 几次一来,马脚有了准备,开门的动作越来越快,门外吉祥一敲,里头就立马开门,结果,这天中午,吉祥没来得及躲,门就开了,一着急,摔了下去,马脚三步并两步,连越几级台阶,像是猛虎扑食一般地捉住她。 吉祥两眼朝天一瞅,鼻子一皱,干嚎起来,一滴泪也没有,硬哭,马脚被唬住了,松了手。一松手,才看见,刚刚被他掐住的腕子上,磕破了皮。 “等等。给你拿创口贴去。”说完冲上楼,还没等他找到,吉祥就站在了他身后。“你知道吗?这里每租出去一套房,就代表房子里死了一个人。” 马脚一个激灵,倒不是被这话吓的,而是吉祥说这话时,嘴巴冲着他的后颈,一阵烫,一阵痒。
“你怎么进来了?”
“这是我的屋,我怎么不能进来。”
“这怎么是你的,这是我妈租的。”
“你妈租的是我的房子,你妈呢?”
“我妈不住这儿,住厂里。”
“不一块儿住?”
“我妈住厂里,工厂加班,没空回来。”
“那你可别怕,我告诉你,这里死过人,每一间租出去的房子,都死过人。”
吉祥说话时,不看人,像是当真看见了常人看不见的鬼影一般,寻觅着什么。一说完又死死盯着马脚的眼睛。那些话,马脚并不怕,可这一双瞪得滚圆的眼睛,看得马脚心里全乱了。机械般地把刚从包里摸出来的创口贴,上贡一样地用双手呈上。 吉祥扫了一眼,伸出手,啐了口唾沫在手心,随后揉在手腕伤口处:“好了。”马脚胃里泛起一阵恶心。虽然他平时有个小磕小碰也舍不得用创口贴,但也不至于用这么邋遢的土法子。
吉祥在屋里转了转,房间还是原来的房间,什么都没变,毕竟原本就什么都没有。现在也差不多,除了书,就是一台笔记本,连床都没有。上一户,心眼儿坏,拎包入住,没两天,就要搬,叶三狸不肯退押金,他就连夜开车把东西全搬走了,电视机,沙发床,连热水瓶都没放过,如果不怕危险,估计他连空调也会拆走。那一次把叶三狸气得够呛,从此以后不敢再给屋里添东西。
“你睡哪儿?”吉祥冲着地上一摊皱巴巴的毛巾被问。
“地上。”马脚说完看向墙面,仿佛靠墙的位置上摆着一张虚拟的床。
“人怎么能睡地上!”吉祥脱口而出,似乎想起了什么。
“怎么不能,方便。”母亲虽然给了钱,但马脚从来都是能省就省,反正就一年,买了床,又搬不走,还不是便宜了别人。
“人不能睡地上,睡地上就起不来了!这辈子都起不来。”说完扭脸就跑掉了。
人不能睡地上,睡地上就起不来了。这句话始终挂在吉祥的心头。 后来一段时间她不怎么去陪老人们吃饭了,大白天在垃圾桶边来回转,寻宝贝。吉祥苑,就这么大,就这么些垃圾,哪能想什么就来什么。 于是她蹿上街,去附近的小区转,眼睛一刻不停地扫荡每一个摆放垃圾桶的位置,那一刻她的眼仁不再乌黑,而是透出一层薄薄的光泽。
七月过半,天就烧了起来,吉祥从外头逛回来时,总一身臭汗,衣服紧贴皮肉,勾勒出起伏的轮廓。叶三狸上去就是一巴掌,不打脸,打在屁股上,边打边喊,让你坐不住,小屁股不在凳子上,老往外头跑什么!让你跑,让你带着我家吉祥乱跑!说该不该打! 每回这样,吉祥就一边咯咯地乐,一边围着叶三狸绕圈,不怪屁股,不怪屁股,要怪就怪肚子,饿了又不叫,不叫,我就不知道要回来吃饭。要怪就怪肚子,要是肚子壮一点,像齐爷爷那样鼓鼓的,哪里还走得动,肯定能压得住屁股,一坐下去,就起不来了,就坐得住了。
叶三狸眼皮一紧说,不要瞎讲。
吉祥问,瞎讲什么。
叶三狸说,齐爷爷的事,不要瞎讲。
终于有一天,那宝贝被吉祥找到了,是个折叠床,叠起来一米长一米宽,方方正正的,没包装,没床垫,铁杆,铁网,看着是个空壳,拿起来,分量可不轻。她一个人,从两手搬,到一肩扛,再到拖地走,硬是挪回了家。到苑门口,叶三狸像是没看见那大铁架似的,眼里只有吉祥,上去就检查吉祥的手有没有划伤,衣服有没有弄脏。 至于那些破烂,早就见怪不怪了,吉祥从外头捡回什么东西来,她都不惊讶,之前连废弃的卡车轮胎都被她滚回了苑里。能用,就用,不能用,就卖,卖不了,就堆着。吉祥皱皱鼻子深吸一口气,肚子立马鼓起来,抬起折叠床,就往楼上跑。叶三狸想喊住她时已经没影了。
哐哐,猛砸几下,门开了。一股潮热的空气涌到吉祥的脸上。马脚愣了一会儿,又扯了扯满是褶子的发黄衬衫,回了神,让出半个门的空当。吉祥侧着身,拖着大铁架子,踉跄着进来,一拐进房间就把床打开,架好。忙完,额头上的汗珠一颗颗滑下来,经过眉心,在鼻头汇集,三两颗小汗珠变成一粒大汗珠,齐刷刷地往下掉。马脚犹豫了一会儿,拿起空调遥控器,又放下,咬咬牙,还是按下了开关。
顶楼,天一热,整间屋子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不开窗子,热气散不出去,一开窗,热浪滚滚来。今儿是屋里来了人,要搁平时,马脚可舍不得。 空调一启动,发出一阵怪响,一股馊味,从出风口喷出来,这是马脚住进来后头一回开,伸手试了试风速,又调低了两度。凉风立马来回扫荡了房间。吉祥走过去,站在空调下,脸冲着出风口,踮起脚尖,哆嗦了一下。退到窗边,窗虽然关着,但空调外机的轰鸣仍旧凶猛。吉祥想起了什么,想去确认,推开窗,头往外头一歪,瞥见正高速运作的空调外机,鼻子一皱,眼睛一眨,连续三五下,下巴抬高,突然狂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响,叫得鼻头一酸,酸出了眼泪,泪一下来,五官立马乱作一团,马脚愣在一旁不知所措。
吉祥冲到空调下方,跳起来,用手够着,拍打出风口。马脚生怕弄坏了要赔,立马关掉。 此时吉祥脸上的汗水与泪水汇成一片,马脚拿着遥控器在吉祥面前晃了晃,想问又没问出口。
不开,不开,吉祥冲着空调说。
不开,热,马脚说完,耳后的汗水就滑到了脖子上。在吉祥来之前,他一直打着赤膊。
热就脱。脱了就不热了。吉祥这话把马脚逼到了墙角。 他一动不动地靠墙站着。墙面给他的背部带来一丝凉意,似乎能借着这丝凉意浇灭什么。 吉祥倒没犹豫,一把脱掉了短袖和短袖里的老式白背心。袒胸露乳地站在他面前,马脚的胃里翻涌,一阵不适。吉祥胸前鼓鼓的,肚子也鼓鼓的,像是刚吃撑了的小孩儿。皮肉结实,绷得紧紧的。
到床上来,试试。吉祥一屁股坐下去,铁网凹陷,全身各个部位的肉也跟着颤动了几下,吉祥手在铁网上拍了拍,快过来,试试。马脚一坐下去,铁丝连续崩断了几根。吓得他瞬间弹起。吉祥无动于衷地看着马脚。
马脚站在床边,从上看下去,看到了一张脸。眼神死死地盯住那张脸,不敢滑向脖颈以下的任何部分。 圆鼓鼓的鼻头,油冒冒的,平日里乱糟糟的头发也因为汗湿了贴在脸颊上。一瞬间,眼皮松弛,滚圆的眼仁也被遮住了一半,眼角露出一点难得的灵光。
马脚的身子往下沉,仿佛是有一种力量,坠着他,他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又无力挣扎,似乎有什么要把他的身体撑破了似的,心跳撞击着胸口,吉祥的眼神丝毫不懂得回避,死死地盯着,像是在往他的眼睛里注入另一种力量。吉祥凑上去,吧唧一个响吻,这哪里是吻,根本就是两排门牙,隔着各自的嘴唇,猛烈地撞击了一下。 像是吉祥小时候偷亲叶三狸一个样。
马脚没像叶三狸那样笑她口水脏,也没夸她傻丫头,吉祥觉得不带劲儿。又凑上去试试,这一回,为了试探马脚的反应,动作很慢,也没了声音。离得太近,眼珠子拐不动,拗成了斗鸡眼,索性闭上。
这是她头一回在生人面前闭上眼,眼珠子在眼皮下滚动,做梦似的,又像是梦里的人挣扎着要醒来。 马脚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快撞破胸腔了,他推开吉祥,耳朵里传来阵阵耳鸣,吉祥撑开眼皮,瞪着马脚,马脚知道当下发生的一切就是母亲说的坏事,会坏了大事,现在还有什么事比考试更大呢。
可又舍不得,眼睛成了他们之间最后一丝牵连,怎么也不肯放下,马脚盯着吉祥,吉祥瞪着马脚,鼻孔喷着粗气,胸口起伏,鼻翼翕动,来回抽气,吐气,一股浓稠的汗酸味,在两人之间来回传递。
瞪得久了,眼里转泪,心里一阵臊,吉祥从没这样过。好像是尝到了一种原本没尝过的滋味,心头上酸得发紧,脸皮子又辣得发烫,紧接着哭了出来,哭不够似的,哭得心里直痒痒,仿佛只有哭能止住这痒,可越哭又越痒。 马脚的手慌不择路地摁住了她的嘴,又松开,失控似的用双臂捆住她的身子。 吉祥被弄疼了,想骂人又不知道该骂谁,只是觉得自己的肚子被挤得生疼,套上衣服支支吾吾地走了。
那天以后,吉祥不再说关于死人的消息。时不时地拉着马脚一块儿去爷爷奶奶家里吃饭。起先挨家挨户吃,像是女儿带着女婿回娘家,老人们见有孩子来,也享受这片刻的热闹劲儿。
虽说都是老人,但老人们的家也各有不同,有的干净整洁,书报杂志码得整整齐齐,拿尼龙绳捆着,摞在床底。有的无处下脚,犄角旮旯都塞满广告纸和塑料袋,有的老人抽烟,屋里一股老烟味,有的拜佛,阳台上飘着一股檀香味,有的老人舍不得水,抽水马桶用成了痰盂,有尿都攒着,不拉干的,坚决不冲,一进屋,一股尿骚味儿,臭得酿鼻子,咸得腌眼睛。
后来,最常去的还是齐爷爷家,齐爷爷做饭不好吃,但上过大学,总能跟马脚聊上两句,从计划经济,聊到打仗下棋,这些话题,吉祥不懂,但让吉祥觉得有面子,也让马脚不那么害怕了。
此前在李奶奶家吃饭,可把马脚吓坏了。那天赶上李奶奶家包饺子,桌上只有他们三个,可摆四张凳子,四副碗筷,空出来的凳子后头,是佛龛,除了一尊白瓷观音,就是一张李奶奶丈夫的黑白相片,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坐在正对面的马脚。饺子一上桌,腾起的热气,歪歪扭扭地蒸着眼皮,仿佛人与人之间多了一层皱起的雾。
李奶奶不动筷,看着他俩吃,他俩吞下一颗饺子,李奶奶就笑一下。再吞一颗,就递上一张惨白的餐巾纸。几包旧旧的餐巾纸堆在桌角,包装上印的全是各种治疗癌症的广告。
马脚吃完,要走,李奶奶脸就垮了下来,着什么急,我还没吃呢,瓮声瓮气地说完,张开没剩几颗牙的嘴,一口一个饺子,包进嘴里,含一会儿,嚼两下,捣鼓半天才混着口水吞下去。就这样,连吞十几个还不停歇,仿佛下一口就要吃人似的,马脚想起吉祥之前说的“这里的房子都死过人”更是脊背发凉,脚背在桌肚子下面绷直了,也不敢看向李奶奶,眼神往高处一抬,又撞见了佛龛上的那张遗像。 吉祥看着马脚,像看着自己的哥哥,又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个劲儿地傻笑。吃完饭,吉祥洗碗,李奶奶钻进了卫生间,关上门,一直没出来,门里接连不断地发出沙沙的响声。马脚顾不上礼貌,丢下一句,还有事,就跑了。
后来吉祥把这事儿,讲给叶三狸听。叶三狸说,李奶奶有个外孙,从小跟李奶奶住,后来出了国,出去了,就没回来了。李奶奶是喜欢他,才把饺子先紧着他吃,可他吃饱了,就要跑,李奶奶舍不得,怕人都跑了,屋里空落落的,吃饺子,是拖时间。
一年还没到,马脚就要跟母亲回老家了,工厂倒了,工资也发不出,没钱了,决定回老家,今年考不上,就算了,早点挣钱也好。 临走前,马脚问,这里真的死过人吗? 吉祥抬头看看天,没回答。 马脚又问,那李奶奶后来在卫生间里干什么? 这个吉祥从小就知道,但不想说给马脚听,好像是天大的羞耻。
那些沙沙声,是李奶奶在蹲马桶的时候,搓广告纸,发出的。纸头搓烂了,搓软了,擦屁股,不疼。家里的餐巾纸都是存着留给儿女用的,客人用的,自己哪舍得。吉祥也舍不得说出这个答案,好像说出来了,马脚就不怕了,不怕了,就会把她给忘了。
马脚走后,吉祥的肚子越来越大,不吃饭也鼓鼓的,不少老人都看出来了,谣言四起,苑里的老人们担心,租房的年轻人好奇。叶三狸,问吉祥,是不是做了坏事。吉祥吧唧一口亲在了叶三狸脸上说,这不算坏事。 叶三狸掐住吉祥的腕子,拽她上医院,店交给李奶奶看着。
一听说吉祥去了医院,不少老人都聚到了小卖部门口坐着,仿佛是一种祈祷。李奶奶在门口来回踱步,抬头望着五楼外头的空调外机,说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件往事。
帮人装了一辈子空调,怎么给自家装个空调就掉下去了呢!
好像是外机突然启动了。
她妈呢?没听说过呀。
老早就死了,癌。
听人讲,是个油漆工,工厂里的。
油漆啊,那毒性可大了。
搞不好要遗传的。
一群老人,在你一言我一语之间,在嘴巴与耳朵之间,回到了十几年前。
一个丧偶的外地男人,独自带着女儿,来这儿买了房,五楼,图便宜。帮人修空调讨生活,一辈子没出事,给自家装个空调,倒掉了下去,有人说,是空调突然启动了,来不及反应。有人说,空调,是他女儿开的。 男人摔在了叶三狸的阳台外头,像是熟透的柿子,拍在了地上。
女儿冲下来,趴在父亲身上不停地哭喊,起来,起来。
叶三狸说,别叫了,睡着了。
她不理会,继续叫着,叫着叫着,没了声儿,身子一歪,泄了劲儿。
隔天醒过来,就成了如今的吉祥。
一到夏天,吉祥就喜欢睡地上,说地上凉,睡得香。 叶三狸说,人不能睡地上。 吉祥问,为什么不能。 叶三狸说,睡地上,就起不来了。 吉祥问,那为什么不起来? 每回问到这里,叶三狸就打她一巴掌。 再问,就再打,打到不问为止。
叶三狸领着吉祥回来时,听见他们又在聊那件事,气不打一处来,把人都轰走了,李奶奶自知理亏,却还是梗着脖子,问了吉祥的病情。叶三狸突然大吼一声,有了有了,吉祥要生小吉祥了,满意了?
众人一惊,但一细想,觉着半真半假,扫兴地离开。 想关心,又不敢贸然在叶三狸的气头上细问。 去医院检查了一遍,不信,又检查了一遍,认了。吉祥每回看到电视里,有人亲嘴,有人大肚子,脸上就烫烫的,眼神也突然知道了拐弯,学会了避人。
那段日子,叶三狸在小卖部门口洗面筋时,吉祥就抬头望望五楼的空调外机,有时大笑,有时大叫。有时叶三狸会问,是不是想起什么了,但吉祥只会直勾勾地盯着叶三狸的脸,傻笑着,然后吧唧一个响吻,撞在叶三狸的脸颊上。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忘记。如同是面粉洗出了面筋,是遗忘洗出了记忆。 半个月后,叶三狸屋门口的小黑板上多了一张吉屋招租的红纸,上面是齐爷爷家的门牌号。
齐爷爷肚子里长了个小瘤子,这事儿谁都知道,医生讲,只要不再长大,尽量不动刀。年纪大,做手术,太冒险。结果夏天一过,秋高气爽,胃口好,睡得香,一觉到天亮,没再醒过来。 齐爷爷前脚走,儿女们后脚就回来了。
一场闹哄哄的丧事,在苑里办得派头十足,哭丧,磕头,敲锣,烧纸,收礼,鞠躬,搭棚子,摆酒席,整整折腾了三天,总算送去火化了。儿女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把老人送走,仿佛是回报了老人当年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们拉扯大的恩情。松一松哭倦了的脸皮,醒一醒酒席的后劲,把房子往外一租,便能重新上路。
三天的酒席,吉祥一天也没去。叶三狸叫她去,她就说齐爷爷家的饭不好吃。 叶三狸说,今天的饭,不是齐爷爷做的。 吉祥说,我知道。叶三狸便不再说什么了。
“每租出去一套房,就代表房子里死了一个人。” 吉祥没骗人。只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每一间房里,到底死了谁,后来又住进了谁。吉祥看着那门牌号,又看了看五楼的那个空调外机,头脑一阵阵发晕。
直到齐爷爷过了尾七,叶三狸才敢讲出实话,吉祥肚子里也长了瘤子,医生讲,恶性的,不好办。老人们心疼归心疼,自己也怕得不得了,生怕瘤子会传染,毕竟吉祥之前跟齐爷爷走得最近。齐爷爷肚子里长了瘤子,现在吉祥也长了瘤子。 吉祥不知道,当真以为是肚子里装的是小吉祥,心里有了世俗的打算,也不怕自己在苑里失宠了。成天顶着初露畸形的肚子,在苑门口来回晃荡,见到生面孔就问,租房吗?人们像是避开瘟神一样地避开她。
“吉祥苑里,每租出去一套房,就代表房子里死了一个人。”
这样的话吉祥再没说过,她只想早点把五楼的房子租出去,多挣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