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熊之宴


文/兔草

1.

夏天即将结束时,她准备去野生动物园转转,并没有什么特殊目的,纯粹只是想为枯死的生活浇上一些新鲜水滴。一开始,她想约人同去,但约了几周,无人响应。和她年纪相仿的人说,密室或迪士尼不是更好玩吗?她没有告诉过旁人,原本她是想去非洲看动物大迁徙的,只是春天那场惨烈的空难成为一道利剑,插在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也有个女孩,和她一样,怀着对远方景色的憧憬,踏上了飞机,却在即将着陆时遭逢空难,死在了埃塞俄比亚的土地上。

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反复出现,成为她疲惫生活的出口,她也在和母亲的电话中不慎透露了这个想法。母亲说,要去的话,找你姨妈一家人不就好了吗?姨妈,哪个姨妈?母亲说,就是在上海定居的那个姨妈啊。

其实她们早就见过了,在她来上海之初。

那次吃饭的地点是外滩旁的一家高档餐厅,为了给人留下好印象,她到得格外早,到了之后就一直坐在窗边,对着黄浦江与远处的东方明珠发呆。她还记得,时间是初秋,天高气清,风从窗外扑进来,吹到她的脸上,令人心神迷醉。而这股微醺之感很快就被姨妈一家人的到来给打破。她起身,拉了拉皱掉的裙子,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迎上去。对于上一辈的事,她所知不多,只偶尔在春节期间的宴席中听人提起,原本外公一家人都生活在上海,战乱年代,分开了,外公带了两个孩子到乌城,留了两个孩子在上海,数十年兜兜转转,两边人的境遇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她的父母成为下岗潮中的一员,自此一蹶不振,而姨妈一家人则把握住了淘金机会,成为小型房地产开发商。

不用客气,坐啊,坐。

姨妈一边说着,一边坐了下来。姨妈和姨父身材都微胖,穿着得体,姨妈拎着一个名牌包包,脖子上系着一根鹅黄色丝巾。见了她,姨妈笑得一脸灿烂说,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要客气的呀,随意一点。是不是饿了呀?先吃点小菜,你哥哥他们一家人还在机场。

仿佛是为了印证餐厅的品位与水准,她发现这里的小菜摆盘做得格外精致,让人不忍动筷破坏。在吃饭时,她没有什么特殊的禁忌,只是听人说,千万不要第一个动筷,这会显得失礼。就这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没有一个人动筷子,她肚子饿得快要叫出声,仿佛在承受什么古老宗教仪式。她原本就有低血糖的毛病,早晨出门匆忙,也未有吃早饭,现在她感觉自己饿出了幻觉——在她面前,姨妈姨父的样子也变了,一个变成了河马,一个变成了猪,她看见他们拿着刀叉,兴奋地笑着。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现裙子的卷边成了水果皮做的装饰物,而她自己则是一块包裹了蝴蝶结的奶油蛋糕,身边的服务生轻巧将她拎起,放入了一只银色的餐盘之中。

来了,来了。

表哥一家落座后,终于开席,她也不怎么讲话,就那样吃饭,或许是太饿了,她吃饭的样子有些像猛虎扑食,姨妈一边为她夹菜,一边笑着说,哎呀,慢一点呀,慢一点,没有人跟你抢的呀。

在最初的慌乱后,她终于稳了稳,不再以风卷残云的速度进食。姨妈再度开腔,这一次,是像每一个热衷炫耀的家长一样,开始夸奖表哥多年来的优秀与不凡。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念全市最好的学校,高中毕业后去国外念全世界排名领先的大学,再在回国后进入前景光明的企业,同时娶上家境优越且年轻美貌的女人。她像在听人背书似的,姨妈说什么,她就听什么,然后看看手表,隔十秒钟点头一次,以维持姨妈最需要的面子。听到后来,耳朵疲了,她再度神游物外,这一次,她想的是,高中时,她曾跪地哀求父母送她出国念书,但父母不肯,骂她成绩差,有什么脸出国?她哭着说,愿意努力再学一年,只要能出去。母亲叹了口气说,你看看,咱们周围谁出国啊,有钱人才出得去啊。

吃完了这餐饭,她有些失魂落魄,一方面是觉得姨妈一家人太过于热衷显摆,一方面是感叹命运之不公。无论怎么努力,她都很难在这里买上房子,按照姨妈的话讲,要是嫁给本地人或许还有机会的呀,可是也没有那么容易。

离开餐厅,姨妈嘱姨父送她回家,一路上,姨父像惯常慈祥的老者问了问她的生活情况,譬如住在哪里,房租多少,每天有没有开伙做饭,公司里事务是否还繁忙。她也一一应对了下来。只是,就在车即将要滑入家门口时,姨父拐了个弯,将车停到了静谧无人处,然后把所有窗子都关上了。

姨父凑近了她,嗅了嗅,像是在品鉴某种食物。姨父讲,在你这个行业,我手上资源蛮多的,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开口问我,我这个人最喜欢帮助别人了,尤其是对晚辈。她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地笑了笑,羞红了脸。姨父突然凑到她耳边,呵出一口热气说,还是年轻好,年轻人就是好,什么都好。再下一秒,姨父的手从方向盘上滑下,一路坠到她的大腿上。她穿的是透明的丝袜,姨父的举动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她试图去开车门,然而车门却打不开。困住了,是困住了,远处,高楼大厦直入云端,一切都是金碧辉煌的,霓虹灯的光影在宣示这里的热闹与繁荣,可她却动弹不得,如笼中小鼠。她说,姨父你是不是喝醉了?声音很轻,生怕惊到面前这个熊一样臃肿的男人。姨父讲,好像是喝了点酒,但不多。

我回去再想想吧,有空再联系您。

她怕激怒他,怕他强来,于是只能这样周旋,想先逃脱再说。姨父见她这样,终于笑逐颜开。车门开启,风灌了进来,她猛地冲出去,开始疯狂地朝大路上跑。她拼命地跑,像是刚从猎人手上逃脱的猎物,她不知道后面那个人会不会再度追上来,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走向何方,只有不顾一切地逃走了。

回家后,她很快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在电话那头咯咯笑了起来,说怎么会呢,你姨父是个正经人。她恨得牙齿疼,只叹自己没有将一切录下来作为证据保留。那之后,她拉黑了姨妈的全部联系方式,决定从他们眼前消失。

就这样,又持续了大概三个月,在某天下午,她被人事叫到办公室,告知公司人员精简,她被精简掉了。她问人事,是她工作方面有什么失职吗?之前公司事情忙的时候,她几乎每天凌晨才回家。无论是态度还是工作能力,都没有问题的吧?人事说,不要激动,你坐下来,听我说。这只是因为公司业务发展的需求,所以进行的人员缩减,但你放心,公司会赔偿你一定金额的。

不是,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把我裁了?

和人事聊了大概一个小时后,她知道事情已经没有回转余地,于是清理了自己的物品,准备在工作交接完毕后就离开公司。抱着纸箱下到一楼,公司大楼前方是一大片绿化带,绿化带旁是一个小公园,公园入口附近有个抽烟处,就在那儿,一个男人正睁着眼睛,狠狠打量着她。是姨父。虽然仅见过一面,但姨父几乎寸草不生的头颅和啤酒肚给她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她走过去,在刺眼的阳光下,逼问:“为什么?”姨父将烟灭了,笑笑说,这个公司又不怎么样,换一家不是更好?只要你开口求我,我就托我朋友帮你找个更好的。

她没有搭理姨父的威胁,再次离开了,而接下来的数月,是长久的失业。经济本就不景气,她又没有多少经验,在找工作上屡受挫折。她不敢将这一切告诉母亲,因为母亲肯定会劝她回到乌城,她不想回去,是因为那里有无数个“母亲”,他们无法设身处地地体会年轻人的困难,只会骂他们娇气。而时代不一样了,这代人要面对的东西也早就不同了。

姨父依旧隔三差五发消息骚扰她,有时是在寂静的深夜,对方用陌生号码打过来,开始唱歌,歌词含混不堪。她没有立刻挂断,都一一录下了,作为证据。她不想让姨妈感到难堪,她想,也许这个女人一辈子都活在一种幸福人生的幻觉之中,她作为晚辈,并不想破坏这种幻觉。可一旦有一天,对方把她逼急了,她也会拿出自己的武器,为自己要回一份尊严。


2.

尽管不再和姨妈一家联系,但那猎捕噩梦依旧每日每夜入侵她的梦境。在梦中,她赤足踏入一片茂密森林,林中间或有飞鸟唱着歌掠过她的头顶,而阳光从叶子间隙里透过来,照在她白色裙摆上。她一边走,一边闭目哼唱,好似森林中被赐予高贵姓名的精灵。但没过多久,这种祥和的氛围被一种诡异的气息所取代,天暗了下去,她听到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踏着枯枝败叶朝她靠近。回头一望,竟是一只棕熊。她从书本上看过,说人如果遇到了熊,不应该逃走,而应该就地躺下来,屏住呼吸,装死,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跑步健将,于是蹲下来,慢慢躺下了。最难的是不要呼吸,那种感觉像在逼自己朝死亡靠近,又过了一会儿,她感到那只熊近了她的身——那动物在她周围徘徊了许久,其鼻腔喷出的热气不断涌到她的脸上,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可忍耐是唯一的生存之道。就在快要坚持不下去时,她感觉一种肥厚、湿润的味道覆盖在她的面颊上。是那只棕熊的舌头。那只熊正在舔她的脸。它以为她是什么?是它必然的盘中之餐吗?她忍不下去了,决意睁眼、抬头。就在睁眼的刹那,她发现那只熊正看着她,虽是动物的眼睛,却是人类的神情,顿了一会儿,那只熊对她骂道——“贱人”。

贱人。

好几次,姨父喝醉了,打电话过来,骂她贱人,她遂不再接听任何陌生号码,可姨父像是发了疯一样,还托其母亲联系她,说有一份好工作要介绍给她。她行走在一座无比巨大的城市里,却始终觉得头顶有一块阴云一直追着她走,她一旦停下来,那阴云中就落下雨滴,浇灭她所有有关生存的热情。

她不敢再睡觉了,生怕在梦里又遇到那只会说话的熊。朋友建议,要不看点视频转移情绪。她过去从来不看那种玩意儿,觉得其中布满了庸俗与无聊。现代人的生活密布消费主义与肤浅的娱乐,她不应该被这些东西给切割。可是在痛苦的深渊里,什么绳子都必须抓住,于是她点开了那些视频——一开始是一只小猫咪,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在它头顶是一只按摩爪,那按摩器不断抚摸着猫咪的头顶,这重复又无聊的动作居然攥住了她的心,让她获得了片刻安宁。

至此后,一切一发不可收拾,她也成了短视频重度成瘾者,在这些名目不同的影像中,她最喜欢的一个视频主是“南山饲养员”。南山饲养员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喜欢笑,笑起来会露出洁白的牙齿,这种白与他脸部皮肤的黑形成一种鲜明对比,传达出一种原始蓬勃的力量。她喜欢看他笑,他一笑,她也就笑了。在城市里,人都过得拥挤,逼仄,笑也笑,但笑得勉强,而南山饲养员的笑仿佛是从大自然里孕育出来的,格外有感染力。她喜欢看他的生活,看他仿古人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喜欢看他穿着简朴的服饰、理着寸头,踏入山野中,寻找食材。

南山饲养员大概每隔一天就会发布一个视频,视频里多是他原始、简单的生活状态,这视频仿佛是一种药丸,成为她对付失眠的灵药。在视频里,南山饲养员最喜欢配的一首歌叫《火红的萨日朗》,一开始,她觉得这歌俗不可耐,但听得久了,竟然不自觉哼唱了起来。她想,俗就俗吧,快乐就好,快乐和俗时常是联系在一起的,她曾经以为的高雅又代表了什么呢?姨父一家爱去音乐会,也偶尔去逛画廊,但西装拉开,里面全是黑色泡沫,而南山饲养员呢,他不听古典音乐,也不知道尼德兰牌画家和超现实主义,可他的生命力比城市里所有人都要旺盛。

又隔了一阵,南山饲养员在视频里开心地告诉大家,他购买了一批竹鼠,因为听说养竹鼠很赚钱。她也替他高兴,希望他能多赚点钱,多赚点钱生活就好一些。就这样,南山饲养员开心地与竹鼠相处了两个多月。两个多月后的某一天,在本该发布视频的时间点里,南山饲养员消失了,看客们纷纷留言,问他人去了哪儿。又隔一日,南山饲养员再次上线,但眼睛红红的,似乎哭过。南山饲养员罕见地没有看镜头,他望着远处起伏的群山说,竹鼠都被他杀了,因为近期出现了鼠疫,为了保障人类的安全,必须全部扑杀。

南山饲养员拿着自己的手机,钻入饲养竹鼠的棚中,透过镜头,她发现那里一片死寂,竹鼠的尸体早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但它们生活的痕迹还残留在那儿。她陡然想起,某一年春节前,一个农村亲戚到她家里借钱,说是遇到了猪瘟,猪都白养了,亏了许多许多的钱。她那时年纪还小,并不知道这种痛苦,还在问,养猪是什么感觉?没有人回答她,室内一片寂静,父母拿了一点钱出来借给农村的亲戚,但这些钱并不足以慰藉那种失去的感觉。

“不要同情我,没事的,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我要去闯荡上海滩了。”

南山饲养员话音刚落,背景传来“浪奔、浪流,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的音乐。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是电视剧《上海滩》的主题曲,刚到上海时,她贪新鲜,约人去南京路逛街,在巷子里,到处飘荡着这样的声音。她那时还把上海幻想成一个梦里的上海,而现在,她只想劝南山饲养员不要过来。

她该怎么劝他呢?让他留在老家吗?可是竹鼠全部死了,南山饲养员已经没了积蓄,还欠下高额的外债,他只能出来打工了。

约莫半个月后,南山饲养员到了上海,工作也变成了外卖员,他依旧还是爱笑,只是脸上的皮肤因为持久的日晒更黑了。他还是喜欢发视频,但观众数量已经流失了一大半,有人留言问他,难道没有人给他投资吗?他为什么还要出来做外卖员呢?他说有的,是有人投资,可是他不敢接受那些钱,他怕他又失败了,还不上。

每天点外卖,收外卖的时候,她都会幻想,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她会否见到他,如果见到他了,她要对他说什么呢?她得嘱托他,无论如何,骑车要小心,不要违规,因为她听说有个外卖员违规入院后,公司把他开除了,并没有赔付相应的医疗费。

母亲依旧一周打一次电话给她。电话里,母亲讲,都和姨妈一家说好了,一起去野生动物园。她说不去,她工作很忙。母亲骂她,为什么脑子这么糊涂,姨妈家认识好多家境好的男生,或许可以介绍几个给她,这样她就不用努力了,也不用上班了,在家休息岂不是舒服。母亲说这话时,她正独自留在公司加班,话讲到最后,母亲问她,在干什么?她看了一眼墙壁上的钟说,准备洗澡,睡觉。母亲讲,不管怎么样,一定要给姨妈面子,让你去就去,知道了吗?

她挂了电话,在工位上哭了,因为姨父的关系,她换了一个行业做事,本来以为可以逃开这一切,但母亲依旧用乌城做事的那套方式训斥她。在乌城,什么都是讲关系的,看病找医生要讲关系,找工作要讲关系,恨不得连出门打个车都要讲关系,她讨厌浸泡在这些关系里,她在关系里举步维艰,恨不能变成一个六亲不认之人。她原以为逃离乌城,来到上海,就可以避开这些关系的纠缠,然而母亲依旧认为一切都是人情社会,做人远比做事重要。

好,我去,我去就是了。

她终于妥协了,但并非真的妥协,只是为了找个机会和姨父说清楚,万一实在说不清楚也没事,她已经决定离开上海,到杭州谋生,她没有什么退路可走了,乌城回不去,上海留不下,杭州到底怎么样其实她也不清楚,她是天生的漂泊者,无枝可依。

下班回家的路上,她看到了一只橘色的小野猫,猫咪正在舔自己的爪子,模样甚是可爱。她想起南山饲养员最近也开始拍一些野猫野狗了。南山饲养员讲,他这个人没什么本事,但是能和动物对话,动物说什么,想什么,他都知道。人们留言说,鬼信你,南山饲养员说,真的,他小时候在森林里差点被狼叼走,后来看到了一只神鹿,他对那鹿喊救命,那鹿就跳过来,带着他逃走了。

她之前从一本名为《科学之友》的杂志上看过一个故事,说是在巴西东部的一个小镇上,有个名字叫弗朗西斯科的男孩,这个男孩出生于2000年,发育不正常,直到六岁,还无法正常言语,说话含混不清。他面黄肌瘦、行动上也呆滞。他的家人为此感到深深的困扰。2006年的一天,一位商人到他家经营的养蜂场来采购蜂蜜,商人进了养蜂场后,无意中绊倒了地上的一只蜂箱,箱子里的蜜蜂顿时涌了出来,对商人进行了疯狂的攻击。商人急得连呼救命,就在这时,弗朗西斯科手舞足蹈地对蜜蜂说了一些话,那些蜜蜂就像听懂了他的话似的,立刻停止了对商人的攻击,全部回到了蜂箱之中。自那之后,弗朗西斯科的父亲便开始留意孩子的一举一动。某日,一个外地的马戏团来到小镇上献技表演,弗朗西斯科的父亲就带着他去观看,可刚一进棚子,小男孩就溜走不见了。原来他居然跑到了关老虎和大象的笼子旁,在和老虎与大象聊天……弗朗西斯科的事一时间成为坊间逸闻,不断有记者跑来对其采访,这使弗朗西斯科原本安宁的生活被完全破坏。在这种环境下,弗朗西斯科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终于变成了失语的状态,在某个深夜,弗朗西斯科离开了家,走入了森林之中,再也没有出来过。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没有人知道他是死是活。有人猜测,弗朗西斯科是厌倦了人类社会,所以溜进大自然之中,和动物生活在了一起。


3.

立秋那日,她在野生动物园门口等候姨妈一家人。在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了攻略,计算好了怎么游玩会比较省时省力,虽然这并不在她职责范围内,可她从小就是如此,热衷于做准备工作,因为只有准备好了,一切才不会慌乱。

姨妈说,人太多了,停车有些困难,让她再等等,她其实早就习惯了,姨妈是不守时的人。她笑了笑,摸了下口袋里的录音笔,里头有姨父骚扰她的种种证据,如若姨父今天还要动手动脚,她就会当着姨妈的面把这些公之于众。

整个园区分为车入区、步行区及水域探秘区,园区里居住着大熊猫、金丝猴、朱鹮、白犀牛、猎豹、长颈鹿、斑马、羚羊等来自于国内外的珍稀野生动物200多种。步行区域里可以看到大熊猫、非洲象、长颈鹿、火烈鸟等,整体的游览感和普通动物园类似,只是没有那么多的笼子,园区里还会对动物行为进行展示和互动体验。而车入区是野生动物园的特色,所有的动物以散养的方式展示。用动物园的宣传语说就是——“人在笼中,动物自由”。这样可以给动物更多的自由空间。在这里,不仅可以看到斑马、羚羊、角马等食草动物簇拥在一起觅食,还能看到猎豹、东北虎、非洲狮、棕熊和狼等大型猛兽展示他们的野性。

车入区一次能进入的人数有限,往往会要排长时间的队,看网上说的攻略,最好在入园的第一时间就去车入区进行等候。她之前没来过野生动物园,但看介绍,心里也对车入区最为向往,因为其游玩模式和去非洲看动物大迁徙颇为类似。

等姨妈和姨父到了,已是上午十一时。姨父见了她,并没表现出过分的动作,而是站得远远的,露出一副慈祥和善的面孔。

“鹏鹏啊,叫阿姨。”姨父领着小男孩说。

小男孩扬起脸,脆生生地喊:“阿姨”。

见鹏鹏这样叫她,她也不好意思再板着面孔做事,于是她把她之前搜集到的有关资料和众人讲了一遍。姨妈同意了先去车入区这个想法,鹏鹏也乐得高兴,一路大喊:“我要喂老虎,我要喂老虎。”姨父笑着敲了一下鹏鹏的脑袋说:“不要乱讲,什么喂老虎,说得好像拿你去喂老虎,我们现在是和老虎做游戏呀。”

到买票窗口,她本来准备问投喂车的收费价格,但姨妈讲,还是不要玩投喂车了,实在是太臭了,上次试过的,老虎跑过来,臭气熏天。鹏鹏不依不饶了,拉着他奶奶的衣摆说:“不嘛,不嘛,我就要喂老虎。”

他们最终还是没有买到投喂车的票,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投喂车名额有限,今日票已经售罄。无奈之下,她买了大巴车的票。

绕过售票区,步行一段路,可以看见一个杂物库,杂物库的门开着,里头看上去有很多野草与蔬菜。她停了停,自言自语道,这是用来喂动物的吗?姨父走在前面,听到了,转头说,是的呀,你看那些胡萝卜是用来喂熊的。

给熊吃胡萝卜?

对呀,这样方便游客喂食嘛。你看,把胡萝卜拿在手里,干干净净的,扔给熊,熊一跑,像动画片一样的,多可爱。

她之前在书上看过,大多数熊食性很杂,既食青草、嫩枝芽、苔藓、浆果和坚果,也到溪边捕捉蛙、蟹和鱼,掏取鸟卵,更喜欢舔食蚂蚁,盗取蜂蜜,甚至袭击小型鹿、羊或觅食腐尸。熊虽然食性偏素食,但是在自然界中,它们是食物链最顶端的存在,它们的主要食物中肉类比较少的主要原因就是体型太大不利于捕猎而已,这并不代表它们不吃肉。相反,有吃肉的机会,它们是不会放过的。

排队了约莫半小时后,他们终于登上了大巴车,鹏鹏一路都在乱叫,显得十分兴奋,姨妈讲,鹏鹏是不是喜欢阿姨呀,喜欢阿姨就让阿姨来牵着你玩吧?还没等她拒绝,姨妈就将鹏鹏的手交到了她的手里。上车后,人们陆陆续续都上来了,四散坐下。姨妈从包里掏出墨镜,戴上,然后对着他们说,你们玩,你们看,我昨晚打麻将打得太晚,好累,我要休息了,让我闭目养神一下。她乖巧点了点头,告诉姨妈她会照顾好鹏鹏。

姨妈独自坐在前排,她、鹏鹏、姨父坐在一排,见姨妈已经闭眼,姨父的手开始不老实了,频频放在她身后,故意触碰她的头发与肩膀。她瞪了姨父一眼,示意鹏鹏在,不要乱来。姨父笑了笑,缩回手说,难得出来玩嘛,你干吗板着一张脸。

车终于开了,乘客们都笑着闹着,难掩兴奋之色,她却有些惴惴不安,还在想着怎么和姨妈一家把事情说清楚。车一路开着,她看到动物们在广阔的草地上觅食、休息,感到一种久违的舒适。只是可惜,在园区旁边竟然还有一大片用挡板半围起来的工地,工地的人工感彻底破坏了自然感,十分不和谐。

“我跟你说呀,这个野生动物园我也是认识人的,你看他们开发的新区域,我朋友承包的工程。蛮赚钱的。”

她讨厌姨父这样“炫耀”式的说话方式,但意识不受控制,还是朝姨父所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有一台挖掘机,开挖掘机的人正准备绕过几只棕熊,去另一个地方进行开采工作。

她本来不再有兴趣看下去,但一个戴黄色安全头盔,穿黑色雨鞋的男人忽然从他们的车旁边经过了,男人经过大巴车时还朝着里面的乘客望了一眼。是他,是南山饲养员。她太记得他的脸了,好几次,她睡不着,睁着眼盯着天花板,白色的墙面上便浮现出男人清澈的笑容。他怎么会在这儿呢?她这才想起前不久的视频里,南山饲养员说找到了比外卖员更好的工作,那看来就是在野生动物园里工作了。

南山饲养员抬起手,对着开挖掘机的人打了个招呼,好像在示意挖掘机不要伤害到棕熊,可转瞬间,那些熊忽然朝南山饲养员跑了过来,一共是四只熊,用闪电般的速度将南山饲养员扑倒,拖拽到了远处。

“快蒙住鹏鹏的眼!”

在姨父的大声呵斥下,她蒙住了鹏鹏的眼睛,鹏鹏扭动的身体开始哭喊,干什么呀,阿姨?她忍住欲夺眶而出的泪说,没什么,风沙太大了,阿姨怕沙子溜到鹏鹏眼睛里去了。鹏鹏听了这个答案后,乖乖地坐了下来,不再乱动。

“救命啊,救命啊,救救我!”

车停了下来,但没有一个人敢下车帮忙。开挖掘机的司机也一动不动,将所有窗户都封闭了。所有人在刹那间停止了动作,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类在一个人类规划出来的片区被四只熊给拖走了。

“草原最美的花,火红的萨日朗,一梦到天涯,遍地是花香……”车窗外传来了熟悉的歌声,这声音和熊的撕咬声、人的呼叫声混杂在一起,成为一种奇怪的声响。她看见周围有人默默叹了一口气,但也只有叹气,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她很想下车,很想把那个男人救回来,可她的双腿僵住了,她的手越来越重,好像要把鹏鹏的肉挖下来。鹏鹏小声嘀咕了一句:“阿姨,我疼。”

还有多久啊?鹏鹏又问。

“快了,”姨父抢白道:“快了。”

姨父绕到她的耳畔,故意趁她动弹不得时继续碎碎念道:“我老实告诉你吧,像熊、狮子、老虎这样的食肉动物,它们每天吃不饱的,它们吃饱了呢,活动量就会减少,这样观赏效果就会变差。动物园有规定的,如果动物展出的数量或者展出效果不达标是要罚款的。这些食肉动物么,每天能吃个半饱已经算幸运了。像投喂车这种设施嘛,其实蛮危险的,野兽也搞不清楚你是食物还是游客,它一开始就跟你玩,玩得饿了,也没分寸,可能就用爪子抓你,抓出血了,兴奋了,它就上口了。”

“这个饲养员嘛,年纪轻轻的,看来是没经验,可惜了,可惜了。都还没结婚成家吧。”

听了这番话,她的眼泪刷一下淌了下来,落到鹏鹏的头上,鹏鹏讲,阿姨,怎么了?她慌乱解释,没什么的,阿姨的眼睛进了沙子,很痛,一痛就流眼泪了。鹏鹏不要睁眼睛,不然也要像阿姨一样流眼泪的。鹏鹏把这话听进了心里,乖巧地点了点头。

在蒙住鹏鹏眼睛的同时,她也闭上了双目。闭眼后,她在心中祈祷,祈祷他真如视频里夸耀的那般,会与动物交谈,可以命令它们坐下——那些熊停下了撕咬的动作,像温顺的小狗一般围在南山饲养员的身边。

可惜,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没过多久,相关工作人员就出现了,制服了那些熊。司机也将大巴车开出了观赏区域,一车的游客都狼狈走了下来,所有人都拍着胸口,目光涣散。姨妈也被吓得不轻,铁着一张脸,冲着她吐了两个字说:“晦气”。

“留不得的,这些熊吃了人,一定要枪毙掉,统统杀死!”姨父摆出一副指点江山的正义手势道:“一定要全部杀死,杀干净。”

“杀什么啊?熊怎么了?“鹏鹏扬起脸问:“刚才发生什么了?”

“没有的,没事,刚才熊在和人做游戏!”姨父立刻改了口。

天也渐渐暗了下去,不知是要下雨还是怎么。她牵着鹏鹏的手,走到了野生动物园的门口。鹏鹏仿佛很喜欢她似的,抱着她的腿,不肯和他分开。不远处,那小卖部里又响起那首歌-“草原上最美的花,火红的萨日朗啊!”她想起南山饲养员曾经在视频里说过,他的心愿就是赚点钱,然后讨个老婆,再带着老婆去大草原上度蜜月。

然而现在,一切都没有了,人、肢体、梦想,全部四分五裂了,方才那地上的血痕永远刻在了她的脑海深处。鹏鹏拉着她的手说,阿姨,我给你唱个歌吧,刚才那个歌,我也会唱,还会跳!鹏鹏松开了她的手,走到了一个空旷地带,手舞足蹈起来。她看着他旋转,看着他健全的肢体、无忧无虑的笑容,陷入了一种幻觉之中。幻觉之初是红如人血的炙艳之花,花渐渐淡了,她看到鹏鹏长大了——他会像他父亲一样,健康地长大,进入一所名校,然后出国,出国后再回来,进入一个顶尖公司,娶上一个温柔美丽的妻子。而他绝对不会记得,也不会知道,在他五岁这一年,有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死在了野生动物园的车入区,死无全尸。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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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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