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天


文/赵耐凡

1

“如果不是深圳雨多,就我这个记性,这些多肉早该枯死了。”

我拍了一张多肉在阳台淋雨的照片,迫不及待地发给了刘洋。等到雨停了,刘洋还是没回我,看来这个话题,她并不喜欢。刘洋总是这样,即使在我们所谓的热恋期,她也没有太多话和我说。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她是个菩萨,面对我的祷告,她偶尔展示神迹作为回应,绝大多数的时候只是沉默。

毕业后,我没有办法找到工作,我倒是不焦虑,因为我念的是个野鸡大学,找不到工作是正常的。只是我的母亲很焦虑,她把这份焦虑传递给了在深圳的舅舅,我舅舅说,让他来深圳吧,我跟前缺个开车的。我把这事告诉了刘洋,刘洋说,我现在在考公务员,每天很忙,你不要拿这种事来烦我。我说,你什么意思?这都要异地恋了,不重要吗?刘洋不耐烦地站起身子,走到一面墙后,问,你现在看得见我吗?我说,看不见。刘洋说,如果我不出声,你能知道我在这儿吗?我说,不能。刘洋说,那我问你,我如果静悄悄地站在这面墙后,然后跟你说我在其他城市,咱俩算不算异地恋?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刘洋从墙后走出来,坐在我对面,用一种叙述申论的语气说道,都是一样的,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大概五个小时后,刘洋终于回复了我的消息,但她并不关心多肉。

“感觉那边雾气很重。”

“刚下过雨,而且最近回南天要来了。”

“什么是回南天?”

“就是一种可以让所有物体表面渗出水滴的天气。”

“为什么?”

“因为物体冰冷,而空气暖湿。”

刘洋没有再回我的消息,显然她对回南天也失去了兴趣。我点了根烟,已经无力思考下一个话题了。烟味呛到了陈家明,他从床上慢慢坐起身,揉了揉自己蓬乱的头发,说,你他妈能不能少抽点烟,我跟你一个宿舍真是倒了霉了。陈家明在我舅舅的模具厂里打工,是我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陈家明轻车熟路地从我的烟盒里给自己抽出一支点上,然后抻了抻懒腰,说,晚上喝酒。我说,得了吧,半斤双蒸酒你就趴了。陈家明一脸不服气,说,上次那是状态不佳,今天咱们喝番薯烧,度数高,我老乡专门给我带的。

一斤半的番薯烧,就着烤鱼,我和陈家明喝到了深夜,陈家明问,你们北方真有人用钉子当下酒菜?我说,有啊,以前条件不好,有人喝酒就备两根铁钉,舔一口钉子喝一口酒,也挺带劲。说罢我回头,看到陈家明已经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我把陈家明扛回宿舍,出了一身汗,酒劲也消了,睡不着,于是站在阳台上抽烟。一片黑暗中,我很难不注意到对面楼唯一亮着灯的房间,窗帘上映着两个清晰的人影,他们显然在做爱,但是看起来并不激烈,应该是例行公事,没过多久,灯就熄灭了。

风中的水汽越来越重,在被潮湿和困意完全包裹之前,我掏出手机,给刘洋发了一条信息。

“我现在很想你。”

 

2

我舅舅的模具厂在深圳与东莞的交界处,紧邻中国制造业的“耶路撒冷”——长安镇。在林林总总的厂房里,有无数家模具厂,从汽车引擎盖到手机卡槽,从机床到螺丝钉,应有尽有,包罗万象,在这里你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所谓的现代生活是如何被拼装起来的。

每天我舅舅会抽时间去一趟厂里,一般就巡视一圈,不会超过半个小时,然后就急匆匆地赶往会所打牌。在前往会所的路上,舅舅感慨道,小赵,这男人啊,到最后就琢磨两件事。我问,哪两件事?舅舅笑着说,哪有炮打,哪有钱挣。我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坐在后排的舅舅,他脸上带着微笑,嘴巴微微张着,似乎在回味着什么,应该是回味自己的智慧,回味着参悟人生的快感。

我不喜欢听我舅说话,倒不是因为他的狗屁言论,是因为他的口音实在让我难受。他和我说话的时候讲陕西方言,下一秒接起电话又说带着广东口音的普通话,这让我感觉很分裂,一个北方人怎么能分不清平舌音、翘舌音?舅舅的普通话语气轻柔,带着某种克制的情欲气息,我判断电话那头应该是他的情妇。

“怎么肠胃炎了?”

……

“哎,我就让你不要乱吃。”

……

“还坐什么火车,我到时候去接你。”

到了会所后,还差个牌友,等待的时候,一群中年男人开始吹牛。舅舅每次说话总是手舞足蹈,可谓声情并茂。他点上一根烟,轻蔑地笑了一声,说,你那还算吃苦?想当年,我十八岁孤身一人来到深圳,我跟你说有一天渴急了,没钱买水,我去公园里喝过喷泉,你喝过吗?众人摇头,舅舅得意地靠在椅子上,说,我一直坚信一点,能遭多大罪,就能享多大富。

我走到我舅舅身边,凑近轻声说,舅妈要去和朋友喝下午茶,让我送。舅舅给了我一个“你可以走”的眼神。

舅妈和她的闺蜜一直在后排叽叽喳喳,我把蓝牙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震得耳膜生疼还是遮不住。舅妈闺蜜们的老公基本和我舅差不多,都是开厂的小老板,这些女人每天干得最多的事就是讨论衣服和包,以及如何与小三斗智斗勇。

舅妈一边用手摸着那个闪闪发光的LV金属标志,一边说:“这包贵得跟啥一样,我本来不想买,咱这都老阿姨了,也配不上,我家那位非要给我买,一点办法都没有。”

关于斗小三,舅妈提倡“底线思维”。

“我跟你说啊,只要还能硬得起来,男人就没有消停的时候,打走张三来了李四,你日子还过不过?我听人说,有的女人直接让男人结扎,爱乱搞就搞去,别弄出杂种分家产就行。”

我闯了两个黄灯,以最快的速度把舅妈送到了餐厅,正准备告辞,舅妈拦住我说,等一下,你帮我们拍个合照。拍完后,舅妈皱着眉头问,你说我这朋友圈配什么话好?

我心想,就配“来看看我们无聊的生活吧”。但是嘴上却说:“你若盛开,清风自来。”

舅妈听罢,眉头舒展,笑着露出双下巴,说,好!这念了大学就是有文化!

 

3

陈家明几乎是一脚踹开了宿舍门,把我吓了一跳。

“你干吗啊?”

陈家明捂着自己的右手,脸色惨白地说;“我手指断了!你赶紧开车把我送到医院!”

我一路轰着油门,把他送到了医院。医生一看,说,你这就是有点肿,绝对没骨折。陈家明不信,说自己已经感觉不到右手食指的存在,非要拍片子。拍了片子,医生说,手指好好的,你这就是浪费医疗资源。最后医生给陈家明开了瓶红花油了事。

回到车上,我骂道,你是不是有病?陈家明说,你没有被门夹过手指,不要随便否定我的痛苦。我说,我看你是脑子被门夹了。陈家明说,你不懂,我全身上下最金贵的就是这双手。我说,你是钢琴演奏家?陈家明说,我是个画家。

在来到模具厂之前,陈家明在大芬村里当画工。大芬村那些昼夜不停的画坊,批量生产着世界著名油画。陈家明赤裸着上身,在逼仄的画室里,用廉价的颜料画过上百幅《向日葵》,他技艺娴熟,几乎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花瓶里的十五朵向日葵》是陈家明最擅长的一幅,因为这幅画里有十五朵向日葵,数量够多,所以有些细节的瑕疵就不那么容易被发现,而最难的是《花瓶里的三朵向日葵》,三朵向日葵的枝叶没有那么繁茂,不足以掩盖任何东西。

陈家明说,大芬村里有个狂人,这个人也是画梵高,画了几十年画出了魔怔,总觉得梵高是自己的兄弟,四处搜集自己是荷兰人的证据,用白色的颜料涂满全身,称自己其实是个白人,最后割下了自己的耳朵送给了洗脚房的女人,然后他老婆和他离了婚。

我说,这是有病。

陈家明点点头,说,这人后来也去看医生了,开了些药,不让画画,病情有所好转,趁着头脑清醒,他找到他前妻,说想去一趟欧洲,自己画了一辈子梵高,总要看看真迹,看完回来就不画画了,好好过日子。他前妻可怜他,就给了他一笔钱。从欧洲回来,他走进自己的画室,尖叫着用剪刀把所有画剪成了碎片,把画笔折断,然后一把火点燃颜料,准备自焚,幸亏邻居及时赶来,他没被烧死,自那以后就去了精神病院。

我说,不疯魔不成活啊。

陈家明笑了笑,说,这个人就是自作自受,梵高的画,你可以看,也可以模仿,甚至可以人模狗样地评价,但是你不能和梵高比,因为那是梵高的东西。你画得再像,花一辈子画到一笔不差,然后呢?梵高手一抖,改一笔,你这一辈子白忙活了。画工就是画工,根本不是艺术家。

我说,那你后来怎么不画了,也怕走火入魔?

陈家明摇摇头,说,厌倦了,不想画别人的画了,你把李白的诗背得再滚瓜烂熟,你也不是个诗人,还是得有自己的东西。但是当我准备自己画的时候,突然不知道该怎么下笔。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画家喜欢画自画像吗?因为那代表着他们在审视自己的生活。绘画总归是对生活的一种表达,而表达的前提就是审视。然后我审视了一下自己的生活,发现我的生活就是一摊狗屎啊!我总不能画狗屎吧!我得找一点发光的东西,找一点人生里值得一提的东西。

我问,那你找到了吗?

陈家明变戏法似的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瓶子,笑着说,番薯烧。

 

4

本来舅舅是要亲自去接情妇,但是临时来了个客户,走不开,便给我了一个电话号码,说,你去帮我接个人,名字叫胡颖,这是她电话,你们联系。

我到了胡颖发的定位附近,刚停下车,就从后视镜里看到一男一女走了过来,我走下车,那个男人就一把拉住我的手,亲切地说,哎呀,辛苦你了,还亲自来接我妹妹。胡颖翻了个白眼,说,哥,他是司机。男人松开我的手,尴尬地笑了笑。我说,我替我舅舅开车。男人给我发了支烟,说,年轻有为!

一上车胡颖就睡着了,我从后视镜偷偷看过她几眼,她那两条环抱在胸前的胳膊吸引了我的目光,修长,肌肉紧致,和刘洋的胳膊很像。我最喜欢刘洋那双胳膊,好像春天的柳枝一般,总是可以轻柔地缠绕着我,我们做的时候,不管用什么姿势,刘洋总是可以摸到我的后脑勺,我喜欢她揉我的头发,因为这让我觉得非常放松,非常安慰。

上高速前,我叫醒了胡颖,说,把安全带系上吧。胡颖说,坐在后排还要系安全带?我说,系上吧,如果你不想在撞车的时候飞出去的话。胡颖说,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我说,有一段时间了。胡颖说,我怎么没见过你。我说,我也没见过你。没过多久胡颖又睡着了,安全带勒得她衬衣褶皱,领口处微微敞开,我看到一朵淡红色的莲花,刺在她的胸口,在雪白的皮肤映衬下,显得娇艳欲滴。

刚到深圳,我就接到了舅妈的电话,电话的内容着实令我吃了一惊。舅妈说,你和小胡回来了吗?我说,呃……刚下高速,怎么了?舅妈说,来我这吃饭,你和小胡一块来。我说,我一会儿还有事,就不去了吧。舅妈故作生气地说,你这娃,赶紧来,我还专门给你擀了油泼面。一听油泼面,我动了心。“不就吃顿饭吗?他们都不尴尬我尴尬啥?”我心想。

舅妈把油泼面端过来,说,放开吃,做得多。辣子面一看就是陕西的长线辣子,泼的是菜籽油,在面窝里还暖了一块猪油,正在缓缓融化。我一口气吃了两碗,但是胡颖没怎么动筷子。舅妈关切地问,小胡啊,是不是不合胃口?不然我给你再叫两个菜?胡颖摇摇头说,姐,我是最近身体不舒服,没啥胃口。舅妈说,咋回事,严重不?胡颖说,没事,过两天就能好。舅妈说,那就好。然后她突然捂住嘴笑了笑,说,小胡刚叫我“姐”,小赵是我外甥,你俩年纪一般大,咋还差了辈?我和胡颖一起尴尬地笑了笑。后来舅妈招呼我们吃水果,又夸胡颖账做得好,自从她来,财务上自己就再没操过心。

我有些懵,心里想,舅妈到底知不知道胡颖和我舅舅的关系?如果她不知道,那么她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女人。如果她知道,那么她或许是大肚能容,或许是笑里藏刀,但这些都不重要,可以确定的是,她依然是个可怜的女人。

后来财务上有些事,胡颖便先走了。我留了下来,因为舅妈说,还有一碗油泼面。吃面的时候,我问舅妈要了两头蒜。舅妈说,中午的时候咋不吃?我说,有女娃在这,刚认识也不熟,怕熏着人家。舅妈笑了笑,说,还挺细心。我低头吃面,舅妈起身,从桌对面走到我跟前,凑近说,小赵,我感觉小胡对你有意思呀。听了这话,我放下碗筷,瞪大眼睛说,舅妈,你这都是哪儿看出来的啊?舅妈笑笑说,我是过来人了,小胡看你那眼神含情脉脉的,一看就是对你有意思。我冷笑道,舅妈,你可别拿我开心了。舅妈说,怎么?人家小胡要身段有身段,要能力有能力,你还看不上?我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就在老家,等她考上公务员我们就结婚。舅妈说,你现在在深圳,就算有女朋友也是分隔两地,年轻人心思活,万一分手了,你还不是得另找?小胡这么优秀,你小心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我起身擦了擦嘴,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回到宿舍后,我给刘洋拨了个电话,想和她说说话,想告诉她我遇见了一个也拥有修长胳膊的女人,想告诉她我的生活可能要起一些无法预料的变化。但是刘洋并没有接电话。我没有再打,因为我已经接收到了她想表达的讯息。她一定会说:都是一样的,不重要。

 

5

胡颖的身体还是不舒服,舅舅让我带她去医院,到了医院,胡颖说,挂产科的号。检查的过程中,胡颖吐了几次,医生指着B超图上的一团阴影对我说,这就是你的孩子。我说,那不是我的。医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最后医生开了些常规药,叮嘱我说,她妊娠反应比较大,要多休息。

回到车上,我说,医生以为我是你男朋友。胡颖没说话。我说,孩子是谁的?胡颖说,你别明知故问。我问,准备生吗?胡颖说,开车吧。

舅舅让我过去一趟,说要和我喝酒。菜还没夹一口,酒就喝了半瓶,我有些上头,也顾不上拐弯抹角,说,舅,你到底有什么事?舅舅放下酒杯,叹了口气,说,胡颖怀孕了,你今天应该知道。我点点头。舅舅说,孩子是我的。我说,我舅妈知道吗?舅舅没有接我的话,接着说,我辛苦一辈子,想有个孩子,我认为我不过分。我说,这话你不用和我说。舅舅突然红了眼眶,然后哭了起来。

这时候,舅妈突然从里屋走出来,恨铁不成钢地说,怂样子,哭啥!骂完换上一张笑脸,对我说,小赵,别见怪,你舅一喝酒就没个人样。我说,这到底是咋了?舅妈说,我就不兜圈子了,跟你直说吧,这么多年我和你舅没个孩子,小胡现在怀了孕,我们确实想要这个孩子,但是,这事毕竟不是啥光彩事,就想让你和小胡假结婚,后边孩子出生我们来养,这样在外人面前也好说。我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舅妈连忙解释道,假结婚,你不用领证,说白了就是把朋友叫在一起吃个饭,走个婚礼形式。我说,您觉得合适吗?舅妈笑了笑,说,只要你答应,给你二十万,反正这边你也没熟人,到时候回去,谁知道你在广东干了啥?我说,你们应该先跟胡颖说。舅妈说,小胡那边我们已经说通了,你不用担心,那天我就说,小胡对你有意思,她巴不得呢。说罢舅妈爽朗地笑了笑,看着舅舅说,后边呀,人家年轻人要是想发展,咱们也不拦着,你说是不是?舅舅点了点头。我说,你们这是何必呢?就干脆悄悄把孩子生下来,然后抱回来养就好了。舅妈说,那样别人的闲言碎语和唾沫星子会把我们淹死。我说,那这样拙劣的谎言别人就能相信?舅妈说,真相只要有一丝的瑕疵,人们就会嗤之以鼻;而谎言只要有一点可信,人们就会坚信不疑。

回去后,我又给刘洋打了个电话,刘洋还是没有接。我心想,难道这件事也不重要吗?过了一会儿刘洋回电话过来,我赶紧接起。电话那头,我听到刘洋久违的声音。我说,上次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刘洋说,我很忙。我说,公务员考上了吗?刘洋说,不是公务员的事。她停了一下,接着说,我最近在相亲。

刘洋的声音很冷静,我可以理解这种冷静,因为她只是在坦诚地说明自己生活的变化,而生活的变化不论有多么出乎意料,都是合理的,就好像现在有人要我和一个怀孕的女人结婚,而我甚至还没有勇气把这件事告诉刘洋。

我说,相亲怎么样?刘洋说,我挺满意。我说,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刘洋说,他每个月的公积金就有两千。我说,这能怎么样?刘洋说,你对每个月两千的公积金毫无认知。我说,那你给我解释一下。刘洋有些不耐烦地说,我没必要给你解释这些。我说,你已经背叛了我,连个解释都不给吗?刘洋说,我唯一能解释的就是,人不是靠着过往的记忆或者未来的憧憬生活的,人需要吃饭,而你知道,再好看的食物进入口腔后都会被咀嚼得面目全非,而进入肠道后,几乎都会开始散发着臭味,这个过程并不浪漫,甚至是丑陋的,但人就是这么生活的。我说,如果我可以给你二十万呢?刘洋说,你哪来二十万?我说,这你不用管,我就问你,如果你拿到这笔钱还会离开我吗?刘洋说,你尽情地假设吧,如果这样可以让你好受一点的话。

 

6

陈家明说,你情绪有些低落,不如喝点番薯烧。我熄灭烟蒂,说,陈家明,你知道每个月两千的公积金意味着什么吗?陈家明说,我不知道。我说,我也不知道。陈家明说,废话少说,赶紧喝酒。

我跟陈家明说了刘洋的事,陈家明听罢哈哈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我说,这事儿有那么可笑?陈家明擦了擦眼角,说,我是在笑你。我说,笑我什么?陈家明说,笑你庸人自扰。我说你什么意思?陈家明说,人和人是不可能互相了解的,人的心永远在变化,甚至突然刮过一阵风就可以让一个人改变想法,其实她离开你和两千块钱的公积金毫无关系,她早就想离开你了,但你不可能知道原因,或许她也不知道,你所能做的只有接受这个事实。我说,你这不就是自欺欺人吗?你无非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说服自己,不愿意承认爱情就是这么脆弱的东西,随便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摧毁,你想把显而易见的原因藏起来,然后用一种神乎其神的方式包装,这样可能会让你看起来不像一个傻逼,但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张家明没回我的话,闷了一口番薯烧,招呼老板再烤四个生蚝。我自觉话说得有点重,便岔开话题,说,我可能要结婚了。陈家明放下酒杯,一脸疑惑地问,不是刚分手吗?我说,不是和刘洋,是和胡颖,厂里的财务。我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事情的缘由,陈家明笑着说,那不亏,那不亏,好歹二十万呢。我说,我结完婚后就打算回陕西了。陈家明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啊,今晚咱们一醉方休。说罢加了几个菜,要了半打啤酒。但那天晚上陈家明出奇地没有喝醉,最后是他把我扛回了宿舍。我不知道那晚他有没有睡着,总之第二天起来就不见人了。

过了几天,我舅气冲冲地说,陈家明这小子,预支了一个月工资,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将一把钥匙扔给我,接着说,还拿这个破玩意做抵押,说这是他画室的钥匙,你说胡颖平时看着挺精明一女孩,怎么信陈家明这鬼话?就他还是个画家?我说,万一是呢?舅舅说,不管他是不是画家,他都是个实打实的骗子!

 

7

婚礼那天,我突然想起陈家明的钥匙,这钥匙仿佛在微微发烫,我脑海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陈家明会不会躲在画室?

我急匆匆地赶了过去,将钥匙插进生锈的锁孔里,艰难地将门打开,室内四周墙壁有淡淡的霉斑,桌上的颜料早已干硬,只有屋子正中间摆着一个画架,上边盖着布,还有一个椅子摆在画架对面,上边落满灰尘。我可以想象到陈家明在这里作画时的身影,他的身体应该微微前倾,手指飞舞,十分专注,他应该非常喜悦,因为他终于找到了自己人生中值得被画下来的东西。

我掀开画布,看到了一幅油画,显然是印象派的画风,画里有一个赤裸的女人,背对着窗户,窗外夕阳光线柔和,似乎和女人的皮肤融合在一起,女人的表情似笑非笑,胳膊背在身后,毫无攻击性,似乎你走上前去就会得到一个拥抱。

“滴答”

一滴水落在了我的脸上,我抬起头,看到天花板正在慢慢渗出水来,我望向窗外,发觉天空阴沉,潮湿的雾气正在慢慢萦绕着一切。

画里女人胸口的红色莲花,此时仿佛变成了一个伤口,红色渐渐晕开来,和周围的颜色融合在一起,女人变得面目模糊,整幅画似乎和这个世界一样,正在慢慢融化。

胡颖发来短信,“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你怎么还不来?”

我坐在椅子上,没有回复,不一会儿,手机铃声大作,但我并不关心这些电话是谁打来的。不重要。

我觉得有些疲惫,于是闭上眼睛,只想静静等待人生当中的第一个回南天。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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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赵耐凡
赵耐凡  
耐凡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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