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个为什么


文/焕橙汁

“嘿,别说我没提醒你啊,等会儿吃饭准得弄脏了。”老伴儿一边往桌上端着饭菜一边对着老刘说道。

对于老伴儿的嘀咕老刘并没有理会,他今天起了个大早,去菜市场提回了两大袋食材。然后认真地洗了脸,刮了胡子。镜子里的老刘,两鬓开始有了白色的头发,胡子也受到了些牵连,不过脸色依旧红润,身体还很硬朗。梳洗完毕,老刘就从柜子里翻出那件崭新的蓝白条纹短袖衬衣穿上了,这一切只因今天女儿要回家。在打扮得精神些还是随意点这个问题上,老刘曾纠结过一番,最终还是决定精神一些好。女儿上个星期刚离婚,如今一个人带着五岁的外孙女生活。

早饭是粥加馒头,配菜有炒花菜,凉拌萝卜丝,咸鸭蛋和腐乳,都是老刘喜欢的,可他吃得并不痛快,短袖衬衣让他的胳膊动起来很不利索,别扭地喝完一小碗稀饭,吃了半个馒头就匆匆结束了早餐。他擦干净嘴,站起身,抬起双手原地转了一圈,得意地对老伴儿说:“看见没?干干净净。”

可老刘还是把衣服给换下来了,因为他要再打扫一遍女儿房间。他抱着床单和毛毯来到楼顶,今天天气不错,天边虽然有几朵云遮住了些太阳,但还是看得见一小片一小片的蓝色天空,天气预报说午后有阵雨是指的这个吧,楼下院子里桂花开得很漂亮,空气中有种桂花和其他植物混合在一起的特别的香味。

老刘洗抹布的时候被老伴儿瞧见了,老伴儿有些不解,“又搞卫生啊,不是昨天才刚打扫的吗。”老刘没回答,因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他嘱咐老伴儿,“中午随便吃点就行,晚上等她们回来一起吃。”“知道了,这还用你教吗?”老伴儿显然觉得老刘的话是多此一举。

老刘走到窗边,开始擦拭书桌,桌子是女儿上小学的时候买的,他还记得一开始女儿个子小,用起来挺不方便,不过这都没有影响到女儿的学习,每当学期结束的时候,“三好学生”的奖状总是会准时出现在家中,他为了奖励女儿给她买过一些连环画,可她并不喜欢,她曾对他说:“爸,不用给我买那些书了,可以把钱给我,我自己去买喜欢的。”

“为啥?不好看吗?”

“太幼稚了。”

这话一度让老刘很是尴尬,送出的东西竟被上小学的女儿说幼稚。

桌子上铺了一块大玻璃,你总是能在像老刘这样年纪的人家里看见这样铺着玻璃的桌子——如果它们够幸运没有提前坏掉的话。玻璃下面的照片早就有些发黄了,但是今天,老刘觉得它们黄得格外刺眼。拿开玻璃整理照片,有好几张照片都粘在桌子上了,老刘很小心,他抖了抖照片上的灰尘,又洗了块抹布轻轻地把照片擦拭了一遍。

老刘琢磨着该把它们归置到哪里,可在打量这些照片的时候老刘心中涌现出一种别样的感情来,那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若即若离。照片当然不是一夜之间变黄的,女儿也不会是眨个眼就变成大人的,可有些东西你只要不去注意就仿佛不存在一样。老刘这两年有些多愁善感,或者说有工夫去多愁善感了,不过他还很不熟练。

小学毕业照上,女儿坐在第一排中间靠左的位置,戴着一条整洁的红领巾笑得很开心,旁边是她的班主任和教导主任。“班主任是姓陈吧?”老刘有些记不清了,“对,是姓陈,教语文的。”老刘还是让自己回忆起来了。“孩子聪明得很,又听话,基本不要人操什么心。”陈老师曾对老刘这样评价过小刘(不过如今看来她只说对了三分之二)。家里的亲戚朋友说到小刘也都会竖起大拇指表示“这孩子不错”。那天老刘去学校接了女儿,那是他唯一的一次接女儿放学,主要任务是帮女儿把书本搬回家。那次,女儿除了“三好学生”之外还得了一张“优秀班干部”的奖状,回家的路上,他给女儿买了“火炬”冰激凌,他记得那天女儿很开心。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是否能警惕身边众人的恭维呢,何况那些恭维都有根有据。不敢说小刘做到了,可至少她没有因为那些奖状和夸奖而飘飘然。她同样记得那天她很开心,可这开心和那些奖状,和“火炬”冰激凌甚至和父亲唯一的一次接放学都没有关系。如果老刘再仔细看那张毕业照他会发现后排有个男生没戴红领巾,而且一脸委屈巴巴的表情好像是刚刚哭过。他是班里出了名的淘气鬼,那天和别人打赌他敢去抢小刘的红领巾,他赢了,他确实敢抢,不过没抢到。小刘抓住他,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栗暴,他鼻子一酸,当场就哭了出来。等他回过神,自己的红领巾还被小刘拿走藏起来了,他可能是对于自己在女孩子面前哭了而感到羞愧,紧接着又哭了一顿。小刘开心,是因为这个。

小刘的样子有些像她爸爸,她也是高个子,有着一对同样有神的眼睛,不过她戴着眼镜。她习惯把黑色的头发向后梳,在脑袋后面盘成一个整齐的发髻。她总是一副严肃的表情,这让她给人一种精明的感觉,而实际上也确实是那样。她今年三十了,此时正一边把餐具收进厨房,一边对她五岁的女儿说话,“上午把自己要带的东西收拾好,我中午下了班回来接你。等会儿甜筒吃完饭,系好绳子带它去楼下遛一圈,你要回去过暑假,甜筒就得靠你照顾了。还有,玩平板不许超过一个小时。”“知道了,妈。”女儿点点头,乖乖地说道。收拾好厨房,小刘出门上班去了。

放下毕业照,老刘又拿起女儿上幼儿园时表演节目的照片,他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女儿,舞台上,女儿的两颊涂了两个大红点,看上去很可爱。还有几张应该是女儿上小学时候春游的照片,其中有一张女儿正站在树下,只见她双手放在背后,表情严肃,给人一种和年龄不符的稳重之感。看完相片,老刘有些意犹未尽,回忆女儿的童年让他很快乐,他想延续这份快乐,于是他起身去找女儿的其他照片,最终在书柜下方的第二个抽屉里,老刘找到了相片,一共三张,都是被塑封过的毕业照,其中还包括一张大学的。可老刘没找到关于女儿的其他照片,似乎小学之后女儿就没拍过生活照了,“可能照过一些被单独放起来了吧。”老刘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老刘决定按照顺序来,先看初中的。照片上女儿站在第一排的最右侧,扎了个马尾辫,脸上没什么表情。显眼的是个头,女儿着实长高了不少,和上小学的时候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了,老刘被这个发现给吓了一跳。也是在这段时期老刘学会了“叛逆”这个词,之后就用它来解释他不能理解的关于年轻人的一切行为,而他对女儿叛逆的印象则来自一辆山地车。

那时候,县里的初中离县城中心有些远,加上公交车不发达,骑自行车是学生们首选的交通方式。有天他下了班回到家,那辆山地车就已经摆在院子里了,他有些不爽,他觉得女孩子骑那种车不合适,可他又不好意思把这个念头直接对女儿说出来,最后,他只好跑到厨房去埋怨了几句那时候还年轻的老伴儿。老伴儿解释道:“她就喜欢那辆,孩子从小也没乱买过什么东西,看她喜欢就买给她咯。”然后就轮到老刘无话可说了,只好摇着头走开并且在心里安慰自己,“叛逆,叛逆啊。”

那时在路上碰到骑车的中学生,大多数孩子都会羡慕不已吧。在这点上,小刘和同龄人没什么区别。而买那辆山地车的原因就更简单了,一个字——帅。老刘继续搜索着脑中关于女儿初中时期的记忆,可是想了半天,一无所获。只知道女儿成绩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学期结束没有奖状带回家了,中学已经不发那种东西了。老刘又拿起女儿的高中毕业照,扫了一眼又马上放下了,想到这个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要报考比我分数低三十分的学校。”女儿面无表情地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老刘正把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那天是女儿拿到高考成绩后的第六天,一家人正一起吃午饭,此时距离女儿的十八岁生日还有整整半年。

听了女儿的话老刘瞬间呆住了,只是下意识地回了一句,“为什么?”老刘自身学历不高,只是想到这可能关系到女儿的前程。他脑子里混乱异常,主要还不是因为女儿的话的含义,而是他压根没想到女儿会说出这番话来,他还没从这个震撼中缓过劲,他想让那句“为什么”帮他争取点时间,好让自己整理一下思绪。

女儿马上就回答了老刘的问题,“因为我男朋友比我低三十分。”

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老刘完全傻眼了。他放下碗筷,走到窗边掏出一根烟点着,吸了两口,他只抽了几口就把烟捻熄,再掏一根,重复之前的动作,点烟、吸两口、看着窗外、深深地吸气吐气,自从妻子跟他抱怨过有关“二手烟”的危害之后,他这还是头一次在妻女面前吸烟。他不知所措,脑中闪过对于早恋的一些认识,什么影响学习之类的,可此时此刻似乎都派不上用场,如果说女儿上高中的时候有男朋友了,他可是一点也没有察觉到。“你什么时候有男朋友的?我怎么不知道?”他好不容易又挤出一个问题无奈地问道,没真指望女儿回答,可她却回答了。

“他是我同班同学,我们互相欣赏。不过放心,我们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到了大学我们才会正式在一起。”小刘边吃饭边回答,口气依旧轻松,她又补充道,“这事我没告诉你们,也是怕你们知道了问东问西,搞得疑神疑鬼。”

“我要是知道了这事还能不问东问西,那才真叫见了鬼了。”老刘声调刚一起来却又马上转弱,“唉,我说闺女,咱再考虑考虑行不?这可是关系到以后的前途发展啊,终身大事啊。不在一个学校也能谈恋爱吧。”

“我已经认真考虑过了,我报考的学校的确在名气上会稍微差一些,但也还是一本啊,况且我报的专业是该校的重点。至于以后的事,也不都是一所大学就能决定了的。”

小刘说得头头是道,老刘无言以对。他把头转向老伴儿,脸上满是求助的表情,“你倒是也劝劝她啊。”他说。自始至终,老伴儿都没说什么话,只是手放在桌上,手指交叉在一起,安静地坐着。此刻,她看了看老刘,又看了看女儿说出了她的想法,“报考的事我没女儿懂得多,但不管是学习还是其他方面她从小到大可从没让我们操过什么心,我觉得女儿知道该怎么去做。”小刘听完母亲的话就起身回房去了。

“你说你这人,真是……”埋怨的话老刘说到一半就又转过头对着窗外吸烟,最后他只是无奈地对老伴儿抱怨了一句,“小孩子考虑事情不周到,你不仅不劝还支持她,老好人都让你当了。”老伴儿却说道,“她确实懂得比我们多,你觉得刚才我们说什么真能影响到她的决定吗?别看她平常话不多,心里其实早就有主意了,你说什么都是白搭,这一点她和你是真像,就是‘倔’。”老刘心里多多少少也察觉到了,就从女儿开口的那一刹那,那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如今老刘坐在女儿的书桌前,回忆着往事,心情有些复杂,倒不是说他因为女儿前不久的离婚而感到幸灾乐祸,绝对不至于。他只是对于自己又能在女儿面前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登场而感到有一丝小小的期待,他已经做好准备来迎接女儿回家了。

 

即使彼此是对方的初恋,争吵也是婚姻中不可缺少的环节。开始时,他们就事论事地吵,哪怕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然后有一次,他对着小刘喊出了那句话,“你以为你和我报考同一所大学,所以我就要对你感恩戴德吗?那我真是谢谢你的纡尊降贵了。”他站在那里朝她吼的时候,头发凌乱地在他几乎被遮住的脸庞周围抖动,他竟然还用到了两个成语。看着他,就像是看一个因为少吃一颗糖而觉得自己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孩儿。争吵的结尾往往伴随着他的一段狠话,然后他会很快地开始忏悔和道歉,并把自己的失态归咎于工作上的压力。

“没关系,”她告诉他。“压力有时候是会让人难以招架,我们确实需要彼此放松一阵,那样应该会很不错。”

结果彼此之间的放松起到了令人意外的效果,让人感到快乐。两人可以躲开互相关注的热度,可以享受以前的那种亲近,一切似乎又开始向好的方面发展。又磕磕绊绊地过了两年,其中有平和的日常,有温馨的相伴,也有别的气恼以及拌嘴的时候,或者依旧是彼此间沉默地相对。

再往后,他的谎言开始充斥着他们的生活。“我今天加班,可能要晚点回家。”“这个周末我要出差两天。”事后小刘从没回头去找寻过那所谓的“起点”,她觉得那根本不重要。小刘掌握他出轨的证据并把一切挑明的那个下午,他们之间的对话反倒是意外的平和,好像是在商量晚饭该吃什么样的菜。

“我是一时糊涂,”他一边摇头一边说,“我马上和她断绝关系,孩子也还小,不该承受不完整的童年,我们的生活遇到了一些问题,但最终还是可以像从前那样的,对吧?”说完,他走到电视柜旁一屁股坐了上去,左手搭在膝盖上,右手摇晃着松领带,像电视上经常演的那样,可电视在上次吵架时被他砸坏了,扔了,但没人觉得生活里缺了什么。

周围陷入了一阵寂静的沉默,她拿起手中泡着茶的玻璃杯,把杯口的茶叶轻轻吹到一边,喝了口茶,冷静地说道:“不,我不这么认为。”

“嗯?”他算不上吃惊但也不是无动于衷。

“我说不,我不认为我们能再回到从前了。”她的话没有一点感情,像是块不锈钢。“我甚至不明白你说的从前是指什么时候。我们之间一直存在问题,而且那些问题根本看不到一丝好转的迹象,到最后只能是愈演愈烈。一时糊涂也好,一世糊涂也罢,结束了,仅此而已。别把孩子扯进来,没必要扯得那么远。的确,她会受到一些影响,会需要一个适应时间,但我认为我可以处理好,再坏也坏不过虚伪的欺骗。像个成年人一样处理这事吧,这样对大家都好。当然了,女儿跟我。”

“所以说,”他把脸埋在手里,声音闷闷的,“就这样完了?”

“完了。”她心里清楚如果是生气或者含着泪那样宣称,此时或许还有办法收回那句话,可是对于刚才的决定,她并没有感到后悔,这一切仿佛是经过漫长酝酿之后的水到渠成。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双手搓脸,没什么意义但可以避免看她,“我知道了。”他缓缓说道,好像松了口气,得到了某种解脱,而且又不必为了自己得到的解脱而产生罪恶感。

 

老刘是从老伴儿那得知女儿离婚的。“下个星期办事路过家里,顺便送琳琳回家过暑假。我离婚了。”这是女儿发给老伴儿的消息,老伴儿拿给老刘看后,老刘立马拿起电话拨了过去,电话只嘟了一声就被接通了。

“喂,爸,有事吗?”

“那个,听你妈说你离婚了,是咋回事啊?”

“嗯,离了,手续都办妥了,琳琳跟着我。”

“这么快?这,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啊,什么迹象都没有就来这么一出。”

“我在公司呢,电话里说不明白,下个星期回家再细说吧。”

“哦,哦,那行,不耽误你工作了。”挂了电话老刘耸耸肩,对着老伴儿摇了摇头。

对于女儿的这个青梅竹马,老刘算不上很了解,不对,现在应该说是前夫了。女儿上大学的时候曾把他带回家一趟,饭桌上,老刘开玩笑地对他说道,“久仰了。”对于这个俏皮话老刘曾得意了好一阵子。除此之外,就是两人结婚的那段时间见过,还有过年的时候女儿一家偶尔会回来住上几天。

不得不说,小刘提前了一个星期的先斩后奏起到了很好的效果,随着时间的推移,老两口已经从最初的强烈震撼中逐渐平复下来,似乎都慢慢地接受女儿离婚的设定了。

午睡起来,老刘就穿戴整齐在一楼等着了。他这里转转,那里停停,时不时摆弄几下花花草草,每三分钟就要看一次时间。三点一刻,老伴儿给他带来了最新的消息。“女儿说她刚下高速,估计十几分钟就到家了。”老刘冲到洗手间洗了把脸,郑重地把头发梳了又梳,直到它们变成理想的样子。整理好衣服,五十九岁的他,依然整洁并且精力充沛。

女儿的车停在院子门口,后门打开,一条金毛窜了下来围着老刘不停转圈,鼻子在他的脚边好奇地闻着。

“姥爷,好久不见,它叫甜筒。”外孙女小琳下了车,开口向老刘打招呼。

老刘笑眯眯地说道:“哎,知道啦,甜筒吗。琳琳乖,屋里姥姥准备了喝的,快跟姥姥进去吧。”另一边,小刘和父母打了声招呼就开始从车上往屋里搬东西。

“你这孩子,每次回来都带这么多东西,家里用不上的。”

“新款的洗脚盆,您和妈试试,看看怎么样。”

看着女儿的背影,老刘感觉有些怪怪的,和女儿相处的时候,似乎总会有这种感觉。她总是这么沉着,这么能干。即使是一个星期前刚结束了持续五年的婚姻,老刘也没在女儿身上看出那对她造成了什么影响。

小琳喝完果汁就和甜筒去院子里玩了。茶几旁,一家三口端坐着,没人说话。那是个有些闷热的下午,云朵上有雨想下又下不来。他们坐在那里,凉茶摆在面前,茶从冰箱里取出来有一会了,杯子边有一圈水珠滴下的痕迹,四周一片安静,仿佛能听见温度下降的声音。

“把离婚的事跟我们讲讲吧。”老刘先开的口,声音紧巴巴的,一副准备听人说谎的模样。

“我们不再相爱了,于是就分开了。”她讲话有一种没有音调的特质,好像她不慌不忙地把自己从她正在讲的话中分离出来,好像那说的是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什么东西。

“不爱了?可是为什么呢?”

“没有什么为什么,”她似乎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跟爱比起来,不爱也没有更多为什么,就像你张开手,拳头就不见了,这应该很好理解吧。”

好理解吗?老刘不清楚。老刘小时候家里穷,兄弟姐妹八个,能吃饱饭已经是万幸了。十五岁他就外出当兵,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小刘的母亲,之后就有了小刘。部队假少,老刘和家人聚少离多,等他复原的时候,女儿已经要上小学了。回到家,又是人生地不熟,老刘把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上,努力打拼换来了一家衣食无忧。这,是他的爱。

“两个人结婚过日子免不了磕磕碰碰,你做决定有时候是太快了些,和我们商量下也好啊。”乏味老套的词汇,其中似乎还暗含对女儿的指责,连老刘自己也意识到了,可有些话他不得不说,“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离婚的很多,年轻人有时候就是太容易冲动了。”

小刘当然还很年轻,她依然是个迷人的女性,虽然比之当下时尚的严格标准来说可能稍微丰满了点,她今天穿的是薄牛仔裤加上天蓝色衬衫,舒服的打扮。可回到那个习惯于把她看成孩子的地方她还是免不了有一丝窘迫。“爸,妈,我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相信我,我可以处理好的。”她说道,语调平静而决绝。

“好吧,”老刘叹了口气,“如果你们在一起不再快乐了,那么分开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决定。”也不知道他上哪准备了这么一句。

快乐还是不快乐?又是个老掉牙的问题。但谁又能回答这个问题呢?他们看起来快乐,大部分的夫妻在外人眼中都是如此,但大部分夫妻都会分手,当他们分手时,认识他们的人会一致表示惊讶,因为他们看起来快乐得要命。小刘知道她没能过成父母所希望的那种生活,那种呆在自己出生的地方,在银行或者医院找份工作,嫁给另一个公务员,生两个孩子,最好一男一女,他们不听话就打他们屁股,和老公为了亲戚朋友的份子钱随多少而吵一架,为客厅的窗帘用什么颜色而烦恼,每天晚上在家看电视剧好方便第二天和同事讨论剧情,五一和国庆也宅在家里以避免喧嚣的人流,但又憧憬着有一天能去希腊看海,漫步在巴黎的左岸。算了吧,与其过那种日子还不如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带着孩子来得舒心。

“是的,你们能理解就好。”小刘微笑了起来,她觉得父亲说话时文绉绉的样子很有趣。

看来关于离婚的话题到此为止了,老刘喝了口茶,把杯子放下,对小刘说道:“你先坐会儿,休息下,我去厨房处理下菜。”

小刘却站起身说:“不用忙活了,我不在家吃饭,约了朋友谈生意,我马上要赶过去了。”

“什么?不在家吃,那晚上呢?”这场面出乎了老刘的预料,他转过头看向一旁的老伴儿,屁股下,因为挪动身子而让沙发皮面发出了吱吱响的声音。他看向老伴儿的眼光有些无助,仿佛在说,“听见没?孩子说她不在家里吃饭。”老伴儿也回望着他,没说话,那意思是,“听见了,她不在家吃。”

一时间,他觉得胸中有股无名的火在狂跳,女孩啊,她们总是要故意气疯你吗?她们语气平静地谈爱与不爱,说起一个星期前的离婚,好像是在聊一件扔掉的旧家具,自己多年的所谓人生经验可能被她当做笑话来听。啊,到底要怎么样才能了解一个女儿的想法呢?

“嗯,那边等我吃饭呢,去一趟一个小时,事情又多,晚上就不回来了。小琳和甜筒就麻烦您二老照看下了,狗粮我搬到屋里了,小琳知道怎么喂,等小琳假放完我来接她们。”

“现在就走?不多坐会吗?”

“不了,再晚该耽误事情了。”

院子的地上有零星的雨滴,不知何时下了几滴雨然后又停了。小琳在躺椅上睡得正香,甜筒趴在她脚边打哈欠。小刘坐上车,系好安全带最后一次和父母告别。老刘弯下腰趴在车窗边,“路上小心点,开慢些。”他在女儿脸庞一侧缓缓说道,“还有——”

她面带微笑地望着他,准备洗耳恭听他的临别教诲。可不管他想让她知道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是说:“还有,记得常联系。”

“好的,爸,我走了。爸妈,你们回屋吧。”

院子外的转角处,车喇叭响了离开前的最后一声,低沉,有力。那是离开和出发的声音,这种声音,此时此刻,能让你喉头发紧,不管你有没有想为之一哭的事。转过弯,车子消失不见,一道阳光从屋檐下溜走,跳进了路边的黑色地缝。院子里,老刘还站在原地,一阵风从树上吹落了几朵桂花,一只细长的蜻蜓张开棕色的透明翅膀一闪而过,好像划下一条蓝色的线。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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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焕橙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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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地,又重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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