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街少年杀人事件


文/张瀚夫


1.

在参加于娜葬礼的时候,梁略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当时藏身在黑暗里,樟脑丸的气味有点呛鼻子。透过一道狭窄的缝隙,他瞄着一个男人的背影。从后面看,男人得有一米八,他在昏黄的灯下换着衣服,虎背熊腰,大汗淋漓。一幅钟馗的纹身若隐若现。

那男人是于娜的后爸王万林,当然也出席了葬礼。他中年丧妻,晚年丧女,看起来老了不少,似乎从一米八缩成了一米七五。梁略看见他时,他胳膊上戴着黒箍,正站在西华苑正门的白玉石柱子底下抽烟。梁略说:叔,节哀顺变。他抬头看看梁略,满脸的茫然,看不出还记得梁略,也看不出悲伤。

天很阴,来参加葬礼的人像是乌云,飘忽着,时不时投下阵雨和闪电。梁略立在一团团的叹息里,双眼望着灵堂中间于娜的遗像发愣。她还是那么年轻,跟当年初见时没什么区别。哀乐这时响了起来,似乎是一匹马在嘶鸣,拉扯着悲伤绕场一周。王万林被这匹马撞中了后腰,突然在人群中跌倒,跪在地上直不起身子,继而嚎啕大哭起来。

于娜是出车祸死的,红色的马自达六冲下了磨盘山的水库。警方怀疑是吸毒加酒驾,光捞出了车,却没找到人。两天后,于娜的尸体在水库下游被发现,她赤身裸体,尚未膨胀和腐烂,藏在岸边的高草丛里,像是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样子。

哀乐奏毕,遗体告别仪式开始了。王万林在哈市很有势力,来的人多,都围着于娜的棺材转圈。梁略没过去,他远远站着,突然就看见了刘军。刘军也没去转圈,跟梁略各站灵堂的对角。梁略看着他,他也看着梁略,就像是很多年前那样,他俩之间隔着一个于娜。

 

2.

梁略是在十四职的操场上认识于娜的,那天零下32度半,是哈市当年最冷的一天。早间新闻主播面带微笑地提醒大家注意防寒保暖,梁略都走进了楼道,又被他妈叫回家,在羽绒服里加上了一件毛衣。外面风大,似乎有重量,落在人脸上生疼。没下雪,天亮得晃眼,几周前的积雪被人踩实,泛着黑泥,像是凝固的浪。梁略就在波浪间打着滑,从安生街的中段右拐,横穿了十四职的操场。

因为校园扩建的原因,梁略所在的杨竹山中学和第十四职业高中会暂时共用一个操场。这导致了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杨竹山中学的学生开始频繁被十四职的学生劫道,另一个问题是十四职的学生们抢到了钱,就迅速更新换代了自己的斗殴设备。以前打个群架,砖头开个瓢就了不得了。现在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天天都跟武打片似的。后来派出所派了个车,就停在十四职大门口,看学生身后背着长条状物体就上前盘问,十有八九能搜出把金丝大环刀。没收,派出所最后搞得像是个武行的后台,办公室里都堆满了花哨的冷兵器。

杨竹山是私立初中,学生大都有钱。梁略想这也算是先富带动后富,拉了哥哥姐姐们一把。但是梁略没钱,是杨竹山里少见的异类。他在初二那年家道中落,父亲生意失败,拉了一屁股饥荒。梁略每天带饭,走路上下学,兜比脸干净,所以一般不会走十四职的操场,怕让哥哥姐姐们失望。但因为今天被他妈叫回家套了毛衣,上课要迟到,迫不得已,他只能从十四职的操场抄近路。果不其然,被一个站在篮球架下抽烟的男生叫住了。

来一下,男生说。跟你说点事儿。梁略顿了一步,假装没听见,继续往前走。叫你呢,男生拔高了嗓门儿。

梁略开始跑了,可脚底下的波浪好像在此时动了一下,梁略仰面滑倒,背先着地,后脑勺也没刹住车,磕得挺疼。男生过来了,渐渐遮住了梁略的天空,居高临下,把烟头弹向梁略的脸。跑你妈呢,他说。   

梁略已经做好准备挨揍了。他拱起身子,双手抱头,把后背留给男生。这时,梁略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来:干啥呢这是。男生说:跟你有关系吗?女孩说:你在这劫道,刘军知道吗。男生说:你他妈谁啊。女孩说:我给刘军打个电话吧。男生干笑了一声,似乎在借此掩盖他的恐惧。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转身走了。

梁略偷眼一瞧,遮住自己天空的人换了,是个女孩,看样子大自己一两岁,瘦高,长得好看。穿着一件灰色的短款羽绒服,仿佛是一盏阴郁的灯。梁略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说:多谢女侠相救。

女侠说:不客气,身上有钱吗?梁略一愣。女侠朝梁略伸出手。梁略赶紧翻兜,摸出两个五毛的钢镚。女侠接过来,叹了口气,目光下移,说:鞋不错。梁略说:嗯,乔丹12代季后赛配色,去年我爸送我的。女侠说:脱了。

梁略有些犹豫,却看到女侠掏出了手机,说:我给刘军打电话了啊?梁略赶紧脱鞋。他虽然不知道刘军是谁,但看刚刚抽烟男生的反应,想必是个十四职里的狠角色。

女侠拎起鞋看了看,说:走吧。梁略感觉自己捡回了一条命,穿着羊毛袜子往杨竹山的教学楼跑。他想十四职的操场果然是名不虚传,随便一走就被两个人给劫了。当时的梁略以为自己会吃一堑长一智,再不会踏足十四职的操场,也再不会遇见于娜,可他没想到,那天傍晚就又见到了她。她冲进杨竹山初三年级的走廊,笔袋从没有关好的书包里跌落,砸出了一管口红,两根眉笔,三块奶糖。于娜来不及捡,她的脸上都是恐惧。

梁略正在值日,他站在初三(4)班的门前,心不在焉地挥着秃毛的笤帚,就跟于娜撞了个满怀。于娜就势拐进了梁略的班级,藏在了最后一排的桌子底下。梁略还没回过神,就看见一个穿十四职校服的男生拐过了一楼大厅的转角,朝自己走过来。

男生长得很帅,个子跟梁略差不多高。校服上用水彩笔画着像狗的狼和像猫的虎。他看见了地上掉落的笔袋,问梁略:看见一个女生跑过去了吗?梁略装作很努力地想了想,说:往二楼跑了。男生略过梁略,往前追了。梁略回教室,往最后一排走,说:出来吧,他走了。于娜有些狼狈地爬出桌底,说:谢谢。梁略问:谁追你?于娜说:刘军。

梁略这才知道,于娜根本就不认识刘军。她动不动就掏出手机说:我给刘军打电话了啊?靠这招吃遍了十四职的黑白两道。最后撞枪口上了,跟刘军本人说:我给刘军打电话了啊?刘军说:你打吧。于娜说:我真打了啊。刘军说:真打,赶紧的。于娜拨了个10010,对着服务台的自动语音说:码人啊给我码人。刘军悠悠地掏出手机,翻开盖看了眼,说:我也没接着啊,你打哪去了?

然后就出现了追逃的一幕。于娜说这些,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为了感谢梁略的窝藏,她把一颗奶糖送给了他,俩人靠在教学楼旁的升旗台边嚼奶糖,糖质量不好,胶多奶少,嚼到了天黑还剩一嘴渣子。

天光灭了,操场上只剩一盏白凄凄的灯,自天上飘落的清雪只在灯下显形,而人都藏在黑暗里。梁略被于娜忽明忽暗的脸迷住了,他一直盯着她看,看她呼出的雾,看她藏在绒毛领子里白皙的脖颈。直到两个人都冻得发抖了,刘军突然出现在那盏灯下,他黑着脸,说:你俩真是活腻歪了。

于娜先反应过来,撒丫子就跑。可她哪能跑过长腿长脚的刘军,支把了两下就被薅住了衣领,像是被一只恶狗衔住了脖颈的猫。梁略说:你放开她。刘军说:你说话好使么。梁略说:我找警察了啊。刘军说:我怕警察么。刚说完,一束手电筒的光正打在刘军的脸上,两个警察出现在光的另一端。拿着手电筒的问刘军:你到底是怕还是不怕啊。刘军撒开了于娜,说:怕。

两位警察之前就坐在十四职大门前的车里,觉得憋闷想出来透透气,正撞见了小流氓欺负女学生。他们还从刘军的书包里搜出了一把没开刃的砍刀,一个黄铜材质的手撑子。警察问刘军:这刀是你的吗?刘军说:不是。警察说:那是谁的?旁边另一个警察说:你看这刀把上写着呢——陈浩南。刘军说:对,是陈浩南的。警察说:没收了,陈浩南是谁,明天让他上派出所来一趟。

刘军和于娜的恩怨并没有因为警察的介入而结束。在派出所里蹲了一宿之后,刘军开始变本加厉地围堵于娜。这个时候刘军还不知道于娜的后爸是王万林,他知道时就晚了。当时刘军在面馆里跟几个小兄弟吃饭,一个穿着貂毛领皮夹克的中年男人拎了瓶啤酒,坐在了刘军这桌。他起开瓶盖,给刘军倒了一杯酒,说:我叫王万林,于娜她爸。她不懂事儿,怎么惹你了,我跟你道个歉,自罚一杯,这事就算了。说完,王万林仰头吹了瓶子里剩下的啤酒。刘军斜眼看着,把自己杯里的酒泼在了地上。王万林眯起眼睛,说:小伙子你是不是有点给脸不要了。刘军说:咋的吧。王万林甩手就把酒瓶子砸在了刘军的脑门儿上,砰的一声响,刘军身边的几个小兄弟全都站了起来,伸手在桌上找武器,几个面碗差点没够抢。一抬头,哗啦啦一阵桌椅在地上挪动的声音,整个饭馆里的人都站了起来,围住了刘军的桌子。王万林瞅瞅那几个捧着碗、被吓懵的孩子,说:没你们事,出去。

于娜当时就站在面馆门口往里瞅,她看着自己的后爸揽过满头是血的刘军,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什么,然后又抽了几张桌上的面巾纸,递给他擦血,便带着十几号人出了门。从那往后,刘军就再没找过于娜的麻烦。在三个人成为朋友之后,于娜特别好奇地问刘军:那天王万林跟你说啥了。刘军说:他说十四职刘军名头叫得响当当,在我这就是个响当当的屁。今天我把你放喽,别上杆子找死。

就是这句话让刘军彻底偃旗息鼓了,他突然明白有些实力上的差距是无法弥补的,王万林出钱经营的棋牌室,烧烤店和洗浴中心遍布整条安生街,而自己只是尚未成年的武夫,靠撂狠话和拼蛮力获得了些微的名声,跟王万林这样的大流氓一比,是天和地的差别。当时三个人站在哈站对面的北北旱冰场门口抽烟,兔子舞的音乐在里头响,于娜在外头蹦,刘军回忆起王万林,有些垂头丧气,像是一只得了痛风的兔子,脚疼,不爱蹦了。但他看着于娜的目光又是雀跃的,轻易便跳出了挫败的氛围。梁略都看在眼里,他那时候刚学会抽烟,呼出的烟拉扯着喉头,正好用咳嗽掩饰了自己的尴尬。

他很早就知道了刘军喜欢于娜,他也喜欢于娜,却总像个多余的人。

 

3.

葬礼尚未结束,梁略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是他爸。他爸也不知道他来参加了王万林女儿的葬礼,自从十几年前拉了王万林的饥荒,他爸到现在还怕着王万林,债已还清,见面还是能绕就绕,满脸的惊慌失措。

梁略接了电话,说晚上回家吃饭。好不容易回趟老家,老两口给做了一桌子菜。正说着,梁略看见刘军也走出了礼堂。他好像又高了,剃着寸头,穿棕色的皮夹克和锃亮的皮靴,从后面看,就像是年轻时的王万林。刘军看见了梁略,额头上的疤跳了跳。他说:我操,梁略!

刘军开着一辆外地牌照的野马,拉梁略去了道外一家吃熏酱喝生啤的馆子。初中毕业后,梁略就再未见过刘军,问及近况,刘军说在外省包工程。他随手指了指靖宇街尽头一栋未完工的高层,说:就这种,我去年盖了三栋。梁略说:牛逼,我还朝九晚五的赚死钱,你这来的都是活钱。刘军说:你就是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不像我跟于娜。我也挺纳闷儿,当初咱仨怎么就成朋友了呢?梁略抿了一口啤酒,笑着说:我也纳闷儿。

其实梁略心里很明白,要不是于娜搭桥,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认识刘军这样的人。俩人从中午喝到傍晚,虽说因为于娜的葬礼而见面,却再没提到于娜。在酒精的催化下,俩人成了吹牛逼锦标赛的参赛选手。刘军说:你看那个楼,其实我也没赚多少,600多万。梁略说:你看我北京买那个两居室,其实我也没贷多少,700多万。刘军说:那你牛逼,这年头欠钱的是爷爷。梁略说:还是你牛逼,王万林能有600万吗?你现在比他牛逼了。

提到王万林,刘军突然沉默了。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趴低身子,压低声音,问梁略:你还记得于娜让我们干的那件事吗?梁略愣了一下,他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就夹了一筷子猪耳朵放嘴里嚼,含糊其辞地说:嗯,咋得了。

刘军说:这次回来,我打算干完它。

夜色将至,哈市盛夏的傍晚温温吞吞,梁略却觉得四周的气温回到了十五年前、那件事刚刚从于娜嘴中说出的时候。那是能载入哈市史册的极寒之冬,成霜的呼气间,一个残酷可怖的任务将梁略、刘军和于娜彻底地拴在了一起。梁略毕业后离开哈市,以为已经斩断了那条联结自己的锁链,此刻与刘军面对面坐着,才发现这个看似饱经风霜的年轻男人依旧死死攥着链子的一头,将自己不断拉近噩梦的中心。

 

4.

那个时候,哈市的社会青年大多在两个地方聚集——哈站对面的北北旱冰场,和秋林楼下的小野的士高。北北虽然是个旱冰场,但跟的士高并无伯仲之分,同样都是黑灯瞎火,DJ舞曲串烧咣咣的响,人却不蹦,在圈起来的场地上滑来滑去。等有兔子舞这样的曲子响起来,下场的人会手拉手围成一个大圈,顺时针或逆时针滑动,好似一群鬼魅。梁略每次都幻想,大家手拉手绕圈的时候,万一有个人不慎滑倒,这群人会不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逐个倒地,想着就觉得壮观极了。这是梁略每次在场边观看时最大的期待。

梁略在跟于娜认识之前从未去过北北,在刘军被两个警察带走后,于娜开始频繁地来找梁略玩。梁略喜欢跟于娜待在一起,就跟父母撒谎——要去同学罗冬家一起学习了。罗冬拉稀了,我陪他去校医院了。罗冬为了感谢我送他去校医院,请我去吃肯德基了。罗冬在肯德基吃多了,又拉稀了。可班里压根就没有罗冬这个人,梁略的父母当时被债务牵扯,也无暇顾及儿子朋友的真假。梁略就天天跟着于娜出去玩,偶尔去小野,但几乎天天去北北。去小野,梁略还能跟着蹦几下,顺便装作不经意间摸摸姑娘的屁股。可北北就不行了,他不会滑旱冰,那两个镶了轮子的小木板仿佛难以驯服的野马。说来好笑,他就是能完成自己期待的那块多米诺骨牌,他却不敢下场,去制造他最期待的景象。

刘军当时在北北看场子,他总是叼着烟,斜靠在吧台边上。他脑袋还缠着绷带,装作不认识于娜和梁略。某天于娜大呼小叫地让梁略陪自己一起滑,她牵住了他的手。梁略说:我不会滑,于娜说:我教你啊。梁略攥着于娜的手,第一次下了场。他跟在于娜的身后,像是一条只剩下两根腿的八爪鱼,在水下艰难地保持着平衡。这时候兔子舞的音乐响了起来,梁略被前后的人拉住了手,大家开始加速,转起圈来,梁略想:坏了。

果然,梁略凭一己之力摧毁了整场的欢乐。于娜坐在地上哈哈大笑,但多数人都在骂娘。临出门,几个摔得不轻的社会青年便盯上了梁略和于娜,一伸手把梁略推了个大跟头,说:小逼崽子,作业写完了么就出来玩?于娜说:滚蛋,别碰他。小青年说:那我们碰碰你吧。说着就给了于娜一个嘴巴子,抓着她的头发把她往暗巷里拖。梁略哪见过这样的阵势,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就看见刘军握着一块砖头冲了上去,与一众人扭打起来。梁略仿佛听见战友吹响了冲锋号,也嚎叫着冲上去,吓了所有人一跳。

手忙脚乱的殴斗后,于娜看着鼻青脸肿的刘军和梁略傻笑不止,三个人就这么成了朋友,而北北旱冰场就像是他们的秘密基地。刘军有北北后门的钥匙,门后是一条狭窄的胡同。冬天,胡同的墙顶会结满冰溜子,仿佛是无数的利刃悬于头顶。他们仨就站在这抽烟,看烟雾缭绕着刀尖,刀尖折射着冷峻的烟雾。

两个月后,严冬依然没有结束。刘军不知从哪里搞了瓶朝鲜族自酿的60度烧酒,抱着想要暖暖身子的心态,仨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各抿了一口,身子没暖上,却都一头栽在了雪地上。梁略感觉有股火沿着喉咙一路烧了下去,自己仿佛躺在南极的冰川上,温室效应是个婊子,让梁略身下的冰川融成了海,他就这么沉了下去,无依无靠,想要抓牢身边的刘军和于娜,却始终无法触及。三个人陷入不同的洋流,越漂越远。再回过神来,梁略发现自己依然身处北北后门的胡同里,头顶上的冰溜子闪着银白色的光。而于娜在哭,刘军在沉默着抽烟。

酒依然在灼烧着胃和脑子,三个人都陷入了长久积累的抑郁中。刘军说:我还是不服。我不想一辈子都待在安生街上,我想要混出个样子,别人说我的名字,就会害怕。可现在我被困在这条街上了,王万林是我的一个坎,我怎么都迈不过去。梁略说:我爸妈做生意欠了王万林的钱,高利贷。利滚利滚到现在,还不上了。上礼拜我家门上还被泼了红油漆。有人在外头踹门,说要剁只手抵利息。我爸一宿的工夫头发就全白了。我心疼他俩,可什么忙都帮不上。于娜这时哭完了,她点了一颗烟,说:杀了王万林,这些破事就都没有了。 

梁略以为她在开玩笑,可她的眼神里确实滚着仇恨,裹挟着不安和恐惧,向前碾压。刘军问:你为什么要杀你爸爸?于娜说:他不是我爸爸,我爸叫于大庆,在偏脸子早市卖牛羊肉,十来年前让王万林给杀了。他看上了我妈,他以为别人都不知道这事,但是我知道,我在楼上,看见他开车在楼下劫住了我爸,我爸上了他的车,就再没有回来。梁略问:警察怎么说?于娜说:自杀,他们在磨盘山水库里发现了我爸的尸体。他们说是自杀,我可不信。王万林杀了我爸,他娶了我妈,当了我爸。他以为能瞒过所有人,我要让他偿命。

梁略傻了,他没想到一段他自认为新鲜而刺激的友情会变得如此沉重和艰险。刘军却似乎早有准备,他问于娜:你打算怎么杀?于娜说:我之前试过下毒,但是他基本不在家吃饭。我也不想在我妈面前动手杀他。梁略这时候插嘴说:不是,你俩认真的吗?于娜说:认真的,你也可以拒绝。梁略说:这是犯法啊,要蹲笆篱子的。刘军说:对,你可想清楚了,你是好孩子,我是无所谓。

那天傍晚,梁略怀揣着一个沉重的秘密回了家。饭菜留在桌上,他的爸妈早早就去了夜市摆摊,卖从透笼街批发来的袜子内裤,想多赚点钱还上王万林的债。晚上九点半,爸妈回来了,手上拎着几大包透明塑料袋,里面泛着大红色,看着挺喜庆。快过年了,红裤衩好卖。他爸坐在客厅的桌子旁,精疲力尽地跟梁略解释道。梁略妈只是轻抚了一下梁略的肩膀,就回屋躺下了。听他爸说是城管来的时候弯腰拣货弯猛了,腰突犯了,疼了一天。

梁略不敢再看父亲疲倦的面容,他又想起了于娜的提议:杀了王万林,这些破事就都没有了。想了一夜,梁略给刘军和于娜发了个短信,问:你们打算怎么干?

相比鲁莽的刘军和于娜,梁略自认多看了几百集的名侦探柯南,就多了一些反侦察的技巧。他深知想要成功杀死一个黑社会老大,不可能仅靠勇气和力量,而是要审时度势,实施精准打击。梁略提出,我们先跟踪王万林,看他何时落单,我们就何时动手。

跟踪的任务交给了刘军。他逃了几天的课,就在安生街上跟着王万林转。最终发现王万林会在周末去浪淘沙浴池泡澡。这个时候他会孤身一人,并且一丝不挂。梁略说:好机会。在梁略的计划里,王万林带不带人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何时毫无防备。当一个男人赤身裸体的泡在浴池里,这显然就是要他命的最佳时机。

下一步就是选择武器。刘军带了一书包的家伙,练摊一样摆在了北北后门的雪地上,有古惑仔的砍刀,李小龙同款的双节棍,步惊云的绝世好剑。梁略一边看一边摇头,说:太招摇了。想要不引人注目地杀掉一个人,就需要随处可得的武器。产量越大越好。这样警方调查时也不好追踪凶器的来源。再就是动手时切记不能慌乱,找准地方,比如捅心窝子或者抹脖子。最好一击毙命。梁略说完这番话,一抬头,就看见于娜和刘军往后稍了一步,盯着自己仿佛在盯着一个怪物。梁略说:我这都是看名侦探柯南看的。

最后就是逃跑的计划。于娜建议两个人在杀了王万林后去金三角避避风头,因为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梁略觉得于娜说得挺有道理。刘军甚至拜托朋友帮换了500块人民币的泰铢,作为跑路资金备用。

基本战略敲定,梁略负责献计和辅助,刘军负责下手。他俩从路边的仓买随便买了把塑料柄的折叠水果刀,便在周末早早地等在浪淘沙浴池的门外,果然看见了王万林开的那台克莱斯勒300C在缓缓驶近。在梁略的授意下,俩人先一步进了浴室,浸入了一团混合着汗、廉价沐浴露、肥皂、消毒水味的蒸汽中。在柜台交了钱,在男宾区的更衣柜换了衣服,把收束着的水果刀攥在拳头里,他俩就进了浴区,也上了战场。

俩人想找一个背靠角落,通观全局的池子泡澡,发现就只有冷水池符合要求,便深吸一口气,嘶嘶哈哈的趟了进去。泡得开始淌清鼻涕了,俩人在那寻思王万林怎么还不来,他们没想到,王万林一般来了不直接泡澡,而是上二楼找盲人师傅按摩,全套下来大概四十五分钟。楼下梁略和刘军就在冷水池子里泡了四十五分钟,腿都没知觉了。就在两人坚持不住想要中止行动时,王万林披着浴袍来了,在所有人都赤身裸体的环境里,只有他披着浴袍,步伐坚定,仿佛是个走入了荒淫场面里的古代帝王。

俩人看着王万林脱了浴袍,露出了满背的纹身。那是一个面相凶残的钟馗,挥刀举扇,周身被裹着黑灰色云彩的恶鬼包围着。在氤氲四周的水蒸气里,虎背熊腰的王万林趟入池子,缓缓坐下。两人也蹑手蹑脚地起身,想要靠近。可没想到泡冷水泡得腿脚发麻,地又滑,俩人啪叽摔在地上。刘军手里的水果刀也甩飞出去,扑通一声,正落在了王万林面前的池子里。

梁略和刘军就那么趴在地上,没敢动。梁略小声问刘军:咋办?刘军说:你说咋办。梁略说:咱俩就这么走吧,装作若无其事。刘军说:刀都他妈飞人眼前了,怎么若无其事?俩人正在悄声讨论,王万林说话了:这刀是你俩的吧。

刘军抬起了头,王万林也看见了他,略微有点惊讶。他说:你俩过来。刘军愣在原地,梁略却仿佛被帝王召见,圣旨不可违抗般,一步步地走向王万林。刘军只能跟着过去,俩人坐在王万林的对面,王万林说:杀人哪能用这玩意,一看就没经验,以为杀人不费力气?你得用上你这辈子最大的劲儿。这种塑料折叠刀,你一使劲儿,刃就窝自己手上了。人没杀死,自己手指头短了一截。

梁略不敢接话,而刘军似乎遭遇了巨大的挫败,始终低着头。王万林说:你我认识,十四职刘军。你是谁啊?梁略磕磕巴巴地说:我是他弟。王万林在水下给了刘军一脚,说:你来报仇就来,你带你弟来干鸡毛。刘军说:你再动我一下试试。王万林乐了,从水下伸出手又给了刘军一个嘴巴子,说:咋的吧。拿你那破水果刀攮我啊?刘军没敢吱声,气场完全被王万林压下一个头。王万林一边往自己身上豁水,一边对梁略说:你也不像个混的,跟他学啥啊。你几年级了?梁略老老实实地说:初三。王万林说:好好学习,考个好高中。别跟你哥学。

预料中挥刀相向,血染浴池水的场面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堂思想教育课。梁略和刘军大眼瞪小眼地听着一个黑社会大哥大谈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中学生减负,全国211大学的排名。看得出来,王万林为了让于娜好好学习下了不少功夫。梁略突然有些悲伤,他意识到,王万林肯定不会想到自己这么上心的女儿会雇人来杀他。

拼杀的气氛已经溶进了昭昭的水雾里,在王万林絮絮叨叨的话语间消失殆尽。王万林上完课,就自顾自地离去了。行动失败。因为忽冷忽热,梁略跟刘军都感冒了。跟于娜汇报工作的时候抖得像筛糠一样。于娜一脸的鄙夷,说:王万林干啥了,给你俩吓成这样?

浴池一役后,那个冬天便飞速流逝了。于娜似乎明白之前的事情是一场闹剧,就再没提过杀王万林的事。她依然在放学时来找梁略,两个人再去北北找刘军玩,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了梁略初中毕业的前夕。北北旱冰场门口卖茶鸡蛋的老太太都认识了梁略,每次都给他挑个儿大、裂纹多、滋味足的。再用报纸卷成的筒盛出来。梁略会给于娜也买一个,然后高高兴兴地往回走,却看见于娜和刘军拥吻在夜色里。北北旱冰场的霓虹灯映亮了他们深情,又五光十色地标注给梁略看。梁略的心里空了一下,并在他们停止接吻之前吃掉了买给于娜的茶鸡蛋。他把鸡蛋皮嚼得嘎嘣作响,心里的空洞越来越大,有些东西轰然坠落进了一片黑暗里。

从那往后,梁略便很少再跟于娜出去玩。他说:我快考高中了。于娜也不再勉强,梁略看得出来,自己只是过客,而于娜跟刘军在一起才是真正快乐的。他俩就像是邦尼和克莱德,注定要在一起亡命天涯。

可故事并未如此发展,就在梁略参加中考的前一天,刘军因为故意伤人罪被警察逮捕了。梁略听人议论,说刘军用黑布蒙上了脸,翻窗溜进了王万林的家里,藏身在他卧室的衣柜中。在王万林回家换衣服时,刘军从衣柜中一跃而出,用一柄水果刀刺向了王万林的心脏。可是偏了挺远,王万林没死,刘军落荒而逃,一件画着狼和虎的十四职校服被遗留在了现场。王万林挣扎着报了警。联系浴池里的那件事,警方迅速锁定了刘军,并在十四职的操场上抓住了他。当天梁略正在教室里自习,他听到了警车从安生街驶近,掠过杨竹山的操场,蜂拥去了十四职。他一直没敢看向窗外,他想自己应该会看见被警察带走的刘军,看见泪流满面的于娜。但他不敢看。他把一柄水果刀藏进了自己的书包,那上面还粘着王万林的血。

 

5.

梁略以为刘军喝多了,他仔细辨别刘军的表情,但看不出一丝戏谑,他的眉眼间全是认真。他说:于娜死了,我就更没有什么顾忌了。我觉得我跟王万林一定要分出个胜负,你死我活。我俩还没完。梁略说:喝多了吧你,你也不亏,他打破了你的头,你攮了他一刀,这事就算完了吧。刘军说:梁略,你可能不信,那一刀啊,根本不是我攮的。

梁略浑身一凉,含了一口啤酒。他看见对面的刘军在死死盯着自己,便把眼神沉下去,顺带着咽下酒,仿佛咽下了某些龌龊的秘密。他问刘军:那咋回事啊。刘军说:我不知道,但我始终觉得是王万林在搞我。他在北北有人,想要偷我的校服易如反掌。他牛逼,他就该明着来干我。可这个逼养的在背后阴我。梁略伸胳膊给刘军满上,说:别想那些破事儿了,喝酒!刘军说:你觉得这是破事儿么?他不想让我跟于娜在一起,可他管好于娜了么。我觉得啊,要是他死了,我还陪着于娜,也许于娜现在就不会死了。但是,有时候想想,我又觉得这事跟于娜压根就没关系。他带着人在面馆给我倒酒的时候,仇就结下了。

酒在扰乱思绪,梁略走了神。他的目光穿过路边饭馆的玻璃窗,看见了一扇布满油污的后厨门。门缝里有双眼睛,就像当年的自己——他也藏身在黑暗中,透过衣柜门间的缝隙看着凶神恶煞的钟馗。于娜家里暖气给得很足,他在出汗,却不敢用没握着刀的手去擦。他心里的目标异常明确,他要杀死王万林,抹去家人的债务,并嫁祸给刘军,拆散他跟于娜。再意识到这一幕,此刻29岁的梁略也不禁恐慌起来,他从未细想,十五年前的自己竟如此冷酷无情,仿佛一个被钟馗逼入了角落的小恶鬼,动用了最卑鄙的伎俩,妄图为自己扳回一城。刘军把自己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迷离的眼看向手腕的表,说:时间到了,我约了王万林在十四职见面。

天空中有雷声滚过,那匹葬礼上的马似乎找到了同伴,上万匹马在上万米高的平原上奔腾,轰隆隆的流经梁略的头顶。醉酒的刘军结了账,把梁略留在路边摊旁,自己驾车而去。

这瓢泼的大雨终于要下了。

梁略打了个车,一路经过安生街,到了十四职。杨竹山私立初中已经迁址,如今偌大的操场只有十四职一所学校还留存着。天黑了,雨自夜幕中滴落,砸得地面泛起一股土腥味。十四职已经放学了,人去楼空,空荡荡的操场上只剩两个人,一个躺在地上,一个站在升旗台旁。梁略慢慢地走近,闻到了混杂在土腥味里的血腥气。躺着的人是刘军,腹部中刀,血铺在石灰地砖上像是黑色的墨。他眼睛睁着,已然死了,看上去却很年轻,似乎还是十五年前的模样,一个浴血的少年,朝气过剩,满脸的蛮荒与愤怒。

站着的人是王万林,他半眯着双眼,叼着一颗未点燃的烟。那盏十五年前的灯还在亮着,把他沾了血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梁略走过去,发现王万林也中刀了,他捂着胸口,鲜血沿着手指缝蔓延出来。梁略掏出手机想要报警,却看见王万林朝他摆了摆手,又招了招手。梁略走近,王万林说:你带火了吗?

梁略赶忙掏出打火机,护着火送上去。王万林的烟燃着了,他长舒了一口气,看起来心满意足。他说:攮人,你哥可比你准多了。梁略说:他不是我哥。王万林说:我知道,我也知道是于娜雇了你俩来杀我。梁略问:你知道藏在衣柜里的人是我?王万林说:知道。梁略问:那你为什么不让警察来抓我?王万林说:你第二天不是要中考么。再有,我烦刘军,他让我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这小子,跟我年轻时简直他妈的一模一样。

王万林越来越虚弱,他渐渐矮了下去,身子靠着升旗台往下滑。他的意识也变得模糊,说话开始絮叨,似乎在弥留时穿越了时间。他说: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去纹钟馗,人家跟我说啥,说背有钟馗,自有雄威。后来我知道了,后背纹钟馗还有个说法,叫纹身不纹老钟馗,避鬼不成反招贼。嘿嘿,你说好不好玩,其实都是他妈作孽,自作自受。从我跟于娜的妈认识开始,你们就注定会出现在浪淘沙,出现在我的衣柜里。我跟于娜她妈搞了破鞋,于大庆都不知道。我跟于大庆是哥们儿来着。他信任我,结果我把他未婚妻给搞了,还怀了孕。于大庆以为是他孩子呢,高兴,给我们买糖吃,我吃得下去吗我,吃到嘴里都是苦的。于娜七八岁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了了,跟于大庆坦白了,于大庆转头就跳水库里了。我下去捞他,黑灯瞎火的,没捞着。我害得我兄弟家破人亡了,我还真就不要脸地跟人家老婆搬一起住了,我觉得我得照顾于娜,说到底她没做错啥。可我始终没法张嘴告诉她实情,我没脸让她管我叫爸。上个月,我发现她有了毒瘾。我找人给那个贩子的手脚筋都挑断了,再没人敢卖她毒品了。她跟我吵,我气糊涂了,给了她一个嘴巴子,告诉她我就是她亲爸。那天晚上于娜跑了,开车走的,再也没回来。她跟那些我周围的人一样,都没了,我爸我妈,于大庆,于娜,我媳妇,刘军,你,都不见了。就像你的眼泪,也会消失在这场雨里。

梁略此时才发现自己流泪了,而雨越下越大,积水成了波浪,在地面翻滚,冲刷着血和人们的恶意,带着这个城市里所有的肮脏与不堪,流进地下。梁略抹了一把眼前的水,想要看清这个自己年少时奔跑过的操场的轮廓。果真像王万林说的,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眼泪了。

责任编辑:崔智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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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瀚夫
张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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