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女友


文/顾连川


我的女朋友被马桶冲走了。

这并不是什么夸张的比喻句或者奇怪的恶作剧,事情就如字面上表达的那样,在某个深夜,我的女朋友去到卫生间,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带着她究竟是冲水的时候离开还是刚坐上去就消失不见的疑问,度过了接下来漫长的六个月,那个马桶就像所有物理学家穷尽一生都无法探究的黑洞一样,吞噬了我的女朋友。

我当然很想念她,这个冬天太过寒冷,女友的体温和笑容是唯二能帮我熬过去的支柱,所以我一度想把马桶厂家告上法庭,警告他们赶紧把女友还回来。

女友并不是第一次这样消失。事情要追溯到四年前,我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店跟她表白的那一天。

在我一番慷慨陈词,颇有自我感动嫌疑的表白结束后,她并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答案,表情上也没有波澜可言,为了掩饰慌乱,我端起已经冷掉的咖啡,并用余光扫描她身上所有角落,像一个蹩脚的侦探,试图找到一丁点蛛丝马迹。

情侣间最深情是在互相暧昧的时期,而最紧张则是在等待表白结果的时刻。

“我上个洗手间。”

当她拎着包包,踩着高跟鞋跑出咖啡店,在落地窗前跟我擦肩而过时,我仍然坚信她只是去上个再普通不过的厕所,虽然放在谁来看,这都更像是一场赤裸裸的拒绝和逃跑。半个小时过后,我才把脖子从她在视野消失的地方转回眼前的木头桌子,周遭岁月静好的音乐和装潢不啻于一场明晃晃的嘲讽。

我左手揉着酸痛的脖子,右手不断按亮再熄灭手机屏幕,迫使它向报废的结局又迈进了一大步。等到女友回到桌前,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

“抱歉,我刚刚去了一趟泰国。”女友气喘吁吁地坐下,仰头将属于她的那杯冰美式一饮而尽。她的头发和衣服上都是水,可外面明明晴空万里,天气好得像是一捧前调阳光,中调云朵,后调微风的香水。

“?”

“就是那个萨瓦迪卡,盛产空心菜和人妖的东南亚国家。”

“我知道泰国是什么,可你说在刚刚两个小时时间里去了泰国。”

“准确来说,是一个小时53分钟。”她正襟危坐地纠正道。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叫来服务员借了毛巾递给她,服务员和起身经过的顾客的眼神一样,以为是我朝她泼了水,他们充满八卦和困惑的视线让我如坐针毡。

“谢谢,”女友用毛巾揉搓头发,头也没抬地说道:“你不相信我?”

“确实。”我也不确定她究竟是陈述句还是反问句,但这么回复总不会有错,女友不是那种用迁就和谎言就能够讨好的人。

“那边正在下雨,你可以查一下天气。”

“曼谷?”

“清迈。”

我搜索了一下,如她所说,大雨,并且未来8小时内都是大雨。“我有点糊涂。”

“我坐在我家的马桶上,有一定几率会随机出现在另外的地方。”

“你能直白一点吗?”

“我,马桶,穿越。”

我更加困惑,刚刚明朗起来的思绪一下子全部沦陷。她的眼神清澈坦然,似乎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就像地球自转,日升月落,生老病死一样都是天理。

她没有理由骗我,我也愿意无条件相信她,并且我不想在一个刚刚被自己表白过的姑娘面前显得过于笨拙。于是我强装镇定,对她摊开掌心,像是让她交出行凶工具,“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

“我去你家,等你坐在马桶上再次穿越。”

女友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不断轻声敲击着桌面,像是给我的提议不断落下审判的法槌。

“喂。”

“嗯?”

“你跟女孩子表白都这样直接去人家家里?”

谢天谢地,她居然还记得我跟她表白这回事。“从来没有。毕竟不是所有女生都会在马桶上穿越。”

在女友食指化成的法槌敲到第30下的时候,她猛然站了起来,像是被隐藏在坐垫底下的弹簧弹起。她歪歪头示意我跟上,我点点头站起身,我们就像两个刚刚敲定了数百项合同细则的生意人一样达成了合作,或者说,像两个用肢体动作表达暗号的地下工作者。

走在路上她对我说“我并不是每次都会成功消失。”

“如果不介意,我可以在你家里打地铺。放心,吃喝自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非常正人君子。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马桶,洁白无瑕,弧度浑圆,它既没有除臭保温功能,也没有暖风烘干,臀部清洗的按钮,怎么看都不像是可以让人穿越的道具。

于是我坐在客厅的沙发,她坐在卫生间的马桶,彼此无话,如同一对形同陌路的中年夫妻,横亘在我们中间的,是不到四米的距离和十来年早已褪色的婚姻生活。

每隔10分钟,我就朝卫生间的方向问道:“你走了没?”

她回应道:“还没。”

“你走了没?”

“还没!”

如此反复几个来回后,我改为在微信上问她:“你走了没?”

她赌气般回了一个省略号,六个点,一个不少。

我们像下了重注的赌徒,较上了劲。就在我提议要不要先点份外卖的时候,并没有得到回应。我冲到卫生间门口,敲门,然后进去,她果然消失了。

我翻看了任何她可以躲起来的地方,甚至敲了卫生间的边边角角猜测是不是有暗道存在,很快我便放弃,她真的不见了。

我盘腿坐在卫生间门口,像一个抗议示威的罢工人士。

又是两个小时后,伴随着类似微波炉饭菜热好的“叮”的一声,女友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她身披绚烂的纱丽,提着一盒咖喱饭,咖喱的味道浓郁正宗,仿佛它们原产地人种身上经久不衰的体味。

“信了吗?”

“信了。”我接过咖喱饭,拿到茶几上边吃边说,我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语句含糊不清。“你以后别去这种地方,不安全。”

“我说过了,这是随机的。”

“那我们恋爱的事儿怎么办?”

“都行。”

我想象过上百种她回答我的语句和场景,可没有一种像眼下这样随意,甚至还有一点敷衍。我们不像是在谈论爱情,更像是在讨论中午吃什么,周末去哪里。这样也好,如果爱情的起点是轻松的,想必终点也不会精疲力竭。

以上就是我跟女友在一起的全部经过。

在那之后,我试着和女友一起坐在马桶上,妄图免费出国游玩。我们参考她最近几次去热带国家的经历制定了旅行计划,穿上T恤短裤,装好了太阳帽,防晒霜和墨镜,手拎行李箱在卫生间随时待命。因为空间有限,我和女友不得不以别扭的姿势挤在马桶上,一言不发地等待,这幅画面让我一度怀疑这是某场韦斯安德森编排的,不加滤镜的戏份。

计划当然以失败告终,我提上行李箱靠在卫生间门口注视着女友,女友也用同样的眼神回敬我。

“你干吗?”

我坦白说道:“我想看看你是怎么消失的。”

“你被人盯着的时候能大出来?”女友哭笑不得地说。

“一定要拉出来才可以?”我仍旧不死心地问,我对她穿越这个事实在充满了无数的不解。

“滚!”

谁也无法使用马桶进行地理位置上的位移,而女友也不能在其他任何马桶上大便,两者就像一对相爱相杀的情侣一样绑定在一起。

女友是在毕业租房的时候跟“马桶君”相遇的,在搬家后,她就彻彻底底地便秘,在哪里都无法顺利排便,就像一个灵感堵塞的作家一样难产,最终,大腹便便的她敲响那扇门,在一脸茫然的新住户面前冲进了卫生间。

马桶才是她的故土,是她的情人,她要一屁股坐在上面再也不起来。外面房价飞涨,无处栖身,只有马桶永远是那个马桶,马桶没有贷款,没有利率,她用它冲走自己的三千烦恼丝和一切食物化作的排泄物,她将在马桶上完成她所有的悲欢,睡眠和宿醉,几十年后再借旁人之手把她的骨灰洋洋洒洒地倒进去。

后来女友说服房东,花了大气力把马桶拆掉搬走,她把它擦得锃光瓦亮,以一己之力抱着它,在房东和租客的注视下下了楼,她跟马桶并肩坐在货车后面,开心得像是刚刚签署离婚协议的单身母亲。

我和女友约法一章,她穿越后必须给我打电话报平安。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接通之后手机里只有杂音,听不见说话声,借用路人的也不行。”

“可你带回来的食物的生产日期的确在最近。”

“所以我进行的并不是时间上的穿越。”

我只好妥协。“那也得给我打,万一有一天成功了呢。”

相较于《时间旅行者的妻子》,我成为了“马桶旅行者的男友”,听上去不仅不浪漫,还有那么点滑稽。我在想,如果不是马桶,会不会好一些?比如自行车,门,或者就只是原地穿越,不借助任何载体。她为什么不是像所有狗血穿越剧那样,因为车祸、摔跤或者失忆,触发量子力学的神秘力量而穿越呢?

女友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已经堪比生物钟,她平均一到两天大便一次,拒绝辛辣,冰冷,油腻的食物,以防有意外情况赶不回自家马桶身边,这样的生活方式反过来又促成了她健康的身体状态,可谓双赢。

我则永远在猜测中度过,女友的每一次上厕所都有可能消失,也有可能不消失,马桶成为了她穿越的交通工具,她乘坐在上面,随时都会出现在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

她成为了薛定谔的女友。

我试图找出她活动的规律,泰国,印度,马来西亚,缅甸,菲律宾。我在巨大的世界地图上标记她去过的地方,像一个按图索骥的老学究,然而她的路线毫无逻辑可言。

“你有没有去过重复的地方?”

“目前为止,没有。”

“你万一跑到战争地带去了怎么办?”

“放心。我不会有事。”

看到我怀疑的神情,女友继续说:“一开始,我只是在国内穿越,半个小时就会回来,我曾经到过喜马拉雅雪山,也去过罗布泊无人区,最后都安然无恙。”

“这也可以?!”

“我还会穿着那些地方特有的服饰出现,藏袍,朝鲜襦裙,苗族银衣。”

她的穿越听上去像一部蠢头蠢脑的低成本科幻片,不过,连通过马桶穿越这件事都发生了,多一两件难以置信的设定也不足为奇。

我幻想女友驾驶马桶出现在各个危险地区的样子。她穿过中东纷飞的炮火,在太平洋的海水上与鲸鱼并肩而行,去到亚马逊的雨林深处投喂鳄鱼,如果做成游戏,一定是一款兼具操作性和观赏性的好游戏。那个漫不经心的女友是主角,而我只能在游戏屏幕上方不断投币,为她续命。

在东南亚和南亚还没有全部打卡完成的时候,她去了一趟日本,那是我们第一次争吵。

“你怎么可以去日本?!那是我们商量好以后要一起去的地方!”我是如此的生气,哪怕女友穿着那么好看的和服,妆容发型如同《海街日记》里的长泽雅美,也没有让我柔软半分。

“那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嘛,我过去之后,已经闭上眼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着回来了。”

“你打电话给我了吗?”

“打了,还是听不见。”

“那是不是代表我们以后不能去任何地方旅行?”

“也不一定,我要是便秘个三五天,就可以了。”

我哭笑不得,只能摸摸她的脑袋“去阿根廷看瀑布,去芬兰看极光,三五天时间够?”

我们开始吃她从日本带回来的寿司,里面的食材新鲜到就像是三文鱼和鳗鱼刚刚亲自撞在礁石上自杀。

女友去不了遥远的地方,但理论上又可以去到任何地方,这真是一个诡异的悖论。

女友抵达的地方越来越远,消失的时间也越来越久,她已经不能当一个正常的上班族,于是索性辞了职专心从事代购事业。

她带回西班牙的火腿,俄罗斯的手工套娃,希腊的菲达奶酪,可惜销量堪忧,后来只好老老实实买奢侈品,方便快捷,产地放心,基本顾客们前一天下单,三天之内就能买回来。穿越在欧洲大陆的那段时间,是女友最轻松,赚钱也最多的日子。

“他们根本不在乎什么人文艺术,要的都是资本主义制造业的产物。”

“艺术又不能当饭吃,赚钱嘛,不寒碜。”

“你就没有想要的东西?”

“你倒是提醒了我,要是你到了布拉格,记得帮我去卡夫卡的墓前献束花。”

“就这个?”

“再帮我问问,《城堡》后面的故事如果方便,麻烦托梦告诉我。”

在那之后我列了一份长长的清单,都是电影在欧洲各国的取景地,女友也真的去到了上面一部分地方,并拍了照,我把它们悉数打印出来,贴在那幅用来探索女友路线的巨大地图上,像一个乐此不疲的集邮爱好者。

巴塞罗那,胡安邀请维姬探索两性的奎尔别墅;布鲁日,雷和肯的尸体告别的布吕赫塔楼;柏林,天使丹密尔俯瞰众生的威廉皇帝教堂;维也纳,杰西和赛琳娜假装给对方打电话的斯班咖啡馆。

我贪婪地跟随女友的脚步,见证她去到的每个地方,这不过是一种微不足道的陪伴,我就像一个留守儿童一样被留在原地,哪里也去不了,只有默默等待。她每次离开后,我都把马桶擦得干干净净,我跪在地板上,小心又用力地擦马桶的每个边角,几乎到了能映出我的脸的地步。我用这种方式迎接她回来。

先是8小时,然后是16个小时,我们之间不停出现这种断断续续的真空期,马桶阻隔了一切信号,谁也联系不上谁,我们没有能够穿越时间和空间的通讯设备,也没有心灵感应。

接下来,消失的时间会不会变成一天,一周,到最后我需要花上十几年的等待才能见到她?

在又一次八个小时的旅行后,女友穿着全副武装的衣服回到家里,几乎只露出一双眼睛,一看就知道是去了寒冷的地方。

“我去芬兰了!我看到极光了吴久!”女友扑向我,欣喜若狂,情绪和她的棉衣一样厚重。

我只是笑了笑,匆匆瞥了一眼她手机上的照片。“饿了没有,我们做饭还是点外卖?”

“你不开心吗?”

“没有啊。”

“你骗人的时候演技差得不行,你刚才连敷衍的样子都表演不好。”

我边帮她把帽子围巾摘下来边叹气说:“我只是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比起正常恋人像缺了点什么?”

“比如?”

“你看我们连吵架的机会都没有。”

“那我给你补上。”

“这怎么补?”

女友把牵住我的手甩开“我想弥补亏欠,你又满脸不屑,那我怎么办?”

“有些事是没法补救的。”

“那我干脆憋死好了,到时候你记得把我火化,骨灰丢进马桶冲掉就行,兴许我化成灰都能穿越。”

我哑口无言。

女友上一秒还冷如冰川的神情,下一秒就变得和煦起来,像是有一艘破冰船在她脸上碾过去。她一把把我抱住说:“好了吧,你看刚才算不算像正常情侣那样吵了一架?我们吃饭去吧,我想吃糖醋里脊。”

在把普通情侣的日常全部温习了一遍后,我们开始坐在客厅看电影,她不知道我给她的那份清单上的地点出处,所以我就带她一部一部看下去。我们看完用城市作为电影片名的,又开始看不带地名的。就像我们一起去过了这些地方。

“你知道吗?有些城市名字特别拗口。”

“我还以为你只会去那些出名的地方。”

“当然不是,像巴特萨尔聪根,多布罗泰什蒂,安盖洛卡斯特龙,佩斯卡塞罗利。”

“得得得,其实我觉得最后一个听上去还行。”我赶紧打断女友,她能记得这些名字还真是出乎我意料。

“我有时候会去到特别孤独的地方,悬崖上的山洞,大海中的小孤岛,最偏远的灯塔顶。我什么也做不了,哪里都不能去,我只能静静等回来的时间,可我又不知道需要等多久。”

“可你总会回来的。”我安慰女友,即使这种安慰寡淡至极。

人类有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在说废话,正如恋爱中的安慰和许诺也有一大半是空头支票。

偶尔电影放到中途女友就会跑去上厕所,并且命令我暂停不准偷看,我告诉她这些电影我早就看过,但每次她都会说:“那也不行!”于是我按下暂停,等她回来。有时候她不会消失,电影很快就能进行下去。有时候她就这样走了,我坐在沙发上睡过去又醒过来,电影画面还定格在男女主欲说还休的脸上,我任凭电影这样停止不去理会。几个小时或者几天之后女友才会回来,我抱抱她,继续看上次没有看完的电影,就像她从没离开过。

她有时候也会骗我,在我敲了几次厕所门以为她又穿越了之后,她会没心没肺地打开门叫到道:“上当了吧!老娘没走!”

这个时候我会故作嫌弃地说:“把门关上,臭死老子了。”

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下意识地会去确认坐在一旁的女友是否还在,或者这个女友是否真的是穿越之前的那个人。

我不断用余光去瞟,伸出手指悄悄地碰她,甚至有时候突然一个90度扭转脖子,把女友吓得不轻。

女友没法摆脱这种穿越,就像我没法要求她不去大便一样。

终于,女友消失的时间超过了一个星期。这个间隔的时间似乎是在以倍数的方式增长。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知道她的穿越是因为她自身,还是那个马桶,或者说是两者之间产生了某种超越化学反应的羁绊。她就像中了一个滑稽的诅咒,在渐渐离开我。

她跑到魁北克看枫叶,加州晒太阳,加勒比海浮潜,我则在这里继续一个人上班吃饭,喝一罐冰可乐,洗一个热水澡。这一幕如果出现在电影里,可能会是画面被分割成均等的两块,我和女友的情境不断变化,但永远没有交集,中间那道线是我们恋爱的断头铡。

我徒劳无功地一次次拿出手机,上面既没有她的信息,也没有“对方正在输入中”,我就像被惩罚的西西弗斯,手机是那块巨石,而她就是我永远也抵达不了的山顶。

女友曾经问我:“我会不会有一天跑到月球上去?”

“月球?”

“就是那个距离地球38万千米,太阳系第五大卫星。”

“我知道月球是什么,”我打断女友,“可是,你还能到月球?”

“谁知道呢?”女友耸耸肩,身上不知道哪个美国NBA球队的球衣松松垮垮,我担心她着凉,赶紧给她披上一件外套。

我想象了一下女友乘坐在马桶上,点燃火力奔向月球的景象。她在月球扎根,穿着专业的宇航服,在一个个陨石坑里翻转跳跃,她实现了太空移民,建立人类基地,因为实在太过遥远,我们需要等20年才能再次相遇。

“你说,阿姆斯特朗登月后冲着地球说话,需要多久我们才能听到?”

“声音在太空是不能传播的。”

“我是说假如。”

“你想想嘛,不考虑距离,空气这些因素,声音的传播速度是340米每秒。”

女友沉思片刻,放弃了这项毫无意义的计算,她瘫在床上叹息道:“那真是太孤独了。”

到底是消失的人孤独,还是等待的人更孤独?我说不上来。

有时候我会望着马桶中间那个水流的漩涡心想,如果我能知道她现在在何处,如果我买了机票去到那里,跟她站在同一个地方,会不会也看不到她?我们的世界会不会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

我压根不需要她是这么神奇的女朋友,我就是一个大俗人,我想庸俗地拥抱她,跟她去吃那些同样庸俗的食物,睡庸俗的床,接一个又一个庸俗的吻。

两个月以后。

就像电影屏幕黯淡下去,又浮现出来的字幕一样,通常用来表达沧海桑田和时光荏苒。

两个月其实不算什么,小麦从种下到成熟需要5个月,婴儿从精子卵子结合到呱呱坠地需要280天,地球围绕太阳转动一圈需要365天5时58分56秒,然而有些事情,这一刻到下一刻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下班回到家里,女友正坐在沙发上,她看上去很疲惫,似乎在倒时差。她这个样子不是第一次,有时候只是单纯的倒时差,有时候是因为参加了当地的节日太累了,她要么戴着流苏、刺绣跟珠串宛如一个货真价实的吉卜赛人,要么就是满身番茄,橘子的汁液,新鲜可口。

女友看到我,打了个呵欠摆摆手,升起一个意兴阑珊的微笑,我松开领带也冲她挥了挥手。我走进厨房,拿出一罐可乐,在冰箱面前我尝试制造一个温馨的笑容并维持住,可惜几次下来都失败了,我只好作罢坐到她身边,整个屋子里只有不断炸裂的气泡声,像一句句戛然而止的倾诉。

我一口气喝完可乐,两个人开始长久地对峙,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我甚至能听到女友心脏跳动的声音,我相信她也能听到我的,这声音仿佛宇宙里行星运转的回响。

“我去了伊瓜苏瀑布。”

“嗯。”

“我终于能体会到黎耀辉说的那句,我始终觉得,站在这里的应该是两个人。”

我没有安慰她。我应该安慰她的,但我就是做不到,我知道她可能比我更失落,我早就做好了我们之间出现隔阂的心理准备,可我依然无法坦然接受这一切。我张了张口,闭上,再张开口,再闭上,我挪动嘴唇的幅度小得可怜,我像是患上了失语症,吝啬得宛如葛朗台附体。

然后我们就散场了,颇像我第一次来她家的情景,只是少了些许尴尬生涩,多了一些心照不宣。是她率先站起身离开的,我居然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我觉得自己是个混蛋。人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变得混蛋的那一刻,就已经是个混蛋了。

女友的最后一次离开,我相信她是有预兆的,那天晚上她推了推我,轻声喊我的名字,我意识迷糊,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吴久,我要去上厕所了。”

我没有回答她。印象里,她还对我说了再见,那一刻我还在疑惑,为什么上个厕所要说再见?

女友消失的半年时间里,我每天都会坐在马桶上等她回来,有时候只是发呆,有时候会喃喃自语,说起24小时里发生的琐事。看她用过的一切瓶瓶罐罐,到后来我甚至能背出上面成分的异同。它们都有香精,柠檬酸,甘油。但每样东西也有独特的成分,她最喜欢的绿茶沐浴露的肉豆蔻酸,其他东西就没有,还有身体乳里的牛油果树果脂,护发素里的山嵛醇,等等等等。就好像这些是她穿越的咒语,只要我全部掌握,就能成功召唤她回来。

女友会不会有失去能力的一天呢?我一直在期盼这一天的到来。可如果没有我,只是一个人生活,她就可以自在地踏足世界上每个地方,而不用在意有个人在等她回去这件事。

我在闲暇的时间里,站在卫生间门口,握住把手,默默倒计时,3,2,1,打开,然后正着再数一遍,1,2,3。可是都没有发现她的身影。我每次都会幻想她其实已经回来,只是为了给我一个惊喜才躲起来,她会在某一天推开门,冲我跑过来喊道:“没想到吧,我回来啦!”还是说,这只是她跟我分手的契机,她早已经去到某个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她不忍心告诉我真相,或者说不屑于告诉我。

到底哪一种,我更能接受一些?

我打开马桶盖,冲里面喊“喂!你再不回来我就去跟别的女人过啦!”

当然没有任何回应。兴许等到我真的和其他女人结婚生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在沙发上看电影的时候,她才会从卫生间走出来,穿着不知哪里的特色服饰,提着当地小吃,对我说:“吴久,我回来了。”

女友离开的第185天,我接到了她的电话。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接听,我愣在那里,害怕和兴奋的混合物在我脑子里来回翻滚。我的手指悬在接听键上不断颤抖,直到第八声,我才接通。

“吴久?”

“喂,你在哪里?我很,很想你。”

“喂?你听得到吗?”

“我听得到啊,你回来了吗?”我声音有些颤抖,开始挪动脚步,要往家的方向走去。

“果然还是听不到,这里好大的雨啊。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其实我现在人在泰国,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但吴久你一定要等我,我会答应跟你在一起的,知道吗?”

女友挂掉了电话,我伫立在原地,突然意识到这是从四年前打来的电话。

我开始每天接到女友的电话,这些话语从世界上各个地方,经过漫长的跋涉才来到了我这里。我按下免提或者戴上耳机,偶尔会回应她,大多时候只是听她说。

“吴久,我现在在东京,我知道我答应过你要跟你一起来,可我也没办法啊,我只能把眼睛闭起来了,可是我好饿啊,我去买最地道的寿司给你吃好不好?”

“吴久,我到布拉格了,但是我没有去给卡夫卡献花,那里太多游客,我觉得还是让他安静休息比较好,但回去后我会骗你说已经献过花了,反正你也不会知道哈哈哈。”

“吴久,我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飞回来的机票,可是我找不到你,我在家里等了你一个星期。我觉得,我们并不在同一个世界,但是我一定会回去,你等我。”

我看着那幅巨大地图上,女友的每张照片,想象她站在这些地方给我打来电话,徒劳无功,但又从不放弃。我录下她的声音,开始尝试单方面跟她对话,回答她的问题,附和她的心情,我想象她听到我说话时的神情和反应。我不断修改同一段对话中,属于我的那一半内容,像深陷时间循环的囚徒,电话那头她所有的话语都永恒不变,而我试着让自己每一个字句都变得完美,更好笑,更妥帖。

我当然很悲伤,但悲伤并非见不得光。我一直觉得,一场恋情里的难过和开心是有一定份额的,如果我多难过一点,那么她可能就可以多开心一点,我愿意一个人承担所有难过。

她可能真的去了月球,就像登月的阿姆斯特朗一样,承受着一整个宇宙的寂静。那是223个到泰国的距离,51个到布拉格的距离,17个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距离。

她可能正穿着专业的宇航服,坐在陨石坑里,遥望着地球上的我,一直对我说话,我不知道这些声音要多久才能传到我耳边,也不知道要过去多长时间才能见到她。

我开始等,一边想象她身处每个地方的样子一边等。可能下一秒她就会回来,也有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她是薛定谔的女友。

她很遥远,我很想她。


责任编辑:梅头脑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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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顾连川
顾连川  
卖房子的人,拖延症大赛预备役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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