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


文/故园风雨前

前两年一直借住在大学的教工宿舍,虽然居家过日子非常便利,生活气氛也算现代,但还是忍不住怨一句,房子也太那什么了。

20世纪末叶的老楼,历经三四十年风雨剥啄,平常维护也相当马虎,楼梯栅栏锈迹斑斑,楼下草木藤萝那简直更目中无人了,雨露好时我们这几幢楼像坐落在山林里。总之整个小区破败得叫人呜咽流泪。但也许当年使用的基础建材并不坏,所以即使又老又荒,这些楼也保持了刚健,绝没有一丝骨质疏松。早先的宿舍楼是没有外装修这一说的,墙砖泥灰就那么光着,大家都赤裸裸坦荡荡。我们这楼只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修饰,就是阳台的立面抹了一层碎石,似乎是雪白晶莹的大理石的碎渣渣,点缀着乌灰的楼墙,以示活泼。然而碎石渣渣也是有生命的,三四十年过去,它们早已不再活泼,天光下看到的闪烁像一部花白胡子里的白胡楂儿,只觉顽硬粗粝。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些楼也是一个生态环境,养出来的人,我这种临时寄居的不算,说的是那些年深日久的住户们,尤其各家的老头—这些楼里真是盛产老头—都高古玉似的,沁糖包浆,有特别的风貌风骨,特别到什么程度呢,归纳下来就一个,意外。

但哪里归纳得了?他们肯叫你归纳才意外了。

 

比如最前面那楼有个老头,戴一顶礼帽,帽腰里系缎带。西装上衣和西装裤子虽不是原配却也翩然凑成一身。戴着银丝边眼镜,耳边有细细的镜链。手里那根不能叫拐棍儿得叫文明杖,因为总看他悬空拿着,随时就要指点江山,可见并不靠它辅助平衡。他整个人像从北洋政府退下来的。我就猜他是文史类的老教授,体面是文史类的体面,有些寒碜也合理,毕竟退休太早没赶上后面的高校涨薪。只是他具体从事语言文学还是史哲的研究,遗憾从没有机会攀谈过,这我就看不出来了。

后来证明,我全看错了。气度是文史教授的这位,是我们小区的拾荒大爷。我怎么发现的呢,其实能有啥悬念啊,我有一天从外面回来,正好看见他蹬着三轮车往外走,车上满载着旧书报旧家具,他正跟门房老头说笑。人家叫他下车推着出去,他说“你娃不落教。”意思是你这孩子混不懂事。我看门房老头比他还老几岁,而且从行政等级上论只怕还可以铁面无私地管理他呢,他却叫人家“你娃”,可见熟到什么地步。

他西装也还穿的是那身西装,只是为了要干活做了些微妙的处理,袖口和裤脚都卷起来了。裤脚露出宽宽一道玫瑰红,是里面的棉毛裤。袖口却有点怪,脖颈上明明是件白衬衣的大方领,袖子卷上去露出来的却是宽宽一道灰黄色的棉毛衫袖子,白衬衣的袖子上哪去了。也许是假领?这是多么久违的时尚啊。

之后进一步发现他专管小区尾部我们这十几栋楼。从旧书报、旧衣裳到家具电器他全都收的。有次傍晚,冬天天短黑得早,我听见楼下有一股苍老的声音幽幽地说:“收头发—收长头发。收头发—收长头发。”并没有声嘶力竭,音量却大,几个短句穿透了老楼的层层墙板,钻进我耳朵里,头发都给吓奓了。一想,不是他是谁?又说他的文明棍,难怪他走道不拄着而是提在手上,它不是老年用品,也不负责文明,它真正的用途是到处扎一扎,戳一戳,一翻一挡回手再一挑,它是十八般里的长枪,是件趁手的兵器,在十几栋楼的江湖上行走没它怎么行。

 

至于我跟他的交道,还有一点小故事。一日我与姨妈在家,说起要卖旧书报,就打了贴在门洞上的电话,结果一开门看见是他,一手拎棍,一手拎秤,非常娴熟。我虽然已经知道他不教授文史,却仍旧莫名其妙地把他划归为教授级拾荒大爷,因为最初误解太深的缘故。而他近在咫尺,一开口是一种很刁歪的口气,“有啥子嘛?只有报纸嗦?有没得电器?旧手机旧电脑?”我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就是一个优秀的生意人。当然现在教授中也有很多优秀的生意人,但究竟不一样的,他不装。

我转头看姨妈,姨妈没反应,只叫他一件件算钱报数。他称了旧书报,眼睛瞪着天花板,一面心算一面念念有词。

“35。”末了他说。

我还在迷茫中,还没有太适应他真实的身份,但看他那么麻利,力气又大,三下两下就把几堆很重的旧书报挨个儿称完并且靠墙摞成一摞儿,实在相当专业,绝不可能是一个文史教授的业余兼职。正琢磨呢,听见他说“35”才回过神来。35,这些书报怎么也有几十斤重,我家住五楼,我自己扛下去得累死。这么一想35应该算便宜啦,而且看他那样儿,我又还有点怜贫惜老的,也就没杀价,低头就从裤兜里掏钱。掏出来刚要数给他,姨妈从旁边走近,惊呼一声“啥子?!”我吓一跳,姨妈叫:

“是哪个给哪个钱啊?你搞啥子?!—是他给你啊!你这脑壳—”

我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当然应该是他给我!是他买我的旧书报嘛!唉唉,想我儿时也是卖旧书报的老油条,为多赚几个钱很会跟人吵嘴,看秤杆子就是那时候学会的,没想到几十年过去,技艺全都忘了,竟然以为他把旧书报替我扛走我得按斤两付给他辛苦钱。跟个白痴一样,我尴尬得脸嘴发麻。姨妈笑呀,腰弯下去很深,胳膊别在身后,手跟铁爪似的抠着门框,门框都要给她抠垮了,起身又跑去里屋给姨父他们打电话,报告这个天大的喜讯。

我讪讪一笑转过来,准备向文史教授,啊不,拾荒大爷收钱,35。就这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一点点微妙的细节。我想起来刚才我掏钱给他的那个瞬间,在姨妈走近大叫之前,我递给他时,他伸出了一只摊开的手,他准备从我手上接过去那几张票子。他是打算不吭不哈地收钱的。为什么不收一个白痴的智商税呢。直到我姨妈大喊一声,他才嗖地把手缩回去,逮住钟摆一样晃荡的秤钩子停在身前,迅速地塌下肩膀,微微现出一个憨笑,好像一个从来就老实巴交任人欺负的拾荒大爷。就那么几秒钟的事,就那一丝幅度极小的肢体动作,静电似的啪地一闪。

闪得我又一阵犯晕乎。从文史教授到拾荒大爷的陡转,已经是我一时难以承受之轻,竟然还是一个内心复杂的拾荒大爷……

结果他趁我惊异懊恼时糊里糊涂,用很低很低的价格从我手上买走了两个旧空调,一套旧烟机灶台,一张老书桌和一张老床架子。姨妈打完电话出来时一切都已经晚了,我已经收了钱认了账。她的笑容消失得那样快,马上就被一开始那种惊骇代替,而且直到她那天走出门也没有再恢复,她没想到这个喜剧怎么会有一个令人悲愤的结局。

后来邻居看我的眼神也不对了,笑里带着刺。有次楼上一个鲁莽的老太太在楼道里堵着追问我,说他们说你几十块钱就出手了空调是不是真的?我承认了,我以为这关他们什么事呢,但老太太当场发作:“瓜的嗦?你这个女?”瞪我足有五秒钟才拂袖离开。不是我多心,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能感觉到来自全小区的讨厌,“瓜婆娘遭豁惨了”,他们背后肯定这么嘀咕。至于这个价钱和我的愚行是怎么流传到小区里的,我自己当然不会说,姨妈既受了伤害又嫌丢脸也绝不会去说,所以想吧,究竟是谁散布的呢?谁能从散布这个消息中获利?谁能借此重新定价?谁有这样的智计?文史教授有吗?能有吗?—自此我终于接受他是一个拾荒大爷,心悦诚服。

 

而那个我一向认为他是拾荒大爷的,倒是一个教授。听说学校20世纪50年代早期,还有理学院化学系的时代他就在那里了。可这能怪我吗,就算老派的,尤其理工领域,扫地僧一样的教授并不离奇,奇形怪状的天才我们现在见识的也多了,但扫地僧终究是僧,是僧就有僧的神秘高深,情态岂是扫地两字所能掩盖。而我们小区这位教授,我看“教授”这两个字却怎么也压不住他扫地拾荒的气质。他的那件假羔领子的破皮袄,领子秃了皮子也裂了,不是拾来的难道还是买来的?我常见他穿着,准确地说是披挂着,在楼间阔步奔走。

从上到下,他风尘仆仆,虽然走得飞快,但脚下章法是乱的,忽高忽低,一会儿外八字一会儿内八字,一个人能走出三四个人的脚印。经过低矮的桂树树冠,他既不伸手格挡也不知道欠腰缩脖子躲躲,任凭枝叶抽在额头上,疼不疼不知道,脏灰肯定又添一层。遇到倒伏的滴水观音,大叶子狂妄地横在路中间,叶子上的雨水流下来积成一摊,人家都绕着跳一两步避过去,他不,他踢。叶子叶梗都是软的,踢开了马上就弹回来,他一脚踩进水里紧接着就被绊得一个趔趄。不用看,闭着眼光听就能听出来他鞋和裤脚肯定都湿了。再睁眼看,他却根本没有停下来擦拭,早就走了,一点悔意没有。

他在小区里反反复复地转,既不买菜也不倒垃圾,也不跟人聊天,花红柳绿吸引不了他,阿猫阿狗吸引不了他,麻将棚里的欢声笑语也吸引不了他,他一味快走,仿佛停下来就有性命之忧。他让我想起老电影《红菱艳》,讲一个姑娘不幸穿上一双魔鞋,被魔鞋控制,不停地舞蹈不停地舞蹈直到累死。再一看他的鞋,天,跟他的皮袄一样,又秃又裂,不是拾来的难道还能是买来的?

 

我是问丹叔叔才正式知道他不是拾荒大爷。前年过年请丹叔叔吃饭,下楼接他时远远看见他从自行车上下来,双脚还没站稳就向一个人问好,很恭敬的样子。那人背朝我,我也一眼就认出来了,秃毛领子破皮袄。结果丹叔叔半个躬都没鞠下去呢人家擦肩就走了,想是也就草草哼了一声,相当于爱答不理他吧。丹叔叔平常也疏于跟人打招呼,我路上遇见叫他,他也大都只是敷衍了事地嗯嗯两下就跑了,车都懒得下。想到这个我毒毒一乐,你也有今天啊老丹头儿。

“咹咹?”丹叔叔惊呆了,“他?他你都认不到啊?天哪天哪!”

“我又不是这儿的学生我怎么会认得到他?他很出名唛?”

“当然当然……江先生啊!他是这边相当知名的一位××××学家啊,在××××领域很有贡献啊,研究××××的人差不多都晓得—全国哦。”××××代表的是几个中文字,我实在不记得是哪几个字了,其实当时也没怎么闹明白是哪几个字,反正就是那种单个我都认识但连起来就完全不明白的字。

丹叔叔本身是这间大学的子弟,父亲是理工教授,早年间教师珍稀,大约他父亲跟这位江先生认识。丹叔叔的尊敬显然还并不止于幼时习惯,他后来自己也做了同样的工作,挣得了同样名分,尝尽了同样的甘苦,他对他们那一类,他肯定是这样归类的,有种对同行业中父辈的尊重。

“他不得了的啊!你应该听说过噻,不管从哪里。不晓得他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丹叔叔继续对我弹琴。

多问一句才知道,原来江先生并不住在我们这边,他家在另一个更老、同时规格也高一些的教工小区,靠近学校东门,住在那里的基本是泰斗。江先生恐怕是他们中最年轻的,所以还能健步如飞。其实江先生前些年退休时,楼里泰斗大多已经仙逝,长期居住的是他们的子女后人,或者房子根本就空着,长年关门闭户,铁栅栏满积灰尘,阳台上只剩下不吃不喝的芦荟野蛮生长,其余花草都凋零了。左邻右舍不是没人就是完全陌生的人,丹叔叔说江先生对这种状况“—很不安逸”。

 

我想象一个学术成果卓著、在专业上青史留名的学者,一旦退出教学和研究会怎样落寞,听说抑郁的也不少。但丹叔叔说我“思维太教条了,甚至可以说很死板”。

“江先生是一种,一种,你根本想不到的那种。”丹叔叔骄傲地笑着,一再摇头确保江先生的神秘。

“早先他退休的时候,有件事我们理工这边的都听说了。说他最后那几次给学生的课,快要下课的时候他发表了几句演讲,讲他自己、他私人的事情—这是极其少见的哦,或者根本就没有过。他说—我这下就再也不得来上课了,教务处那边三番五次喊我一定要回来上课,哪怕就是稍微指导一下,坐一下,摆两句,我没有张视他们的。为啥?因为我就是不想来上课了。我要去做我自己的事情了,我有我自己的事情,那么多年,我终于可以做我自己的事情了。”

当时举座皆默,一是学生们还没有从江先生首度谈起私生活的惊愕中反应过来,二是,大家惊愕之中又陷入另一团迷雾,江先生终于要去做自己的事情了,什么意思?有大企业聘他了?他要去变现赚大钱了?他要去更牛的地方搞更牛的科研了?或者他要出国,去国际名校任教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江先生愿意,他完全可以实现、成为以上任何一种,甚至以上全部同时都实现。

但江先生退休以后并没有重量级消息传来,而且简直就没有消息传来,也有人在学校行政楼里碰见他老伴儿,说是要办签证需要回来开什么证明材料,结果后来就是他老伴儿独自出国,去给女儿带孩子,江先生则压根儿没有出现。唯一靠谱的消息是他人应该还在国内。但他好像消失在茫茫的国内。他曾经说过的“我要去做我自己的事情了,我有我自己的事情,那么多年,我终于可以做我自己的事情了”,到底啥事情?

“结果,”丹叔叔说,“他要做的他的事情……”

“啊是啥啊?”我已经猜出江先生成了国安局的人。

丹叔叔做了一个苦笑,表示一言难尽。“有天我经过春风楼,你知道的那个最老的教工宿舍,我去那边修车,我车有点没对。”他说的是他骑了十几年的这辆破山地车。

那天下雨,附近几个修车的都没有出摊,丹叔叔只得往春风楼那边碰碰运气。据说那边的一家修车摊规模较大,有个长期固定的“偏偏”,也就是棚户式小违建,拆了很多年都没有拆掉,好像是因为确实极其便民,缺它不可,而且人气很旺,是一个居民闲人的据点。丹叔叔果然老远就看到这个修车摊,老板正在摊上等生意。

“我把车子丢给他。”丹叔叔做了一个撒手的动作,“然后我就去旁边看人家下棋。一堆人围到一个象棋盘,都盯到棋盘不咋说话。春风楼是学校最老的宿舍楼,其实这儿真正是教职工的没剩几家,房子太破旧都租给打工的人了。”

观棋的人一看大多是这些打工的人,有蹬三轮的,卖菜的,修锁修表的,扫地的收垃圾的,还有……

“啊!我的天哪!”丹叔叔见鬼一样压低声音叫喊,“江先生!”

他在人堆里看见了江先生。绝不可能认错。江先生站在最里一层,最靠近棋盘的地方,位子好还不是因为来得早。后面那人个子矮,一颗头几乎是搁在江先生的肩膀上,紧贴江先生腮帮子的胖脸油乎乎脏兮兮,想必不会吹气如兰。但江先生根本不嫌他,或者似乎还很享受棋友间的亲密友好。

尽管丹叔叔压低了惊呼,但江先生还是听见了,他抬眼看了下,看见丹叔叔,发现丹叔叔打算继续呼唤他并且这就要挤过来,他马上噘起了嘴,摇了摇头,制止丹叔叔采取任何行动,同时右手伸出来,食指朝下面棋盘点了点,用耳语的音量说:

“马要过河了。”

这一瞬间,丹叔叔的双手和眼神乱了一小下,他说他有点惊慌,甚至可能还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表示痛悔不该打扰。但他马上安静下来,严肃凝重地接下了江先生的旨意。他站在原地等,等着马过河,等着这一局终了。但他没有等到,局势胶着了很久,最后老板使劲在外面喊“谁的车子修好了!”而江先生始终没有再抬头。

“江先生不住春风楼,春风楼离他们家还有点远,走还要走上个七八分钟。”丹叔叔琢磨,“他未必然专门跑去看人家下棋的啊?—结果怎么样,硬是的哇。”

丹叔叔从不是好事的人,但为了江先生竟然专程又去春风楼那边两趟,果然又见到江先生站在人堆里观棋。后一趟赶上棋局散了,各回各家吃饭,丹叔叔才跟江先生走了几步说上几句。原来江先生退休以后哪里都没有去,就是天天天天地,风雨无阻地,来观棋。说是早就想来了,想了好多年。

“我要去做我自己的事情了,我有我自己的事情,那么多年,我终于可以做我自己的事情了。”

责任编辑:柒斐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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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风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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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体人,70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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