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丁 Augustine (354~430年)
小时候大逆不道的人,长大后多半会走上正途,反正该玩的都玩过了,世无所恋,遂使浪子回头。奥古斯丁就是这么一个典型,打小就胡来,老爸死后更没人管,在外面和女人嘿咻,稀里糊涂生下个孩子,后来又加入摩尼教,迷恋占星术,教授雄辩学,总之生活极其混乱。但忽然有一天,奥古斯丁顿悟了。据说当时他在花园里捶胸顿足,不能自抑,对自己过去的荒唐岁月羞愧不已,他告诉前来救援他的朋友,恍惚间他看到一小男孩,叮嘱他去读使徒保罗的书,别再整天跟日了狗似的。就这样,奥古斯丁皈依了基督教。
我感觉奥古斯丁可能患有和使徒保罗一样的脑部疾病,就是癫痫。据记载,使徒保罗本来是个迫害狂,没事就坑基督徒,一天也是不知怎的,忽然感觉身体被掏空了,仿佛被一道大白光击中,顿时仆地,爬起来后,就成了基督徒。一般来说,大脑枕叶出现神经元异常放电,多半会出现幻视,而颞叶外侧部分异常放电,则会出现幻听,当然,基督教信的是上帝不是医学,所以我的解释也就只对不信教的有效。
当时有一种宗教叫摩尼教,是和基督教竞争的。摩尼教相信善和恶是两种可以并存的性质。这一点对基督徒是不可接受的。他们相信上帝是独一无二的善,所以不可以有跟善平起平坐的恶。可是,把恶取消后,上帝的老大位子是保住了,但人世间的恶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个问题成了基督徒们的心病。因为倘若恶不是来自上帝,而是来自我们的灵魂,那么由于灵魂是上帝所造,且最后要归于上帝,就等于我们转了一圈,又把恶的来源归于上帝。上帝真是憋屈,干嘛要回收不是自己的东西呢?
奥古斯丁是从摩尼教出来的,他清楚摩尼教的教义,也知道基督教的薄弱之处。他冥思苦想,终于为基督教找到了一条出路:奥古斯丁认为,人类有恶,是因为上帝当初把自由意志给了世人,使得有些世人放弃了追求永恒之善,转而饱思暖、暖思淫,于是产生贪婪之心,最终走向恶贯满盈之路。可是,上帝为什么给人类自由意志呢?他不是全知全能的吗?他难道不该早就知道,世人是靠不住的,给他自由意志,就是给了他做恶的空间吗?
奥古斯丁知道自己在为一个极其烫手的论题辩护,但他真的不愧是教授雄辩学的,竟能把这个论题坚持辩护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深度。他认为,是的,上帝知道给了自由意志,就等于给了世人行恶的机会,但是如果不那样做,世人没有自由意志,他们的生活就毫无正当性可言。上帝为了让世人拥有选择的自由与快乐,于是就给了自由意志,自由意志是一种中等的善。这时,如果你选择更高的善,就是向上帝靠齐,追求永恒的善,那么恭喜你,走对了;但要是因各种原因,你选择了恶,走了邪路,那么上帝预先也知道,但他不干预你这个选择,他只是在你做恶后给予你惩罚,因为恶也是属于上帝早就安排好的一部分:上帝不会干预你作恶,事后他会再把你拗正。
之所以上帝费这么大劲,兜这么大圈子拯救你,是因为在他老人家眼里,秩序是第一位的,就算是罪人,因为有中等的善,也就是自由意志,所以哪怕朝着低等的善靠齐,也比更低等的善,就是没有灵魂的万物,要善。总之,恶人是上帝计划中的一部分,上帝不打算造一个到处是同质均匀的善却无秩序之分的世界,因为他追求的是公道,就是奖善罚恶,惩前毖后,而这样的公道,必须在一个自发对称破缺的宇宙里,才能实现。
奥古斯丁上述论述的唯一后门,就是他承认,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自由意志产生了向恶的动机。他推测动因是来自虚无,为了论述上帝全知全能,奥古斯丁也是够拼的,所以我愿意帮他一把:即然从善到恶可以只看做是一个无关伦理的秩序标度,那么恶就可以标记为零点善,于是自由意志当然可以在无穷大到零点之间,任意选择。当然,这也许意味着,自由意志不过是一个假象,所谓选择的自由,其余全是上帝早已决定了行动背景的假随机,我们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一个规范好了的动力场内。
现在神经科学方面提供的证据,也在不断提示我们,可能自由意志的确是不存在的。这方面的实验,最早是于20世纪80年代,由本杰明·李贝特(Benjamin Libet)验证完成,他发现在主体有意识地做出某项决定前,的确已经有神经电信号发出来,告诉身体准备做什么动作。之后,随着实验精度不断提高,这种被叫做“准备电位”的电信号,竟然有的可以比产生意识进行活动的时间,足足提前1.5秒。
奥古斯丁要是知道上述这事情,他一定会说,自由意志在人类眼里,是一堆无序的热运动,但在上帝的手里,它却是一簇蓄谋已久朝着既定目标奔涌的向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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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里亚的芝诺 Zeno of Elea (前490~前425年)
芝诺曾写过四个著名悖论,四个里面最最著名的,莫过于阿基里斯悖论,大概意思是说:有个古希腊跑男叫阿基里斯,一日跑得正爽,猛就瞅见一百码开外有只乌龟,他瞅那乌龟不顺眼,就努力去追,乌龟当然配合着努力逃,等他飞奔到乌龟刚开始逃的位置,乌龟已爬出了一小段距离,阿基里斯继续追,把这一小段距离给追上了,可乌龟一点不给面子,又在这段时间内,走出了更短一小段,到达一个新位置,就这样,阿基里斯一直追,似乎怎么也追不上那只乌龟。
对这个悖论,亚里斯多德憋想了半天,宣称这是不可能的,他说芝诺把空间给无限分割开了,只要允许把时间也无限分割,阿基里斯就能追上乌龟。但是,这算哪门子解答啊?亚里斯多德自己也觉得不妥,后来就退一步说,好吧,现实中,阿基里斯是追的上乌龟的,但是在潜能上,在我们的思想实验里,在宇宙的理念中,看来是追不上了。
对普通人来说,阿基里斯追不上乌龟就是一个笑话,因为你实在不相信,那就买个乌龟自己扮演一下阿基里斯追追看咯。但这个悖论对吃哲学饭和数学饭的人来说,可就真是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了,就算后来牛顿和莱布尼茨鼓捣出了微积分,这个悖论问题仍旧没有得到完善解决。事实上,要等到很久以后,直到数学家柯西、魏尔斯特拉斯、戴德金等等努力了好几把,我们才有了比较完善的数学分析工具,可以完美解决这个悖论。
不过我不打算就这么结束讨论。因为阿基里斯悖论实在太美妙了,我必须另开一个脑洞,让它从那里飘出来,开花结果。
想象这样一个场景:我们大家众筹了一艘太空船,开往一颗施瓦西黑洞(就是那种理论上超级简单对称的黑洞,因为只有这样,物理学家才能进行计算),在离黑洞视界还有一段距离时,我们说服了小动物保护协会,同意将穿上宇航服的阿基里斯和他的乌龟,双双投出太空船,让他们朝着黑洞视界奔跑。脑补一下,乌龟的宇航服应该怎么设计才合理呢?我觉得首先要考虑的,是乌龟需要比人类更多的环境湿度,所以他的宇航服里面,必须时刻保持一些液态淡水,并能不断过滤掉其中的排泄物和食物残渣。此外,乌龟喜欢把脑袋和四肢躲进龟壳里,所以宇航服的连接处要能允许乌龟完成这个动作,而不是让它缩都缩不回去。
在乌龟身心状态都不错的情况下,我们再去看这个赛跑事件:作为黑洞外面的观测者,我们就会观测到:阿基里斯和乌龟都越跑越慢,身影越拉越长,长到无限红移,最终在阿基里斯并没有追上乌龟,它们均已消失在观测者的眼中。当然,阿基里斯这个时候一定会抗议,因为从他的观测角度看,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任何时空凝滞,超过乌龟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可惜此时他已跌入黑洞视界之内,发出的抗议我们再也收不到了:黑洞就是这么任性,对跌入它视界之内的一切信息,再也不肯原样吐出。
上面这个脑洞暂时就开到这里,就是为了想告诉大家,芝诺留给我们的这个悖论,只要换一个时空布景,就不再是悖论,反而是迷人的黑洞现象。
因此我一直在慢悠悠地怀疑,奇妙的芝诺,是不是从未来穿越到过去的人类,说不定他就是未来的你呢?因为现在你已经知道芝诺悖论怎么玩了,完全可以回到古希腊,去逗亚里斯多德,把古希腊哲学界搞成一锅粥。
哦,别开心太早,想要沿闭合类时曲线回到过去,物理学理论上并不支持,至于虫洞啥的么,理论物理学的玩具而已,工程学上根本办不到。所以,还是先看看我画的芝诺吧,你们在画面里,能找到阿基里斯和他那个倒霉的乌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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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培多克勒 Empedocles (前492~前432年)
他和柏拉图一样,都是被毕达哥拉斯学派当做诗人被拒之门外的。在毕派金刚眼里,写诗的都是巧舌如簧,靠不住,再加上恩培多克勒还试图趁人不备,顺走毕达哥拉斯遗留下的手稿。真是有学品没人品啊,所以比起柏拉图来,他被鄙视实数活该。
恩培多克勒的死法也引起了好多人猜测,有消息说他是跑到火山口去洗泥石灰浴,结果一不留神掉下去了,据说后来火山喷发,把他一只铜拖鞋给喷了出来。作为古希腊唯一一个神神叨叨可以和毕达哥拉斯媲美的哲学家,这种死法也真是够了。
不过恩培多克勒在诗歌上的造诣,要比毕达哥拉斯强很多,甚至他还能创作剧本,敢情跟我还同行了。实际上,他还是一名热衷医学研究的学者,不过,作为意大利医学派的杰出代表,他的医学知识却颇为滑稽,比如,根据他的万物由四元素组成的理论,他认为肌肉由火土水气按1:1:1:1混合而成,而神经是火、土、水按1:1:2组成,这种接近巫术的前科学知识,要等到希波克拉底这位大神出现,将四元素说发展成四体液说,并结合大量临床观察、诊断与记录,才真正形成现代医学的发端。
世界由火、土、水、气这四种元素构成。这种脑洞并不稀罕。在恩培多克勒之前,泰勒斯提出过水是万物本源,阿那克西曼德则认为是气,赫拉克利特决定选火,克塞诺芬尼却偏向土和水。现在,恩培多克勒把它们四元素都归拢到一起。这事儿毫无难度,是个人都会。但是,恩培多克勒不同凡响之处,是他还给出了这些元素的微粒结构。他认为它们都带有孔道!这个想法很原创,因为普通人都是把微粒想成是一个实心球体,但现在如果微粒是带孔的,它将预示着现代物理学提及的弦论里的闭弦,在恩培多克勒那里也可以找到原形。所以有时候,理论物理学家的思路被鼻屎堵住,不妨可以去挖挖古希腊各位先哲的鼻孔。
恩培多克勒又进一步指出,独立于上述四种元素的,还有两种力,分别是爱和恨。其中爱的力量使四种元素结合在一起,成为一个圆球,圆球内部,它们不分彼此。然而,恨的力量渗入到圆球之内,要把它们朝各个方向均匀着拆开。就这样爱和恨同时一起作用,终于将四种元素按不同比例混合,生成了这世间万物。他的学说听上去,又像细胞学说,又像宇宙学说,而对早期的医学家兼哲学家的恩培多克勒而言,能发现生命和天体的相似性,是相当了不起的,圈量子理论的创始人之一,物理学家斯莫林,就发表过宇宙就是一个巨大有机生命体的构想,这个构想的脑洞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没有一个物理学家敢接招说:老大,您脸大,您说得对。
不过,恩培多克勒没有过多解释爱和恨到底是什么,只提及过爱的长和宽是相等的。这个提法令人费解。行文至此,大家也看得出来,我一直试图表明,现代物理学里不少数学模型,都是古已有之的理论,但这个正方形的爱,我真的没法替这位恩大人圆,莫非恩大人这是在暗示元胞自动机里的网格结构?还是在说时空本质上是一块晶体,晶格点阵的边长相等?
这等糟心事,让我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个马三立说的相声,叫“扒马褂”:说有个家伙特别爱吹牛,一会儿骡子掉茶碗里烫死了,一会儿没脑袋的烤鸭飞进饭馆了,但因为他借了别人马褂,别人没法子,为了能继续穿他的马褂,不得不替他圆这些牛皮,每次还都圆回来了。所以他也就越发肆无忌惮。直到最后,他吹了一个天大的牛皮,别人再也没法圆了,马褂也脱下不要了。那牛皮说的是:他见过一只蛐蛐,跟火车那么大。
我觉得正方形的爱,差不多也有那蛐蛐那么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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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哲学课(6)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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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格
科幻作家,动画编剧,长跑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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