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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之味
循着舌尖的味道,总能找到记忆中的故乡影子,作者通过一些食材重新捋顺了四季。
荠菜
春天到来的第一件事,是煮荠菜水。荠菜是学名,方言里是叫“地菜”的。三月三,地菜煮鸡蛋,在我的故乡是必吃的食物。我母亲说荠菜可以“祛风”,把冬天积攒的寒风驱走,春天才好正式地来。
和那些蓬勃旺盛的野菜不同,荠菜有一种孤苦的气质。荠菜冒尖的时候春还很早,冬寒未尽,地上也没有绿起来。它们零落地长在背阴的路旁、潮湿的墙根下,细细的绿茎,稀疏的三角形叶子,几点碎雪般的白花开在顶上。与肥硕油绿的植物相比,自有一分瘦弱纤细的美。
母亲在大学里做教务工作,我念书的小学在校园另一侧。每天放学以后,我总是独自一人,穿着雨鞋,拿一柄伞,懒散地穿过校园到她办公室去写作业,一路走一路无所事事地甩着伞抽打路边花草。唯有荠菜例外。我从不欺负它们,尽管向隅而生,它们也从不做出可怜的样子。我长久地站在被雨水润湿的墙根下盯着它们出神,以至于离开故乡十多年后回忆起南方的春天,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便是它们细嫩、坚忍的模样。
尽管荠菜在当季的市场上随处可见,价格低廉,但愿意为它掏钱的人并不多。因为实在太易得了,所以即使只需五毛钱,人们也觉得吃了亏。荠菜煮鸡蛋据说是楚地风俗,可以祛风湿、治头痛、腿脚痛,做法很简单。先煮几只白鸡蛋,趁热剥壳,放在瓷碗里。在小孩子眼中,剥好的白鸡蛋又圆又大,被灯泡一照,莹白如玉、熠熠生辉,每一只都得双手捧住才行;瓷碗放在高高的饭桌上,必须踮一踮脚才能一览全貌,又显得望尘莫及。接着就煮荠菜水,一小把浅绿的荠菜,一两勺红糖,有时候加两颗红枣,和白鸡蛋一起放在牛奶锅里煮。有的人家喜欢放姜丝,我们家是不放的。煮不多一会儿,汤水就变成了清淡的棕色,像一碗加水过多的板蓝根,连着白胖的鸡蛋也染上了浅浅的棕。
说起来荠菜水味道并不怎样。荠菜本身有一种清苦的余韵,因为加了红糖,又有一种温暖的微甜。喝起来既像喝中药,又像喝饮料,叫人捉摸不透,反而能哄得小孩子一口接一口地喝下去。水煮蛋本也是小孩子讨厌的食物,然而荠菜水里的鸡蛋又有不一样的玩法:鸡蛋卧在水中浮起一个白肚皮,像一个游泳池里平躺的胖子。用白瓷勺子摁着一上一下,像玩一个水中不倒翁。我虽然讨厌吃水煮蛋,但一来好奇寡淡的蛋白会不会变成汤水那种又苦又甜的奇怪味道,二来好奇藏在里面的蛋黄会不会也染成了棕色,于是不知不觉之间,这些平时不爱吃的东西就都下了肚。
这些乐趣原本早已遗忘。直到三十岁过,看小女玩闹,把莲藕片片穿在手指头上当戒指,才忽然忆起将水煮蛋当作白胖子的玩法来。人长大之后会失去许多获得快乐的本事,总不信,竟也是真的。
荠菜在各地有许多种吃法,这是离家之后才知道的。北方人用它剁碎了包肉馅饺子,上海人用它做“菜肉馄饨”,还有裹在春卷里油炸的方法,并不只有煮水一种。荠菜的模样也并不全如我脑海中那般孱弱,离了城市,在田间地头,它们原是生机勃勃的,不开花的时候也有翠绿宽阔的叶子。如此说来,这一点回忆,也不十分真了。
粽子
荠菜煮蛋和其它时令小食一样,一年中也就吃上一两回。吃过这个,意味着春天来了,小孩子可以开始捞蝌蚪、养蚕、用茉莉花编手环。直到春日将尽,下一个与吃有关的节日才会到来。
大概因为三闾大夫在湖南投的江,所以湖南人包起粽子来理直气壮。暮春时一场倾盆大雨过后,街巷和菜场里便会突然冒出许多卖粽叶的乡下人。他们戴着斗笠坐在路边,面前摆两只箩筐,一把把束好的粽叶一半装在箩筐里,一半像孔雀开屏那样拢成扇形,铺在圆圆的竹篾簸箕上。粽叶被新雨淋过,油亮挺括,神采奕奕。叶子是论张卖的,价格便宜,买得多了还可以再讨一张。端午前那些清丽多雨的日子里,每天都能看到过往路人举着新买的粽叶回家,长长的、硬朗的一叠,好像一片翠绿的剑。
包粽子前的第一件事是泡糯米。新糯米要提前用清水泡一夜,不然蒸的时候一不容易熟,二不容易入味。第二天糯米泡软,准备好粽叶、红枣、粗白棉线、竹筷、勺子,全家动员,母亲主打,姐姐帮忙,我捣乱,父亲坐享其成。粽子有许多种包法,三角型、枕头型都有,我家只会包三角型;也有许多种不同风味的馅料,豆沙、红枣、莲子、咸蛋黄,我家只放红枣。大概因为其它材料准备起来太麻烦,操作起来又考验技术。我母亲是万事谨慎力求稳妥的性格,所以每次都只做红枣棕,要么就什么也不放,吃的时候蘸白糖。
包粽子虽不复杂,也有新手熟手之分。熟手包出来的粽子饱满不溢,新手包出来的要么尖角上漏米,要么里面散开,不够紧凑。我们家里包粽子,娭毑手艺最好,其次是我。“娭毑”是湖南人对年长女性的称呼,类似“奶奶”。我家娭毑并不是我的祖母,而是请了很多年的保姆,住得久了,便和一家人一样。她会做各色民间小吃,会念“三打白骨精”的图画书,会猜文言字谜,还会讲狐狸和鲶鱼变成人的奇事。
我学娭毑的样子包粽子。她拿起两片修长的粽叶,左右一搭,随手一卷,卷成一个漂亮结实的圆锥;我拿起两片粽叶,学样一卷,卷成一个两头敞开的圆筒。娭毑接过我的圆筒,改成圆锥,塞回我手里。我学姐姐的样子加米。她舀两勺糯米灌进粽叶包,再加两只红枣,用竹筷戳紧;我舀两勺糯米,一半洒在外面,再加五六七八只红枣,堆得小山高。姐姐接过我的小山,把多余的红枣塞进我嘴里,把剩下的糯米戳紧,还给我。我学母亲的样子用棉线捆粽子。她把多余的粽叶一拧一折,扣住敞开的部分,一只手捏着叶子,另一只手用棉线左一绕右一绕,在半空中再翻一个滚,一只粽子便牢牢捆住了。我也把粽叶一拧一折,扣住敞开的部分,然后发现出了大问题:粽子太大,需得两只手捉住,没有第三只手来拿绳子。母亲看一眼我手里随时要逃跑的粽子,扯过绳子三两下捆住。于是,一只十分合格的粽子就在我手里诞生了,得意洋洋地拎着它去父亲那里表功:看,我做的粽子!父亲就很高兴地说:“真是蛮好,快和娭毑的一样好了。”
所以我们家做粽子,娭毑手艺最好,其次是我。
我并不觉得家里做的粽子好吃。我不爱吃红枣,只愿意吃粽子那个三角尖尖,一口咬下去很有趣。娭毑宠我,蒸好的粽子一个个打开,把尖尖沾了白糖给我吃。结果桌上一排粽子每一只都缺了尖角,留在那里叫大人们打扫战场。
大学宿舍老四是江苏人。端午节食堂的粽子也是红枣的,她回来抱怨说:“一个肉粽都没有!粽子里面没有肉,还吃个什么鬼。”那时我才晓得粽子还有肉馅的,而且据她说月饼也是鲜肉馅的好吃(老四觉得无论什么都是肉馅的好),真是吓我一跳。岂不是和包子一样了?一定不好吃。后来有机会吃到五芳斋的肉粽,又吓了一跳。咸鲜适口,油多肉满,香气扑鼻,真是好吃得不得了!从此以后每年端午都专门买五芳斋的粽子来吃。每每要暗自对自己说糯米不宜吃多,才能收回试图打开第二只粽子的手。
可见,故乡的食物并不一定味道最好,然而桌子上一排没有尖尖的粽子的场景,和我“天下第二”的包粽子手艺,是无缘再见了。
南瓜
端午之后是苦夏。湖南夏天酷热,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吃食,无非是煮来清火的绿豆汤和路边小贩推车上卖的刮凉粉。绿豆汤颜色暗沉,又不甜(据说因为糖可上火,所以不能放糖),小孩子大多不爱;刮凉粉味道浓郁,香辣爽口,但大人认为路边摊卫生堪忧,不准买来吃。于是,夏天只好在一个接一个漫长的午觉中稀里糊涂地溜走,等屋角出现几截金黄的大南瓜,秋天便到了。
黄澄澄的大南瓜样子很讨喜,闻起来有淡淡的清香。后来市场上常见的圆圆的黄金瓜,饭店用来做“金瓜排骨盅”、小孩子用来做万圣节南瓜灯的那种,我小时候没有见过。家乡菜市场的南瓜是最朴素的品种:长长的一大只,在半米到一米之间,外皮黄灰颜色。买的时候伸手比划一下,“就要这么多”,摊主就拿一把长方形的小砍刀,噗地一刀下去,正好砍下那么长一截。我很喜欢看砍南瓜,但是人小个子矮,只有菜摊那么高,所以每到买南瓜的时候就急忙忙地让大人把我抱起来:“要看砍刀,要看砍刀!”系灰黑色围裙的摊主老婆哈哈地发笑,一面在篮子里多装一只番茄,“给细伢子吃。”
买回家的南瓜放在屋角,屋里一整天都飘着一股清新的气味,我对南瓜的喜欢仅限于此。实际上,我最讨厌吃的就是南瓜(仅比冬瓜略好一点,冬瓜不仅不好吃,还没有南瓜漂亮的颜色)。父亲从来不下厨,只在煮南瓜的时候自告奋勇。削皮去瓤,切成大块,加水一煮,出来一大锅,只有最深的那只白底蓝花大海碗装得下。因为那碗只在装南瓜的时候拿出来,于是我连带着一并讨厌了那只碗。父亲煮了南瓜,兴致很高地说:“南瓜是个好东西,又好做,又好吃。”我吃一口,软趴趴,又甜又咸,简直难以下咽。父亲见状又说:“看来你不喜欢吃放盐的,我下次改成放糖。”于是第二次改成白糖煮南瓜,我的天,那个味道真是连回忆一下都不敢。现在想想,父亲大概并没有多么爱吃南瓜,不过因为南瓜是难得的简单到可以让他一展“厨艺”、亲自做给我吃的东西。
虽然南瓜不好吃,但全家合力吃掉南瓜以后的事情十分好玩:炒南瓜籽。炒南瓜籽要买稍老一些的南瓜,选中间那一段,不然瓜籽太嫩没法下锅。拣一个晴天掏出瓜瓤,把附在上面的瓜籽择下来放在小竹篾簸箕里,在水龙头底下洗涮。瓜籽和瓜瓤混在一块,滑溜溜,黏糊糊,一面冲水一面用手扒拉,瓜籽和竹篾摩擦的声音听起来既粗糙又细腻。洗得差不多了,小竹簸箕换成大号圆簸箕,瓜籽平铺摊开,放到阳台上太阳底下晒。一连要晒好几天,每天早晚都要拨弄翻动一回,保证彻底晒干。翻晒的工作是我十分乐意帮忙的:两只爪子名正言顺一阵乱耙,还可以不挨批评。瓜籽晒好以后就可以下锅炒,和炒菜不同,炒瓜籽不放油。铁锅烧热,倒进去干焙。炒瓜籽时混合了南瓜清香和锅巴焦香的气息动人心魄,闻起来远比吃起来诱人得多。
挺大一只南瓜,辛苦好几天,炒出来的瓜籽只有小小一碗。况且在外面买并不贵,自家做有些得不偿失。和西瓜籽、葵花籽不同,南瓜籽吃起来很麻烦,用牙齿磕的时候要十分轻柔小心,不然就会整个碎掉,磕出了裂口,还得用手仔细剥开。不过南瓜籽有米色的外壳、青灰色的仁,清雅柔和,论好看,又是其它瓜子所不能比的。加上还可以铺在炒米糕和坚果酥上做辅料,就更讨人喜欢。
吃完南瓜籽,秋风就凉了。秋风一凉,阳台上小竹笼里的蝈蝈叫声就一天不如一天。和春天池塘里捞来的蝌蚪一样,我始终不知道这些童年里出现过的小动物们最后都去了哪里,好像季节一过它们就自行消失了一样。等蝈蝈也在某个清晨忽然失踪,做辣椒萝卜的时候就来了。
萝卜
冬天是最好吃的季节,天气越冷,好吃的越多。农闲时制作储备食物,这一点上,人和松鼠没有多大差别。湖南人爱做腊鱼、腊肉,一排排油汪汪地吊在屋檐下;糍粑、年糕,一块块沉甸甸泡在水盆里;腌菜、酸菜,一坛坛圆滚滚地蹲在墙角边。家里大人是医生,知道腌制食物不利健康,因此我家是不做坛子菜的,辣椒萝卜除外。萝卜不属于绿色蔬菜,故而腌制无妨,何况这是小孩热爱的重口味下饭菜,有了它,干掉一大碗米饭不在话下。
初冬大白萝卜上市的日子,母亲便挎上最大的一只竹篮,去菜市场挑选最重、最水的新萝卜。肥硕的萝卜满满地塞在篮子里,左手换右手,要很费力才能提回来。如果我得到允许跟着去,回家的时候也可以分到一只小些的萝卜抱在怀里,一路上欢喜又小心,好像抱着巨大的人参。后来在课本里学到“满载而归”这个成语,眼前立刻浮现出我们捧着萝卜回家的画面。
白萝卜买回家洗干净,切去头尾,水淋淋地放在灶台上。菜板菜刀准备就绪,捉过一只白胖的萝卜,竖着一刀剖到底——哗!萝卜噌地炸开,满溢的汁水脆生生地溅起,真是大快人心。接着就是菜刀翻飞,噌噌噌,哗哗哗,萝卜被竖着片成鞋垫模样的片。一只萝卜片完,把片片叠在一起,依纵向切成章鱼触手般的条状。需得注意顶头处不可切断了。切好的萝卜须片片好像京剧老生挂在唇上的胡子,不妨趁大人不注意偷一片长的,叼在嘴里去吓唬院子里的小孩,善哉善哉。
整筐萝卜切完,规模可观。一家人找出所有的晾衣架,把萝卜片一片片地挂上去,悬在阳台上风干。一只衣架可以挂十来条,远看像晒着满阳台的鱿鱼干。我不记得晾萝卜要晾多久,只记得要问很多次“晒好了吗?”,大人才终于说一句“差不多了,再过几天”。过几天便搬来三五只棕色坛子,打开新买的鲜红色剁辣椒酱,一层萝卜干、一层辣酱地塞进坛子里。萝卜晒干以后变成皱巴巴的浅黄色,规模也缩小了很多,想想当时那么大一筐,如今竟然能塞进这么小的几只坛子里,便总疑心是院子里的乌鸦和麻雀偷吃了我的萝卜,心中愤愤不平。
“麻雀吃得辣吗?”我问。
“麻雀怎么吃得辣,麻雀是吃谷米的。”娭毑说。
她一面说,一面将辣酱和萝卜压得严严实实,浇上香油,把碗倒扣在坛口,再在周围注上清水,隔绝空气。听了娭毑的回答,又亲眼见了层层保护措施,相信麻雀这一回偷不到萝卜了,一颗心才放下来。
又要等许多时日。一开始还记得每天问“可以吃了吗”,后来渐渐连问也忘了。直到鞭炮声渐渐密集起来,新年要来了,某一天的早上,白粥旁边突然出现一只小碗,里面鲜红油亮、香辣扑鼻的,正是朝思暮想的萝卜干。终于可以吃了!扑过去趴在桌面上,伸手揪出一条放在嘴里,好脆,好辣,满脸满手都是辣椒油。火速吃完一条,嘴唇和额头都红了,但是不能停下。一停下,那股辣就能翻江倒海地把人掀翻,只能继续吃下去,一条接一条,不给辣喘息之机。连吃数条之后,终于满脸烧红额头冒汗,再忍不得片刻了,张大嘴“啊——”地叫着在屋里转圈狂奔,揭开冷水壶的盖子咕咚咕咚灌一气。灌一回,跑一圈,如此折腾数次,才终于把辣压下来,那碗萝卜干是不敢再吃了,眼睁睁地瞪着看。
这么一想,湖南人吃辣还真是从小培养。我那时不过三五岁年纪,能吃这么辣的食物,比我现在本事还大些。娭毑走后,家里不再做辣椒萝卜干,外面买的成品总有一股酸味,而且软趴趴并不爽脆,买过几次以后也不再买。那几只坛子倒是在的,后来成了我学美术时画静物的道具,画了坛子的一幅画还得过奖。坛子总归好画,画不出来的是坛子里曾经飘出的混合了剁椒和香油的诱人气味。
我并没有多少回忆故乡的资格。既不生于江南(回忆故乡风物的文章里面,绝大部分都是江浙人写的,他们的故乡确比别处的要美些),也没有什么田野经验。我长在城市里,生活无非家和学校两点一线,所向往的乡土生活从没有真切地到来;成年离家之后,四处辗转,对故乡感情愈发淡漠,毫无怀念。及至中年,书架上忽然摞起各种回忆故土的书籍,夙夜难眠时,便是相伴一宿的良药。故乡是一张面目模糊的画,纵然有绿的荠菜、白的粽子、黄的南瓜、红的萝卜,然而终究没有轮廓。我们这一代人,故乡是找不到的,家是回不去的,所拥有的无非四季里细弱的回忆,一蓑烟雨任平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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