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宿醉。
张果把自己泡在浴缸里,冷水,三十度,无比清醒,小腹坠痛。
她擅长破坏自己,这或许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每一次,她都习惯于破坏自己,这是为人所不知的事情。在破坏自己这件事情上,她一向很尽力,就如同深夜在公司加班改方案一般,因为每个展览就像是对自己所有经历的祭奠,所以她尽力而为。
但总遭遇不幸。方案被再次否定的时候,张果扔掉手中的遥控器跟客户骂骂咧咧起来。她原本以为收藏家总是懂些艺术的,也应当知道如何通过那些精美绝伦的收藏品蛊惑人心。她总以为世界上会有很多个像李放一样的人,她总是固执而倔强。
客户为大,张果再一次踏上那片空地。这里即将要变成那些藏品的暂住所,这也是她从业五年来策划的第一百次藏品展览。
到第一百次了,她还是丢失了李放。她灰心地这样想着,认为或许应该适当让自己软弱下来,她想起闺蜜总说女孩子要学会示弱,她想起她也会一如受伤的猫咪一般趴在李放怀里哭啊哭的,她想起很多片刻,却凑不出一幅完整的张贴画。
这让她感到挫败,但她从不是个服输的人。
张果坚持要在洁白的墙壁上凿出很多的小洞,继而把藏品挂在千疮百孔的墙上。她想着,艺术的本质是把自己勇敢地打破,再展现给别人看。客户却对这个想法极不赞成,他听不惯张果的艺术理念,也认为不过一个藏品展览,在背景墙上投入那么多精力属实没必要。
客户说:“这么多年不见,张老师还是这样抓不住重点。”
重点是什么呢?
张果曾和李放讨论过相同的问题。只不过他们的问题更深入内心罢了——他们感情的重点究竟是什么?
彼此花了很多时间在这件事情上纠结,却很难达成一丁点共识。于是张果感受到一种困难,横亘在她和李放之间。很难解释那种困难横在心中的沉重感,她变得不快乐。
不得不承认,李放是敏感的。他一早就察觉出张果的不悦,但却不想要有所行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是沉浸在世俗的懒人。李放总认为,能够费尽心思奔向张果,已然是自己做过最不易的事情了。毕竟,张果从来都是个带着刺生长的人——
她自知自己的傲慢却丝毫不想要收敛,说一不二的作风让她的自信沾染上些轻微的自负,她总是高抬起她的小脑袋,仿佛这个世界如果与她作对,绝没有什么好下场。
李放知道的,张果太倔了。
正如当下,张果正因那几个不知是否可以确凿存在的孔,跟客户再度争论起来。客户的啤酒肚被气得一起一伏,张果甚至害怕某一个瞬间,她的客户能被自己气得吐出那刚刚安放在这具肥硕身躯里不久的心脏支架。
张果曾开玩笑对李放说:“我觉得每一个法国男人都能被我气得把心脏支架吐出来。”她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喝掉杯子里最后一口焦糖玛奇朵。
是这样的,张果偏爱甜食,甜食能让她变得稍微柔软一些。这一点李放知道,也只有李放知道。遗憾的是,张果的客户们,都不知道这个小诀窍。
大约是自己很难显露出什么弱点吧。张果曾经很艰难地反思过,即便她曾经是个极容易反思自己的人,而今却愈发麻木起来。她宛如一只瘫倒在床上的肥猫,没什么理由能够让她做出退让。
张果实际上极度渴望被宠爱。
如果不是她曾经被短暂地宠爱过,她不会对这种感受饱含热望。
她不由分说地在心里责怪起李放来。
在遇见李放之前,她从没有被如此宠爱过。父亲的寡言和母亲的强势,让她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下一步自己到底真正想要往哪里走。她一路被推着走到现在,做过最叛逆的事情不过坚持出国留学。她因此遇到李放。
在某个地下乐队的演出现场,她一眼看到李放,因为他弹烟灰的样子优雅过于常人。
张果很容易会被这些细节吸引,而后是投入。她承认得坦然,是自己先对李放动心的。她常常做出在一瞬间就极度信任一个人的事情。她在李放弹掉烟灰的瞬间,就开始信任他了。
这听起来很动人,不是吗?
李放轻易而突然地,获得了探究张果秘密的权利。他是她选的人,所以她不相信这一切会有什么不对。她知道的是,从来,都是她来决定万事万物的行进。
如果万事能够由人决定,那么李放得来的一切,是属于他的幸运。
所以张果趾高气昂地存在于李放的身边。她这样说:“你不能不爱我,而我有权利选择离开你。”李放觉得这不公平,仿佛工具人一般的存在,这让他感受到一种压抑。他曾试图冲破这种压抑,却一不小心撞上张果的脆弱。
张果因外婆的离世而仓促回国,她把眼泪鼻涕甩在李放的风衣上,扬起脑袋拖着行李箱朝登机口走去。她的告别向来仓促,却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
李放在那时开始思考他和张果之间的关系。
他爱她吗?
她爱他吗?
张果只是有点累了,她双眼盯住客户的啤酒肚,下意识地说:“孙总,几年不见,你又胖了许多啊。”
她在他们静默的时间里提心吊胆,怕极了下一秒客户会因为她突然的一句话把支架吐出来,亦或是,当场身亡。
下一秒,客户腼腆而礼貌地干笑了几声,朝下一个展厅的方向转身走去。张果在心里默默表扬着这个年过半百的收藏商人,感叹虽然他不懂艺术但还可以保持涵养,这实属不易。
她似乎很难对世间人事抱有特别大的期待,或者说,她生性里总还是个极度悲观的人。就像尽管她表面上对李放说着自己可以轻易忘记他,可以轻易抛弃他,但实际上却在每个梦里祈求不要失去他。
但这些,李放都不知道。
她从来都晓得自己是在情感表达上有障碍的那个,也深知很多事情就算她努力也怎样都改变不了。她可以允许自己把全身心完全投入到李放身上,却还是在每一个亲密过后的深夜里,把自己泡在冷水里唤醒最后一点点理智。
张果说:“你不能沉沦于任何。”
外婆去世的一周后,母亲对她异常亲密。张果与母亲相反,母亲是个极会表达亲密情感和依赖的人。这让张果一度以为她可以在失去外婆后再度找到类似的依靠温存,即使母亲在过往的日子里总是喜欢安排她每一秒钟的生活。
但张果实际上是特别柔软的,或者说,她的可塑性极强。
她曾那么渴望去依赖。
只不过母亲与张果太过相反,张果隐藏得很好,母亲却败露得太快。她付出亲密的缘故,不过是想要张果把外婆留给她的遗产分给自己一半。
理由是:“我是你妈”。
张果意识到,在某一瞬间,她就这样被绑架了。
所以她要去绑架别人。她总是这样,一定要找到相同的出口,才能够平复。张果知道这样做是在对不起李放,但却不自控地更加要求李放对他好一些。
她的高情感需求,她知道的,会让李放在某一天就这样消失。可她改不了,她一向这样“以眼还眼”,只不过是错位的“以眼还眼”。
李放终于质疑了张果的爱。他在她身上感受不到什么柔情的时刻,大多时间只有愈加强烈的索取。他以为可以拥抱一只刺猬,实际上却总是被扎伤。流血在所难免,但满是伤痕的人,早已经丢失了完整的样子。
“我们还是分手吧。”
“好啊,那就再也不要见面了。”
“其实你没有必要这样的。”
“你拉黑我还是我拉黑你?”
“我来吧。”
但李放终究还是没能自己来,张果抢先一步拉黑了他。
她总是这样的,一定要在每一段关系中,每一场博弈里面做那个胜者。这么多年过去,她从来不会低下高昂的脑袋。
见客户没有再多说什么,张果恰如其分地递上了合同。“不如我们就这样愉快地决定吧”,她说。客户看着眼前的女人——完美的妆容、完美的身材、完美的声音、完美的笑颜,看起来完美的一切,以及那双他想不出该怎么拒绝的眼睛。
张果向来都是强势的,却生了一副好面孔,让人觉得她总是那个恰如其分的人。这也是李放能和她纠缠这么久的原因。
说到底,她还是最爱自己,也最懂自己。懂得她需要什么,渴望什么,期盼什么,也懂得她可以失去什么,可以丢掉什么,可以忽略什么。
一个女人的底线就是这样,千变万化,深不可测,完全合理。
但总有意外。
客户拒绝了她。
就好像是胜算的预言忽然被打破,空气里的味道不是忧伤,不过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失落。张果太久太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强烈的失落。
她背得出那个熟悉不过的号码,拨过去却被客服通知已关机。是的,她必须接受,李放也被她弄丢了。
不过是一次失败的策展吧。第一百次策展,总是这样无法实现。张果这样想着。她曾与李放约定过,只要她顺利完成第一百次策展,他们就可以结婚了。
果然,就好像预言被什么不可名状的物体击碎一般,这第一百次策展来得如此艰难,以至于张果和李放都已经等不到可以结婚的那一天,就这样走散了。
他会想她吗?
张果把自己泡在三十度水温的浴缸里,极度清醒。于是她对这个问题做出了否定的回答。
想来李放应该大有一种解脱的快感,因为她晓得自己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不那么好的女朋友——
固执的、霸道的、残缺的、极端的、歇斯底里的、撕心裂肺的、痛彻心扉的......
你看啊,这就没什么好的词汇可以形容她啊。
她的小腹坠痛了很久,水温升高,终于在不知道多久之后被张果的体温温暖了。张果冷到了骨头里。
她抱着厚重的浴巾哭起来。张果已经很久没有哭了。
她想起他们最后的对话:
“那就分手吧,我不会祝你幸福的。”
“嗯,你一向如此。”
“我可以不爱你,李放。”
“我知道,你总是这样说。”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不爱你,但前提是,我可以。”
张果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浑身仍旧长满了刺,但她还是不可以不爱他。
想一想,这真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