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已经想不起来很多事情了。这大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人的年纪大了,总会忘事的。姑且说年纪不大的话,比如我,也总是想不起一些事情来了。
可偏偏外婆是个倔强的性子,从年轻时起,就不服输。如今,依然如此。她翻箱倒柜地找记忆,一大家子人只好陪着她一同寻寻觅觅。但她却上了小脾气,把一家人统统赶了出去,勒令这三天谁也不准去她家里看她。
外婆就这样,把自己孤身一人锁在了那幢带着花园的老房子里。
秋风来了,落叶在飞。我挽着妈妈,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那幢房子。妈妈说:“别担心,你外婆只是习惯了一个人了。”
我不相信。
孙朝阳离开家里的时候,外婆还没有找到她的记忆,于是不见我们一家。所以后来,外婆再也没有看到我们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她面前。孙朝阳是我爸,在外婆把自己锁起来的第二天,他向我妈陈燕萍提出了离婚。
我妈没觉得有何意料之外。早在三年前的一个晚上,她从酒醉的孙朝阳口中听到别人的名字,就已经预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分道扬镳了。所以为什么不主动提离婚呢?我也这样问过陈燕萍,她只是对我说:“那时候你还小。”
我仍然不相信。
外婆院子里的锁被撂下了。她终于肯再看看我们这缺了一个孙朝阳的一大家子。外婆或许是想起来了什么,她苍老而满是斑点和皱纹的手掌,敷在陈燕萍的背上,来回捻,陈年积下的口子在她丝质的旗袍上摩擦。陈燕萍不高兴,扭过头去盯着老太太:“妈,你手粗,这是真丝的。”
外婆若有其事地点点头,手掌轻垂在大腿两侧,转过身子进了屋里。
我妈和我跟在后面,一声也不吭。外婆不叫走,于是不走,并排着在客厅角落的长沙发上坐定。
茶几上堆叠着一些纸袋子,袋子泛黄了,手一触上去,才知纸袋子都发脆了。袋子里是些还没有洗印的胶片,泛黄,古早,距今很多年的时间了。
“想起来了?”我问坐在旁边塑料凳子上的小老太太。她不笑也不怒,平静而无辜的样子,摇摇头说:“想起什么?”
小老太太否认了一些能够确凿感知到的事情,以表示她其实也没拾回来什么记忆。
我还是不相信。
傍晚,孙朝阳的电话来了。我妈盯着手机看了好一阵儿,才接起来。他们如同往常,没有相互问好,上来直接说事儿。孙朝阳要拿走相册里的照片,以及,那把从追我妈时就开始弹奏的吉他。相册是孙朝阳退团的时候单位送的,照片是当初旅行时他们借亲戚的相机拍的,吉他是红棉牌的,声音清脆。
“你都拿走,所有这些,都拿走。”
陈燕萍就是这样,咬牙切齿地说了这句话以后就把手机甩到沙发的角落。红木雕花沙发和手机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小老太太在此时点亮了家里的顶灯。
入夜是迟早的事情。小老太太说:“赶着早,回家吧。”
陈燕萍不应声,我往她的眼眶处看了看,没看到她常常投过来的目光。
坚持不走,于是就这样干坐着。沙发很硬,我向来不是很喜欢这种木质雕花的沙发,要人明明想要放松,却不得不行得正坐得端才像个样子。
最擅长磨叽的人是我妈,她连外套都穿好了,却在换下拖鞋之前突发奇想要帮小老太太打扫卫生。不由分说地拿起扫帚以后,我妈的手臂来回晃动,地上的尘土慢慢累积,如同日子里的牢骚一样,越累越高。
小老太太难得叹气,收了茶几上的那几个纸袋子,跑到旁的屋去呆着了。
人人好奇外婆是否捡回了记忆,我却好奇那发脆的纸袋子里装了什么胶片。我凑上前去,又恰如其分地跟在外婆身后,就如同小的时候,我是那么好奇她屋里书桌下的抽屉里到底藏了什么宝贝秘密。我从来都是没有动过那把锁抽屉的钥匙的。
她见我跟上来,倒也不应一句,自顾地向屋里走着。小老太太没有打开那神秘的抽屉,她把那些胶片,连同发脆的纸袋子,都装到一个塑料制的密封袋里去了。她发粗且骨节微微变形的手指,在密封口处一点点按压,一寸一寸,紧紧实实。
那些胶片穿上了衣服,被压在了她的枕头下面。我还是这样跟着,眼睛盯紧了那铺着粉红色绣着鸳鸯的枕巾的荞麦皮枕头。外婆怎么都不回应,仿佛我不是存在的。
面临争执,我们都会变成讨巧的小孩。所以,我从小就会做些讨人喜欢的事情。为了胶片,我要讨好小老太太。妈随她,都是很好哄的。带着天真和傻气的女人,说是这一生过得会相对轻松些,因为容易快乐。
小老太太如此天真傻气,妈亦然,但目前而言,两人之中,无一人享尽快活。生活的哲理,有时候也不一定是准确无误。
但外婆还是很轻易地被我哄好。哄人的本领,我随孙朝阳,凭着一张嘴,说得别人心里跟抹蜜似的,却也不觉知过于甜腻。
外婆最后松了手,也松了口。要我去儿时小学对面的街上,找一家洗印老胶片的地方,把照片洗出来,继而带回来交给她。我要她同我一起看,她只说:“只要你不在半路偷看就好。”
走得干净。这是孙朝阳给这个家留下来最后的印象。陈燕萍最终还是回家了。指针指向夜晚十一点的时候,我如愿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春夏之交却已经显得燥热,开了窗,小夜灯在风中化身摇曳的烛光。
恍恍惚惚的,我听见我妈的哭声。原来,墙体再厚,也无法隔绝悲伤的侵袭。悲伤无情,分离更残忍,遗憾的是,人类终究逃不过这一切。所以我们该变得冷漠些吧。至少冷漠会在某一瞬间,成为自我保护的凭据,证明我们曾经为了照常生活,而作过这样大的努力。
自知不会安慰人,我只能沉默,尽量不去打扰隔壁房间的我的妈妈。不然的话,她定会由于我的出现,而实现那句“为母则刚”的惯常说法,而忘记自己原本是个容易受伤的女人。大概此时此刻的陈燕萍,需要一杯烈酒,一阵劲风,和一个独自徘徊的长夜。
她总要冷静。在经历被选择、被抛弃、被遗忘之后,她再一次茕茕孑立。
外婆的照片洗好了。劲风里我着一件黑色长风衣,腰带把二尺五寸半的腰紧紧勒住,高跟鞋很慷慨,毫不犹豫地给了我二次生长的权利。
胶片一张没少,不过那发脆的纸袋子上的口子,更长了一些。如数带回给小老太太,她却不急着看了,要我把照片先丢到一边,当务之急是帮她从冰箱里找到昨天没吃完的那盘酸辣白菜。
“我明明记得我吃剩下了半盘,为什么找不到了?”
“你大概是记错了,或许你昨天已经吃完了。”
“我哪能一个人吃那么多菜?”
“你胃口很好的你忘了吗?”
“我忘了。”
“……”
“哎呀,总之我就是没吃完。”
我的整个身体快要探进那银灰色的双开门冰箱里了,脸上生冷,手掌冰凉,没有那盘酸辣白菜。
“你再做一盘不就好了?”
“不一样,那是你妈给我炒的,她炒得好吃。”
陈燕萍终于出现了。左右提着新买的一整个大白菜,右手拎着并不比一颗白菜轻多少的皮包。这些年她很少嫌弃谁了,这次颇为意外地嫌弃小老太太记性越来越差。小老太太不甘示弱,以阿兹海默症为由,不许陈燕萍跟她计较半分。
无奈,小老太太总是有一些奇怪的理由,我们都让着她。
于是,陈燕萍炒菜,小老太太在蒸米饭和蒸馒头之间徘徊。她布满褶皱的手,拿了一个盘子出来,继而在里面放了两个馒头。盖上盖子,点火,调整,一气呵成。走出厨房门的时候,小老太太终于把一些记忆捡了回来。
她抓抓头发上的黑色发箍,说:“哦,是朝阳才爱吃米饭。”
外婆怡然自得,我与母亲极不安稳,尤其是母亲,饭桌上几乎不言,也少见笑容。
孙朝阳的离开无论多彻底,始终是陈燕萍心里不可触碰的坎儿。尽管她自知她的年轻貌美已被岁月无情注销,却还是因为争不过那个比她小一旬的女人而感到羞耻和痛苦。
以及,她从没想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即使她接受一个出轨的丈夫,也无法接受她可以被另一个人轻松地取代。
小老太太是个比陈燕萍简单的人,何以见得?因为吃到了酸辣白菜,所以她心情好了起来,这次是小老太太主动要与我分享那叠神秘胶片洗印出来的照片的。
那是个毛发厚重但却白净的外国男人。还有一些,我们从未见过的,小老太太梳着一对粗麻花辫子的照片。外婆不作声,把照片看了一遍,从中挑出来那张唯一的外国男人的照片,压在了枕下。
她终于有了笑意,从前的很多年里,她都是严肃的。后来,再问她发生了些什么,小老太太只坦然她已经忘了。她说她有了阿兹海默,想必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艰难。至今,她才显出对于失去记忆的担忧。
关于那个白净的外国男人的身份,我不得而知。只是记忆里的外婆是会说俄语的,偶尔高兴了,会一下子说好几句,但具体什么意思,她从不讲明。或者那是她的俄文老师吧,但至少,那是能让她快乐的人。
洗手间进出的工夫,陈燕萍已然被小老太太拽进屋里去了。后来听着仿佛陈燕萍又哭,窸窸窣窣像个偷油吃的小老鼠。我在门外,却也从没想过敲门踏进屋子里半步。那是属于她们的时光。小老太太的秘密,有一半可以分给母亲,而我已经得到了她藏在心里的那张照片。
或者这也是什么秘密呢,关于很多柔软的部分,以及她一定要拾回来的记忆。
孙朝阳离开的第一个星期,陈燕萍好了很多。外婆的锁又一次被撂上了。我和陈燕萍缓缓地走过那幢房子,陈燕萍说:“别打扰她,她正和自己爱的人,共度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