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客厅的灯泡又坏了。

方圆轻车熟路地开始卸灯管，动作流畅得仿佛一气呵成。她租小单间，与陌生人分享公共空间。只身在外，基本的生活技能不能遗忘，有时是简单的器具修理，或者在室友崇拜的眼神里，面无表情地踩死几只蟑螂。

响应就地过年的号召，方圆今年没有回家。

吃过晚饭，她接到来自家乡温暖的问候。全家人在屏幕那头，热热闹闹地吃年夜饭，偶尔还能听见烟火划破夜空的响动。大家都抢着和她说话，小弟故意将热气腾腾的饺子举到方圆面前，问她想不想念。

正当方圆打算回答时，画面却突如其来地停滞了。

wifi信号不好，换过几次路由器好像都没有起色，她认命地放下平板，与家人说明原因送上祝福后，就不再折腾。

禁燃禁放的公告很环保，却也遗憾地剥离了新年的声色。虽然过了立春，但气温依然余存着冬日寒凉。视频通话挂断以后，方圆不到九点就窝上了床，在漆黑的夜色里，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美梦因清脆的响铃戛然而止，胡乱地摸索把手机掐掉后，她也渐渐变得清醒。

方圆揉着眼睛，去看未接来电。屏幕上显示的是零点零分，除了电话，还有一条来自同个陌生号码的短信，她凝神看是哪位不速之客，看清名字的瞬间，吓得把手机摔落在地上。

“新春快乐。”

落款是唐颂。

二

唐颂这个名字，方圆还清晰地记得，她在日记里一共写了七百五十九次。

学生时代的字迹已经褪色，可年少时的歆羡与爱慕，依然轻而易举地就翻涌而来。暗恋这两个字，包含了多少隐忍而漫长的时刻。

唐颂是谁啊？是篮球段赛上勇夺三分的矫健身影，也是成绩榜单上无法撼动的第一名，方圆都不用刻意回忆，那张俊俏的脸庞就自然而然出现在脑海里。

她最幸运的事，就是获得了同班同学的位置，可惜并没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青春桥段，只给了她沉默观察天之骄子的机会。

方圆知道许多事，知道唐颂大约七点五十的的时候来到教室，知道他晚自习下课时会顺路买巧克力派，知道他习惯在餐厅的二楼吃山药炒蛋这道菜，也知道他更爱在图书馆的圆桌上自习。如果出版社需要一个深谙唐颂学生时代的受访者，方圆自信谁都无法比拟自己广博的记忆库。

但这些只言片语有什么用。不仅无法完成从量变到质变的华丽转身，反而让她在泥沼里越陷越深。

“运动会他又参加三千米跑步，给他加油了，不知道有没有听到。”

“街角又开了一家新的奶茶店，好想和他在一起来喝。”

“今天期中考放榜，他还是第一名。”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她卑微到尘埃里，却依然开不出一朵花来。

方圆能做的很少，与每个沉浸在暗恋中的女孩一般，发狠努力，试图去企及那颗耀眼的明星。朋友调侃过她，或许当方圆努力到足够站在他身边时，便会触碰到更广阔的世界，而他也不再是那个世界的天花板。

可是她的世界从来都只有他一个。

方圆按部就班的努力也收到回报，她平平稳稳地升学，最后如愿以偿地得到一线城市的稳定工作时。每天的工作不算太枯燥，也还有收获，闲暇时也做做手工，像一只稳定的陀螺，旋转在自己的轨道上。

唐颂的联系，是为了邀请她参加高中同学聚会，毕业后大家早已散落在全国各地，毕竟同在异乡，只能从彼此身上嗅到一些家乡的烟火气。

方圆片刻的失神后，警告自己不要多想，她的身份只是普通同学而已。可这次短暂的联系，让她又获得了重新进入唐颂世界的通行证。

唐颂一如既往地优秀，一路在名校直博然后进入高薪名企，依然是同龄人可望不可及的高度。

不知道他年少时的习惯有没有更改，一起吃饭时，方圆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个，却发觉他早已不夹她不着痕迹地转到他面前的山药炒蛋，觉得自己有点心酸。

她从前想了许多次，要将隐匿的情绪宣之于口。可与他重逢时，方圆对这场长达十年的暗恋突然难以启齿。

错过了时机的表白，就像是在饱腹时突然上的昂贵主食，不仅味同嚼蜡，只会给当事人带来消化不良的负担。

这样的想法哪怕在他们确定关系后都不曾更改，她与他在一起之后，这些心绪好像又不值得一提。

究竟是谁和谁先提起暧昧的话题，方圆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只记得那一瞬间的心情，她仿佛被巨大的烟花击中。闷着头痛苦，苦尽甘来的时刻，眼泪好像怎么都流不尽一般。

暗恋了十年的人，出现在自己身边，告诉她现在的自己因为多日相处，现在也正在为她着迷。这是方圆做梦都不敢幻想的事。

恋爱的时光很愉快。唐颂就和她从前幻想的一样好。虽然他不擅长说情话，却策划过许多的惊喜。甚至在她生日时准备了方圆最喜欢的草莓，一颗一颗串成花束，又细心地用保鲜膜包裹上，然后按时送到她公司的门口。

现在路过水果店时，草莓依然鲜艳饱满，润泽可口，她却再也没有下咽的心情。

三

因为他们还是败给了现实。

“圆圆，我很遗憾。”电话那里的唐颂有浓重的鼻音。环境使然，唐颂处事依然稳妥，哪怕是在提分手这种关键的时刻。 

“圆圆，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做你最好的朋友。”

朋友这种词汇像是安慰剂，人总是不知足，当经历过覆水难收的时刻后，就不会再满足于浅尝即止。但离开以后，或许唐颂希望他们的关系不要走到句点，也不希望就此陷入死局，毕竟好说歹说，他们也曾同学一场，总该保留些残存的情分。

他们的爱像是短暂划亮的火柴，燃烧过后成了一片孤寂，终于没有成为照亮她往后的光。而感情慢慢出现裂缝，曾经浓烈的关心慢慢地归于平淡。这好像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唐颂的错。唐颂的态度负责，还知道有始有终给她一个交代。

接到电话的时刻，方圆只是在猫咖里发了很久的呆，就像从前观察唐颂一样，与一只湛蓝眼睛的波斯猫对视了许久。

或许眼泪早就在确定关系的那一刻就已经流尽了，现在悲伤，也没有撕心裂肺的感受。

所以最后猫冲过来挠了她一爪，尖锐的痛感终于让方圆从神游中，拽回自己的思绪。

这件事说起来无奈又好笑，方圆去打狂犬疫苗，在诊所里独自坐着，看见吵嚷的情侣一起来挂号，因为男生同样被猫抓伤。

等待的时刻，两个人因为到底要不要养猫的事又起了争执。虽然嘴上不饶人，最后男生依然诚实地用一个拥抱妥协。她才想起自己和唐颂的感情中好像从来没起过这样的火花。

方圆后来终于意识到，来之不易的爱并不会因为过程的艰难，就增加结尾的幸福程度。历尽艰辛就能圆满的故事，只在童话中存在。生活从来都不是正相关函数。有时候跌跌撞撞，以为柳暗花明时，又会在结束时依然一头磕在更坚硬的南墙上。

他们面临着和普通情侣一样的困境，没有一劳永逸的生活，他们照样会因为各种普通的理由离散。

四

方圆再次见到唐颂的时候，是在某位同乡的订婚宴上。五年的时间足够漫长。彼时她已能轻松自如地打个招呼，偶尔视线触碰时发现对方的眼睛含着笑意。

人总是逐渐成熟长大，将自己无法接受的重大挫折，都内化成可以笑着咽下的小事。

她想，幸好站在台上的不是他，否则她应当还是难以自持。

隔着摇晃的酒杯，方圆又重新变成了那个观察者，安静地看着他的举手投足，好像做着原本就是她最擅长的事。

酒宴散场，方圆感觉门外的风很舒适，温柔地卷过耳廓，这里柔顺得不像以狂风而昭著的城市。

方圆想起学校辩论队的初选时，初生牛犊不怕虎，因为一个俗套的辩题，她争论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那个辩题是这样写的，到底是曾经拥有比较悲伤，还是爱而不得更加令人难过？

彼时的她站在爱而不得的立场，心底藏着一个不可能得到的人，所以觉得全世界都难以理解自己的痛苦，据理力争。

如果注定会失去，那就不要拥有了吗？倘若知道未来会是这样悲剧收场的结局，再轰轰烈烈地去追求，这样的追求是对的吗？

方圆的手机还留着他的联系方式，微信里也还停留着有对话框。照例有节日的问候。

好像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太坏。

回到家后，方圆从矮柜里拿出那张珍藏多年的贺卡，贺卡来自唐颂，一年的恋爱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相反地，倒是毕业时的贺卡成为她随身携带的礼物。

作为毕业礼物，显然每个人都有份，并不是她一人的专属。

贺卡原本有干净好闻的淡香，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散，连墨迹都已经慢慢变得模糊。

“祝方圆，岁岁常欢愉，万事皆胜意。”

她见证过他的一整个青春，还在成年世界时，意外和他拥有了浪漫的邂逅。那汹涌的一腔孤勇，最终得到了回应，虽然很遗憾没能凝结成永恒，却永远值得留存在心中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