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天前,我收到燕儿寄给我的一封信。信上,她用激烈的言辞控诉了我过去做出的种种不成熟的举措,包括背叛和不告而别。让我意外的是,结尾她写着,祝平安,此生的爱。
我知道了。不久之后,她将结束胃癌的折磨,怀揣众人的祝福与惋惜升入天国。而我,作为众人口中不懂事的混蛋,将继续行走于坎坷的人间,等待报应的降临。
我心里难过极了。我在想,我真的爱着她啊。
比如,我清晰地记得,她喜欢吃榨菜,喜欢漫天飘雪,喜欢王小波的情话,喜欢话剧《恋爱的犀牛》。
每当我说出这些代表爱的证据时,他们总会用一种轻蔑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这普通的皮囊背后是难掩的肮脏与虚伪。他们说,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啊,你怎么能用四句话就把她讲完了呢。
那一年,我的脑中突然出现一个问题。如何证明我爱上一个人,又如何界定我爱过她呢?
人们渴求甜美和温柔,但爱的背后总是掺杂着更为复杂的因果谬论。排他,管控,暴力,设防,屈服与征服,控制与改变,努力贴合与试图独立,向往自由又甘愿奴役。但现实往往是,你预判了不好的结果,也就连带着否定了爱过的事实。
当我努力回忆往昔,除了前面提到的关于燕儿的喜好,我竟想不到任何其他的什么。在我与她和平相处的七年时间里,她是一个还算好看的女孩,所以我记得她漂亮,但想不起是哪次打扮才让我意识到她的漂亮;她是一个没什么主见的女孩,所以我记得她很听我的话,却忘了她的意见被我完全忽略时的难过;她是一个被动的女孩,所以我记得第一次拥吻她的地方,却忘了她第一次主动吻我时的心跳。
“你从来没爱过我,你只爱你自己”。
这是燕儿在我面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可那时我不服气。我因为怀着对病人的同情与怜悯,只能在心里默念,我只是忠于自己,这应该是爱情的一种方式,不说更好,起码没有错,你并不该谴责我。
2.
我是很多年后才想明白的。燕儿并非从一开始便是个执拗且卑微的人,她因为爱我,所以对我极度包容。她比我更懂得珍惜爱,更懂得维系感情,可惜我只把她当作一个天真的女孩。在我听过一些评价后,总习惯怀疑我们感情的对错,总想着及时止损,却忘了那一面之词并非是我们真心的写照。
她把我当个孩子,我把她当个傻子。
跟燕儿在一起的第三年,我喜欢上另外一个女孩。那个时候大学刚毕业,找不到工作,整天泡在网吧打游戏上网,于是认识了她。我记得她的网名好像是叫小晴空万万岁,QQ头像是一个韩国女明星的照片。
她主动给我发过来一张自拍照,甜美可爱,看着像是高中生,高高挽起的袖子露处小臂上奇怪图案的纹身。她问,“哥哥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呢”,我说没有。她又问,“那在你空间里的那个女孩子是谁呢”,我说,是我爱的人。她过了许久回我,“哥哥你好坏”,后面跟了一个可爱的表情。
我那时候看了许多路边摊卖的盗版书,具体内容大都过目即忘,唯独记住了一句话:聪明的人要懂得一个道理,喜欢和爱是两码事。
那时候愚蠢的我竟将其作为普世价值,只因它让我有了一种步入新世界的错觉,仿佛短短一句话里所包含的爱是从未有过的包容与坦荡,它让我看到了清醒且理智的爱情,没有捆绑与羁绊,有的只是戏弄百花而不沾身的潇洒。
于是我每天晚上十点准时上线与小晴空万万岁聊天,内容逐渐暧昧,语言渐渐粗俗。某一天,她说她被车撞了,我马上买好火车票去看她。我们离得并不远,于是三个小时之后,我见到了她。
她穿着高中校服躺在病床上,脸庞清秀,眼神单纯,跟网上的状态截然不同。她又喊我哥哥,语调轻浮,可面对着她的脸,我久违地瞧见了内心的羞耻与罪恶。
我起身要走,她却突然哭了起来。我问她为何这样做,于是一个无比荒唐的理由就那样轻飘飘地从她嘴里讲出来。她说,“我看过一个人的博客,他写,男人一生总会爱上一个风情万种又内心充盈的女人。我的男朋友不爱我,所以我想成为那样的女人,然后让他再次爱我。”
“那个人骗你的。”
我已记不得那日离开时的具体心情,只记得猛然间意识到,我与小晴空万万岁都被一场看不见的风浪席卷,无处可躲。在我们幼稚的王国里,充斥着教条主义的空虚和自由主义的梦幻,当这场来自新世纪的信息风浪向我们袭来时,我们瞬间便失去抵抗力并顺势沉溺其中。在海水浸没我的腰腹时,我竟还在听着身披华丽衣裳的人们大声宣讲爱情至上和命运使然。
众多年轻的心便这样欢呼雀跃着迷失方向。
3.
那日回家后,我带着燕儿去了附近的公园散步。
我许久没有拉过她的手了。她的手冰凉,可她笑得那样甜美,这样的笑在我的脑海中已消失许久。
我们坐在长凳上喝咖啡,但我终究没能开口讲出那件事。坦白是对感情最大的忠诚,我清楚记得这句话曾在朋友圈被人疯狂转发,但我害怕,索性沉默。
那时,燕儿跟我说,希望我们老去后也能像眼前的老人这般,一起散步,吹风,看风景。我脱口而出,好。仿佛潜意识里已经认同与燕儿共度余生,可事后回想起来,更觉得是排练许久的戏码。那时候的我,以为看过几本爱情畅销书,便领略了真谛。爱上燕儿并成为她的男朋友,像是生来便注定好了的事情,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的人生足够安分且看起来合格。所以无论燕儿说出任何关乎未来的期望,我都会斩钉截铁地答应下来。
后来燕儿看了我的手机。她生气,吵闹,哭泣,可始终没有离开。她说,有人写过,爱情里容许一次犯错,因为没有人生下来就会谈恋爱。
但后来的日子过得很别扭。听得恋爱指南越多,越受控于丰富的表达环境和观点输出,越听不到真正来自内心的声音。这是个死循环,我们都没发现。
于是在相恋的第七年,在双方家长提出举办婚礼之时,我们偷偷分手了。燕儿离开我后,生活明显丰富起来,出现在她朋友圈里的男生也换了几个。喝酒,蹦迪,看乐队演出,夜不归宿,每一次都认真赤诚,感情丰富,内心充盈。离开了燕儿的我也邂逅了很多人,可爱的暴躁的愚蠢的,我却并不快乐,每次被野猫在心上挠了一下,心痒便以为是爱了。
我们都以为对方找到了自由,我们都以为自己找到了自由。
可当我和女孩越是这样疯狂互相讲着爱这个字,我越发觉得自己这般恶心。爱,不过是块遮羞布,它遮挡着我们的无知,以及窥探到的对方的愚蠢。我们好了伤疤便忘了疼,情窦初开便已失去。
4.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多,燕儿从大城市回来了,并在一个雨夜约我去看电影《后会无期》。电影放到结尾,我凑到燕儿的耳边说,“我们结婚吧”。燕儿并不惊讶,她小声问我要一个理由,我好像说了些父母希望我们稳定下来,我们也不该再折腾了之类的话。然后燕儿点点头说了“我愿意”,她很平静,我也很平静,仿佛一切顺理成章,回归完美,两人同步长大。
所以我理解,当后来我提出离婚,当燕儿同样问我要一个理由,当我缓慢而平静地说出电影里的那句台词,“我们听过很多道理,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时,燕儿为何突然有了一种人生恍如梦境的错觉。她在青春里遇见我,在青春里又埋藏了荒唐,于是她认为这荒唐与我有关。她在荒唐中成熟起来,并认为我也跟着长大,日后却突然发现我毫无长进,只是被人在推着走,她是不能接受的。
偏爱在恋情中滋生出花瓣,花瓣落了满地宣告生活的苦难。而立之年,我离开,她死去,曾经的誓言,一生只爱一个人的浪漫,只属于以前那个歌颂着时光很慢的年代。当我们这代人得到前所未有的信息自由和观念进步时,我们以为足够成熟,我们无比自信能够戳破上一辈人的谎言。
可是,当你爱了很多人,当你爱过很多人,当你遗忘了你爱的方式,当你遗忘了对方爱你的方式,你是否在某个深夜开始怀疑,我们信奉的真理是否才是最大的骗局。
我爱你,是浪漫的外衣。我爱过,是无悔的心愿。我爱过你,是高唱的挽歌。我爱过你,最终忘了你,是一个普遍且悲伤的事实。我一直认为,在我决定不再听信所谓的星座运势和恋爱箴言,从一段错误的关系里逃脱出来时,是我真正懂得爱情的时候。那刻,我坚信我的选择是为了自私的我和天真的燕儿找到真正的爱。
可燕儿用她的死提醒了我,她才是那个从始至终清醒地爱着的人。而经过身体放纵和思想挣扎的我,反而在寻爱这条路上陷入更大的混乱和迷茫。
燕儿最后说,我是她此生的爱。我却不敢说,她是我的爱。我代表的,或许就是这个浮躁时代里所谓爱着的人。他们习惯说爱过,他们说出爱很容易,忘了爱也很容易。过去闪闪发光,他不记得,他只计较那些细微的伤害。他容易被新鲜感和个性学说吸引,他不明白爱情里的体谅和相守,甚至看不懂对方的付出。
他认为哪里出现了错误,总想着中止,重来。他爱来爱去,也不知道爱去了哪里。
最后,他只能开始恨这个泛滥着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