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Hi博主，我的男友很爱我，但是他的占有欲特别强，我该怎么办呀？”

B城的地铁仿佛是加压的沙丁鱼罐头，永无止境地生产运输，将人的躯体和四肢折叠成各种形状。孙慧通勤途中的唯一乐趣，就是翻阅微博私信里的投稿。她本职是律师，业余时间经营着一个关于婚恋的微博账号，间或做一些法律知识的科普，小有名气。

此刻她的脸被挤在发亮的屏幕上。在低头看见匿名环节上的问题时，孙慧差点以为是自己投的稿。

因为孙慧也被相同的事困扰着。

她艰难地撑开手指回复，女孩似乎很开心地找到了倾诉口，长篇大论说起与男友相处的点点滴滴。言语间还带着活泼，列举的那些小事，虽然烦恼，却也透露着甜蜜的气息。

孙慧的困扰是男友刘郁。刘郁是她在朋友的聚会上认识的，他在画院工作，却平易近人，没有她以为的艺术家的自视甚高和神经兮兮。孙慧是惯常的有事业心的女强人，连着身边的朋友都操心她的终身大事，却没想到两个饭桌上并列发言最少的人，竟也歪打正着。

可随着时间推移，孙慧的想法却在慢慢改变。

刘郁的占有欲很强，孙慧大大咧咧惯了，有时候她无法准确预估工作要花费的时间，大概说了个数，后来超过了，便会收到刘郁的追问。再或是他要求看她的手机，不是粗略地浏览，而是认认真真地点开每一个软件，查看每一个消息。

身正不怕影子斜，孙慧觉得看看也无所谓，自我安慰这是一种甜蜜的负担，殊不知糖衣炮弹的威力。

可除此之外，刘郁就像个光滑的鸡蛋，找不出一丝裂缝，以她为轴旋转着，眼里心里都只有她一个。

譬如当孙慧因为加班而晚归时，刘郁甚至能在厨房做好三菜一汤的碗饭，暴雨天拎着保温饭盒送到事务所的楼下，即使撑伞身上也早已淋湿，怀里的饭盒却滴水未沾，干燥温暖。

从事离婚诉讼工作多年，孙慧早已不相信有完美无瑕的爱情，更觉得自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两相权衡，她还是选择和他好好相处，尽量减少对外聚餐，多陪伴在他身边，因为她不愿让他不开心。

没有人是有义务为你服务的，你既然享受了他无微不至的关心，就应当要包容他占有欲强的脾性。

孙慧写写删删，最后将这句话作为结尾，发到素未谋面的另一端。

2

“您好，我想和我的丈夫离婚，请问能帮助我吗？”

时隔一年以后，孙慧在微博上收到了来自相同账号的第二条消息。

对方爽快地与她约定了时间，她在办公室里见到女孩，女孩穿了长袖的碎花裙，虽然已经结婚，却还能感受到简单干净的学生气息。脸上却有格格不入的浓妆。

职业习惯让孙慧的观察力变得敏锐，善于捕捉到一些沉默的消息。在浓妆背后，似乎有隐隐约约的伤蜿蜒上眉骨。再加上女孩的目光躲闪，言辞破碎，她太知道这是意味着什么。

孙慧开门见山地询问离婚理由，女孩抽抽噎噎地叙述完，果真是她想的那一个。

其实她不用说，这样的事件孙慧见了许多，早已心知肚明。每次都是无休止的循环，他动手，女孩承受，决定一刀两断，他便清醒过来跪在女孩的面前，一巴掌比一巴掌更狠，换来了泪水中的原谅，继续循环往复。

不知是否因为有过相同的遭遇，又或是为了弥补当初自己的规劝种下恶果，孙慧说服她的愿望极度强烈，女孩也因此变得很坚定，约定好带好材料再次见面。

送走女孩，那边刘郁给她发消息，屏幕上映出的是令人窒息的倒计时，说她已有三十二分五十三秒没有回复微信了，结尾是鲜红的感叹号，触目惊心。

女孩的心软用错了地方，孙慧在思考，自己的包容或许也太过宽泛。

刘郁没有动手打她，却偶尔在愤怒时掰折过竹筷，似乎也是家暴的前兆。一年的相处让他的控制欲变本加厉。热恋时期的软件上可以准确地定位到对方的所在地，刘郁如今经常用这个功能定位她的踪迹，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回到家后，孙慧久违地做了一个梦，梦中刘郁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黑色蜘蛛，城市没有蓝天，被铺天盖地的蛛丝网住，像是按下了暂停键，死气沉沉，蜘蛛从肥厚的嘴唇中吐出白色的粘液，用令人作呕的触角，不断温柔地婆娑着她的脸。

“我爱你，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才想将你占为己有啊。”

孙慧从睡梦中惊醒，惨白的月光钻进来，照在她的脸上，暗示这个梦的烟消云散。

好像警钟突然被敲响，她自始明白，刘郁给她的爱太沉重了，让她喘不过气，她想逃生。

孙慧下定决心，这边女孩信誓旦旦地说下周来找她准备起诉工作，却不见踪影。

孙慧等了她一整天，最后发消息询问，微信却被拉黑。做律师这个行业，当事人临时变卦是常态，付出的时间和精力都无法收回，孙慧只好祝愿她平安无事。

3

孙慧开始处理自己的感情。分手却很不顺利，至少刘郁不是她所以为的那样能够好聚好散，善罢甘休的人。

她是在微信上说的，刘郁起初还很平静，反省检讨是自己不够好，却只口不提强烈的控制欲和占有欲。

相反，刘郁开始重新追求她，等待她，每天是不重样的鲜花和礼物，毕竟在一起的时间不短，他对她的喜好也了如指掌。过后他用的方式，让孙慧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关于蜘蛛的梦。现实中的他也像是织了细长的网，好像温柔的陷阱。

同事抱怨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孙慧却连苦笑都笑不出来。

更糟糕的是，在孙慧最后一次严厉地拒绝他以后，刘郁就变成了跟踪狂，孙慧上下班时常都能用余光瞥见身后的影子，似乎黑暗里总有一双窥伺她的眼睛。

孙慧恐惧的事终于发生，那个黑影蹿出来，不由分说地将她禁锢在怀里。

昏暗的路灯下，刘郁的声音里有苦涩，有悲伤，夹杂着些微的愤怒，质问她为什么要离开自己。

在从前沟通一百次无果的情况下，孙慧不想再提分手的原因。

孙慧拼命地挣脱他，飞快地向远处走，高跟鞋的敲击声碎落在地上，和背后那句尖利的“我不会善罢甘休”一起，在她的耳膜里激荡。

她依然有劫后余生的恐惧，开始连觉也睡不安稳，不得不开始搬家，甚至考虑换一份工作，离开这座城市。

偶尔孙慧也自嘲地想，自己帮助无数个当事人解决过感情上的难题，分手却如此难堪。可无论如何，爱情不是手铐，也是枷锁，他们不应该互相捆绑在一起，互相献祭。

她并不是厌氧菌，她在生活中需要足够的空气。

与此同时，窗外的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白色的水流，倒映在孙慧的眼里掀起波澜，她倚靠在栏杆上，安静地听车里机械化的女声播报站点。

就在此刻，手机新闻弹窗出一个重要消息，说本市发生一起恶性杀人事件，凶手在逃，新闻中是打过马赛克的证件照。

孙慧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一阵冷风从没关好的窗口吹进来，让她瞬间浑身冰凉，却也恢复清醒，孙慧翻了城市论坛，论坛里沸沸扬扬地传播着各种版本。凶手将受害者的尸体，是藏品一样保存起来。

是那个女孩。

原来爱情也可以把人折叠成各种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