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在地铁站通道里奔跑的姑娘是你吗?
白色板鞋,水洗蓝牛仔裤,灰色T恤,皮包斜跨,伴随着起伏节奏拍打着腰部。你染了亚麻黄色的头发,在奔跑中左右摇摆,日光灯在头发上投下白色光芒,如同一部老旧电影在灰白的荧光幕上闪烁。那是早高峰的地铁通道,你左右腾挪,避开周遭面目模糊的人群。
你的名字叫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这是父亲给你取的名字,那时候他在遥远北方,满目风雪,心中却装满南国春色。你的降生,顺着漫长无垠的电话线,传到父亲的耳朵里。那是黑龙江的一座矿区,父亲一路狂奔,用黝黑的手接过电话,他第一次听到你的啼哭,又听到母亲虚弱的责备。他看到传达室外面地上,冰冻风雪中,几颗嫩绿青草正在生长,父亲对着电话说,采薇,我女儿的名字就叫采薇。
你出生后不久,母亲便回到工作岗位,她和父亲一样,是需要四处漂泊的工作,所以你的童年,是在姥姥家里度过的。
八十年代的老房子,一楼带了个小院。姥爷在角落种了一棵香椿树,它和你同岁。每年你的生日,姥姥就请来照相馆师傅,让你在香椿树旁边照相,它长得高,你长得胖,你总也比不过它,所以每到春天,你气鼓鼓地将香椿叶混到稀饭里面,用筷子使劲搅拌,你说你要多吃,把它的叶子全部吃光,让它再也长不高,可是,香椿树还在长大,就像你一样。
你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有次汇报表演,姥爷因为看别人下棋入了迷,而忘记去接你,你涂抹着红嘴唇、满脸脂粉、描黑的眉毛,你站在幼儿园门口大哭,老师在旁边无论如何劝你,你都不听,那种深深的被抛弃的感觉,让你想起每次爸妈离家工作时的伤痛。当姥爷急匆匆地出现在幼儿园时,你一手紧紧拽住姥爷,害怕他突然不见,一边用小脚不停地踢他,表达你的愤怒。姥爷一路憨笑着,最终用一根超大的冰棒安抚了你的情绪。回到家中,姥姥将你和姥爷一起骂了一顿,姥爷不敢回嘴,默默带你洗脸。你永远都记得那双粗糙的手,布满了沟壑,刮到脸上有点微微疼痛,但你却感觉十分温暖,那双手,那个画着牡丹花的铁脸盆,你永远都不会忘却。
那是小学三年级的一个傍晚,你如往常回到家中,你觉察到家里一片肃穆,姥姥坐在板凳上,在你稀薄片段的记忆中,姥姥从来没有这么虚弱过。她是个要强能干的东北老太太,早年跟随丈夫来到南方,因为丈夫的工作需要天南海北地出差,她独自养育起四个孩子,同时还要接济远在东北的妹妹一家。有一次你在外面把胳膊摔断了,姥姥带你到医院,打石膏的时候,姥姥紧紧拽住你,咬牙切齿地说,采薇,不要哭,要忍住。你没有哭,你感觉到姥姥的手,深深嵌入你的肩膀。后来,你看到姥姥失去精神,她的眼神涣散,见你进来,扑在你身上,哭着说,你再也见不到姥爷了。
那是你第一次经历死亡。你跟随着大人的脚步在陌生的大厅里来回走动,你讨厌那里的音乐,你讨厌伴随着那股音乐而哭泣的亲人们。你最终和大人们一起,在细雨中站在一块黑色石碑前面,那上面的左下角刻着你的名字,采薇。你的名字刻在父母的名字下面,那是你第一次和死亡相连。
那块沉默黑色的墓碑,像一个边界,你终于知道,那双沟壑纵横的大手,那片大手带来的温暖你再也无法感触到了。
从那以后,姥姥变得反复无常。有时候为了一点事情开心,她看电视的时候突然把你喊过去,她指着电视里的大胖子说,采薇你看,他长得像不像头猪。你和姥姥捧腹大笑着。有时候她又会为了一点事情发火,因为别人一句话,她就在家生几天闷气。所以你变得小心翼翼,姥姥问你,晚上吃什么,你回答说,一切都可以,什么都可以。你害怕家里气氛变冷,你害怕姥姥的脸沉下来,所以你心事重重,面色愈发荒寒。
于是在那个清晨,在阳光被香椿树剪碎的早上,你看到床上的一滩血,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只想将这些藏起来,你想让这一切没有发生。在你磨磨蹭蹭、笨手笨脚地处理时,姥姥过来看到了,你心里慌张,却不想姥姥突然温柔。她笑着说,采薇,你已经是大姑娘了。姥姥将床单换下,拿出干净内衣和卫生巾,那一刻,她变得不像一个老年的祖母,而是一个壮年的母亲,她仔细指导着你,告诉你这几日的注意事项,她还说,真的是血脉相连,你妈妈和我都是你这个年龄来的月事。那天早上,姥姥还给你梳头,她嘴里轻轻哼着童谣:
大雁排成队
后头跟着小妹妹
雁哥哥,慢点飞
雁妹妹,快点追
大家团结紧
谁也不掉队
后来,你遇到的那个男孩,名字里就有一个“雁”字。他叫秋雁,是个平凡的男孩,平凡的长相,平凡的成绩。你们是在画室认识的,那是高二的夏天,画室外面,香樟树参天,头顶吊扇,缓缓转动,四处都是湿热的风。那天轮到你做模特,你坐在画室中间的椅子上,你看到画板后面,男孩的眼神,他的单眼皮,他上挑的眼角和眉毛。你在他的黑瞳孔中看到自己,你看到自己脖子上都是汗,发尾粘在脸庞一侧,你看到自己呼吸起伏,圆领T恤被汗晕染成深色。
你知道,他爱听Led Zeppelin,他读王小波,他说米兰·昆德拉是三流小说家。你还知道,他热爱伍迪·艾伦的电影,可是他自己话一点都不多。你去买了一张《赛末点》的碟片,在上面写上一句话:跨越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
你拿给他的时候,他很开心。你又一次在他的瞳孔中看到自己,四周都是深秋的金黄色,你看到自己的微笑,整齐的白色牙齿,你说春色正好,他笑你明明是深秋,哪里来的春光。你不说话,你只知道春风拂面,心中无限温暖。
当高考的夏天,终于伴随落叶缓落,那个叫秋雁的男孩,正如歌谣里所唱,踏上了南行的列车。而你来到省城的一所大学里,那是手机正在普及的几年,初到学校,你们的悄悄话,琐碎而漫长,从早晨出门看到的一只鸟,到夜里流淌蜿蜒的月光,从粘在衣服上的米粒,到一部欧洲电影中的伏笔。你们比夜晚睡得还晚,声波是你们柔软的枕头。有时候,话都说完,电话仍旧不挂,你们做着各自的琐事,听筒里有电流杂音,如同是清凉宇宙里,你们丝丝扣扣的相连。
终于在大一寒假的冬雪之中,如同火车进站,一切自然发生。你们亲吻,拥抱,皮肤贴在一起,互相探索对方,男孩问你,可以吗,你回答他,一切都可以,什么都可以。你看到男孩的头顶,像黑沉沉的墨晕开在白色宣纸,你听到自己的呼吸,像一股热气冲向冰冷的大街。漫天巨浪落下,四周一片寂静,男孩趴着睡着,你面孔贴在他后背上,窗外几枝腊梅,笔锋凛冽,孤冷傲寒。你面前,空间延展,终于包含整个世界。
生活多少幽默。那是大三结束时的夏天,电话响起两次,一次是那个男孩,他要去更远的地方,一次是母亲,她告诉你姥姥的近况。男孩要去的地方,已经远离海岸线,在遥远彼岸。姥姥的智力却回涌,回到了遥远过去。
这两个电话结束,艳阳在每个角落里爆裂,你终于哭出声音,泪水滚烫,落地便蒸发不见。那一刻,你并不知道,阳光下面,无数事物都在消失,水泥路面里的浅草,墙角的粉笔痕迹,针叶树林里挂在叶尖的水珠,还有你的青春。
你回到那间狭小的房子,在家住了三天,屋里的气氛让你想起姥爷去世的时候,姥姥有时记起你,问你作业是否写完,明早书包是否装好。有时忘记你,给你搬板凳,拿瓜子,倒热茶。她呆坐在自己家里,仿佛坐在陌生街头,她孤零零的,仿佛一张旧照片。
母亲办理了退休,回来照顾姥姥。一楼屋里,下午三点便阴暗下来,姥姥眼神中,多少朦胧,她呆坐床头,嘴中呢喃不清。妈妈说,这叫老年痴呆。你知道这个病的学名,阿尔兹海默症,你想象姥姥的大脑,像一块干裂的海绵,再无力吸收更多的水分,那些过去的残存记忆,像深秋的风侵透姥姥的眼神。这里一切都变了,只有那棵小院香椿树,摇摇晃晃。妈妈说,预备将这棵树砍掉,屋里太暗。妈妈还说,你不要回来,这里地方太小,安心读书工作,不要念家里。
你回到省城,去一家公司面试。玻璃大楼,走廊漫长而幽远。面试官问你,可以吗。你说,一切都可以,什么都可以。你开始住在一间群租屋的单间,你的室友从陌生到熟悉再到陌生。某些夜晚,你拨通越洋的视频电话,屏幕黑暗,一声声忙音像是对你那段初恋的宣判,这段爱情最终成了山底飞起的鸟群,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你开始日复一日地工作,没有开始与结束。生活不存在那个称为答案的东西,只有不停地发问。
有一次,老板带你参加一个酒局,日光吊灯在头顶斑斓,包厢里没有一处有暗影。起初大家只是喝酒,杯中空了又满,满了又空,人就越靠越近。圆桌子上,大家一齐起身敬酒,身旁男人,手悬半空,轻轻一搭,像是巧合一样。再举杯,男人手向下搭了,靠近腰部,又是轻轻一碰。你反应不及,手已经抽离回去,无事发生。再接下来,你有意远避,可是那只手,仍然准确无误地搭了一下你的臀部。你大概明白意思,此时的灯火通明,金光灿烂,在你看来更像是腐烂的废墟。
你看到老板眼神中的笃定,你忍下去了,那只手从轻轻一搭,变成重重一抹。可是周围全部欢歌笑语,气氛热烈,你无法发作,忍得心痛。直到终于离席,他们还有后续欢场,而你借口走开。你躲在莲蓬头下面,像溺在一条河里,漫长的蜿蜒,只有沉默这一种回应。
母亲打电话来,姥姥的情况时好时坏,困在小屋照顾一个病人,让母亲的心态发生变化,有时她对你无尽埋怨,埋怨你也埋怨你的父亲,有时又洒脱自然,她说你不要念家里,自己好好工作,不要担忧钱的问题。每个电话,你都小心谨慎地听,慢条斯理地说。母亲在家照顾姥姥,父亲仍然天南海北的工作,那段时间里,你和他们都经常通电话,人在刚刚长大的时候,属于亲情的纽带会突然加力,尽管,你不会讲起,独自生活所遇到的难过,就像你不会讲起,一阵风雨结束后,没有晴朗的阴沉。
你到了工作里的第三年,母亲开始给你张罗相亲,你断断续续见过几个,手机里存着,偶尔讲几句无关痛痒。你并不抗拒什么,也就变得不期待什么了。母亲的电话依旧时而响起,三年之中,她的变化很大,她抱怨起来的时候,更加急躁与不可理喻,然而她的洒脱却变得小心谨慎。她暗示着希望你回到老家,又明白那座皖北小城压抑而沉重。她希望你在外面乘风破浪,又担忧你走入迷失沟壑。她的纠结与反复完全暴露,她的焦虑与担忧却草蛇灰线。
这几年的四季流转,像是给母亲蒙上一层失焦的面纱,头发与面孔失去曾经鲜艳色彩,你知道,母亲正在衰老。
那天早上,你赶到公司的时候,距离打卡还剩几十秒钟,你匆忙,脚步细碎,坐在工位上时,大口喘气。你满脑子今日的工作计划,以分钟为单位拆分时间。铃声响起的时候,你正盯着电脑,漫不经心地接起。
电话那头,母亲声音轻柔,她说,采薇,姥姥走了。
成年的你发现,老人的葬礼更像一场盛大的聚会。你迎接远方客人,安排食宿,像一个女主人。客人一多,自动分布成一堆一堆,有的飘满往日回忆,有的念叨起未来规划,你穿梭其中,像是行走在平行时空里。出殡的那天,雪含在空气中,昏暗天光,隐秘不发。这是你人生第二次站在殡仪馆的大厅里面,讨厌音乐响起,人们沿着灵柩缓慢移步,最终还是走到那块黑色墓碑前面。生死之间,只有靠它划定界限。姥姥的名字刻在姥爷旁边,终于也失去色彩。
葬礼结束之后,父亲母亲将你叫到面前,父亲的工作还要继续,母亲想要去照顾父亲,离开这间小房子。母亲征询你的意见,你回答,一切都可以,什么都可以。母亲说,姥姥葬礼,来往客人都夸你懂事。其实你发现,母亲像是从一场漫长马拉松结束,如释重负般轻盈。你既为母亲的解脱而感到高兴,又为生命的荒诞而感到无奈。
你现在开始明白,耶胡达阿米亥在诗里写的那句话:生命被称为生命,正如西风被称为西风,虽然它吹向东方。
往后日子,你逐渐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更多是精神层面的,它是一个自洽的逻辑形式,无论何事迎面而来都被你吸收化解,纳入自己节奏。只是很奇怪的是,这些年来,工作生活,似乎顺利,只是感情面前,一片空白。倒不是没有过努力,也不是没有过迎接,只不过你逐渐相信,好的姻缘就像温柔的雪,都是来自天上。你满怀期待,但不动声色,你明白,无事发生便是好事一件。
可是啊,生活像深秋时的冷风,突然就掐住你的后脖颈。母亲滚烫的眼泪和父亲冰冷的死讯同时将你面前世界拆解,你后来才知道,那只是一场寻常酒局,父亲也只是突感不适,他找了把陌生椅子,四周熙攘,看起来,这只是一个醉酒后沉睡的中年男人,等到终于被发现时,已经冰冷僵硬。灵魂离开身体,躯壳变得异常沉重,仿佛整个世界都塌陷在他的身体里。现场经历者像谈论一件搬运的货物一样,谈论着父亲那难以搬动的躯体。原来世间百态,最伤心的时候,其实哑口无言。
再一次的,你和母亲回到了童年的小屋,这里像你的眼泪一样熟悉,什么都没有变过,变的只有你,生活是那条带着光的河流,你是一个溺水者,一次次地冲过这间小房子。童年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变得漂泊而短暂。母亲呆坐,像一个孤魂野鬼,仿佛真正死的人是她。一切都安静下来,没有一粒尘埃是会发出声音的,这次电闪雷鸣的生活巨变,从最开始的震惊变成了被冷雨浇透后的茫然。
度过无话沉默的几天后,你暗下决心,对母亲说起了你的安排,你要接她去省城。你记得父亲的墓碑,那个看起来非常固执的黑色石头,是你失去与死亡之间屏障的证明,现在,母亲的所有,都变成你存活的蛛丝马迹。你要紧紧抓住这些,紧紧的,你对母亲的拯救,是你自己的唯一救赎。那些从山坡上滚落的巨石一般的生活,已经摧毁了你的家园,你和母亲是巨变之后的幸存者,所有对过去的沉湎与记忆,都是你和母亲的沉重枷锁,你要用新的生活替代这一切。母亲看到你坚定的眼神,她说,可以,一切都可以。
你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那些巨雷燃烧过的种种痕迹,是身上隐隐作痛的,还未痊愈的伤疤。你不知道这些伤疤什么时候能好,但是,不抱希望是你的强项。你只知道,你要去奔跑起来,要去遗忘的那些宏大的关于命运的一切想法,要去牢记的,是蔬菜与水果,是米粒与自来水,是饥饿与饱腹,是阳光猛烈,水波温柔。你不再去空荡的怀念,而是为每张新遇到的面孔戴上旧模子的痕迹。
现在,你在地铁里奔跑,那扬起你发尾的风是你自己带动起来的。那轻盈脚步中,脚掌落在地面时微微的痛感,是激起你抖擞的电流。你一路奔跑,冲出地铁通道,长空当头,你知道,天边总有一朵接一朵的云彩,那是地平线与天空呼吸的相遇,是巨大的,包裹了所有风雨的沉默。
你是穿过手臂和心灵的微凉,是日出的寂静和繁星的喧嚣,你走过墙角,沾染上无数花朵,你就是天边一朵云,具体而又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