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汀
阿汀抵达大理的时候,正值早上七点。十二月的清晨,迎面扑来的风中已然夹了几分肃肃清寒。
不同于一下车就着急忙慌地赶往出站口的旅客,她在月台上足足立了有五六分钟,面对着远处的群山,明晃晃的太阳从山头上遥遥折过来,落在她身上,裂成了破碎的金光。
她是一个人来的,拖着一个16寸的行李箱。她把长发挽成了一个低低的髻,酒红色的披肩裹着她削瘦的肩,这个女人今年三十九岁。她的脸上很干净,没有化妆,除却几丝极细的、难以避免的时光纹路,再没有更多的瑕疵。
很难看出你真实的年纪,她时常能听到别人这样的评价。
她从来不会多想这样的话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夹带奉承的恭维。可她年少的时候确然是极好看的,单只安安静静地坐着,就像文艺片中的女主角,每一帧都是画。
齐寒
上世纪90年代,火车的车窗是可以被打开的,车厢拥挤、混乱。车到站了,有的人直接从车窗外爬上来,就是为了先一步抢占好位置。
从兰州到上海,为省些车票钱,齐寒买的是硬座,从天亮到天黑再到天亮再到天黑……等列车抵达上海站时,因长久地蜷曲在逼仄的空间里,他的双腿和脊背已经有些僵硬。
那天上海正好下了一场雨,潮湿而闷热。当年的开学季和现如今一样,每个学校都有迎新的队伍,举着高高的牌子,学生们的吆喝声就悬浮在这湿热的空气中,似乎总被一团水汽裹挟,朦朦胧胧。
不一样,和他的故乡,很不一样。
那个年代的人似乎更独立,哪怕是去很远的地方读大学,也可以只身前往,满怀期望的欣喜总能盖过了孤身一人的慌乱。像阿汀这样家境优渥的女孩,也是一个人,一下午的车程,与齐寒差不多的时间抵达上海站。
齐寒由学长引着上了本校的客车。客车上只剩最后一个位置,靠窗,而靠过道的那个位置坐着一个穿白衬衫的女孩,女孩的目光落在窗外,似乎是在看喧嚣的车站。他安置好行李,犹豫了一下,还是朝女孩所在的位置挪了步子。
“同学?”
似乎没有听见。他抿了抿嘴,加大了几分音量,“同学你好,借过一下。”
她这才回过头,有轻微的太阳光从云翳中探出,顺着车窗泻进来,映着女孩的面颊,昏暗的车厢亮了几分。他的喉结动了动,有些不知所措。女生将耳机取下,主动往里面挪了一个位置,而后对他一笑,“你好,外语系,我叫何汀。”
阿汀
阿汀在大理定了一间民宿,就在碧波苍茫的洱海边。
民宿的老板娘是个独居的中年女子,年纪比阿汀稍微再大点。老板娘活得精致,不单单是脸上的妆,连指甲都是精心修饰过的。她没有孩子,没有生过孩子,陪伴她的不过是一条温顺的金毛,和一只肥圆的英短。
阿汀来的第一晚,老板娘在院子里生起了一小簇篝火。院中的白墙充当幕布,老电影的影像被投影仪投落在那面白墙上。阿汀觉得自己看过这部电影,又似乎没有。
金毛缩在老板娘的脚边,猫咪在白墙上的扑跳着,妄图捉住些什么。
阿汀没有认真看电影,只躺在院中的秋千架上。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没有云。城市的光亮暗了,天上的星反而愈加明晰。她自顾自地说,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大理,上一次来是近二十年前。
那可真是极为久远的事了。来支教,在大理附属的县城里待了半年。
那时一起的还有齐寒。他们支教的小学在大山里,刚去的时候坐了不知道多久的客车。阿汀生于富饶的江苏,从未想过在这样高的山里竟然还住着人。也想象不到那些十来岁的孩子为了上学要走一天的山路。
齐寒对此却见怪不怪,他在车上对她说起了自己的故乡,那个黄河穿城而过的城市。他并非住在市区里,他对故乡的印象不好,只记得人走在路上时常受到风沙的侵扰,干燥、浑浊。
他说,相似的苦他从小都是吃过的。
齐寒
齐寒人生里前十九年过得并不算好。他的父亲是名货车司机,常年在外跑长途,母亲时常在半夜惊醒,喊着丈夫的名字,醒来以后往往只有一帘荒寒的月,然后望着另半边空荡荡的床,迟迟缓不过神。
齐寒十三岁那年,父亲出了车祸,是疲劳驾驶。全家掏空积蓄总算保全了父亲的一条命,却仍是难逃瘫痪在床的结果。那之后,他的母亲不得不打两份乃至三份工。全家就指望他能考上大学,然后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
明面上是令人唏嘘的少年奋斗史,说得肮脏些,齐寒更想逃离。逃离那座黄沙漫天的城市、逃离那间拥挤昏暗得像贫民窟似的出租房、逃离父母渴望将重担移交到他肩膀上的殷切眼神。
哪怕只逃离四年也好。
他原也没想到自己能在大学里找到女朋友,并且还是像何汀这样的。她有一个不错的家庭,父亲是公职人员,母亲是教师,她自身条件不错,怎么看,都拥有一个顺遂的人生。
天堑般的差距横在他眼前,让他不得不拒绝。是他先对何汀心动的,却反被何汀追求。他其实想不明白,何汀到底看中了他哪点,是他无趣冷清的性格,还是一穷二白的身家。
阿汀
院中的秋千架一摇一摇的,阿汀的思绪飘得更远了。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喜欢齐寒什么,不过她懒得去搞明白。
她和齐寒是在千禧年到来的第一刻在一起的。回忆似乎有些浪漫,很难得齐寒会和她一起去凑这种庸俗的热闹,那年的外滩格外拥挤,为避免被人潮冲散,齐寒想伸手去拽她的手臂,却都被阿汀制止。
“这个举动没有名分,你可想好了,只有男朋友才可以牵的。”
齐寒的犹豫落在阿汀眼里,演变成了情绪上的阴郁。她便不再去理会他了,自顾自地往江边靠去,齐寒就这样跟在她身后,不声不响。午夜钟声渐近,人群爆出一阵喧嚷嘈杂的欢呼声,齐寒不知不觉地牵了她的手,他的手掌干燥且粗糙,却很踏实,阿汀陡生出了一种,往后任何时候,他都不会松手的错觉。
彼时年少,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格外简单。阿汀了解齐寒的家境,贫瘠清寒,是所有郁郁不得志的少年常有的背景。她想这些都是外在的,只要两个人足够相爱,没有什么事能够阻挡得了,可她终究还是忽视了现实的艰难、忽视了齐寒的自尊心。
齐寒
零二年的时候,他们读大四。大概是拗不过阿汀的乞求,齐寒跟她回了一次家。江南富庶地,她家有着独门独户的小别墅,房间敞亮得不行。他想起了自己那个客厅和卧室连在一起的家,顿时羞于启齿。
阿汀的父母是开明的人,他们并不介意他的出身,唯一的要求,便是要他留在苏州。这要求似乎并不过分。
回到上海后,他便和阿汀提了分手。他听从父母的意愿,得回甘肃。
“那我和你一起走。”
那是他第一次情绪失控,“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就不是一类人。你过不了我过的日子,我也没资格让你过我的那种日子。”
“阿汀,我穷过,我知道因为没钱整天担惊受怕的滋味。我更怕你父母看见我时的那种眼神。”
他说得决绝,不给阿汀留任何余地。这段恋爱就此告终。
齐寒离开上海的时候,仍是买了硬座。阿汀来送他,很平静的模样,她掏钱给齐寒换了卧铺,然后只站在检票口对着他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没有手机,没有联系方式,也没有告诉过阿汀他家具体的住址。这一去,果真是再也不会见面了。
阿汀
阿汀想起来,她最后一次见齐寒就是在零二年的那个初夏,香樟树氤氲着极浅的香气,是她记忆中夏天应有的味道。
因缘际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微妙,只要有一方起了退缩之意,这微若蛛丝的联系就会彻底断开,哪怕是近在咫尺,也能视而不见。更何况齐寒的故乡离她多远,生平未曾涉足之地,春风不度玉门关。
阿汀并不是个长情的人,就像当初齐寒离开,她没有歇斯底里,静得好似这段感情不曾存在过。
年长之后她时常想起,自己确然吃不得苦。当初对齐寒说的那句“一起走”,也不过是年少时的意气之言。
她这一生平安顺遂、无波无澜,可唯独和人交不了心,于是到了这个年纪,依旧是个独身主义者。这世间的牵挂于她而言,一年更比一年少,她时常梦回年少,想起那段极浅薄的恋情,想起齐寒,他就是因为牵挂太多,才选择的离开。
他应该是娶了妻,妻生子,生活或许会好些了,应该也记不得她了。
于是她睁开了眼,万亿星辰骤然入目,就像支教那年,齐寒陪她在楼顶上看星星,山鸟虫鸣俱静,银汉迢迢,目之所及处,皆有星光,是她未曾见过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