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于樱樱从卧室里走出来的时候，黄然呆坐在餐桌前，盯着厨房的黑色垃圾袋。

他还是没有想明白杜芸为什么会出轨。

桌上的早饭冒着热腾腾的白雾，她睡眼惺忪地走过去，上边洒满了五颜六色的即磨颗粒，那是胡椒，粗盐，莳萝，蒜和辣椒的研磨物。尤其是那枚心形的煎蛋，看起来极为标志。流心的蛋黄被薄薄的一层表皮束缚住，瞧着吹弹可破，但那一定是困不住它的。只需要些许的助力——可以是一个不经意的颤动，或只是窗外无意间闯入的一阵急促的风，液态的蛋黄便能如脱缰野马一般倾泻而出，迅速的占据整个盘子。

“才七点，怎么起这么早？。”于樱樱拉开凳子缓缓的坐下，她明显是对眼前的早饭十分的诧异，探出脑袋左右端详着，随即又拿出手机一通乱拍。面对突然的询问，黄然有些心虚，愣了愣表示自己要去公司一趟。

公司正处于发展的黄金时机，即使是周末也会随时有各种各样的应酬，这倒也显得不足为奇。

“那要感谢一下这个客户。“于樱樱张大了嘴，一口将整个心形的煎蛋放到了嘴里，抬起头对着他甜甜的笑着。待得温热的蛋液被归拢起来，覆盖整个口舌，顺着吞咽流入等待已久的胃器官，她才缓缓的继续说道。“还是第一次吃到你做的早饭，手艺不错嘛！”

她的双眼眯成两条向上扬起的半弧线，是那种非常有感染力的笑，是放肆的，却又毫不夸张，让人不由自主的跟着嘴角上扬，像一股能够穿透体表的暖流，精准的贴合到你的灵魂深处。

两年前相遇，她便是这样笑眼盈盈的望着他。从很大程度上来说，黄然能够走出和前妻离婚的阴影，她的笑起到了很大的帮助。

然而此时他却不安了起来，别过了头避免和她的对视。作为三十出头的男性，娴熟地将情绪隐藏起来几乎成了必备的能力。但那种感觉还是迅速地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甚至像是被催生了一般刹那间充斥在整个体内，横冲直撞的。这让人感觉到极其的不适应，只觉着突兀地胸闷起来。

于樱樱将盘中的食物一扫而光，伸手取过他的盘子便到厨房清洗了。水声哗啦啦地从厨房传过来，盖过窗外清丽的鸟鸣。

每过几分他就看向即将指向八点的手表指针，终于是按耐不住，也顾不得其他太多，匆匆地提起公文包，打了声招呼便径直往门外走去。

于樱樱询问晚上去吃什么。

微弱的怒意从心底暗自滋生出来，但也几乎是同一时间，就被迅速地扑灭了。他刚想把“随便”说出口，回过头却发现她站在厨房扭着头迫切的望向自己，身上的围裙被溅起了些许水渍，双眼真挚而似发着光亮。

就像真的非常需要你给出那个答案，然后依照着它进行下去。

“周末了，今晚出去吃烤鱼好了。”两人相视笑了笑，然后投入各自的忙碌。

黄然关上门前，透过门的缝隙又看见了那个快装满了的黑色垃圾袋，顿了顿，关上了门。

2.

黄然和杜芸是在大学认识的。直到现在，他仍能在回忆里找到十多年前初见的画面。

她坐在后排的角落里，单手托着下巴，出神地凝视着窗外。窗外是后山连绵的秋色，金黄灿烂，此时在他眼里却黯淡得成了衬托她的背景。恍神后待得目光重新收回至她身上，长发乌黑而及肩，鹅黄色的阳光打在白色的衬衣上，干净极了。时值春盛，她却像是来错了季节一般，看起来更像初夏时分玉兰花的花骨朵，含苞待放，恬静素雅。他猜，她闻起来也是香的。

他们俩是在三年前办理的离婚，直接原因是杜芸出轨了，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黄然不知道。

每每当他回忆起他们生活的近十年，他都觉着好似一把银针深深的刺在心头的一角，只是到后来竟也觉得麻木了。就是那个疑惑仍是压在他的心头久久不散。

那天他拿着离婚证，站在被太阳曝晒的民政局门前。第一次发现原来除了下雨天，阳光也能令人致郁。黄然早上拎下来的垃圾安静的立在绿皮环卫桶上，探出了个脑袋，痴痴地望着他们。就在这条左右延伸不见尽头的道路上，十年的感情正式分道扬镳，杜芸只说了一句：“你很好，太好了。对不起。”她满脸愧疚。但在日后回忆起来时，黄然却觉着那副表情并不简单，像是偷带着几分轻松。这种不悦像是挠痒痒一般延续了很久。

当时的黄然听到这句话只觉得怒火中烧。自己被出轨的原因竟然是：太好了，这让谁也无法接受。刚结婚的他职于一家小企业，工作时多时少，但他习惯早起半个小时准备早饭，也是那时他掌握了心形煎蛋的手艺。他在早上出门时扔掉家里所有产生的垃圾，记性不好时总是走到电梯才想起，然后折返回去。出门去玩乐贴心的询问她想要的是什么，吃什么，玩什么，以她为中心。那么长时间来从没有任何绯闻。在别人眼里，他是个模范丈夫。

而当他将这一切再次以一一种埋怨的口吻倾泻到杜芸的身上时，她却没有一点恼怒或是不安，平静的模样就仿佛她早已料到这一场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诚恳地再次说了对不起，便转身慢慢的在视野内缩小，最终在左转的道路尽头汇聚成一个看不清的黑点。

有接班的，走的倒是干脆。

他右转上楼时在心里暗暗吐槽，直到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冷静下来，理智才告诉他杜芸不是这样的人。

3.

“你到了很久了吗，我应该没迟到吧？”杜芸点亮屏幕看了一眼十一点整的时间，拉开餐厅的凳子坐下。见没有反应，便起身推了推他的肩膀。

黄然这才从回忆中晃过神来，听觉视觉痛觉一个赶一个的苏醒。因为久坐而产生的疼痛感以尾椎骨为中心四散蔓延而出，很快就在大脑集结起来，他挪了挪身子，感知到有一股暖流涌向双腿，深呼了口气。

“啊，没有，也才到不久”他当然没有说出自己从八点就坐在这里了，倒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习惯了这样对她的回答。

然后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宁静。

就如同大部分的夫妻和情侣分手一样，他们在彼此的人生中成为最熟悉的那个陌生人。这座城市其实不大，但巧合的是从未遇见。算了算，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相隔了三年有余了。

杜芸的二婚生活不错，一年后就生了孩子，辞了工作，做起了全职太太。那个男人长得很一般，他从朋友带回来的婚礼照片上看到过，这更使得他不解。他宁愿对方是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穷鬼帅哥，更或者是上亿身家的土豪老板。这样他也能在自叹不如的同时找到能安慰自己的关键点。他可是出了名的宠老婆，到头来怎么就被这样一个普通人抢走了呢？

为了打破这种糟糕的气氛，他把身前的菜单规整了一下，递了过去，并示意杜芸先点一些吃的，像过去一样。然而她只是伸手将菜单推了回来，打趣着。

“这次你点吧，都离婚那么久了，还客气什么？”

黄然一打开菜单便是她最爱的蟹酿香橙。

“你知道吗？这应该是我们来的最多的一家店。但是和你在一起七年了，我才从你朋友那里知道你并不爱吃螃蟹。但是每一次你陪我来，我都见你吃的不少，所以我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开始的时候我也很感动，但是当我们下一次再坐在这里，我想要为你点一个你喜欢的菜，却发觉我完全不知道该点什么。我甚至分不清和你吃过的所有东西，哪些是你喜欢的，哪些是你为了我而喜欢的。这让我很失落。”

“我承认大部分的时间真的很开心。可是慢慢的到后来，我发现你这样的习惯几乎表现在了你的每一个行为里。那次我想要去做生意，需要一笔资金，在认真考虑后询问你的意见。而你明明将介意都写在了脸上，但嘴上却还说着那句永远不变的话：我没什么想法，你好好想清楚吧，想清楚能做好吗，有意义吗。而后来当我决定去做了，又因为你的不看好我们大吵了一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一切都成为了压力，让我透不过气。”

黄然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回忆吓到了，脑袋很用力地转了转，愣是措辞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当时我们分开的太仓促了，一直欠你一个解释，而那时候我们的状态都不冷静。”

“虽然刚刚的话听起来像是狡辩，我也知道对不起你，是我的错，实在抱歉。”她的眼神依旧满是诚恳。

“这次叫你出来，是想告诉你，我要出国了。想了想过去在这里的的十多年时间里，离开前需要告别的竟然也只能找到你一个。”

“想着也正好算是，和你正式的做一次告别。”

黄然看着杜芸，忽然发觉窗外已是暮秋，飒红的枫叶被一阵狂风吹落了一地。他吃了两口，脑海里兀的浮现出白天那个溢满了的垃圾袋，擦了擦嘴，打了声招呼，匆匆的走了。

4.

他快速地打开家门，径直走向厨房，直到他指尖碰触到垃圾袋的那一瞬间，脑里的那股劲才像慢慢的消散过去。

回过头来，才发现于樱樱慌慌张张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你怎么回来了？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她的声音开始还听得清楚，而后慢慢地轻了下来，从惊愕中竟慢慢生出了几分内疚。

“没事，我们出去吃吧。”黄然将她一把抱住，用手抚摸着她的后脑：“记得上次你说烤肉还不错。”

于樱樱愣了一下，“我都可以呀，只是你不是不喜欢吃烤肉吗？”

黄然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只觉着异常的熟悉。黑色的垃圾袋被丢在一旁，蛋壳从开口处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口子更大了，像是裂开了嘴偷笑。

“没事，你喜欢的，我也可以慢慢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