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角区的绣球花破破烂烂落了一地,住在那的主人早就搬走了,这一片老旧城区都被遗忘了一样疏于打理。
小学时候我在这里补英语课,中途休息就蹲在边上的草丛里头逮天牛,或者其他甲壳类昆虫。那些虫子往往有着五彩斑斓的美丽黑色,却会在手指上留下奇怪的味道,这大概就是命运的不公之处。
岱峦说自己像一只虫子,那种奇形怪状的,平时躲在草堆里,偶尔被人看见了也只能收获两句啧啧怪声。可是我们哪能像虫子一样,俯仰天地。
他是个孤僻的人, 喜欢仰头喝水,绿色的保温杯,里面泡着奇苦无比的茶。他从一开始就和我们不一样,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说格格不入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他,哪怕冠上一个朋友的名头,也不了解。
那些他所展露的内心,只是他所愿意披露在外面的世界的一点点。
我和他在补课时候认识,坐在一张圆桌的对角线,就好像是最近也最远的距离了。英语课最容易打瞌睡,尤其是空调冷风吹过来的夏天,每一个英文字符都变得枯燥乏味,除了他偷偷塞进橡皮包装壳里面的小纸条。
其实纸条里无外乎写着下课之后去吃雪碧冰和可乐冰,五毛钱一袋,买两种不同口味换着吃。那时候一天零花钱只有五毛,想买贵一点的东西要攒好几天。
可是那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没有什么需要多虑的忧愁,最多不过想一想,怎么把听写敷衍过去。我们相扶相携了许多年,一同坐在教室最后排,沉默寡言地接受审视。
可惜我们都是孤独的人,就像马孔多的古怪居民,一起度过了数十年岁月,然后被飓风吹散。
2
那时候我们都住在筒子楼里,是七八十年代的老员工宿舍。斑驳的墙体上偶尔有蜘蛛爬过去,溜进角落织出一片网,又被鸡毛掸子赶下来。
后来我们都搬出去,只有岱峦还住在那里。
他说人连蜘蛛都比不上,一辈子都被困在这里。
我问岱峦为什么会被困住,毕竟天大地大,走到哪里,流浪到哪里,都算个去处。他说我不懂,人活一生总要安身立命。
那时候我所低估的,家庭可以造就的痛苦,早已将他的人格烙下,像枷锁让他挣脱不得。他没法离开那个筒子楼,那些像呐喊出恐惧的痛苦洗衣泡沫,那些在拖鞋下四处逃窜的蟑螂。
我们一起去吃早饭,他把鸡蛋都拨了出去,说闻到这个味道就很想吐。因为他的母亲不会做饭,每天早餐都是豆瓣酱蘸白水煮蛋。她好像也没有花费太多心思在小小一顿早饭上,哪怕岱峦空腹上学,她也注意不到。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抽烟的女人,她的姿态很美,近于艳丽轻佻,让岱峦和我吃昂贵得近一百块一斤的进口樱桃。我对贫富差距的定义头次那么模糊,他们住在最差劲的筒子楼,却过着我能想象到的最好生活。
他说生命本就不富足,走了就么久,却不敢图一个解脱。
“我们都当个俗人吧。”他读了许多书,又在一个深夜里,将那些书付之一炬。就像砸碎了金鱼又重新铸造,循环往复的故事。
那天我陪他坐在楼梯底下,铁桶里头浓烟四起,他在书上做过蓝色笔记,火焰从纸片上腾起时候变成了奇异的宝石绿。我沉醉于这种美妙的化学反应,岱峦又将一泼冷水浇进铁桶里。
我俩都被浓烟呛出眼泪,又在楼上开窗和叫骂声开启时候逃离现场。我问他为什么要把那些书都烧掉,他说害怕自己变成被坑害的儒生。
3
岱峦说这一生很无聊,想要轰轰烈烈爱一场。可是他像个轻薄游客,从许多姑娘身边走过,又一次次寻找着某个只肯爱自己的那个。他没有找到任何愿意只爱他的,我看着他的模样,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口。
我想告诉他,其实我愿意爱他,用唯一的以朋友的方式去爱他。
他买了一张车票,没有告诉我去哪里,只是坐在靠窗的位置,我说在这里等他回来。可是他说等待是一种最错误的选择。
我没有开启任何新生活,从大学毕业之后继续回到家乡,拿三千块工资,任由父母安排相亲。我见过许多姑娘,她们也不会只肯爱我一个,好的也好,不好的也好,聊到最后也只是说为了结婚。
岱峦说的那种轰轰烈烈的爱情,都是假的,我们只是庸俗之人,没有办法聆听神谕,更不能破译羊皮卷的隐秘往事。
我去看了早已退休的英语老师,也去长到小腿的草丛堆里找过当年的那种虫子,可是所有东西都会摧拉枯朽地毁灭掉,包括岱峦住了二十几年的筒子楼。
拆迁后分的安置房在河对岸,整治之后的城市变得清爽许多。岱峦家搬去了城东新别墅区,我上班时候偶尔能看见他母亲用婴儿车推着两只狗去逛街。
所有人都像在一瞬间,将岱峦遗忘了,连同他留在筒子楼墙壁上的那些旧报纸,也被当做垃圾一样丢掉。
他听说之后,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卧铺回来,站在拆迁工地面前,许久才捡起一块几乎被灰尘淹没的粉色劣质塑料贝壳。那大概是这一片废墟里,唯一能与生活联系在一起的东西了。
“我们守在这里,其实也不能改变什么。”岱峦把那个贝壳冲洗干净,随手丢进河里,他本来就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
其实我很想反驳,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好像被伤感淹没了,转眼又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我从来都没有懂过他,这么多年,我甚至连自己都搞不懂。
被困在这里走不出去的我和岱峦,都像被捉住的丑陋虫子,等待着窒息与死亡。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欢快又更悲伤的事呢?
我们都被命运碾压了,在这里沉沉浮浮随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