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家具和沙发一直没有换过，是九十年代初，父亲的一个朋友送的，米黄色，纹理清晰，已经快三十年了。
在谢赫的记忆里，这些家具和沙发，自她出生起就在。那时候，她的个头够不到电视柜上面，便蹲下来闻柜子的气味，双臂伸开贴在柜子上。总是有一股玫瑰花的香气弥漫在她周围的空气里，淡淡的，似有似无。
妈妈喜欢玫瑰花，所以电视柜上的花瓶里常年插着玫瑰，红玫瑰和白玫瑰。后来，每当谢赫闻到玫瑰花的香气，她总是会在瞬间回到孤独又漫长的童年时光，所有此刻的时间都会凝固，所有此刻的事物也会失去意义。
整个童年，她跟随父母在异乡颠簸一段时间，又回到家里一段时间，如此循环。她没有儿时的玩伴，没有玩泥巴过家家的经历。她总是在闷热又拥挤的硬座车厢里，梦到家里电视柜的气味，被玫瑰香气惊醒，心跳突然加速。眼前是形形色色的人，彻夜打扑克大声说笑的年轻人，趴在桌子上打呼噜的男人，站在过道里打盹、穿着简朴的人们。世界是这样吗，她想。
在异乡，父母去菜市场卖小吃，她一个人在三楼的出租房里看书。她一岁多时，爸爸开始拿着书教她认字，即便这样，那些书上还是有很多字，她不认识，那些故事，她也读不懂。圣经故事，希腊神话，原版的西游记著作，宇宙科普书籍。她独自待一整天，默默翻阅那些书页。
那栋四层的房子，全是出租屋，住着操着不同口音的人。
但每一层只有一个厕所，一个水龙头，她家的房间隔壁正好就是。谢赫的书籍和世界永远被水声淹没，像圣经里的洪水。天亮了，天又黑了，那大概是六岁的记忆。
有时候爸爸会带着她去菜市场，会在楼下的书店给她买小孩子看的漫画，小人书，她拉着爸爸的手，安静地站在一旁。爸爸松开她的手，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钱，她仰头望着这一切，闷热的夏天，爸爸的额头上一直有汗珠渗出来，细小透明，像来自宇宙的某种物质。书店老板躺在门口的躺椅上，拿着蒲扇一直在扇，白色背心被汗水浸透了，泛着黄色的汗渍，那把蒲扇缺一个角，过了很多年，谢赫还是记得。
不止家里人觉得这孩子爱读书，有耐力，是块读书的好材料，菜市场上的那些大叔大妈都这样说。那么吵闹的环境，她可以坐在小板凳上看完一本书，爸妈有时候喊她，她也听不见。谢赫后来回忆起当年在菜市场读书的经历，她自己都觉得惊奇，因为记忆里那里并不吵闹，甚至很安静。一个穷苦的家庭，出生了一个有可能改变家族命运的孩子，他们在感激上天的同时，像抓住最后一棵稻草一样死死抓住了她。
谢赫上学之前的所有时间都是混乱的，她只觉得自己活在某个空间里，并没有活在时间里。
童年长久的独处与沉默，让后来的谢赫，很难建立起与别人的正常沟通与联系。她的整个读书生涯都是没有朋友的。十六岁那年，当隔壁班的男孩拿着一朵玫瑰花在放学后将她拦在回家路上时，她第一次在那样开放的空间里失声痛哭。夕阳西下，世界柔情又辽阔。
男孩以为是自己的情话说得太动人，可谢赫只是被玫瑰香气触动了遥远的童年，她突然明白，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从过去走出来，从来都没有成长，改变，她在不停地，无止境地重复感受着童年的孤独。
当男孩子们在操场上挥洒汗水，女孩子们上课偷偷看小镜子，因为脸上新长出来的痘痘发愁时。她已经在读尼采的哲学了，她的世界看似是超出同龄人的，其实是脱离正常轨道的。
她当然明白，过早便对世界上纯真的事物失去兴趣，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可是她无力更改一切已经发生的事。
那个男孩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的世界像被人从外面用力推了两把，谢赫有些震惊，却没有松手。
她从来都没有好好感受过爱，没有被人真诚相待过，家里的气氛永远是紧张的，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每个人都没有力气的样子，每个人都要随时倒塌下去。
谢赫的世界藏在她的心底，她写的小说里，她的书架上，就是不在这个看似真实，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的世界里。
她像父母抓住她一样，抓住了那个男孩。她希望他能带她走出来，她是如此地盲目，着急，又一头栽进眼前的迷障里。她那么聪明，早慧，又怎么会不明白，一切都无济于事。只是她没有想到，沉迷于这段感情的，不是她，而是那个男孩。她的世界对他来说，冲击太大了。
他带她逃课，在廉价的小餐馆里，他听她讲书籍里的故事，只是她对自己的童年闭口不提。餐馆里的人总是对这两个穿着校服，高谈阔论的孩子投来异样的眼光，桌子上的茶水都凉了，她也没有喝一口，苍蝇飞来飞去，墙上贴着劣质的塑料材质山水画，色彩鲜艳，一角如蜗牛壳般卷了起来。
她试图找到自己真实的样子，试图不被记忆里的水声所干扰，试图忘掉当年路过一个院子时，里面传出来的伐木声。可是这一切给予她无限孤独的事物和记忆，又会同时为她带来安慰，彼此缠绕，令她痛苦。
很多年过去了，儿时读过的书籍像一堆柴木一样燃烧殆尽，剩下缕缕轻烟，只是一些抗争、挣扎与自由的故事，她记得很清楚。
过去是落满灰尘的，藏在一面脏兮兮的镜子里。她站在镜子面前，看不清楚任何。
后来，她很自然地和那个男孩分开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两个人都明白，他们不在一个时间里。寒冷的冬天，谢赫的脸蛋被冻得发红，她每次张口，都有轻飘飘的雾。她说，如果有一天，你能找到我的时间线，我们可以再在一起，那时候，可能我也学会了怎么去爱一个人。
大雪纷飞，她想起童年时在菜市场，那些货摊的灯一盏盏的熄灭，黑暗的空间越来越多，一直延伸到她眼前，那时的她，想不到命运早就潜伏在她的无数日子里了。
这一切看似井然有序，每一件事都悄无声息地穿插在她平庸的生命里，包括令她敏感的玫瑰香气。谢赫闭上眼睛，冰凉细碎的雪花落到她脸上，凉凉地，是上个世纪末的感受，她不想再记得玫瑰花的气味了，她想在梦中去烧掉童年住过的房子，砸坏那个水龙头，踩上板凳去摔破那个花瓶，折断那支玫瑰。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她的童年可以看到沉甸甸的麦田，花无数个下午去看蓝天，拥有笑着拉起她的手在荒野上奔跑的玩伴，她希望自己从来都是天真，单纯的。
或许，我现在也可以去试着找寻我曾经遗失的时间，曾经没有拥有的事，她想。
睁开眼，大雪没有停，男孩也已经走远了，连身影都没有留给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