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年前，是我最后一次收到白玫瑰，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尤浅。
当时，我们在萧山机场告别。在成都飞杭州的两个多小时里，我们一句话都没说，我一直将头扭向窗外，夜间航班，什么也看不清，城市的灯火越来越遥远，世界变得晦暗，颓废。
她一直靠着座椅，目视前方，接过空姐递过来的耳机，我没有听到她在听什么，只听到飞机到萧山机场上空时，她开始抽泣，窸窸窣窣的声响，像夜晚在杂货间跳来跳去的猫。
当时，我的包里装着她那些年写给我的信，她说，等到以后，她要去海边的小镇生活，她要在死亡来临之前，沉入海底。
她是个浪漫至死的人，小时候住在海滨城市，后来父母离异，跟随母亲来到干旱粗犷的西北小城，小城的一切都和她不相符。可是年少的她无法做出选择，命运将她带到哪，她便去哪，而她的命，不过是她的伤疤，也是父母的伤疤，终其一生，纠缠不清。
她说她一生最爱的人是我，她将她的期望，失望，对世界的柔情，通通都给了我。我能感受到，她的爱太沉重了，早就超越了爱情和友情，我无法在世间找到一种已命名的感情，来定义我和她的情谊。
那时候，我们不过是两个十几岁的女孩，喜欢在放学后走到离家很遥远的地方，将自行车停在一边，望着围绕着小县城的山脉发呆，夕阳一点点地落下去，格外辉煌。杂草茂盛生长，无人修剪，自由无比。她说，有时候，我们活得还不如杂草自由。
她说那句话时，手里正捏着一根枯草左右晃动，嚼口香糖的腮帮子一动一动，皮肤光滑滋润。她那么美好，生动，和这个消沉的世界格格不入。
2.
飞机到达萧山机场的那一瞬，我感觉到我生命里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尤浅穿着灰色的连衣裙，那是我和她在一个旧货市场买的。她喜欢穿旧衣服，她说，那些物品有上一个主人的气息。我说，你都不知道上一个人主人是谁，是哪样的人。
她笑得很大声，说她就喜欢未知的神秘和自己相遇。
她走在我前面，垂着头，前面的人走得很慢，她一步步地挪动着自己的脚。我跟在她身后，她灰色的背影一直将我往过去的年月推。
眼前的人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我多想拉住她的手，告诉她我愿意跟她走，但我做不到。
我没有办法像她一样，不在乎世俗的一切，只朝着自己想要到达的方向走去。我有太多要顾及的人事，我没有勇气。我们在成都的酒吧里争论，尤浅喝多了，她说她只想和我过完一生，她说她只爱我，不会再爱别人。我沉默不语。
她的纯粹，我的复杂，在那个瞬间，是紧紧缠绕在一起的枝蔓，分不开，摘不清。
时间越来越晚，酒吧里的人进进出出，气氛逐渐冷淡下来，她整个人坐在蓝色的灯光里，浑身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失落。
我不过是一个俗人，不过是想过平凡至极的人生。我和她所追求的浪漫人生，一开始就是相背的。我不愿意跟她走，不愿意和她去度过余生，不愿意如她所说那样，在老去后沉入海底。
没有别的理由，只是我自己不愿意，仅此而已。可是，这样的回答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二十岁那年的冬天，我陪她去看望她病危的父亲。我们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一夜，空荡荡的走廊，医院里涂得惨白的墙面，弥漫着各种药水味儿的空气，一切都令人窒息。
尤浅握着我的手不肯松开，她的手和她的人生一样冰冷。她注定是个悲伤的人，寂寥，沉默，又带着一些苦涩的痛苦。
我们其实很不一样，但尤浅说，没有关系，人和人本来就不同，她总是找各种理由安慰着自己，她不愿意让自己看见，很早以前，我们的人生轨迹就已经不同了。
3.
那些年，我们喜欢拿着一罐青岛啤酒，在桥边等日落，聊各种奇怪的事，或者只是用沉默来陪伴彼此。夏日的晚风穿过我们的长发，小县城里尘土飞扬，路过的司机因为堵车而肆无忌惮地按喇叭，那种焦急，烦躁，我们通通都没有。
我们坐十个小时的夜间大巴，去别的城市玩，只为体验夜晚在高速路上前进的感受。在服务区，我们下去买泡面，站在路上吃，她笑得很开心，我也是，星空璀璨。天空是很深的蓝色，我说很漂亮，她笑而不语。
后来，当我在城市奔波时，我都不敢停下脚步去想念她，我在拥挤的地铁里，闻着各式各样的气味儿时，会突然恍惚，恍惚我的世界里是否出现过她，恍惚我是否曾经像她一样，满脑子清澈的想法。
她不是我的爱情，也不是我的友情，她是我曾经拥有后又遗失的梦，她令我最快乐也令我最痛苦，她的美丽在我的世界里坠落，我的疲惫将她的浪漫无情打磨。
我们终究不过是两个自私的凡人，彼此难忘，彼此失望。
4.
那朵白玫瑰，是在成都的时候她给我买的。我喜欢白玫瑰，她便总是送我。可是我不喜欢看信，她还是要给我写。我从来都不喜欢可以储存，在日后会唤起无限回忆的东西。我骨子里是薄情的。
从出舱口一直到机场出口，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我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一直送她到杭州，我一直捏着那支白玫瑰，猛然看去，竟然亮晶晶地泛着光泽，不像花。
我做梦般地跟在她身后，听到很多人的脚步声，记忆里的栀子香气迎面扑来，我逆来顺受地接受着自己的命运，尤浅是在这个世界里逆行的人，过往的所有事都变成了碎片，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枯燥无味，我们最终也只能以如此沉默的方式，告别彼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