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我怕是晓得了。他要走了。
旅店里是一如既往深邃而无边的蓝色,同他眸子一样的深邃,可惜的是,他的眼底从来不如这房间一般,可以望得到边。情绪降落的时候,我细弱的手臂攀着他宽厚的肩膀,沉在那张铺着深蓝色贡缎床单的床上。
海水一样的蓝色,我想起来,我曾在他环起的怀抱中告诉他,我想要成为一只庞大又慷慨的鲸鱼。他那时说,往后,他会是我的海洋。
“卿卿,我试图走进过的。”他沙哑而带着粘腻感的声音,在被窗帘遮蔽得很好的房间里,成为唯一性感的存在。
事实上,在漫长的时间中,好多年来,他仍是我胸中唯一炙热且性感的那个。
01.
湿润的雨季来了。清脆的雨声中,人人都隐藏着想念吉普赛热烈阳光的秘密。
我还是没能记得在雨季时应随身携一把雨伞。前额的头发被打湿许久以后,我拖着有点沉重的行李箱来到了这家旅店。
这旅店开在巷子接近尾端的地方,店面不算大,每个房间也显得局促拥挤些。大堂的装潢一向是颇为复古的——深绿色的墙壁,黑白格子的地板,天使造型的古铜色烛台,以及颜色深浅不一的木质桌具,桌上的一块老牛皮从开店以来就未曾挪过位置。还有深蓝色的顶墙及所有深蓝色的房间。旅店的名字简洁而生动——blue。
旅店是蓝色的,蓝色旅店。
我尚存些自知之明,明白老板娘向来是不待见我的,甚至那间我和他曾共同出没的房间,老板娘也总是不情愿地为我报出房间号并递给我房卡。
“有没有什么消息呢?”我一边接过房卡一边问。
老板娘的眼睛抬也不抬:“没。”
我一手把房卡放进牛仔裤的屁兜,一边拖着行李,扯起嘴角对老板娘微笑致意。准备上楼的时候,老板娘的小女儿冲我喊:“难道你不是更应该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应该吗?我不知道。
楼梯很陡,我曾对他说,这是旅店里最不人性化的设计。他不应我,只走在我前面,默默地提着我的行李,一步一个台阶。
房间里有消毒水的味道。直到闻到了这个味道,我才会以为,我是回到了家里。
每年雨季,我总会找些时间来到这家旅店,带着七零八碎的行李,住到这间房间里,发呆。他当年走得过于突然,到现在些许年岁过去了,我都还是没有想明白。尽管在这期间,我已明晰老板娘的身份,以及那个总是一脸孤傲却又备受宠爱的小女孩的身份。
但这一切对我来说,还是没什么用处。
因为他从未告诉我,为什么离开,离开后又去了哪里,如何才能找得到他。
我深觉他足够残忍。比起他,当年的我甚是慈悲。
认识他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
那时还在上学,明晃晃的太阳在傍晚逐渐消散。忘了是什么原因,让我一边从校门口跑向教室,一边抬头看见了他正伫立于连接着教室的走廊。关于我旷日持久的暗恋,便是从我看到他的白衬衫多开了一个扣子开始的。
皮囊好的人总招人疼爱。
那时学校里关于他的议论很多,不过绝大部分我们心知肚明,都是无稽之谈。他也从来不解释,我们也从来不问。毕竟隔着层关系,谁也不宜表现得那么亲密。在尊重中,我们度过了学生时代剩余日子。
后来,我去了南方。在潮湿的街巷喝多了给他打电话——那天被淋得很惨,因为在南方的雨季,我做了一件极愚蠢的事,即出门却忘了随身携一把伞。他笑得倒是嘻嘻哈哈,毕竟雨水从没有掠过我的头顶到达他的身上。
这种只能靠无线电波牵扯起来的交流,在一个清晨变得真实起来。
他来到了我所在的城市。带了伞。带了一小箱行李。他说:“来教研。”
02.
大抵生命中也没有太多难忘的时刻。
彼时我二十刚出头,他却早我太多步,即将迈入不惑之年。
雨季的南方处处粘腻。苔藓长在石阶上,我们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上去。为尽“地主”之谊,约他去一个小酒馆儿吃饭。饭有多好吃我不知道,但是那馆子里的装潢,却是常常讨喜的——我喜欢关于这里的一切墨绿色,以及昏黄灯光。这就好像做梦,昏黄又明艳,带着一些书本里写不出来的微醺。
事实证明,他也喜欢。
很难去解释一个年近四十的人,为什么还能活得这么——文艺。他会每年给自己写一句生日的话,那些话的态度都大抵是在自我批评,类似于一大把年纪了却一事无成什么的吧。我曾劝说过他不必妄自菲薄,每每这时他总告诉我说,生命里有些遗憾,错过了就终究会一事无成。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话里确实有别的意思。可惜的是,当我明白这些言外之意时,我已经被他抛弃了。
夜间掺杂泥土的时候,或许是一个适合表明心意的好时间。
是他主动的,从前和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都是他来掌控,并且他对此游刃有余。
吻落下的时候,我的情绪再一次降落到地面。我抱着不道德的念头接受了这个深吻,却也从没想过对他的未来负责。
在一个挂了深蓝色窗帘的房间里,我为他献出贞洁。几乎是平静又狂躁的。他双手卡在我的腰间,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要把我看透似的,单刀直入,最后又放弃。那时,在一片深蓝中,我随着他不停下潜,到了汪洋里。
我仍看不清他眼睛里的深邃。
当他进入我,我与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相爱了。
日子的庸常平凡而短促。他离开时未曾告知我,往后的每次都是如此。电话被接起的时候,他回到了北方。
再不久,他离开了学校。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与他在铺了蓝色床单的床上云雨。他得以满足后一下子泄了气,在我身旁瘫倒下来,不忘握住我的手。
“我离开学校了。”
“嗯。”彼时我已毫无挣扎和继续盘问的力气。
“我想过了,这样你就不用因为我们的身份而有所顾忌了。”
“你想要什么?”我这样问,也是第一次这样问。
“你又想要什么呢,卿卿?”他有些粗糙的手把我的小指攥紧。
“人生苦短,我只要快乐。”
03.
他带我来“blue”这家旅店。
大学毕业后因为好水,我留在了南方。雨季在我留下时,变得更长了些。
“blue”开在我所在的小城,一个不起眼的巷子的接近巷尾处。
老板娘貌美,带了两个女儿,小女儿更傲慢些,大女儿与我只见过一面。听说,后来那女孩去了北方。原是我搞不清理由的,老板娘从见我起就不太和善。我只什么都不做,跟在他后面上楼,去了房间。
他坦白得仓促而直接:“老板娘是我前妻。这个店算是我们分开后,我唯一能给她的东西。”我错愕于这个答案和他干脆的态度,似乎好像他从不怕我别扭或者想多,亦或是,他从未真的在乎我。
但他终于答应陪我去写特慢专递。那是我从大学时就想要他陪我一起去完成的事情。或许是为了弥补歉疚吧,他陪伴得十分认真,也写得十分认真。
我们把慢递投入邮筒,他看着我的眼睛笑了。于我而言,已是很久违这样的笑颜——过往的时日里,他只是在我吃到了心仪很久的吃食时,才露出这样的笑容。我当时只顾着品尝美食,并未多想什么。只是,他笑得过于温暖,戳到了我的心尖。
“写这些东西的人,都有一个未完成的梦。”他这样说道。
“所以,你也有一个这样的梦吗?”
“你知道的卿卿,我是为了陪你。”他回答得滴水不漏。
平心而论,从我说出只想要追求快乐而并不打算对他负责的那天起,他或许就已经把自己锁上了。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
过往,我隔着我们的身份,始终没办法全情投入。每每相见,亲密一分,就被道德抨击一寸。这是我以为不能承受的事。所以,在他消失前,我们总还是保持着隐秘的若即若离。彼此也常常打趣,说对方不过自己的饭友加床友,只不过喜好和怪癖都异常一致。
想过很久,关于他离开的前一天,我们之间的对话,以及我的举动。我曾一度认为是自己行差踏错了什么,触及了他深不可测的秘密。但却始终没有什么答案。
如果把错误归咎于我的心血来潮,倒是或许大概说得过去。
那日,入夜后的旅店陷入海洋一般的蓝色之中。贡缎床单上沾满了交相辉映的味道。没有原因的,他意外地出了很多汗。他本想去冲凉的,却被我细弱的手臂环住。手臂攀在他背上的时候,我恍惚间以为他就要离开了的。
我设想过很多次他离开时的场景,但在彼时的当下,我希望他永远在我身边。
“我们结婚吧。”
是我这样说的,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是我一边带着并不想对他负责的态度,一边又渴望他能留下来的想法,这样说的。
他胸肌发紧的时候,证明他感觉到了不适。
伸出手去,虽然我们的距离分开了些,但仍旧去抚捋他的背,就像安抚受伤的鲸鱼。当那些蓝色更浓重的时候,他才缓缓开口——“不行。卿卿,我试图走进过的。但你说不行。”
瞧,他是这样的,善于把责任推到对方身上。他是个十足的诡辩学家。
昏黄的梦中,我终于醒来。
昏黄的梦里,他的眼睛是我深邃的海洋,而我是那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鲸。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
04.
我们都没他的消息。我是说,我和老板娘,都没有他的消息。
他就这样,在雨后粘腻的南方,一点都不粘腻地消失了。
特慢专递到的时候,已经是他消失的第二年了。我一如往常,抽出雨季的一段时间到这来,关在蓝色房间的海洋里发呆。或者说,我仍旧在等待着什么。
慢递是老板娘亲自送上来的,想要跟她道谢时,她就已经下楼了,从来都没给我什么机会。这一点,她跟她的前夫一样,凛冽而干脆,丝毫不会让人察觉出什么言外之意。
专递的署名是他,封口完好无损,我讶异老板娘为何不提前于我而拆开来看看。后来转念,知道信中所言,早已悉数不再属于老板娘了。
始料未及的,信中所言,也从未属于过我。
女人的敏感发作起来,从不讲道理,这是人之常情。
然而我从未听他说起过这个叫陈娅的女人,从未。可老板娘却听说过,或者说,老板娘和她是相熟很久的人了。
陈娅的离开也是在一个雨后。她把自己泡在了浴缸里,睡得安详。
“或者她想要减轻些疼痛吧。”老板娘在酒柜上选了一阵子了,最终拿起那瓶放在右手边第三格角落里的红酒,打开了它。
“送走陈娅以后,他很久没跟我说过话。是我无意间看到他忘记收起来的日记本里的照片,才知道他从没爱过我。”
“于是你选择离婚?”
“也不是的。我曾想过许多办法去安抚他。心念着,毕竟陈娅已成为了过去,久了久了,或许也就忘了。直到你出现了。”
05.
无论承认与否,喜欢这件事情的可替代性,一定是零。
“所以他才要离开?”我话说到末尾,最后一个字被硬生生吞了回去。我本想问老板娘,我不是陈娅这件事,是不是他离开我的最终原因。但最后,我只能将这件事归功于他离开的原因,而不是,离开我。
后来我才意识到,对于他的感情,我从来都没有可以收获的自信。
“不全是吧。我不知道。但,你的眼睛像陈娅,她的卧蚕上,也长了一颗黑色的小痣。所以,从来她都是那个最爱哭的。你说,眼窝子浅的女人,大多都是好命吧?”
“我眼窝子浅,我也没什么好命,不是吗?”我把酒杯推到一旁,手臂伸直了搭在桌上,把头缓缓沉在手臂上枕着,就仿佛我细弱的手臂,顿时变成了他厚实而宽敞的肩膀。往日,我从来都是要抵着他的肩膀才能睡得着。
“总之,他最好命。”
一时很难分辨出老板娘口中的“TA”的性别。陈娅,或者就是那个消失的他。
可我确知道,是我或者再也等不到他回来了。
行李收拾好以后,我全裸着躺在床上,那没有一丝皱褶的贡缎床单,深蓝色的,我已然认为它是他留给我最后的海洋。丝滑的,整齐的,波澜不惊的。他从没有,为我漾起什么惊涛。就像这床单,再怎么滚来滚去,总还是崭新,平整,舒适。
我们一向若即若离,却也不给对方难堪,不是吗?
关门前,看着被我掩上的深蓝色窗帘。我想起那只关于鲸鱼的梦想。
我曾梦想要做一只鲸鱼,沉入深海中缓慢而自由地呼吸。于是后来,他说,他想要做我的海洋。可当我尝试进入那片海时,犹豫了。想来,我也从未真的要负责。
如今看来,我们是一类人。
拖着行李跟老板娘告别。慢递放在了前台的那方古树木桌之上,那块老牛皮的正中央。
“下个雨季还会再来吧?”
“不了。我们都晓得他不会回来了。”
“错了,他会回来。”
我挑了挑眉,笑老板娘比我对他的执念更深。点了点头,欲转身了。
“这旅店本来就是为了陈娅设计的,那些蓝色,陈娅一直喜欢大海,喜欢深蓝。他全一一记下了。”
原来,这片海洋从未想要为我。
“还有小孩。我是说,他小女儿。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梨涡。陈娅也有。”
“我该走了。”
“所以我说,他会回来。”
06.
雨季。特慢专递。
我取走了那封尚未寄出的我的信。补了些钱,因为我没有履行投进邮筒就不可收回的承诺。我向来总是与常规相反,却也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
小酒馆开了太久了。里面的驻唱换了一波又一波,那首《蓝色旅人》却仍是保留曲目。每一个唱这首歌的人,都在乐谱里写了一个虚构的女郎,还有一片不知道会融进天空还是洒向海洋的蓝色。
我们总是,不轻易感到快乐。我们也总是,不轻易表露爱意和付出爱意。
世间人人,皆有其所怯懦的,亦皆有其所未完成的。
那歌声又把我引了进去。没有叫酒,因为听了那句“我已变成一个词语,迷失在骨感的旅途里”。
终于,我这人生只此一趟,在那片深不可测的汪洋里,我把他弄丢了。我虽本不愿负责任的,但也却未曾想过他会离开。
想来你说得对啊,我仍有一个未完成的梦,关于你。
可惜,在一片深蓝色下的昏黄梦中,你从未想有我。
只是,但愿,你回来的时候,还未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