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读书不好,没见过什么世面,却三生有幸,和你一起同过窗。
我帮不上你什么忙,身孱体弱,只得做些文书活。愿你今后觅得良人。”
二
亲爱的玉仙,
好久不见。甚是挂念。
今天才提笔给你写这一封信,请原谅。
今天我和老钱在楼梯间又遇到了,我挺得意的。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留意了一下,他好像和我一般高了,所以说,人还是要服老。而我希望能比他老的慢一些,久一些。这样,我怀念你的时间就远远超过他了。我就是赢得最终胜利的那个了。
你也算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了啊。父辈和李鸿章家族相熟,又在青年时被送去日本学医,学成回来也是没碰上好时局,在咱们小地方开个私人诊所。
家族遗传这事儿还真不得不信,你考上了天津纺织大学,也学了医,还边学俄语。我那时托辞从杭州北上天津办事,其实只是为了见你一面。还记得吗。我俩对坐着十分拘谨,就在你学校食堂匆匆聊了一刻钟。我带了些手擀面给你。我说“北方的饮食干硬,煮些软和的面条,护护胃,尽早吃,新鲜的放不住。”你也和气,连声谢我。我嘱咐了几句便走了。
本以为你大学毕业,就会回来继承你爸爸的诊所。可我没想到你又参了军,在石家庄炮兵部队做了随行军医。
有个秘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当时我听说了你参军这事儿,脑门子一热,瞒着家里,偷偷填了参军表,想跟着你一起北上石家庄。因为我想陪着你。结果在征召体检的时候,因为我鼻子里头有颗小息肉就被刷了。灰头土脸的,只得返乡。就这样,我和你就此分别十几载。
等到你回来的时候,我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挽着老钱了。你还是梳着两个很长的乌黑油亮的辫子,长长的垂在腰间,十年对你来说仿佛是岁月停滞的,没留下一点痕迹。你旁边还站着个眼睛大大的,像洋娃娃一般的小可人儿,真像你啊。你朝我笑了笑,认真的挥了挥手,旁边的洋娃娃也朝我挥了挥手。在我的生命印记里,我觉得那是你笑得最好看的一次。
老钱也对我笑了笑。其实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也不知在后来你们生活的漫长岁月里,他是否和你提起过,我和他的一面之缘。也许他自己都忘了。
有些事,想来是世界太小了,或是命中注定,或是,我的能力不够吧。
三
我和老钱的一面之缘,就是在征召入伍的时候。
当时的征兵地点被安排在一个老的废弃礼堂里头。熙熙攘攘,特别多的人。有些父母陪着来,有些自己来。
我当时正扭捏的写着报名表,时而探头四周看看,总担心爸妈突然出现在我背后狠狠拍我一下。就在那档口,我听到旁边有个洪亮的声音在跟教官说话。
“您好!我想请问,如果我入伍成功了,是否可以改名?我想改名叫“钱美”,因为我觉得现在英美两国最强大,我立志参军就是希望祖国有一天更强大,改这个名字可以时时激励我!”
也不知怎的,我被这莫名的话逗笑了。我盯着他看。脑子里想着这滑稽的名字:“这男孩子叫自己美的恐怕不多。”
我还没回过神,这男孩发现我在看他,便向我走了过来。走近我身旁时,我才醒神,忙收起表情,在桌上扽了扽报名表。
这时,他突然向我敬了个军礼,立正稍息来了个全套。
“你这还没入伍成功呢,就把自己当军人了啊。” 我笑着和他来了句开场白。
“同志,你好!请问你有兴趣一起改名吗!既然我改成了美,你可以改成英,咱们先学习西方国家的强大!一起把振兴中华刻在名字里!”
那瞬间说来也奇怪,一阵热血涌上我的脑袋,却不是因为玉仙你。这像是句不着边际的话,却又说的无比认真严肃。
我朝他伸出手:
“你好,我是胡思常。思想的思,平常的常。真有幸啊,在这遇到你这么有意思的朋友。”
“你好,我叫钱浅飞,君子浅交的浅,飞扬的飞。但我马上就要叫钱美了。”他和我握了握手。
我们随后闲聊了几句,得知了他一些身世。钱浅飞还在襁褓里时便被人遗弃在杭州一户地主家门口。这家主人已有三姊妹,却正好缺个弟弟,收养之后也被当个宝,倍受一家人宠爱。而他到现在也不清楚亲生父母是谁。他说亲生父母一定是养不活他养不动了特意挑选了户好人家丢在门口希望他能活成。他长大懂事后便想着能建设国家,让生了孩子的父母都能养的起孩子。
后来我再没见过他。在我得知自己无法参军时,曾想起过这个人。
“真可惜啊,没法把名字改成“胡英”了。”
四
再见他时,他已经是老钱了。他真的改名叫“钱美”了。而站在我面前的这个老钱,正牵着你的手,冲我笑。他仿佛在用他的实际行动向我证明,他正在保守他的家国,他的妻女,他成功了。
玉仙,那天我本想把憋了十年的话统统说给你听。但最后我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我想,老钱会对你好的,老钱应该就是,你的良人吧。
五
算算日子,今天已经是你离开的第十五个年头了。不知怎地,最近几天我常梦见你小的时候。那时候上学堂的女孩只有三五个,你就坐在我斜前方。傍晚总有一缕一缕晚霞飘进来,会映在你的脸上、头发上。那时候我就想,时间能静止就好了,晚霞多配你啊。可你的性格却不似长相,数理化极优,化学尤其好。班里男孩都比不过你。按现在流行话说,当年你就是“学霸”,而我就是“学渣”。
我想或许是不是我的日子也快到了。人们常说,日子不长了的人,短时记忆会格外好,所以常忆起许多忘却很久的人事。但是我又想熬一熬,毕竟这一次,不能再输给老钱了。
其实我和老钱,在你走了之后便很少说话了。安顿完你的后事,他来找过我几次,我都闭门不见。我生气。我后悔。我恨。
老钱说,是他没能照顾好你,他哭着蹲在我家门口,跟我说起你们在部队的故事。可老钱哪里会知道,屋里听故事的我早已泪流满面。我也就是撑着一股劲儿,难以放下,因为我不知如何消化,你离开世界这件事情。
六
你在部队受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伤。而你是为了救他。
那是一次轰炸,一次流亡的人对本应是挚爱土地实施的最后一次绝望的报复。
而这次轰炸源发生在离老钱不过百米外的地方,他当时正在战地一线负责通讯报道工作。老钱听力受损也是那次轰炸的影响,他现在啊,听力更是差的离谱了,不戴着助听器和聋了没差。
也就是那一次,余弹流火,炮弹细小的碎片渣扎进了正在抢救伤员的你的身体里,有一颗,就那么小小的一个锐利物,划伤了你的胃。
老钱说,和你就是这么结缘的。他说,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坚强的小姑娘。还和队友抬着担架,一步一坚韧的往前走,忍着疼不说话。直到基地,才一下晕了过去。
后来你们回来了。康乐寓巷子又有了你的身影。我常感到瞬间失落,却也不觉得孤独,毕竟能守着你,哪种方式都是快乐的。
你还在世时,老钱和我说起,你消化系统不太好,没法吃生冷。我和他说你一贯胃弱,也教会了他如何做手擀面。他也是真的挺有天赋,一下便学会了。
可再后来,就是我知道的那样了。
每年都会做的体检。可胃呐总是藏得最深。医生拿着片子找到老钱,说胃那儿有个阴影。可能情况不乐观。
老年人,没什么具体症状,都是不愿做胃镜的,伤害性太大,不做应该也没事吧。再说了,玉仙你,从小就胃弱些。
可后来你还是扔下老钱走了。
七
“是我粗心了,是我大意了,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是我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是我没有照顾好她,这都怪我,都怪我。”
老钱那段时间,一下子白了头发,很白很白。我从前还嫉妒他怎么不老,还是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这下我也平衡了。
有一次我碰到他在楼下倒垃圾。等他走了之后我好奇看了看垃圾桶里。看到了各种安定药剂的包装袋盒。
我想我是不是该和老钱说说话了。
之前呐,一看到他,我就想起你,我害怕想起你。可现在,我真的非常想念你。
我想听听老钱说你们俩一起画画儿,而你最爱画兰花儿的日子;
我想听听老钱说调皮的外甥女把你辛苦养的米兰花儿打翻的趣事;
我想听听老钱说你是如何规劝他吃饭时候别看报纸故意打翻他茶杯的小心思;
我想听听老钱说你又在午间的做饭频道学了哪几个新式家常菜的好本事。
玉仙,我很遗憾,遗憾的是这些事我都缺席了。但我也很幸运,幸运的是,他们都与你息息相关,而我还能静静听着。
玉仙,你快回家那一年,其实我暗地里给你写过一封信,但是写完转眼又被我撕碎扔了。那时候我是这样写的:
“我读书不好,没见过什么世面,却三生有幸,和你一起同过窗。我帮不上你什么忙,身孱体弱,只得留在家乡做些文书活。愿你今后觅得良人。”
而此番看来,我当时写的只言片语也没错。
我能遇见你和老钱,已是此生至幸。
盼你在另个乐土等等我们,我还愿,就在你俩的隔壁楼栋不远处,做个悠然自得的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