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去机场时候下了场大雨，把鞋底踩到的泥土冲刷得干干净净。

上出租车之前，我们喝了点酒，碧成的脸有些红。

这是她离职的第一天，也是我们分手的第一天。

我帮她拿了行李箱，登机口就送不进去，她没有诸如依恋、不舍这样的神情，只是淡淡地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进去。她的冷漠其实理所应当，就连微末表情都恰到好处。

成年人的世界总夹杂着礼貌与克制，这样也好，总好过歇斯底里、怨怼痛恨。

其实也没什么好怨恨的，我们也就这样，其实一早就看得清尽头。我不想说我们一同见证过历史，在这个疫情里头，也算是互许过生死。因为历史永远长于我们的生命，自然也长于我们在一起的所有时间。

疫情应当要结束了，生活慢慢恢复常态，可是有些东西，只能一辈子留在回忆里头，变成某种感伤。

“走了。”她就微信发给我两个字，了无他言，一如她的口头禅——没必要。

碧成一贯洒脱，爱也好恨也好，从来不屑藏着掖着。她是这城市里头芸芸众生之一，又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个。

我爱过她的随性散漫自由，最后也被这点随性散漫自由所困。我们被困在这四方天地，走不进来、走不出去。

她以前便是个没必要小姐，也并非说是冷漠，只是活得通透，所以事事不大在乎。她这种性格是好，不会给自己平白找寻痛苦，只会把那些猜忌、无奈的痛苦叫别人承担着。

我其实还有很多心里话没能一一讲出来，在她眼里，这些话大概是矫情的。我想同碧成说，或许她从来都不相信，可我真真切切爱过她。只不过后来这种感情被侵蚀，虽然也不至于变得一文不值，但好似也没有什么值得多说的东西。

2

我原本以为碧成是个我随时都可以打扰的人。不知道是否只是一种错觉，不论什么时间点，我想要找到她，总能得到回应。哪怕她有事延迟，也会一五一十认认真真告诉我缘由。

还记得她入职时候像个职场菜鸟，穿着一身刻板正经的西装，却有些局促，可她实际上又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我给她面试，第一眼就注意到她这点与众不同来。

优越感。

这个词具体是褒义还是贬义，也不大好说，毕竟放在不同语境，总有不同意义。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原生家庭会教养出这样的女孩子，骄阳一样，满身无可比拟又不叫人讨厌的优越感。那是被家族用尽全身心气力爱过、几乎没有遭受过挫折的证明。

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被那种光环环绕的人吸引，就像追逐者倾尽一生去拥抱月亮。

所以我时常会找借口和她聊天，是那种异乡人趋近寻找火源取暖。可惜我自以为是，当作她也必然这样想，殊不知世事艰难，最怕得居然是自作多情。

她第一次晋升成小组长，可以独立分管一个小小的项目。我请她去吃饭，在银泰城楼上得川菜馆，虽然装潢得像一家甜品店。

一顿饭吃的怎么样，我没有什么印象了。

只记得后来走出银泰城，街边万家灯火，杂乱的脚步与鸣笛都与我们没有关系。碧成背着包走在稍后一点，大概是高跟鞋的缘故，踩着地砖，让我像落入俗套的陷阱。

我应当意识到危险，高跟鞋踩在青石板砖上笃笃的声音，还有若有若无带点苦涩味道的香水。就像所有难以忘怀的，有橘子汽水和冒着冷气的冰棍的夏天。

这令我记忆犹新。

我剖析出一些蛛丝马迹，试探性问她：“你会喜欢我吗？”

她带点嗤弄笑意，依然美丽，反而问我：“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碧成的理智总有点过分，让她在公司里一众小女生之间，显得不那么可爱。她周身带着点冷气，确实是冷的，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才叫人着迷。

我当然会问这种问题，否则多么像跳梁小丑，一味拙劣地表演着喜怒哀乐。

她没有明确答复，却在我鼓足勇气表白之后说了同意。我欣喜若狂，总觉得她也同样喜欢我。

多好。多甜蜜。

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贡献给了加班，为了生计讨论项目到地铁关门，仅有的休息时间也只是各自躺在家里。我们一起打卡过最多的地方，居然还是单位食堂。

仅有一次去看电影，是某个项目结束后，突然提前下班。

我觉得无所适从，便提出这个建议，碧成起先有些讶异，又很快说好。那是个小众文艺片，名字和内容我没有一样记住的，结束之后只记得她泪眼婆娑的样子。

后来我又在电脑上尝试看那个电影，打开了四五次开头，最后也没能继续下去。

喜好终究没办法勉强，又或许只是我刻意去淡忘。

3

我去了原先和她走过的地方，那些地方一一走过去，也没有耗费很多时间。

她的手机铃声是《她不曾》，我偷偷下载来反反复复听了许多遍，仿佛唱的她和我。

今年这个夏天热得太快，叫人有点难耐了。没有半点北冰洋和爆米花的香味，只有热的要命，流下汗水，混杂着一点不甘心，既不干燥也不爽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开了空调却感觉闷出一身虚汗。插座壁灯的光圈很小，几乎看不见，所以我打开了台灯，想要照亮所有黑暗的虚影。

可惜这是徒劳。

就好像是碧成走的时候，把所有灯火、光亮与人间气都带走了。

如果按照她的思维，这一切同她都没有关系，充其量只是我一个人自怨自艾而已。

疫情没能改变我们的生活，哪怕有艰难也是能一点一点捱过去的。唯独不曾交心这件事，哪怕到现在，哪怕解禁将近一个月，我也无法释怀。

这姑且也算真真切切的心事，就算如今回归了最平淡无奇最岌岌无名的生活，也只能这样。

别人都说分手之后要过得很好，可是我也只是延续着以往的生活。

偶尔我还会打开微信，看看她朋友圈的封面图，是不太规则的几何图形叠加。她不常分享生活，也是理所应当不会把心情分享给我。

她不曾把真切的心境与我共通，她不曾把悲欢展露在眼前。

我同她的故事，浩大也好，渺小也好，也只是这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