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始终喜欢两个称谓——先生与夫人。这种独特的感怀源自文学史老教授，他偶尔提及：“我家夫人向来喜欢乌镇的定胜糕。”他念起夫人二字时分外温柔，好似风动花落、流水人间春。

有幸见过那位教授夫人，深色素颜旗袍，无分毫配饰。她与教授相敬如宾、岁月不惊。大概只有被人深爱，才能这样温柔雅致。

我对这两个称呼有些魔怔妄念，甚至情人节时特意光顾一个卖花小姑娘的生意，这是因为她微笑着对邻座说：“先生，买一枝玫瑰送给您的夫人吧。”彼时我与程渊假装情侣，只有家乡这种古老而小的城市，还会有人用最朴素拙劣的方式，在这种节日里谋求生意。

程渊嘲笑我花双倍价钱买了一朵毫无实际意义的东西。玫瑰确实不是他送礼物的风格，但重要的是别有情怀。

他不但是一个土象星座，而且是一个全网最没存在感的摩羯座。所以我只能原谅他的不解风情。

2.

“屈居在朋友的位置上幻想一个与子偕老的故事，是不是太可笑了？”我凌晨时候发了一条微博，配上水乡摇橹的轻舟背影。

不久便收到未关注人的一条私信：“为什么不开口试探真心？”

我有些讶异，却转瞬释怀。生活里压力总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我却不愿意发在朋友圈，叫熟悉的人平白揣测和担心。

程渊电话打来时，我躺在床上，着实被他吓了一跳，“要不要一起去乌镇？”在此之前我们都忙于年中审计，约莫一个礼拜了无联系。

我对周边的风景区如数家珍，却少有机会去，并非出于对商业化水乡的不感兴趣，而是找不到人做伴。他的电话着实令我惊喜许久，可为了展现矜持优雅，我仍旧迟疑片刻才答应。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虚伪。”他指的是我那点迟疑。世界上当然不会有比程渊更了解我的人，当然也不会有比他更不了解我的人。

到了见面时候，他对我沉重的行李箱嗤之以鼻：“你是去旅游还是搬家？”

我有太多东西需要装，水乳面霜抗衰老精华，跨过二十岁门槛之后就对衰老如临大敌。这一点也许是当今女性共同的习性，洗澡时候掉下的一根头发，或者是化妆时发现眼底细微一点纹路，就联想起衰老、腐朽诸如此类的词。

程渊不理解这种发自肺腑的恐惧，但依旧帮我把行李搬去民宿，窗子底下开着一簇蔷薇，“就算是花也会凋零的，真是搞不懂你。”

“如果你换了个性别，就能体会到青春多宝贵。”我试图轻描淡写。

可惜他是一个哲学家，而不是一个诗人，否则就会理解我的诚惶诚恐与患得患失。

他一直都是那副面孔，仿佛与岁月无关，冷静得带着一些漠然。明明没有将任何人拒之门外，却又没有迎接任何人来的意思。

3.

我们一同走在乌镇青石街，锦记糕点门口排了长长一列。我和程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教授及他夫人的故事，滚烫的定胜糕捏在手上，又装模作样地侧开脸去看风景。

他明明知道我的心意，却装聋作哑。

我和他认识的时间远远超过我记忆里最快乐的时间，高中匆忙毕业奔赴另一座城池而后马不停蹄地长大，后来翻阅好友列表，发现一起度过长久学生时代的异性里，只有程渊还保持着充足联系。

我和他分享着每一天的心情。邻居阿婆送一瓶水生薄荷，或者为了双语会议记录焦头烂额。程渊同样很忙，时隔许久才会回一句嗯，或者“花开了。”这并非出于敷衍，而是性格使然。

如果没有费尽心机寻找共同话题，程渊大概也会像老同学一样消失在我的生活里，除了两年一度的聚会，彼此再不关心。

其实我很计较每次告别，总觉得相见相隔相聚相离会是人生中最后一次。

时间从来不会待人以宽宥，我没有细数和程渊从陌生人变成好朋友所耗费的冗长光阴，因为生活总要学会内敛滋长的负面情绪。

定胜糕上面沾着些青梅与玫瑰花丝，我向来不喜欢吃，他拿小小签子一根一根挑出去。我们坐在民宿门口的花架前，借着微甜米酒聊天，我避开他的眼睛，看着往来行人里相伴经年的老人家，“真羡慕他们少年携手，然后走到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再遇到喧嚣的老年旅行团，我冲他眨眨眼，低声笑：“等我老了，一定不会穿花里胡哨的大妈衫，最好是素雅清净的缎料，配上长珍珠。”

我想起曹七巧亲自拿筷子替姜季泽拣掉了蜜层糕上的青红丝，虽然这种比喻并不合时宜，但总能叫人想起游人只应江南老。

民宿里有明信片代寄，我挑了一张水墨风情，落笔几字：“我像一阵风，途径你风情万种的四季。”彩墨的金粉透过阳光，程渊在一旁轻轻蹙眉，我想了想仍是填下自己的地址。

“除了感情，还有很多更值得珍重的事。你应该把眼光放得长远一点。”他习惯性说教，目光逡巡辗转。我连声附和，却无一点真心，他嗤笑：“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喜欢想那些有的没的。很多事情只要顺其自然，就会水到渠成。”

他的生活完全符合实用主义，我无法反驳，却不想事事权衡利弊。

可我多想他爱我，叫我不必猜忌，不必惶然。

4.

我时常会做一个梦，民国式婚礼上一抬头看见新郎言笑晏晏，可转瞬便到耄耋之年，一同躺在藤椅上晒太阳。梦里温柔严肃的新郎有同一张脸，我们微笑把臂，他向宾客介绍：“这是我夫人。”

与子偕老的爱情故事在我心里有脸庞，春风、夏雨、秋霜、冬日早已冠上一个姓名。

程渊传给我一个名为乌镇之旅压缩文件包，我装作不在，很久之后才接收。里面是一些风景照，却也不全是我们的乌镇旅途，还有一些应当更早。一帧一帧就想保存着回忆的罐头，突然全部启封，令人无所适从。

可我也未能明白他的用意。

他的电话很及时打过来，就好像就在身边观察着我的言行举止。“或许你也可以给我一个机会。”

我喜欢你。

程渊就是这样的性格，我只能将这归咎于星座。他的那些冷淡、挑剔与成熟，将爱意掩藏得太好。自沉稳而后爱人才是他的座右铭。

不过没关系，就算他将深情藏匿在冰湖底下，我也可以等到。我也终于等到。

5.

终于等到你，还好我没放弃。这么多年的爱情，也算是有始有终。曾经我羡慕的那些爱情，如今我也可以拥有。

我知道等待这件事很难，坚持到最后的，不是放弃就是成功。

幸好，我的爱意没有被辜负，我的那份等待，也变成了值得。

我清楚你的爱，也清楚你对我不是真冷漠，往后生活中，你别再将自己藏的那样深。

你的身后，有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