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两人同居之后,许言第一次彻夜未归。
陈诺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惧怕黑暗。
黑夜仿佛吞噬掉她的身体,整个人蜷缩在本应躺着两个滚烫身体的大床上,像回到子宫的状态,禁不住微微颤抖,所有不好的想象涌上心头。
陈诺记起来,小时候,父亲习惯深夜宿醉在外,妈妈总会叫醒熟睡中的她,“快给爸爸打个电话。”
“妈,爸爸没接。”或者是接了,含糊不清的几句“你们先睡”,就再也没了下文。
长大后她想,一定不要找一个像父亲那样的人。她经受不起彻夜的等待,经受不起一夜无眠的胡思乱想。
陈诺感觉睡意强烈袭来时,许言还是没有消息。
第二天,陈诺照常上班,走之前特地在桌上留了纸条:冰箱里有牛奶,锅里有煎蛋,桌子上有蜂蜜水。
今日初雪降临,冬阳刚好,雪花柔软,覆盖万物。照例从门口大爷那里买了一杯豆浆,手心温暖潮湿,可以握紧最简单的幸福,可以让爱肆意生长,却不一定就能握住恋人的手。
忙完项目汇报工作后,瘫在工位上的陈诺打开手机,只有几分钟前母亲大人发来的一条消息,询问吃饭了没有。
依旧没有许言的消息。公司刚来的实习生过来约陈诺一起去看公园雪景,被她婉言谢绝。此刻窗外紫霞肆意涂抹,人在楼体中站成一尊雕像。
记得不久前,许言躺在床上跟她说:“要是有天我们真能留在北京,我妈肯定不会来。那就过年的时候,再把她接过来,也把你妈妈接过来,一起过年。过完年,再带她们在北京好好玩玩。”
两个人在北京的日子过得有盼头了,却不知道老人在家里怎么生活。她的妈妈也是,虽然知道她有男朋友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催婚催得急,但她从不知那些由此空出来的时间是怎样被消耗掉的。妈妈最近刚学会了视频通话,动不动就给陈诺发消息,说不了一分钟又关掉,说怕影响她工作。
以前她觉得,只要两个人好好的,也对得起没有陪在家人身边这件事。而现在,她感觉自己与许言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她有一种预感,曾经刻画无数遍的那种生活,很可能会戛然而止。而这种戛然而止,往往说不清来由,只能是在时间的推移中缓和。
2.
回到家后,房间一片黑暗,早上的煎蛋冷在锅里,蜂蜜水也浑浊凉透。他侧身而睡,碎发遮挡眼睛,外套与袜子都未脱,运动鞋歪斜在门口,整个房间散发着淡淡烟味。
他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我到家了,别担心。跟你在一起很开心,谢谢你。”末尾还配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陈诺把早上的煎蛋和蜂蜜水倒掉,点了两份粥和小笼包,然后坐在电脑前呆滞。眼前场景,凌乱陌生,仿佛时间停滞,人心惘然。
外卖很快送达,放在桌子上,也凉得很快。卧室的门被打开,许言拿着睡衣出来,甚至没有看坐在黑暗中的陈诺一眼。
“你去哪了,我给你发消息你也不回。”
“手机早就没电了,也没带充电器。”
“你去哪了?”
“没去哪,跟着领导出了个小差。”
很快,从浴室里走出来的男人坐在桌前,湿湿的头发贴在额前,灯光闪烁一秒,无动于衷。他仿佛骤然被某种固化的生命模式所驯服,骨骼里饱满的力量支撑被抽走。
“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我可能要回家一段时间。”
“怎么了?”
“我爸查出来有老年痴呆,我回去给他安排个疗养院再回来。”
“那要我跟你一起吗?”
“不用,我找人了。”
“就是跟你昨晚在一起的那个人?”
许言把咬了一口的包子扔进粥里,内心的愤怒与空缺透过眼神折射出来。
“你看我手机了?”
“你不觉得要跟我说一下昨晚去哪了吗?”
“她是做护理的,我昨晚请她吃饭就是想让她找人照顾一下我爸。”
“我有那么多做医生的朋友,为什么不跟我说呢?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就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了,你总是闷闷不乐,也不愿意跟我说话,你觉得我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说出来啊。”
许言长叹一声,眼神冷漠,动作迟缓,把喝了一半的粥扔掉,最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话,“你不懂。”
3.
两个人之间,你不懂我,最为伤人。我你朝夕相处,假装洒脱,试图重新定义自己的未来与喜好,学习包容与习惯。而你的一句不懂,将我所有努力打入深渊。
第二天早上,陈诺在厨房煎鸡蛋的时候许言就拉着行李箱出门了。
“我回去了。”
“嗯,路上慢点,有事给我打电话。”
眼泪再也忍不住,不受控制地落下,滴进锅里与两颗鸡蛋混为一体。她明白,感情最容易被现实打败,只因我们未曾完全认清世界的时候就喜欢上一个人,而后生活的狂风暴雨才真正袭来。
陈诺想起几年之前放下所有不顾一切跟他来到这座城市,太多想去看的演唱会相约到了以后,太多想去的地方推迟到了下一年,太多休息的日子却怕等他放假的时候请不了假,就一个人在公司加班,太多次搬家,扔掉了太多承载两个人共同回忆的物件,太多次错过地铁与公交,庆幸直到现在还没错过你。
我们以为只要用尽全力付出一切,就会有好的结果。但感情是最不讲道理的,付出与结果从来不成正比。
一无所有的时候,再多的苦都带着可预测到的甜,我们知道不会变得再差了,何况我们拼命努力着。但两个人同食共枕,看一样的书,刷一样的电影,也不能保证彼此的成长是绝对同步的。最怕就是一方体力不支,一方依旧奔跑,距离越来越远,你冲我喊话“快一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我觉得我已经拼命得快要死了,但还是跟不上你的节奏。
这一年,陈诺带着手下的几个组员拿下了一个大项目,许言却一直跳槽,换了好几份工作都不尽如人意。陈诺安慰他,没关系,我们就要不断试错才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但许言却深陷某种焦虑,时常在深夜爬起来到阳台上抽烟。这半年里两人吵过的架比一起看过的落叶都多。
有一次,许言问她,“这条路难吗?”
“不太容易,但是可以忍受。至少我们在最好的年纪,看着不错的风景,还守着彼此,也为了更好的生活努力着。”
他点点头,不再说话。
4.
一个月后,许言回来了。陈诺简单询问情况,他也不愿多说。生活在凛冬到来之际毫无生气地继续下去,暖阳依旧,落叶依旧,工作依旧,人也依旧。
临近跨年,陈诺的工作项目终于顺利完结,有了新的工作变动。许言则再次辞去了工作,在面试了几轮公司失败之后开始了在家打游戏的日子。
2018年的跨年夜,《地球最后的夜晚》上映,陈诺买了两张晚上十点的电影票,终于把他拉出家门。吃饭的时候,许言问她,这电影好看吗?
陈诺说,应该不会差。
好不好看不重要,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地球最后的夜晚,也要跟你在一起。
从电影院出来跨年刚刚过去,路边灯下依旧有热恋中的小情侣抱在一起,还有烟花间断地划破夜空一秒钟。
许言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四周灯光毫无保留地打在他身上,风衣下摆在风中摇晃,头顶一簇烟花轰然升空。
“我把你带到这里,却什么也没给你。”
“没关系。”
“我知道你在这遇见了更好的自己。”
“不管结果怎样,我觉得我们都不会后悔来这一趟。”
“但我现在很累也很矛盾,我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来解决我自己的问题,需要重新考虑我们的未来,也需要一段时间重新认识我爸。我不想说分手,所以能不能给我一年的时间,让我回家好好把我自己搞清楚。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但是可以吗,等我一年。”
如果我已经设想并且认定要与你走过很长一段路,一年的等待,又算什么。
或许我应该庆幸我们不曾以不合适为由直接放弃彼此,而是选择重归自我,再把对方以合适的姿态放进如今早已变化的生活。
5.
2019年的一个冬日,陈诺来到一个普通的南方小镇,没有什么外地人,路口会看到打瞌睡的老人。走着走着,能看到一个养老院的牌子。陈诺走过去,询问是否有一个叫许国浩的老人。工作人员指了指坐在最里面门前的一个老人。
老人胸前围着肚兜,他坐在阴影里打瞌睡,阳光洒落的边界刚好触及他的脚边。听到有脚步声靠近,老人睁开眼睛。
陈诺蹲下来,拉起他皱皱巴巴的手,眼里瞬间蒙上一层泪。她抬头看着老人饱经风霜的脸,看着他张着嘴,口水聚集,最终滴下来。她用湿纸巾仔细替他擦干净,很快又流下来。
他遗忘的时光那么长,才会让我们心疼。他遗忘的人里有他爱过的人,才会让我们感觉遗憾。我们这么为他难过,才下定决心自己不要也这样忘记那些事,那个人。
陈诺转身,看到熟悉的侧脸,熟悉的灰色外套,熟悉的棕色头发,在老人身后的屋内忙碌,滚烫的豆浆在桌上冒着热气,盘子里的两颗煎蛋像以前一样被煎成爱心的模样。所有的生活细节让人觉得再熟悉不过,这大概就是我偷偷留在你世界里的印记。
他转身,她微笑。
“你好,我是陈诺。”
“你好,我叫许言,门口那是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