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红不是因为亚热带的气候,而是因为那天太阳不忠,出卖一九九四年的夏末心动。
一
冬日午后,韩温坐在日本镰仓的一家茶馆里,店里墙上写着这句话。
一九九四年的夏末,好像没有什么勾起她回忆的地方,但有一种那年发生了什么被遗忘的感觉。
店家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奶奶,与丈夫共同经营这家茶馆。此刻她正把当地的一种绿茶端来,还有两块不知名的糕点。
老人微笑点头,以示礼貌,之后缓缓离去。
细小的茶尖浮在水中,缓缓旋转方向,韩温盯着它看,心里却在想,一九九四年的夏末,到底是怎样度过的。
记忆中好像有个女孩,喜欢用保温杯装廉价的茶叶,午后的数学课上,靠窗的位置更适合她幻想。拿出保温杯拧开盖子,茶香四溢,总会让在她旁边埋头做题的韩温忍不住走神。
那是个很不漂亮的女孩,韩温甚至会觉得,她不可以归于女生的范畴。她更像是日漫里走出来的那种邻家小男生,看似日系的头发实则因为太长时间不打理,还有混搭的穿衣风格总让人费解。她很爱聊天,会问一些奇怪的问题,她喜欢远方,喜欢看那些韩温从未听说过的书籍。她沉迷于那样的故事无法自拔,偶尔会抄录其中的语句,口中不断重复,将起承转合重复上演。
十年过去,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来着,韩温记不清了。
好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一个平常的夏天,平常的温度,让人无动于衷。然后一个穿着桃红色T恤和白色短裤的短发女生冲到韩温面前:
“我很喜欢你,你叫什么?”
韩温应该是愣了一下,当时应该是觉得她有病。
那个女孩好像根本不在乎她的反应,“咱俩是一个班的,你都不认得我,交个朋友吧。”
她当时应该率先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一个特别的名字。
绿茶的叶子不知何时早已沉入杯底,窗外飘起点点雪花。
初雪清凉,引人回忆往事,回忆人间曙光。
二
老太太迈着小碎步快速走来,像一只猫。
她指着茶杯,示意茶已凉透,是否需要重新添水。
韩温拿出手机,在翻译软件上输入“不用,谢谢”。老人看后点点头,又挪着小碎步离开,回到丈夫身边。
韩温是今年刚来到日本工作的。她从来都不喜欢日本,只是因为工作调动来此。但来了之后发现,这边的生活安稳舒适,适合一人居。一人食,适合疗愈自己。
韩温在一家不错的律师事务所工作,认识在楼下上班的前男友。好像所有的都市感情都敌不过弱水三千,不管过程如何,他们还是在即将决定订婚的时候分开了。原因在于韩温。
她不是一个喜欢安稳的人,也不会是一个合格的伴侣。她不想被束缚,也不想连累他人。
一如预料的那样,前男友及其家人对韩温厌恶至极,语言羞辱之后,决定此生不再相见。当前男友的妈妈特意去上海只为辱骂韩温的时候,她对婚姻的一点点微光也彻底熄灭。细想来,这几年,他们出去吃完逛街都是AA制,互送礼物时韩温总会挑选比对方价格还要高出一点的回送,从未欠过他什么。或许感情这种事真的无法确切衡量,但一个二十几岁大老爷们在你面前抹着眼泪说你欺骗了他的感情,欺骗了他时间的时候,真的让韩温有些生理不适。
我真的爱过你,甚至现在还爱着你,但我真的不想跟你结婚。爱和婚姻,是两码事。
韩温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才把这句话说出来,结果只得到了对方的两个字:有病。
是否这个世界真的这样狭隘,我们必须遵循着既定的规则走下去,连一个疑问都不能有。为什么那么多人认定每个人就应该结婚,生子,然后为了孩子操劳一生,最终病死床榻。
韩温想起彭磊曾经唱着“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或许他是对的。
韩温突然就想起了那个女孩,那样格格不入的女孩子,那样不愿拘于现实的女孩,好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好想知道,她是否也在因为结婚而烦恼,因为去不了的远方而叹息,因为我们永远无法按照自己所想去生活而遗憾。
三
韩温收到了阿丘的短信。
他说,下周我要结婚了,你会来吗?
“结婚”这个字眼此刻在韩温的眼里这样突兀冰冷,它仿佛在告诉你,看吧,又有一个人甘愿进入牢笼,但他将不用再抵抗世界。
阿丘是韩温的初恋。初恋要结婚了,我们该以怎样的姿态来说出那句“祝你幸福”呢?
韩温在翻译软件上打了一行字,你好,想请问一下,初恋要结婚了,我要不要回去呢?
但她马上又删掉了。她尊重老人对于生活的领悟,但她不期望从一个日本老人身上轻易得到他们用一生实践得来的答案。
重新看墙上那行字。一九九四年夏末,韩温刚认识阿丘。那个时候阿丘天天给韩温写情书,课间塞到韩温的桌洞里。下雨天,阿丘总是很晚才会走,他要知道韩温有没有带伞。如果没有,他会把伞直接塞到韩温的手里,然后冲进雨中,咧嘴笑着。
阿丘不是个好学生,他说,学习没用,未来也没用。
说这句话的时候,初晨的微光洒在少年的脸上,好像即将消散这具不属于俗世的肉体。阿丘应该只属于夜晚的灯火缝隙,但为了韩温,他选择在初晨时刻袒露身体,袒露真实。
从此,韩温会拉起他的手说,你没有未来,但因为有我,你现在也有未来了。
一九九四年正是他们的高中岁月。她怎么会把这样特别的事情忘记了呢?
这样想来,当初见证了这段感情的人只有那个被忘记名字的女孩。
她永远将一双灵巧的眼睛埋在前额长长的碎发中,看着阿丘把一封封写满情话的信若无其事地塞到韩温这里,然后又看着韩温在语文课上悄悄拆开那些信,嘴角不自觉上扬。
那个女孩是否有过羡慕,幻想有一天也会有晚自习时惦念着考卷底下那封信的不安感。
韩温记得,女孩曾给她讲过一个故事。
她说,一个男人和女人相爱,但女人最终嫁给了别人,生养子女,甚至遗忘了他的存在。但他一直放不下这段感情,等到女人的丈夫死去,耄耋之年重新追逐这段年轻时候的爱恋。在这若干年里,他与很多女人在一起,但住在心里的,只有那个女人。
她说,她以后只要这样的感情。
后来二十四岁的韩温读到《霍乱时期的爱情》时,才明白这个故事当初给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多大的触动。
但如果一个女孩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认定了这样的故事,她的一生会否很辛苦?
四
韩温在周末准时到达杭州。
她穿一件白色连衣裙,没有蕾丝点缀,没有丝带装饰,毫无特点的一件纯色连衣裙,把她衬托成一个孤独的玩偶公主。
最终,她别了一个太阳花胸针。
她想,这大概是她对青春逝去最后的告别,她要好好送别曾经深爱的人。不管曾经爱得多么热烈,许下多少誓言,此刻,他们已是陌路,余情即便未了,也注定不再有未来。
阿丘在远处冲她笑着,他的旁边站着他的新娘。
那个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女孩,穿着圣洁的婚纱,被全世界幸福的谎言与看不清的责任与桎梏包裹,看不出太多喜悦。她的背影瘦削单薄,像极了一个在夕阳里战斗到最后却不得不倒下的英雄。她的长发兜在头纱里,又被风打乱。
你站在我曾经幻想过的位置,却看不到你欢喜的侧脸。
她让韩温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小温,好久不见啊,你真的来了。”
“新婚快乐。”
新娘闻声转身,熟悉的眼眸,前不久在镰仓怀念的女孩,原来是你,又怎么会是你。
“韩温,还记得我吗?”
韩温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我们高一的时候同桌了一个月,之后我去了理科班,你去了文科班。”
“好久不见啊,慕青。”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大律师已经不记得我的名字了。”
“怎么会呢。”
“那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我忘记了你的名字,也未感受确切的失落,但记得你的眼眸曾经暗藏星辰大海,记得你的故事背后翻涌着对爱情的期待,记得你的侧脸,曾袒露于午后的阳光之下,教室窗台边,所有人看得见她的理想与远方有多耀眼。但现在,这些都不见了。
我是个迟钝的人,不曾过早体验青春里的胡思与乱想。直到放下当初爱过的人,离开现在舍不得的人,才明白那个喜欢在保温杯里泡茶叶的女孩曾经多么洒脱烂漫。
婚礼进行曲响起,阿丘和慕青手拉手站在众人面前。韩温本以为,她会不停地回忆两个人之前的故事,回忆当初的誓言多么幼稚,思索当初的自己究竟爱你什么。但此刻,她心如止水,她想真心地祝福两个人幸福长久。
我们都曾眺望遥远的未来,走到如今,却并没有多少惊喜。像长梦终于醒来,无法相遇,但还要继续走下去。活到如今,才感觉人生像气泡,像旋涡,像指针不停回旋,像塔罗牌变幻莫测。
往后,世间任何微小的变化都与我有关,也都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