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林奕是个看上去非常普通的年轻女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长得远算不上绝色,看起来倒还算舒服。日常打扮总在黑、白、灰、蓝里打滚,混在人群中就像一滴水落进海里,很难分辨得出来。
其实她很不普通。赵林奕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却长得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光景。刚认识她的人总是无法相信她的年纪,连她的家人朋友有时候看着她,都觉得像在看着个妖怪。赵林奕去派出所换身份证的时候,户籍女警愣了半天,偷偷摸摸查了很久资料,给她拍完照片后忍不住问:“你是怎么保养的? 打针吗?在哪家医院?”
赵林奕见怪不怪,大笑。但即使是大笑,她的眼角也没有皱纹,皮肤平滑,就像刚熨烫好的丝绸。不光是脸,她的脖子、手、胸、腿、脚——如果可以看到她全身上下,户籍女警会更惊讶——都是二十五岁的标配。
笑完,赵林奕认真回答:“要做好事哦。”
听着像是答非所问,其实真的是实话。
二十五岁之前,赵林奕的确就是个非常普通的年轻女人。
她的初恋是在大学,男友中文名叫陈默来,是个ABC,长得高大俊朗,中文说得磕磕巴巴。赵林奕帮他补中文,一来二去, 便避无可避地爱上了。因为知道半年后陈默来就要离开,两人又太年轻了,在开始的时候,赵林奕就明白这次恋爱有九成九的概率不会冲着婚姻而去,但越是这样,在一起的时光就越显得可贵。
陈默来声调奇特的普通话、摊手耸肩的小动作、专注滑板的姿态、超越同龄人的浪漫体贴和天真幼稚,都让赵林奕无法自拔地迷恋。和陈默来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天都仿佛带着他家乡加州的阳光,那是浅金色、亮闪闪,体量庞大又轻若无物的快乐。
那年冬天下了一场暴雪,陈默来第一次看到那样的雪。赵林奕和他一起打雪仗、堆雪人,搂着在雪地上打滚。陈默来趁她不注意,往她脖子里塞了个雪球,冷得她一阵激灵。“你是第一个让我产生怕辜负念头的人。我特别害怕,又特别渴望。” 他搂着她,用已经很不错的普通话在她耳边说着,脖子后与耳朵边的激灵让赵林奕浑身颤抖个不停,她觉得寒冷、害怕、绝望而又幸福。除此之外,他们心照不宣地没有谈到过未来。
半年以后,陈默来如期回国,赵林奕没有去机场送他。在那个离别的下午,赵林奕一开始是想去机场的,临出门的时候,她坐在宿舍的床上发呆,初夏的阳光穿透宿舍楼旁过于茂密的梧桐树打到地上,像玻璃碎屑,让她寸步难行。
人是无法精准描述,也无法真实想象爱情的,只有真的迎面撞上,然后又毫无挽回地失去的时候,才能明确那就是爱情。赵林奕爱过了,尝到了滋味,她觉得从此恐怕再也不会这样爱了。她像每个普通人一样,学满毕业了。
工作大半年,赵林奕被同事拉着参加饭局的时候遇到了后来的男朋友陶然。陶然大她四岁,是个安静、内向的公务员。聚会中,同事拿他们俩开玩笑,说他们很般配,陶然只是讪讪地笑,弄得赵林奕有点下不了台。聚会结束,出了饭店才发现下雪了,赵林奕紧了紧外套,缩着脖子走了几步,陶然开车追上了她。
“我送你吧,下雪了,很冷。”
“我喜欢下雪,走走挺好的。”
“上来吧,太冷了不好。”
赵林奕上了车。除了指路,两人一路并没有说什么,赵林奕下车的时候,陶然终于说话了。
“不好意思,我在那种场合不是很会说话,很呆的。”
“哦。”
“那个,你能给我你的手机号吗?”
“可以啊。”
这段恋爱,以这种毫不浪漫的方式开始了,赵林奕觉得很好。她已经见识过真正的爱情有着怎样摧枯拉朽的威力,能遇到一个在意你、希望你不要太冷的人就该满足了。
他们恋爱了三年,成了一对模范情侣。归根结底,一切人际交往的纽带都是交流,而交流需要一个共同的基础,需要际遇、智力、观念处于相似的水平面上,赵林奕和陶然恰好在相似的水平面,因此非常契合。赵林奕觉得他们是随时都可以结婚的关系。爱陶然吗?赵林奕也问过自己。生活中有他,比没有要好得多,这样也就可以了吧。普通人的爱情,大致就是这样吧。
二十五岁生日的晚上,赵林奕和闺密们在KTV庆生,收到了陶然的短信,说自己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是真的那种爱, 没有办法的爱,我们分手吧”。
赵林奕看到短信后措手不及,走到大门口给陶然打电话。
她喝了一点酒,加上又颇看了一点韩剧,说的话如今想来是很呆的:“你不是说过会一直和我在一起的吗?你前几天还说过爱我。”
后来赵林奕恋爱谈得多了,自然也就明白,男人在下定决心要甩脱一个女人的时候,只求对方速速退散,特别是怯懦到会用短信分手的男人,再去复盘只是自取其辱。当时她还年轻,没有经验,蠢得正大光明又惊天动地。
陶然自然也很是崩溃,只能把刀子插得更深一点,求她速速死心:“谁规定说过的话都要做到的?现在什么年代了,都是爱三分说十分的,我就是这样的渣男,你就放过我吧。”
赵林奕呆着挂了电话,她猛然醒悟,世界上如果有一件事比被自己深爱的人抛弃更痛苦,可能就是被自己并不爱的人抛弃,前者是伤心,后者是耻辱。赵林奕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酝酿了一下,正要大哭,突然被人拉住了衣角。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这附近有鞋店吗?”
那是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姑娘,光着脚,脸上还有新鲜的伤,一道道浅浅的伤痕,像被树枝刮过。
赵林奕机械地给她指了指路:“那边有商场。”
“哦,那个,我知道说起来很难令人相信,但……你有钱吗? 我刚跑出来,没带钱……你给我留个电话,我会还你。”
放在平时,赵林奕是绝对不会理这种莫名其妙的人的。那天她受了刺激,看到那姑娘一脸狼狈,无端地生出一种豪情,从皮夹里掏出所有现金塞到她手里:“拿去吧,买双舒服的鞋,想走多远就走多远。”
姑娘倒也不客气,立刻收下了钱:“你的电话是?我过几天就……”
“不用还了,人都没有了,要钱有什么用。”赵林奕按照自己的剧本开始演。
“你真是个好人。这样吧,我给你一个礼物。”姑娘想了想, “你刚失恋是吧?谈恋爱要趁年轻啊,年轻才容易被爱……就让你……让你在找到真爱前不会老,好不好?”
姑娘一只手搭着赵林奕的肩膀念念有词:“让你在找到真爱前一直像现在这样年轻。”说完挠挠头,“不过——我的魔法都是有‘不过’的,大家都叫我‘不过神仙’——在你找到爱你十分只说三分的真爱之后,你就会老了,老到你的年纪应该有的样子。”姑娘说完做了个类似巴啦啦小魔仙的动作,就自己走了。
赵林奕没有当回事,该哭哭,该醉醉,把现代人失恋该有的流程都走了一遍,而那个姑娘的事情就像个奇怪的梦,她根本没放在心上。
和陶然分手后,赵林奕醒悟了,把男人分成危险的和稳妥的,本来就是荒唐的。无论是和陈默来那种只求欢愉的燃烧,还是和陶然那种目的明确的相处,都可能迎来无法回避的离弃和背叛。人都是可怜的,可以爱的有几个,可以爱的有几年呢?她决定少想一点,多爱一些。这种决心一下,赵林奕脸上便自然地带上了某种不安的雀跃的美,让她很快又找到了新的男友。
这一次的恋爱延续了不到半年。半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身体欲望满足之后的餍足,开始伤感渐渐成为习惯性的敷衍。情人节的夜晚,在完成了烛光晚餐、看电影、互送礼物、开房等标准流程后,男友睡着了,赵林奕一个人起来洗澡。快捷酒店淋浴房的水龙头热水水压一贯不稳,赵林奕把热水开到最大,对着镜子梳开乱了的头发,水汽氤氲,镜子里的自己带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显得熟悉而又陌生。
赵林奕像问一个陌生人一样问自己:你爱他吗?他爱你吗?这就是爱了吗?然后呢?问完之后,内心是无法填充的空虚,只有空虚本身是真实的、充盈的。两个月后,在男友提出分手时,赵林奕甚至懒得问理由。
一次,一次,又一次,赵林奕谈了很多次恋爱,遇到了,喜欢了,觉得差不多可以算爱上了,但又总是差了那一点结婚的勇气。有的是对方还没有做好安定下来的准备,而更多的时
候是她临时感受到了那种真实的、充盈的空虚。后来,等赵林奕发现自己真的不老这件事,就更加感觉麻烦而无望了。
二十七八岁的时候赵林奕还没有察觉,等到三十出头参加同学会时,大家坐到一起,差距就太明显了,哪怕是精心打扮过的校花,和她一起拍照都显得吃亏。
“有什么秘诀啊?”这个也问,那个也问。
“没有秘诀啊,不停地谈恋爱,等找到可以嫁的人就可以老了。”
然而怎么找得到呢?每次听到对方说“我爱你”之后,赵林奕就忍不住要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变化。镜子里每次都还是那张脸,永远二十五岁,无心无事,连毛孔都看不出来的光洁得无辜的脸。
一年,一年,又一年,时间走得很快,赵林奕很久没有恋爱了。父母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催她,同事觉得她有些妖气,老同学老朋友都忙着生孩子、养孩子、外遇、离婚、买房、炒股,只有她还是老样子,被尴尬地卡在二十五岁的身体里,只是眼神到底有些不一样了。
说不后悔是假的。无数次,赵林奕都想回到二十五岁生日那个晚上,对那个神秘兮兮的白衣姑娘说一句“你滚”。不老是一份珍贵的礼物,但能分辨爱的真假多寡,是一种可怕的诅咒。
三十八岁生日过了两个多月,陈默来回国,辗转找到了她。陈默来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徐娘半老的中年妇女,但赵林奕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个惊喜。
“你怎么会这么神奇?那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有老。”
“大概在见你之前不敢老吧。”
“我老了,你看,有小肚子了。”
“没有啊,你也没有变。”
这当然是谎话。陈默来不可能没有改变,衰老还远远谈不上,但到底不年轻了,娃娃脸瘦削了下去,即使不皱眉,眉间也有一点淡淡的皱纹,脸部的胶原蛋白好像随着地心引力到了腹部。“滑板?老早不玩了,摔骨折你服侍我啊?”
然而赵林奕根本不在意。在重逢之后,赵林奕才明白自己这么多年始终在等陈默来,认识了那么多人,谈了那么多次恋爱,想见的只有他。想和他聊天,想和他肩并肩走在路上,想和他一起生活,等待了十几年,一直想做的都是这件事,原来只有这件事而已。
他们很快找到了当年的感觉,或者说,因为失而复得,比当年更为疯狂。像是为了报复十几年的分离,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处于接近疯狂的痴缠中。
“爱我吗?”赵林奕问。
“爱,很爱。”陈默来回答。
这样的问答,在他们之间重复了很多次。陈默来并不厌烦,他觉得赵林奕很可爱,快要四十岁了,仍然有着年轻的外貌,以及比外貌更年轻的心,他可真是赚翻了。
赵林奕则是免不了的失望,无论陈默来再如何情真意切地说“我爱你”,她依旧是老样子。但这又怎么样呢?就是他了吧, 她等了十几年,遇到过的,最爱的,也就是他了,何况谁规定非要找到所谓真爱才能结婚呢?婚姻什么时候那么严肃过了?
就在去领证的前一天,赵林奕抱着陈默来,装作新鲜地听着他说那些说过的老笑话,突然看到他前额有了一根白发。她想,再过五年、十年、二十年,自己能接受他老了的模样吗?要如何对他解释自己不变老的原因呢?他能相信吗?如果不相信怎么办?如果相信的话,他能面对婚姻的真相吗?万一哪天,他说了“我爱你”之后,她瞬间衰老,他还会爱她吗?
赵林奕心怀迷惘、怜悯、哀愁和无奈,叹了一口气。陈默来误会了她的叹息,一把搂过她亲了下去。
完事之后陈默来搂着她,亲亲她的鬓角说:“我爱你。” 赵林奕笑笑,已经不需要照镜子了,她知道,她的脸她的颈她的手她的胸她的腿她的脚,她全身上下包括她那颗心,不会有任何变化。
陈默来睡着后,赵林奕起来洗澡,洗完后对着镜子吹头发。镜子里的她蒙着一层水汽,唇红齿白,还真挺好看。她忍不住学着陈默来刚才的语气说了句“我爱你”。镜子里的她身上散发出淡淡毫光,然后如蝉蜕一般,褪去光洁的皮肤,变成了三十八岁该有的模样。
“原来世上能够爱我十分只说三分的人,只有我自己啊。” 赵林奕笑笑,坦然老了。
他们没有结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