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朝暮在无名山的悬崖峭壁重逢了Ted。

太阳刚刚升起，月亮还没落下去。她仰头努力地将日出尽收眼底，可一束刺目的日光笼罩过来，像针尖麦芒，忍不住落泪。

他很适时地递过来一张手帕，连语气都一如既往：“怎么？看个日出也能把你感动成这样？”

朝暮回头时候脸色有些古怪，可里面没有夹杂半点吃惊。因为在任何奇峰险峻遇到Ted也不奇怪，他好似一阵风，将旅途当做使命。

他们在留学时候认识，鸥鸟鸣叫在异国他乡漫长的海岸线上。Ted邀请她的室友抓螃蟹，她正巧无聊，便一同跟了去。

Ted是一个有许多奇思妙想的人，他翻开石头按住螃蟹，她们只能在一旁惊喜。螃蟹和蛏子褪掉的壳，就像柔软的尸体，回想起惊涛骇浪，或者迷离大西洋。

朝暮一直有深海恐惧症，源于小时候在海边时候的呛水，她只敢靠近浅滩，小心翼翼踩住石块。退潮时候潮湿的泥沙会把拖鞋陷进去，她刚巧划破了脚掌，跌到淤泥中间。

他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伸手将她解救出来。因为泡过海水的缘故，他的手掌薄而冷，令她不由自主回想起小时候偷偷浸泡的冰水，又或者是刚刚拿出来嘟嘟冒着水汽的冷饮。所以她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你怎么穿短裤？”

“难道抓螃蟹还要穿晚礼服？”Ted显然会错了意，他脸上有微微一点笑意，好似讥诮，让朝暮平日的伶牙俐齿瞬间失去踪迹。

带着这样不叫人喜欢的语气，偏偏细心如发。Ted第二天带过来伤药和一盒爆炒海蟹，叫人实在无法说出讨厌的话。小两斤的螃蟹炒得鲜辣，拽起朝暮思乡的味蕾。

他出国读旅游硕士，因为看中天南地北的旅行。对比起刚刚走出象牙塔的朝暮，他简直有些小孩子气性，半点也不符合即将而立的年纪。

冒险家。

朝暮对他的印象就是这样，谁能要求风停住脚步呢？

后来坐在港式早茶店里听Ted讲故事，任性的老板少见没有提前赶人散场。他就像去马孔多冒险，在香蕉丛林中跋涉。一如那句略显矫情的话，万水千山尽去，归来仍是少年。

他们都已经历世事种种。

Ted玩笑一样提起迷恋旅行的缘由，是因为前女友。深情被辜负的故事有那样多，他难免成为其中一个。那种一笔带过的玩笑话，其实他们都懂，起初是为了疗伤，后来是为了缓解孤独，最后才变成习惯。

故事走到头才能淡然，朝暮跃然的心动便沉寂下去。

2.

大不列颠的海风和雨都令人无所适从，何况来自内陆的朝暮。

她被吹折了伞，站在公交站台的防风亭进退两难，Ted恰好路过将她解救出来。“这种天气怎么能带伞？你没有雨衣吗？”一样小小傲慢的语气。他像一尾鱼，身披幽蓝水意。

他们坐公交路过的码头是Marina，她笑着讲，曾经俄罗斯朋友给她取的俄语名也是这个，讲起外国人好像自带温柔多情的天赋，因为朋友说她的眼睛像宁静的港湾。

“那他肯定对你有什么误解。”Ted嘴角有一点点臭屁的微笑，“你眼睛里明明写着好无聊，快带我出去浪一浪。”

她没有反驳，恰好想起来他们甚至不知道对方的中文名，就像她只会叫他Ted，那种类似于泰迪熊的发音。

“你喜欢这里吗？”他突然发问。

朝暮有些措手不及，犹疑了半晌才摇头，“天气实在太差，怎么受的住呀。”她讲话一直有点上挑的尾音，像是撒娇。

他便没有接话了。

她喜欢杭州，温和宁静，游船途径断桥时候泛起细密涟漪。可Ted不是，他是离港的船，连漂泊都成了宿命，靠不了岸。

其实朝暮知道Ted的喜欢，就像她也知道Ted明白她的心意。可她们宁愿摇摇欲坠地维持在朋友这根线上，也不敢轻易戳穿。

连朋友都笑她优柔寡断，可朝暮心里清楚，及时止损才是最后的自律。她是那种很容易沉溺于温柔的人，连认识几天的朋友分别都会感伤，又怎么能接受一个会时常不在自己身边的爱人。

学校组织了一场旅行，只有Ted选择不跟随大巴当天往返，他又有拿足步丈量一座城市，却始终没法丈量他同朝暮之间喜欢的距离。

他们站在克里夫顿悬索桥上仰头，无数热气球升腾在空中，香槟的气泡才发梢上擦过去，连不息的川流都委顿于原地。明明是最暧昧的场景，Ted和朝暮都没能说出话。

不能拿未来豪赌，这大概才是成人后再悲哀不过的故事。

“我很喜欢这里。”Ted的声音很轻，就像风，她知道他会喜欢很多地方，像是克里姆林宫，像是修女院古迹。可他们终究是千差万别了。

以前看过一句话，如果真心喜欢一个人，一定要陪他走遍万水千山。可这个认知非得等落到自己身上才被发现，真相往往都是被掩盖的美好谎言。

“我也很喜欢这里。”可是她更喜欢规律的生活，热闹的河粉店，还有喝不厌的奶茶。

这大概便是老一辈总是教导，选择合适的人比喜欢更重要。错误时间造就的相遇，令朝暮无法再对这句话嗤之以鼻。

3.

Ted如愿去了伦敦的国际旅社当导游，朝暮选择回国发展，本来也不是爱发朋友圈的人，消息便渐行渐远。

他们一起坐在山顶，朝暮颇有些自嘲：“公司组织健身活动，一年也就这一次了。”

Ted和她随意聊了几句生活，无非是他又带旅行团去了哪里。寒暄之后，朝暮借口回去补觉先走，他坐在原地摆了摆手。

从喜欢到在一起太过困难，好像过了那个尚有一腔孤勇的年纪，唯一一点勇气也要吝啬地留给自己。毕竟在一起这件事，比适应孤独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