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乔不知鼓足多大的勇气才从地铁站走到H公司，离开许久，这里的繁忙依旧，每个人都无暇顾及周围的情况。恐怕只有这座城市的掉队者才能慢下来，而王乔不仅是掉队者还是退出者。

他刚认识张曼那会儿，她特别喜欢穿彩色衣服戴鸭舌帽。而此刻的张曼穿着白色的衬衣与黑色的半裙，脚踏一双高跟鞋，全身都散发着公司职员的气质。

王乔看看自己身上还穿着分手前张曼陪他在优衣库买的格子衬衫，因为没有熨烫而变得皱巴巴。他有些懊恼。他走到张曼跟前时，她的心脏都快跳出来，脸上努力作出平静的表情，那么淡定差点让王乔都误以为分手的矛盾算是解决了。

“你怎么来广州了？”张曼的疑问将王乔打回现实。

来广州之前他想了很多，最主要就是挽回这段感情。两个人面对面，他反而没法子坦诚说出想法。

他在广州待了快十年，工作有上升空间，感情也稳定，除了高昂的房价以外没有什么能够阻挡王乔留在这座城市。

所以，当看到银行卡上的数字时，王乔还是小小地惊喜了一下。这两年，他和曼曼总是选择在公司完成一日三餐，晚上也选择迟点下班坐公司的班车回去。两人什么也没说，但想要省钱买房的默契让两人步调一致，谁也没有怨言。不知不觉这几年的积蓄，已经可以让他在广州偏远一点的地段交上一个首付。他们再努力一下，就可以把装修钱也一并攒出来。生活似乎都在向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一切都只差一步就能实现。王乔计划着先把房子定下来，然后过年一起带张曼回老家。

王乔回了老家，但却是一个人回去的。他爸爸突发脑溢血，王乔一走便是半年。爸爸是渡过了难关，但王乔的生活却开始了另一个难关。

他一直没法儿决定什么时候重回广州，一冲动便辞了职。张曼与他大吵，张曼说他怎么没有商量就辞了职。他埋怨张曼，一点儿都不理解他。

他不是没有机会回广州，而是他有点泄气了。爸爸的病让他意识到父母老了，再看看这座三线小城市的房价，他完全可以在最好的地段买个大房子。工作上不需要再日日夜夜加班，生活上也不用扣扣省省。回来的念头像疯长的野草一样充满整个大脑，决定辞职的那一刻他似乎忘记了张曼。

决定的先后顺序反映了人内心的真实想法，如果未来想要一起走下去，那么首先想到的应该是我们，而不是我。

他从来没想过张曼会这么激烈地反对。曼曼性格柔和，很少跟他乱发脾气。王乔常常觉得她的心性比她的同龄人成熟不少，但从未探寻过这背后的原因。

2.

刚来H公司时，她常常跑到没有人的休息区处理工作。有同事在她身后的沙发躺下睡觉，她都浑然不知。王乔一睡醒，便看见这个鬼机灵女孩将鸡窝头发捋顺，戴个鸭舌帽，拿着笔记本电脑轻快地走向办公区域。后来，这个休息区变成了两个人使用，那就是王乔和张曼。

这个人潮涌动却无比孤独的城市，两颗心相遇似乎能抵挡住所有生存的压力和未知的迷茫。因为忙碌的夜晚有了柔软的怀抱，因为一身的疲惫有了对方的安慰，因为加薪的瞬间有了两人的欢喜……

王乔做得一手好菜，每到周日就大展身手。蒜香排骨、菌菇豆腐汤、部队锅、香辣花蛤……张曼的最爱是豆角焖面，百吃不厌，卖相软塌塌的，汤汁裹着面条连带着豆角一起进到嘴里，尤其有家的味道。小小的房子里充满了饭菜香，给人以安定感，洗刷了一周的疲惫。

按照别人的眼光，王乔实在是木讷，不大会说话。但行动力却是一流的，他知道张曼的肠胃脆弱，不管多累，张曼只要说饿，王乔都会为她煮一罐热汤，冰箱里会备着她爱的虾饺。

王乔做饭，她负责卫生，将小房子的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将王乔和自己要穿的衬衣也一件件熨好。这样的寻常日子，是张曼最为贪恋的。

这样的人，她一辈子都舍不得放手。

分手后，张曼三个月没开火，回来只睡觉，她极其害怕闻到饭菜的味道。她知道自己一旦再触到那份温暖的半分，就会心软就会妥协。她是绝不可能再回去小城市的，那是她拼了命也要挣破的牢笼。小城市人际关系错综复杂，每天生活在众人的口舌之中，他父母的婚姻和后半辈子全被这些绊住了。而她的人生，不想变成别人的复制品。

她来广州的时候就想好了，吃再多的苦也要留下来。

3.

张曼明白长痛不如短痛，早说清楚为好。有朋友劝她，再等等看。张曼摇摇头说：“如果他生出回去的念头，就算这次不回去，终有一天还是会回去的。广州这座城市，心思摇摆肯定留不下来。”

她叹了叹气，说：“他好在还有家可回，我是回不去了。”

再浓烈的伤心，也架不住超负荷的工作。从清晨忙到深夜，回家时脑子已经麻木到想不起任何事情。只有睡在床上的身体还在发出抗议，不自觉地在寻找那个柔软的怀抱，一整晚都找不到舒服的睡觉姿势，早上起来头痛欲裂地再去上班。

把自己弄得像个工作机器才能抑制住想找他的心。

虽然在上厕所的间隙还是忍不住会想，没有他的生活真的有意义吗？一遍又一遍地追问自己，得不到回音。

但每隔一段时间妈妈都会打电话来诉苦，说当年还是应该离婚的，甚至还诅咒爸爸能不能早点死，这样大家都解脱。然而妈妈还是敌不过众人的目光，维持着婚姻。

每当张曼的心摇摆着想要找王乔时，都会被这样恶毒的语言所喝住。如果现在选择王乔，那么她将可能又回到狭小逼仄的舆论环境中。未来可能孤单，但心是自由的。

她能承受孤单，却无法承受不自由。

4.

王乔看着张曼熟练地用粤语点着菜，像长期居住在此。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张曼问他，爸爸的病情稳定了吗？王乔呆呆地回答，就这样张曼问了很多这半年来的事情，王乔都一一作答。什么都说完了，却还是没有说到感情上面去。

王乔问：“我们还有可能吗？”

张曼反问：“我们还能回到以前吗？”

王乔愣住，张曼真挚的眼神，让他惊觉她早已将后面的事细细地想了一整遍。

坐在回酒店的地铁上，王乔不自觉地想跷二郎腿，但周围拥挤的人潮根本不允许，他差点忘了这是广州啊。他的身体不知不觉已回到了家乡那闲适的生活节奏，身处广州只能将身子缩为罐头里的小鱼，和别人挤在一起。

身边充斥着嘈杂的粤语和各地的方言，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将近十年，却还是没听懂过粤语。而张曼来这里三年不仅能听还能说，她早就融入了这里。

想到此，他突然很是丧气。回过头去想，她要的并不多，从来不抱怨工作繁忙、生活压力大，周末一吃上他做的饭仿佛什么烦恼都忘了，她唯一的要求就是买房子留在广州。

王乔不是不明白，也不是做不到，但就是没法儿果断地做决定。飞机起飞前的那一刻，王乔还在等张曼，如果她愿意相信他一次，那么他就留在广州。

张曼却拼了命地压抑自己，不要太自私，让王乔自由地选择。飞机起飞的时间，她允许自己在卫生间号啕大哭了一刻钟，心脏感觉也被一起带走了。

5.

直到两个月后，张曼的妈妈突发紧急情况，也住进医院，需要手术费时，张曼才明白自己有多天真。房子并不能让她在一座城市立足，身边要有真正的退路。以前她的退路是王乔，现在她根本没有退路啊。

后悔也来不及，找同事、朋友借了一圈也不过凑够一半，她跌坐在路边，不知如何是好。

当接到王乔的电话时，她一下就哭出来。她给他留了言，虽然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到，总归是不抱希望的希望。

王乔从她抽抽嗒嗒的声音里了解完情况后，马上汇了钱给张曼，订了去张曼老家的机票。在飞机场，两人相见的时候，张曼像个做错事的小孩，迟迟不敢上前。王乔轻轻牵住她的手，仿佛从前，来到医院，还好手术一切都顺利。

爸妈知道是王乔垫付的手术费，对他印象好得不得了。看着王乔坐在病床旁和爸妈聊天的时候，张曼莫名觉得安心，这一次她不要松开他的手。

碰到他，冒多大的险都是值得的，就算离开广州又如何。

令人心生勇敢的永远是朴实的爱情，汹涌的爱意。

冒险的过程出人意料的简单。她甚至得不到见王乔妈妈一面的机会，她兴高采烈地来到王乔的家乡，这座城市到处充满了王乔温柔的语调。她才在酒店住下，就收到了王乔妈妈的消息。

“张曼，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但王乔他不适合你。乔乔是个很注重家庭生活的人，他未来的另一半应该也来自和我们一样关系简单的家庭，你不太合适。我们家里也给王乔介绍了一个在本地当老师的女孩，很适合他。”

张曼在那个酒店等了整整三天，王乔出也出不来，被父母困在家里。他不断地发短信给她：让她再等等。

明明他是那么温柔的人，不知为何那柔软的性格放在此时此刻，像一把冰冷的尖刀刺进了胸膛，流下来的都是自以为是的爱情与勇敢。

她从第一天的伤心、烦躁不安，到第二天的心灰意冷，再到第三天的反思。张曼终于明白，纵使她愿意冒险跟王乔回到家乡，但他们的未来将不可避免地先是被他的父母挑剔，而后就是落入他人的口舌之中……

 留在这里，爱情与生活也许都不能给她回报。

到了约定的第四天，王乔还是没有来，张曼拿了机票，干脆利落地回到了广州。紧凑的工作占据了时间，心脏好像又渐渐回到了胸腔。看到王乔的消息也不再觉得难受，她将借的钱全部还清给王乔的那一刻，轻松感跃上心头。

“曼曼，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王乔，我们就此别过吧。”

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我们无论怎么努力地拨动时间轴，都回不到从前了。山高水长，但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