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小伟》前传:忧郁少年的心愿

——关于《小伟》

文/第一导演

《祖与占》,知己。

《芬妮与亚历山大》,姐弟。

《赞先生与找钱华》,师徒。

《志明与春娇》,爱人。

用人名做片名的电影,随便一想,角色关系无外乎这几大类。

本周最值得走进影院的一部剧情片,片名在2019年的FIRST影展上还叫《慕伶,一鸣,伟明》,三幕戏,分别是母亲、儿子、父亲的名字——一个家庭。

现在公映版的名字《小伟》,是导演总是把父亲的小韦叫错的“音译”,他是这部电影“第四个人”,年轻时代的父亲。

父亲癌症晚期,母亲与儿子试图隐瞒,瞒不住了,就只能在这段路上做最后的,最好的陪伴。

母亲的段落基本是现实主义,儿子的段落是现实主义里夹着一点点超现实,父亲则几乎全是超现实。

这是一段明明做着倒数,却又假装心无杂念的日子。这是一部对记忆如此清晰,却又不想时常记起的电影。

起点是悲悯的,结局是柔缓的,过程中不曾有一点煽情,隐忍里又全是渴望。

就像导演黄梓本人,一个外在看起来没有杀伤力,却又在默默隐藏,一个刀具往心里揣的停止在某一个时刻的孩子。

导演黄梓

电影内外有很多插口可以按接,黄梓少年时代的压抑与无解,让他像电影中的一鸣,早早做起出国的打算。

而现实中,“叛逃”归来的黄梓,却要面对父亲突遇重病的现实。

最终,现实的片名叫做《妈妈,黄梓》。

也便有了现在的《小伟》。

我们粗算了一下,在第一导演过去长达一年半的超过100位的导演采访里,至少有十分之一的导演,受到上代人遭遇变故的影响,从而影响到世界观,甚至导致创作本能的发生。

而黄梓,用这部电影,为去世的父亲还了愿。

那是一个小小的、拥抱一下就可以解决的愿望。

在正式公映的版本里,我还发现他实现了另一个愿望。

就是与母亲的矛盾能彻底结束,他们的关系能修复与抹平。

那是一个,在断了“小伟”这个支点后,重新建立平衡的愿望。

家,还在那里。

 

01

“逆子”:逃离这个家

我是1988年的,也不小了。

加州大学本科读的就是电影学,但其实我是挺晚才喜欢电影的,可能是二十四五岁的时候才真正开始。那时候不知道学什么,就学电影吧。

我不想像别人那样学个金融,可能潜意识里面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创作者。

我从小到大一直有画国画,画出来的成就感很爽,但一开始也是被逼的。我爷爷是书画家,他画的时候我在旁边学着画一下。其实我画画没什么天分,拿过的奖都是很容易得的,不需要什么技法,你只要画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就行了。

我小时候不会每个礼拜都去看电影的,高中时条件也不像现在高中生有零花钱。好吧,我父母对我比较残忍。

那时候就在家偶尔有下载电影,我真的完全跳过了广州淘碟热那个阶段。

倒是高中的美术老师给我们放过一些创意广告,在国外获过奖的,比方说可口可乐之类的,我觉得很有意思,跟平时在电视里看的广告不一样。

有段时间泰国广告还挺火的,看了老感动了,片子一开始挺欢乐,后面就特别催泪,但我从没和父母分享过这些。

高中没毕业我就出国了,和《小伟》里面的描写很类似,但不同的是那时候我爸还没生病。我出国留学回来后,无所事事的时候,突然我爸就病了,很严重,就跟电影里面一样。我爸自己也不知道的,我跟我妈一开始瞒着他。

最后我爸爸不在了。(眼睛湿润)

可能跟你做采访时,我比较愿意说话(本采访发生在2019年FIRST影展期间)。但是其实,我还是偏内向一点,不怎么说话的。



黄梓在FIRST领奖台上

拍电影对于我来说,可能是排解情绪的一种方式。

但是一鸣这个角色不全是我自己,一鸣的演员(薛立贤)他演出了他的那种感觉。

或者说,其实我写一鸣的时候并没有完全按照自己来写。这个人物有很多我青春期一些同学、朋友的影子,学校是一鸣的情感出口吧,这个人内心真的有很多压抑的东西,需要靠跑步抒发出来,包括逃课、翻墙、抽烟什么的。

我高中不抽烟,电影里的抽烟情节就是为了弥补满足一下高中没抽烟吧(编者注:FIRST原版为一鸣在厕所抽烟,公映版为一鸣在厕所想抽烟但没有抽成,这可能是整部电影在审查层面最大的改动,近乎可以忽略不计)。包括我最后写一鸣跟妈妈说他不出国了,他要留下来高考,可能也是弥补了我当时的一个想法。

现在让我重新选的话,我不一定出国,我会去参加高考。

但那时候我对出国有强烈的意愿,更多的是想逃避我妈妈。我就是不想被束缚,当时跟她的矛盾争吵是无穷无尽的。

争吵的不一定是学习成绩什么的,但在当时那个压力下,两个人很容易因为随便一句话或者什么细节,就吵起来,比较紧绷。我现在也不能理解她,我觉得她是不对的(编者注:观众可以通过公映版最终补加的现实记录片段,即合影情节,意识到黄梓导演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和母亲的关系发生新的变化)。

她特别希望我成绩好。

其实我从小成绩都挺好的,读的也是重点中学,但从初中开始成绩就慢慢往下走,初中到高中六年每一年都往下跳。可能是我智力有点退化吧,真的想使劲的时候感觉落下太远了。

你刚才说自己也是上了中学后才开始有独立的认知,开始能辨别虚假,没错,就是小学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初中时意识层面稍微打开一点,到高中的时候,你可能感觉你看到的世界,跟以前别人告诉你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有点迷茫、怀疑,甚至对一些社会现象、对人的虚伪有愤怒的感觉。

小时候肯定是觉得老师都是德才兼备的,但是长大后才发现……我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太好。

我可以跟你说一个事例。我高一还是高二的时候,是可以申请入团的。当时找了班长,他说你需要有推荐人。班长当时就是我同桌,我说那你推荐我吧,他说不行,我已经推荐别人了。

当时就觉得,这种真的要靠关系,学校就是一个小社会,后来我就算了。我外公现在还想我入党呢,他说你入党你以后可以在电影局当官什么的,我心想我团都没入。

小时候他们拿我的生辰八字去算命,觉得我其实是可以当官的。

我觉得也是扯淡,我这性格不可能。


02

“海归”:以导演之名

从前看的比较多的就是港片,喜欢周星弛、成龙。

也希望更小的时候就能喜欢上电影,我现在阅片量还是偏少,对电影的理解也还少。就说豆瓣,我是今年(2019年)才开始用,记录一下看了什么电影。《小伟》这个条目在豆瓣上谁添加的,我都不知道。

我真的不是一个文青,虽然拍了一部所谓的文艺片。

那时去了美国才开始选专业,先去社区大学。社区大学没什么门槛,美国有很多四五十岁、五六十岁的老头,都会去社区大学修一两门课,不是需要你考。

开始是想选广告制作,但是那是文科,大学没有,然后我就想先学一下电影吧,我觉得会拍电影的话,也可以拍广告。

后来就从社区大学转到综合性大学,我那帮老外同学是真热爱电影。你知道,老外喜欢一个东西就会钻进去,他们看了很多电影。

很多导演的名字,我是上课的时候才知道,他们早就知道了。我和他们现在都没有联系了,facebook都好多年不用了。

老外同学还挺有才华的,比方说你去一个短片影展,国内的学生拍出来的有点呆板,但老外同学随手拍的东西都有点意思,还是文化背景和教育的问题。可能从小教育体制对他们没有约束,独立思考能力可能比我们强。

但我觉得我自己拍得比同学要好点,自认为比他们强,拿起摄影机有感觉。

你可能不知道,我是在美国上学才知道有侯孝贤、杨德昌,第一次看《一一》时,我在课堂上睡了有一个小时,太长。但同学就看得老高兴了,还有看徐克的《笑傲江湖》,小的时候我看过,看得没那么认真,他们看得老开心了,华语电影会专门开一堂课,老师拿这些片子讲课。

因为《笑傲江湖》来自港片黄金年代,老师会更从学术层面讲,分析那会儿的香港新浪潮,带出胡金铨、张彻那些武侠前辈,包括周润发的那些片也介绍一下。

《笑傲江湖》,香港新派武侠开端

我记得还放过《十七岁的单车》,王小帅在国外还是有些名气的。在老师心中,王家卫排第一。陈凯歌的《霸王别姬》应该也有放,可能我逃课了,忘记了。

所以,社区大学上三年,综合大学上两年,我本科总共读了五年,毕业的时候二十三、四岁。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留在美国,有些留学生性格特别适合在国外呆,他们能融入美国社会。我还是比较内向,也没有很喜欢好莱坞。

毕业后我没有马上回国,而是申请了一个电影制作课程,是纽大电影学院在新加坡开的一个分院。

虽然在新加坡,但没见过陈哲艺(《爸妈不在家》导演),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

我到了新加坡,才听同学们说有欧洲三大电影节,那时候都没概念。这所学校的学生,都把目标瞄准三大。我帮一个同学剪片子,剪完之后他说要送戛纳,我自己也没多想。所以我的制片人总是嘲笑我,你连谁谁谁的电影都没看过。

新加坡这个课程又是三年,我是上了一年不到就退学了。

因为学校倒闭了。

进去时很开心,读了半年。新加坡政府就不继续投钱了,纽大决定不要这个分院,在未来两三年关掉。

学校说你们是最后一届学生,意味着如果我继续念下去,可以拿到毕业证,但学校的人越来越少,老师也会越来越少,我不喜欢。到了下半学期,校长就给我们一个选择,要是退学,学校可以把一整年的学费退回给你。

我觉得不错,然后就退学了,直接回广东。

然后就呆着吧,也不知道干嘛。

和我妈肯定还是有挺多摩擦,但压力没有那么大,因为我没有学业压力,他们也没催我找工作。我一开始还有帮新加坡的同学拍拍片子,因为他们二年级开始了,有些同学会回国拍。没费用,就同学之间帮忙,所以就这么耗了一阵子。

一直呆到现在,还是在家里呆着。

倒是也有去应聘那种影视工作,拍企业宣传片、旅游宣传片,都有一个模板的,不需要你动脑,但没意思。不到一个月我又不想干了,打工老累了,就给你四五千块。

我还记得《小伟》都开拍了,我又接了一个录像的活儿。广州的老年人京剧团有一个晚会,迎春活动。我姑丈找我去的,录了一下午可能就三百块吧,回来之后我想把素材给他,他说你帮我们剪一下吧。

我只有一个机位,还得剪出花来,最后还加了一点包装。还不够,他说你有没有帮我拍照?我说不是只是录一下吗,我也没有余地拍照,只能给他截图了,做成剧照的样子给他,然后他说你这个剪好了之后帮我们刻几张碟吧……

一条龙服务,他们单位可能也有点不好意思,多给了两百块。

我当时心里有点不平衡,马上就做电影导演了,还做大一大二的学生才会接的活儿。

 

03

还愿:拍给我去世的爸爸

《小伟》这片子我构思了老久,2014年底就开始有概念,2015年开始写剧本。

后来又去FIRST和香港HAF,也遇到一些前辈和资方,有合作意向,包括到后来2017年合作的公司,要推进这个事。感觉那年暑假就可以拍了,但是在开拍之前一两个月,真正开始做的时候,发现大家的工作方式和想法不一样,和公司有一些意见分歧,最后中断了合作。

各方各面吧,主要是信任关系没有建立起来。

这个公司的老板是个制片人,我一开始不知道,以为他给我当制片人就是给我找钱。后来发现,他也是投我这个片子的出品人。等于说我是没有制片人的,他直接就是我的资方了。

也不能说跟他是对立关系,他还是专业的,认真做事。只是大家想法不一样,他肯定要考虑到钱怎么花,觉得我比较傻。

当时还可以继续委曲求全,但这个节骨眼上我中断了这个进程。

有两个月我在考虑我是做对还是做错了,两个月过后就跟家人说了这事,因为家人一直挺支持我的,但他们不知道我在干嘛。

我阿姨相对有经济基础,她知道我这几年参加创投,她说我可以投你。但我一直拒绝,我跟公司彻底中断关系之后,就在考虑,我到底是另外再找一个公司呢,还是找家里帮助呢?

最后还是找家人,因为找公司可能又是一个循环,又要重新议论,甚至再等两三年。

阿姨和我关系老好了,我妈那边的兄弟姐妹关系都很好,我妈是老大,我是家里第一个小孩,阿姨可能也把最开始的母爱给了我,小时候她常给我买玩具。

我爸妈很抠的,从来不买玩具,顶多给我买个钥匙扣什么的。因为中途搬了一次家,我妈就把我小时候的玩具都给我表弟了。

演我父母的是两个香港地区演员(高翰文扮演父亲、彭杏英扮演母亲),他们俩也是夫妻,感觉对他们来说,有点像出国拍电影。不是说意识形态,是感觉他们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归属感。

因为很多香港人在历史上其实也是广东过去的,文化虽然不是完全一样,但语言、饮食习惯,其实都差不多。

我也根据广州人说话习惯改了他们的剧本,有些俚语,还有香港人说话喜欢夹带英文的部分纠正过来。其实一鸣还有他的同学也都是香港人,演员在广东真不好找,影视资源比较贫瘠吧,我就不发表太多意见了。

影片的第三幕处理得有点超现实,但是也有一定叙事。

就等于说爸爸第二天就去泡沫厂找他哥哥,那里我没放泡沫厂的工人,只是让泡沫厂自己在运转。它完全不是做出来的,我们哪有钱做这么好的效果。这个片子确实是有很多表达的比较委婉的地方。

其实我没有刻意把落点放在父子,让妈妈陪衬。

可能也是因为我们中国社会的家庭,女性不是在一个主导的位置。而父亲这个病人,他在面对生死的时候,想到的可能更多的是儿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所以最后爸爸弥留之际的这段,更多的情感连接是产生在父子身上。

父子俩最后躺在车厢卧铺的一个床位上,挤来挤去闹着玩。这场戏,其实是我爸的一个小心愿。

我爸挺嘴贫的,不太严肃。从青少年时期开始,可能我对我爸有点冷漠吧。他有时候会调侃我,说你小时候跟我都不知道有多亲近,老跑到我跟你妈的床上,跟我们挤在一起,都不敢自己睡觉。

他会这么说,然后他会稍微提议说,今晚要不要跟爸爸一起睡呀?但是我已经是二十几岁的人,我肯定会拒绝他。

所以,我就在电影里,在一个环境下,把这个实现出来了。

对,我就把他的小心愿拍成了电影。


采访、撰文/法兰西胶片

责任编辑:崔智皓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第一导演
第一导演  
微信公众号:第一导演

相关推荐


书影
古泽良太
文/陈凯琳  
书影
杰瑞米·艾恩斯
文/柒斐  
点击可下载ONE一个app

 

微信打开

微信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