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记


文/朱苑清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一个没有手机的人。

说“没有手机”,并非指年少时期。从小到大,父母对我的管束都算宽松。我的第一部手机是在初二那年拥有的。那时移动电话刚告别“大哥大”时代,正迈入新一轮风潮。父亲的第一部手机就是“大哥大”——在“万元户”还颇为稀罕的年代,他紧跟潮流,用那部手机彰显实力。而那时的我年纪尚小,既无社交需求,也无炫耀之心,对那个笨重的家伙自然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上初中后,我成了一名外地住校生。为了方便联系,父母为我购买了一部摩托罗拉,是当时风头正劲的款式。八千多元的售价,在人均月薪不过千元的九十年代中期,堪称一件奢侈品。不过,那部手机对我来说,仅仅是联系家人的工具。所幸当时手机功能纯粹,除通话外,别无他用。或许也正是早年这种对“功能单一”的切身体验,让我始终觉得手机的许多功能都是冗余。即便如今它已近乎万能,我心底仍固守着一个观念:有时候,越是复杂,越是背离本质。

那部摩托罗拉后来成了我们宿舍的公用电话。房间里住着四个人,在实行封闭式管理的校园里,手机被我们悄悄藏起,成为与外界唯一的隐秘纽带。哪位同学的父母思念心切,铃声便会响起。初中三年,它兢兢业业地传递着家人的关怀、问候与牵挂,堪称一部“功德机”。我至今还记得它的模样——通体黑色,功能简洁,款式经典,按键大方得体、毫不浮夸,像一位身着玄甲的无言哨兵,忠实地履行传达信息的职责。只可惜,后来它还是旧了、坏了,最终“殉职”于岁月之中。

我始终记得它的好。即便后来换了一部风格迥异的手机——那是诺基亚牌的,我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它的外观实在可爱:小巧的直板设计,数字按键微微凸起,按下去带有一种软糯的触感,配以清新的天蓝色,简直像是孩子们过家家的玩具。那是我高中时用的,现在回想,大概是第一部手机过于沉稳,看久了不免审美疲劳,才选了这样一款活泼的造型。我当时特别珍爱它,还特意为它配了一根亮眼的挂绳。因我时常丢三落四,为图省事,每逢周末放假,便干脆把手机挂在脖子上。谁知一次在火车上,我把它放在小桌板上,不小心睡着了,醒来时,心爱之物竟已不翼而飞。

从那以后,我对手机的热情便淡化了,对款式也很少挑剔,似乎只要能接打电话就已足够。后来虽又换过几部,它们的样子都在记忆里模糊了。这大抵像极了一个人初恋之后的情感,总容易被时光冲淡,变得无足轻重。以至于在留学期间用过的手机,我竟一部也记不清样子了。

只记得是三星的。那时,乔布斯颠覆时代的iPhone 4尚未问世。有一次手机不见了,我试着拨打自己的号码,接听的竟是韩国警察。对方说手机在某某警局,让我前去认领。我百思不解——那警局离我的住处极远,几乎横跨了整个首尔。赶到后,警察告诉我,手机被我落在出租车后座,被一位好心人拾到,而这位好心人正好乘车来到附近,便顺路将手机送到了警局。

平凡之物,自有平凡的福分。那部三星手机,就这样完成了一场横跨首尔的温暖旅程,安然回到了我的手中。

回国后,正如开头所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过着没有手机的生活。

每当被人问起联系方式,我总是坦然相告:“你可以联系我先生。找到他,就能找到我。”有一回去银行办理业务,我在“联系方式”与“配偶手机”两栏里填的是同一串号码。柜员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两个号码是一样的?”我轻描淡写地解释:“我和他用一部手机。找到他,就能找到我,不碍事的。”她沉默片刻,随即投来一道审慎的目光,仿佛在掂量话语的真伪。

后来,类似的情形时有发生。人生往往如此:当人们认为事情“理应这样”,而你我“并没有这样”时,这份不同所带来的麻烦便会如影随形。我先生性子急,终于受不了这样的困扰。某天,他递给我一部手机,语气坚决地说:“从今天起,你就用这个,别再和我搅和了。”

我接了过来,心下释然:这样也好,以后再不必解释了。

从那一刻起,我才重又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手机。那是一台中规中矩的华为,没有复杂的功能,至于像素多少,我至今也不清楚。但我对它十分满意。我对先生说:“能接打电话,收发消息就行。或者说,当有人问起号码时,我终于能报出一串属于自己的数字,这就足够了!”他忍俊不禁,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打趣道:“难道这手机是我为别人买的?就为了让你报电话号码用?”

自那以后,这部手机就再没换过。它陪伴我近十载光阴,始终恪尽职守。来电时,该振动便振动,该响铃便响铃;通话时音质清晰;拍照虽不惊艳,却也足够记录生活。它越是可靠,我便越找不到更换的理由。

当然,这也有一部分我天生的惰性使然。平日里,我习惯在手机里记录点点滴滴——有时是尚未完成的文稿,有时是生怕遗忘的琐事。随手记录固然便利,可日积月累,那些文字与记忆便成了难以割舍的牵绊。积攒得越多,就越担心失去。渐渐地,换手机的念头也就彻底沉寂了。

它的存在,总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存储在其中的岁月痕迹,宛如一位老友,悉心保管着我所有的私密记忆。即便它日渐老旧,但只要常在身边,内心便觉踏实。这大概是人到了一定年纪才会有的感悟吧——不喜变动,随遇而安,纵使时光荏苒,也能心安理得地守着这份熟悉。

手机里存有我的文稿,也有一些随手拍下或不忍删除的旧照。其实平日很少翻看,但只要知道它们在那里,便已足够。

然而,时间最是无情。最近这几年,它开始频频出状况——特别是在我养了一只顽皮的鹦鹉之后,手机更是经常沦为鸟儿的“啃咬玩具”。这小家伙对我的物品格外“钟情”,平日里稍不留神,它便会偷溜过来啃上几口。如此一来,我的手机总是伤痕累累,隔三差五就要去临街的维修店换屏。有时,一个月甚至要换三次。老板见我成了常客,便主动给了折扣:一个月内换两次九折,三次八五折。

然而,也许是寿数将尽,又或许是被那捣蛋鬼欺负得太狠,它终于撑不住了。就在上个月的一个早晨,我照常按下开机键,屏幕却始终漆黑,再未亮起。

我只好再次走向街对面的那家手机店。老板像一位熟谙它病史的医生,只瞥了眼机身新增的伤痕,便劝我道:“不如干脆换一部新的吧。”我怔了怔。见我迟疑,他轻叹了口气,补充道:“要不先留下来,我帮你检测看看。”后来他告诉我,是主板出了问题,问我要不要修。

真到了要告别的时刻,关于它的记忆反而愈发鲜活。这部手机给我留下了什么呢?说来都是寻常小事,却浸润着几分温情。曾有一次,我在回家的路上弄丢了它;还有一回,把它忘在公共洗手间的台盆边;半个月前,它又被我遗落在电瓶车前置储物兜里。那天夜里,当我拨打电话寻找时,才突然想起它的去处——它在空旷的街头独自响着铃声,度过漫漫长夜。好在第二天清晨,它依然安静地躺在原处,像个耐心的朋友在等待我的归来。

说来奇妙,这部手机似乎总能唤起人们的善意。每次丢失后拨通电话,那头总会传来温和的声音:“你好,手机我放在某某地方,你来取吧。”一个让人不必担心丢失的物件,能常伴身边,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想到这里,我便对老板说:“要不,再帮忙修修看?”

没想到,经过他的巧手,手机竟真的恢复了正常。接过修好的手机,我满心欢喜——它还是这么可靠!

可惜好景不长。仅仅半个月后,它再次陷入沉睡。老板检查后轻轻摇头:“这次怕是难了。”之后我天天追问,得到的答案始终如一:主板层损坏、CPU故障。后来他把手机寄给更资深的师傅检修,那段时间,我像守候在ICU外的家属,每天忐忑地打探它的情况。一周后,电话那头传来最终结果:“实在修不好了。”

这一刻,我忽然慌了神,执拗地恳求:“里面的资料很重要,能不能想办法把数据救出来?”对方的声音满是无奈:“真的……没有办法了。”

挂断电话,我沉默了许久。我和它——就像一对来不及道别就不得不分离的老友,那些珍贵的记忆,再也找不回来了。

老板见我久久不语,大概明白了我的失落。也许只有他能体会我与这部手机之间的牵绊;又或者,这手机在他手中修了太多次,彼此间也生出了特别的情分。

“要么这样,”他突然开口,“我帮你换块新主板吧。”

“不过——”他紧跟着补充:“一旦换了,里面所有的东西可就都没有了……”

“你看……这样行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了看他,心中百感交集:我既不舍与这个承载记忆的“老友”告别,又忐忑于迎接一个记忆清零的、陌生的“新生”。

但最终,我还是点了点头。

 

一周后,我又一次拿回了这部“崭新”的旧手机。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内里空空如也。我下意识地拨通了那个最熟悉的号码。当先生的声音从听筒那端真切地传来时,我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释然。

我想,记忆或许会归于沉默,但生活,总会找到它的回响。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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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苑清
朱苑清  
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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