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


文/MENG


我和妞妞是在“梦游者故事会”上认识的。这个活动是我和77在一个下午的聊天里诞生的。77是我在那个下午刚认识的女孩,毕竟,我也是在前一天才刚到达这个数字游民社区。所以现在是2023年夏天,地点是安吉DN余村。

梦游者故事会当晚十点进行,地点就在一楼大堂的小舞台。台上有几只懒人沙发,几个蒲团,大家就围坐成一圈,开始讲故事。

当然是讲鬼故事,或是带灵异色彩的那种。来的大部分是女生,还有一对情侣,大家的故事都不怎么吓人,不过随着周围逐渐安静下来,到底是有了午夜故事的氛围感。不知怎么,话题变成了算命,大家纷纷聊起了自己算命的经历。

这时,妞妞发话了,她说:“有人给我算过命,太可怕了。我妈让我去相亲,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男生,他追我,我拒绝了好几次,而且我那时候还有另一个男朋友。可是相亲的男生拿我的八字去算命,算命的跟他说,她和那个男的走不到一起,最终她会和你结婚的!”

妞妞说话前,我对她不怎么留心,她留着潦草的短发,皮肤黑黑的,穿着一件松垮的T恤和一条棉裙,她窝在我左手边的一张懒人沙发里,双手抱膝,一言不发,有些木讷。

我们听得很惊讶,问她:“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真的嫁给他了!”妞妞说。

我的第一反应是:“你结婚了?!”

妞妞点点头:“是啊。”

仔细看,她的脸上稚气未脱,还有一种不经世故的顽劣,怎么看都不像已经结婚的人。

“你几岁?”

“26。”

“你才26岁就结婚了?”

“嗯,我上个月才结的婚。”

我更加惊讶了。

“上个月结婚?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逃出来了呀。”妞妞理所当然地说,“我不想待在家里。”

她是从老家邯郸逃出来的,她已经在这儿住了一星期了。

“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呀?”大家都不理解。

“我不知道,我觉得那不是我,我像个旁观者看着自己参加了自己的婚礼。”

“天哪!”我不禁感叹。

“所以这才是恐怖之处!”妞妞说。

这荒谬的故事听起来简直像是编的,可是妞妞不像在说谎。她发誓这是她这辈子遇到的最恐怖的事情。

等午夜故事会结束,我才发现,妞妞和我是室友,她是我的上铺,我没见过她是因为我俩的作息时间不同。在数字游民社区,你最容易申请到的是四人间,但事实上,你很可能到最后都不知道谁是你的室友,因为大家都不在寝室里待着。

我几乎立刻决定要和妞妞一起玩——我对她太好奇了。其实我是和另一个朋友一起来的,可她宁愿在草地上或是林间打坐冥想,而不是出去玩。于是,我乐得和妞妞为伴。

那几天大概是我度过的最快乐的夏天了吧,我俩坐公交车去安吉县城乱逛,在吴昌硕纪念馆,妞妞仔细看着展品介绍,然后被讲解牌逗得笑弯了腰,我不明白笑点,但还是跟着她大笑了起来;我在余村办了读书会,会后我俩骑着共享电动车去田间和山里到处逛,在山上的天然游泳池,妞妞毫不犹豫脱了衣服跳进水里,趁着没人游了个野泳;我俩在夜幕下的矿坑里看露天电影,在山顶俯瞰余村如繁星般的灯光,然后骑着电动车一路滑到山脚。我玩得累了,妞妞却不知疲倦,回到余村以后又去打德州扑克到半夜……


有一天,我们俩又漫无目的地开始了游荡,无意间去了附近的灵峰山,山上有一座千年古刹灵峰寺,和杭州的灵隐寺是姊妹。

寺庙正在修葺,免了门票,庙里一个人影都无,我俩悠然地逛到了后院,这儿有一片菜地,还种着花,甚至还养了一笼鸽子,我们什么都想看,什么都很新奇。

我坐在后山的趺坐亭里休息,妞妞独自一个人往山上的竹林走去,竹林似乎久无人打理,竹子东倒西歪地挡住了路,可是一个不注意妞妞就消失了。

我坐在那儿等了很久很久,她始终没有出现。

我有些担心,给她打电话,不接,消息也不回。我想,难道她直接翻过山去了吗?就像她从家里逃离一样,一声不吭就抛下我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妞妞还是回来了,也许没有我以为的那么久。

她对我说:“里面虫子太多了,否则我还要往上爬。”

也许她只是一个玩心很重的孩子吧。

我在斗姥殿旁边发现了一口天然泉,乳白色的泉水反射着淡淡的光,妞妞再次跳了进去,她脱了T恤,把红白条纹的半裙拉到胸口,裙摆飘在水里,像一只水母。

泉水不够深,只能抓住岸边扑腾几下,但这就足矣。我也坐在岸边,把双脚浸在泉水里,水慢慢涨上来,直到浸透了我的白色苎麻裙裤。暑热被清凉的泉水带走了,时间也变慢了。这神仙般的时光。

下山的时候,路过了一个山间茶室,临一池绿水而建,茶室无人,周围绿意环绕,十分清幽。岸边拴着一支竹筏。妞妞又起了玩心,她上前解开竹筏,小心地站了上去,同时拿起长篙,尝试着将它撑离岸边。

我捏了一把汗,在岸边观望,提醒她要小心。其实我内心是鼓舞和感动,她怎么可以这么自由?

妞妞说:“我是衡量过的,万一我掉下去,我也会游泳,但你不能上来。我救不了你。”

她把竹筏撑到了水中央,我问她爽不爽?她大声说:“爽!”

这时一条手臂粗的大蛇在她不远处露出水面,轻盈地游了过去,倏忽消失在了岸边。妞妞有些害怕,她小心翼翼地把竹筏撑回了原地,跳上了岸。

走到山脚下,我买了一根冰棒,妞妞突然讲起了她的生活。

她有一个弟弟,家里人不喜欢她,她学习成绩一般,也不喜欢读书,她总是反驳父母的话,只要她觉得没道理,就要杠到底。高中时,她和母亲吵架,一气之下就退了学。所以,她高中都没有毕业。

她不喜欢打工,每一份工作都做不长久,就这样,和父母的积怨也越来越深。再后来,妈妈给她相亲,把她嫁了出去。

“他们根本不爱我,只想把我撵走。”妞妞说。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和我说这些,她不像要寻求安慰或是帮助,因此我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问她将来有什么打算?

她说:“没想过。就像我上个月不知道今天会在这里,今天我也不会知道下个月我会在哪里。”

可我觉得她特别适合这样的生活。她和别人不一样,她在玩的时候特别投入,简直是全情投入,一点杂念都没有。

她不走寻常路,总能找到独特的乐趣。她也有自己的观察,比如她喜欢楹联和诗词,喜欢读出门楣上的题字。

余村山上尼姑庵的门上有“晴柔”两字,妞妞特地查了出处: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灵峰山的山门上写的是“既安且吉”——安吉由此而来。我发现“玩”也是一种天赋,并不是所有人都具有的。 

“你很有天赋,”我对妞妞说,“你那么聪明,那么会玩,你应该把这些都记录下来,你可以成为博主。”

“人人都会玩,没有人需要被教怎么玩,只要他被允许就行。”妞妞说,“我玩的时候就想尽兴地玩,不是为了记录。”

她很少拍照,也很少像游客那样感叹“好漂亮”“好美”之类的话。我发现了,她内心不存在什么范式,也不存在什么“正确的”答案,比如我问她:“你是怎么反抗家庭的?”她却一脸懵地看着我,似乎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又问:“你是怎么(从婚姻里)逃出来的?”她木木地回答:“趁人不注意就溜出来。”

我对她说:“也许你玩够了就想要回家了。”

她却说:“太可怕了,人怎么可能玩得够呢?”

她的钱快花完了,可她一点没有焦虑或者担心的意思,问她为什么不担心,她就说:“现在不还活着呢吗?”

她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变成一个“无赖”,一个“混账”,某一刻她发现,这个世界不陌生了。她就像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从灵峰山出来,我俩各自扫了一辆电动车,我对她说:“你来决定接下来去哪儿。”

妞妞拿出手机看了一会儿地图,说了个路名,然后她就发动了车子。我跟着她,电动车从开满秋英和大丽菊的山间小道开到了平坦的大路,她骑得很快,而且从不回头,也不等我,我只能专心盯着她,免得把她跟丢了。

妞妞往县城方向骑去,车流越来越多,她越开越快,像是非抵达那个目的地不可。

不知道骑了多久,妞妞终于在一条步行街前停了下来,我们到了。这时我才知道她的目的地是“苕溪路”。她只是随意选择了这个路名,还是因为前一天有人提到了DNA(Digital Nomad Anji安吉数字游民社区)的“苕溪三兄弟”?

我们停了车,在附近找到了一家最热闹的饭店,进去吃饭。

这是一家规模很大的本地餐厅,江浙菜,我们点了个套餐,土鸡汤、椒盐桑叶、砂锅鸡、番薯藤、豆腐煲……都是本地特色。菜特别好吃,不知道是因为和妞妞玩了一天,着实饿了呢,还是我俩运气爆棚,选到了一家好餐厅。

妞妞说,老家的菜都不好吃,所以她就决定要往南走。

吃饭期间,妞妞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可是她只是看一看,并不理会。我们还是聊着天,她给我讲她结婚前的那个男朋友的故事。

他是一个有妇之夫,比她大了十六岁,可是他们在一起很开心,纯粹的开心。他们都很喜欢彼此,可是后来她怀孕了。他让她打胎,这件事让她伤了心。他们分手了。

他给她20万作补偿,她没要。后来他离婚了,又有了新的女朋友。新女友和他年纪相仿,妞妞认为他俩很搭,很相配。

有一次她去找他们玩,神奇的是,他们三个度过了一段同样很快乐的时光,她和他的新女友也成了好朋友。

但是时间长了,新女友不开心了,她对男人说:你不爱我,你还是爱她。

男人说:她也不爱我,她爱你。

最后妞妞和男人一起哄新女友:我们都爱你。

这又是一个荒唐到不真实的故事,可又特别真实,特别像新浪潮电影里的情节,让我想起了特吕弗的《祖与占》和戈达尔的《法外之徒》。

妞妞拿起手机,回了几个消息。然后她突然笑出了声。

我问她谁的消息,她说,是她的老公,问她在干吗。她告诉他:我在餐厅洗碗。他问她,你为什么去餐厅洗碗,她说,没钱花了呗。于是他给她打了点钱。于是她又有钱了。她哈哈大笑。

她告诉我,前一晚她老公打电话来的时候,她正在玩狼人杀,于是她接起电话就喊:“狼人杀狼人杀狼人杀!”

我问她,你老公是做什么工作的?她恢复了平静,面无表情地说:“矿工。”

我又一次出乎意料,绝对没想到是这个职业。

由于职业关系,他在内蒙工作,他希望她能去内蒙。

我问她:“他为什么要做矿工?他也可以来城里打工啊。”

妞妞照样给出了一个非标准答案:“不知道,这是他的选择,与我无关。”

我问她:“你不觉得你和他是绑定的?”

她回答:“我不觉得任何人和任何人是绑定的。”

我问她:“万一他不给你钱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妞妞说。

“也许你应该要那20万。”我说。

妞妞沉默了。她说:“我不想要,因为我爱他,可是谁知道呢,也许他并不爱我,他只是喜欢我能逗他开心,喜欢我的身体,人都是自私的。”

我离开余村的前一天晚上,管理员在群里发了几张照片,问是谁在大厅的柱子和墙上乱涂乱画?其实本来社区里有许多墙面和柱子都是贴了白板纸的,就是用来涂鸦的,但那个人显然不是在规定的地方画的。

这是第一个不和谐的信号,此前我觉得余村简直是一个乌托邦。

我和朋友离开后没几天,妞妞也走了。她说她回邯郸了,但她还想继续出走。我告诉她,她可以来上海,我和朋友随时欢迎她,如果她愿意,我们甚至可以收留她,让她在这里找工作。妞妞说她要想一想。

后来,朋友告诉我,妞妞是被赶走的,因为监控查出来,那个乱涂乱画的人就是她。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做,也没有问过她。

妞妞始终没有来找我们,渐渐地也不怎么互动了,再后来,她的朋友圈零星地发布了一些银饰、羊毛地毯的销售信息,定位在鄂尔多斯。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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