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重阳


文/丁太


几年前的端午节,我收到一个陌生的短信,只有两个字,是我的名字。这种情况在微信出现后几乎没有出现过。但是我还是第一眼根据手机号的所属地猜到了是张超。事实上,即便没有所属地我也知道是他,完全凭直觉。

他接着说“你怎么没有猜到是晓涛”,这个信息坐实了是他。最近几年来,我提着的一口气终于落了下来。我把他留在我手机里的两个电话都打过去,没有人接,加微信也没有反应,心里竟莫名地揪紧。

他曾跟我讲他最新的职业是开大卡车,这在我心里是个高危的职业,但是也是一份高薪的职业。从我小的时候,村里辍学的半大男孩子们最主要的出路就是开大卡车,主要是拉煤炭。虽拿高工资,也受大罪。开大车不分白天黑夜,累是主旋律,还有遇到一些村的路霸,不给钱不让过,还要把你揍一顿。邻居的哥哥就讲过几次。最惨的一次,他被那些村里的一帮人按着跪下,拳打脚踢一顿揍,索要两千块钱。那时候,两千块可不是个小数目,他是真的给不起。他笑着讲给我们,还手舞足蹈地学着被揍的样子。我却听着想哭,人狠起来比生活狠,乐观起来也比生活乐观。危险才是大家更担心的。我哥哥的同学毛毛开车挣了一点钱,贷款买了辆大车,请了他姑姑的儿子。没多久,一场车祸,两条命就没了。姑姑去他们家里哭着闹着要赔七万。这事儿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我爷爷坚持不让我哥学大车,那时候爷爷开了一家造纸厂,我们家境还不错。后来爷爷生了病,家道中落。哥哥成了家有了孩子,开销大了起来,也就动了开大车的心。等我哥开车的时候,虽然还有一些路霸残余,但基本上已经被治理好了,可是开车在我们心里依然是危险行业,家里人都替他揪着心。有一次,他像是鬼附了身,明明看到直直的路,可就是控制不住地冲出去,车撞坏了,胆也吓破了,再也不敢开大车。张超比我哥开车又要晚些。

算来,和张超有快十年没有联系了。最后一次联系是在2015年。那年,我妈因为不小心买了辆“黑”三轮车被抓,我想让他问问在做刑侦的小杰能不能帮上忙,短信联系了他,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那是我不多地主动联系他。

认识张超那年,我十八岁,正在我们县城里的第一中学复读。张超和小杰、晓涛他们是从镇上的四中转过来一中的,可能我性格外向,我也记不得怎样开始的,反正很快我们就熟悉了。听说张超家里开了个肥皂厂,是个有钱的主儿,他还谈着个女朋友。那时候,我正阴差阳错地被暗恋的男生喜欢,过着本该压抑却快乐的复读生活。

他们几个从四中转过来的,本来成绩也不是很好,又有点抱团,有时会逃课去喝喝小酒,看看电影,班主任自然不喜欢,时不时地会敲打他们。张超心气儿高,哪里受得了班主任那样的奚落。

一次晚自习,他们几个又溜了出去喝酒,他喝多了,醉倒在一中的大门口,还不忘对班主任破口大骂。无巧不成书,班主任正好放学回家,所有的脏话尽收耳中。这下事情闹大了,班主任本就不是个宽宏大量的老头,以他旷课、喝酒、骂人数罪并罚,开除出了一中。他又转去五中复读,我呢,本着督促他不要消沉、好好学习的目的,跟他开始了通信来往。

可能人在这种消极的时候,别人一点点的好意都会被无限放大,话里话外,我能听出他朋友之外的更多意思。

那时候,我正在谈着异地恋,那个男孩我暗恋了两年,终于在我复读的第一天晚上等到了他的表白。接着,他就去上了大学。年少的时候,都以为爱情就是一切,可以天长地久。可是,也不过是短短的三个月而已。后来,我在看《东京爱情故事》的时候,发现赤名莉香的轰轰烈烈的爱情不过也就三个月。

张超知道我分手了,专门在重阳节的时候从五中请假回来邀请我登高,我们骑着自行车,沿着河堤,走走骑骑,跑了很远的路。到现在我只记得有这么件事情,但是谈了什么大概都已经忘记了。唯一记得是我跟他撇清了关系,因为分手并不是感情的结束,至少不是我的感情的结束。

我们还是保持着书信往来。

高考过后,他骑着他的125大摩托车来我家里。那个年代,一个男生那么正式地来家里,母亲也看出了端倪。母亲知道他家庭条件不错,人长得也不错,劝说我跟他订婚,毕竟我已经十九了,她十九岁的时候已经怀了第一胎。那时我刚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自以为站在人生的巅峰,批评老妈迂腐,怎么会看到人家家庭条件好就什么都不顾,我可是大学生啦。母亲也不示弱,“你现在心气高,不知道找个好婆家有多重要。”

下午张超回去的时候下起了雨,傍晚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他爸爸,担心儿子那么晚了还没有到家。他爸爸知道是我接的电话,说他儿子真的非常喜欢我,并且他从来没有见过谁那么了解他的儿子。原来,我跟他的通信他一封也没有扔,全部拿回了家,而他爸爸认认真真地看了每一封信。我囧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他到家的时候,他在电话里给我放了首歌,问我听出来是谁的歌吗,我当然知道。那是那个年代的我们都喜欢的Beyond的经典歌曲《大地》。只是,现在我已经记不得为什么他一直在我们的关系里对这首歌念念不忘了。

我去大西北上了大学,他参加了工作。我们还是保持了书信来往,偶尔打打电话。大二的时候,他突然打电话来,问他到底要不要等我,我说不用等,因为我从来没有让他等过,他说他会听从家里人的安排。大概两个月后,收到他的信,说他已经结婚了。我祝福他。那时候,我也谈了男朋友。

 

我们的书信来往少了起来,但是基本上还是保持了下来。我毕业后去了广东打工,后来有了手机,书信就变成短信。记得刚买手机的时候,看到一则笑话就发给他,结果收到了一则严肃的回复,不要再跟他联系。我像是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也回了毫不客气的词语。后来他解释说是他妹妹回复的,他妹妹和父亲对我有点耿耿于怀。

那时候,在东莞,我举目无亲,一个人住在集体宿舍,身上压着父亲做生意赔下的大笔外债,心里又脆弱又孤单,很多晚上辗转难眠。在那些辗转难眠的夜里,我也曾经问过自己,要是张超没有结婚,这个时候来追求我,我的答案是不是还是和高中毕业的时候一样斩钉截铁。

世上没有回头路可走,再说也只是失意时想起的回头路而已,不能算真的,只是另外一种对彼此的伤害而已。

多年下来,张超还是保持了和我的联系,一年一两次的频率,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他也会说一些重大的变动,比如,肥皂厂盈利越来越不好,关了;比如他们去新疆包了几百亩的地种棉花。

有一次,他跟我联系,提及晓涛。说晓涛犯事儿了,应该是倒卖了政府单位的什么东西,被抓了起来,一下子白了头。当时我正带着孩子在小区里玩,我怔怔地扶着双杠的架子,不知如何是好。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来,我之所以认识张超,就是因为晓涛。当时我决定去复读的时候已经是开学的第二天了,班上就剩最后一排的一个位置是空着的,那个同桌就是晓涛。晓涛在我不住气看了几本《青年文摘》的“青春风铃”栏目之后,终于跟我聊起了天。后来熟悉到会调侃青春风铃里的故事,还说未来要是他没娶我没嫁的话,就凑合着过个日子。很多年后,看《老友记》里Chandler跟Monica说的一句类似的台词还会想起晓涛。年少时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语,时隔多年,还是会被击中,只是美好而已。

又大概过了一年多,张超又给我发短信,说他离婚了。我很惊讶。

他说家道中落,养尊处优的老婆不得不出去工作,在大排档里做啤酒销售,做着做着就跟人跑了,儿子留给了他。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转行开大车的,大致跟我讲了考证的艰难。他个子不高,也是从那时起,我脑子里总是他小小的个子爬上大车的艰难样。

因为这个缘故,我也会主动发信息问候一下,但是也尽量不打扰他的生活,毕竟曾经有那么一层关系。一次,我问他是否还打算结婚,他说暂时不打算,他说他不想在人生的低谷再随随便便地找一个志不同道不合的伴侣,他希望通过努力稳定下来之后再找一个匹配的人走完余生。

或许是这个答案让我对他有了信心,他是有给自己规划未来的。那次聊天之后,彼此都归于平静。

一晃就是十年。

短信上蹦出来这样一些句子:每年重阳都会想起一个人来,只是不敢轻易打扰;不过在最好的年纪和朋友们相识,也是幸事。人生中有一段美好的回忆也是件美好的事情。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给你发一些孩子气的话语,只有我知道其中真挚的分量。

他问我在干嘛,我说在看书。他说我还是有小资情调的,看看书,他们是一帮粗人,聚在一起就是喝点小酒,吹吹牛皮。小杰受《雷洛传》的影响,当年立志当警察,已经从刑侦改为经侦,浩繁的案卷和推理分析让他提前谢了顶。只是都不能喝了,以前三人两瓶,现在顶多一瓶,只好忆往昔峥嵘岁月,那些过去的人们在他们的推杯换盏中一个个地出现。在一中时只能喝五毛钱一杯的酒,喝到打点滴,现在喝的都是好酒,可是以前一杯劣酒,一盘花生米,一碗面或一盘李记饺子,好像就是幸福的全部。那可是人生最鼎盛的青春岁月啊。

一幅友谊地久天长的画面立马就出来了,让我这个身在异乡的人不知道有多羡慕。

六岁的二宝要跟同学一起出去小区玩,我得跟着,于是我就从家里出来了。他看着我回信息有点慢,就说忙的话不聊了。我说倒是不忙,只是因为短信不能语音,打字就有点不方便。他说短信挺好,书信更好,他很怀念以前通信的日子,一封信来来回回要等很久,可是心里有盼头,充满了劲儿。现在即时通信了,反而大家都疏远了,可能都变了。

谁不是裹挟在时代的洪流里呢,过去的只能交给回忆。

没多久,因为我二姨去世,我回老家奔丧,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跟张超联系。聊天时他说这辈子可能见不上面了,我说大把的机会,又不是七老八十,怎么会见不到。可是等真有机会见面的时候,对于几十年没有见面的朋友,见面变得困难重重,好像见面就把青春美好的日子全毁了似的,不敢不计后果。

去年重阳当天,因为工作上太忙了,把重阳节都忘了,还是老公提醒,我才想起来,重阳节于我是另外一个重要的节日,我怀胎十月,在那一天瓜熟蒂落,大女儿来到了我们的世界。那也是不能跟她一起过生日的第二年,她住校了。又想到没有收到张超的短信,也就是一闪而过。

第二天晚上去舞蹈室接二宝的路上,收到了张超的短信。

“猜你昨天很忙?”

一句话我就吧啦吧啦地把我的忙全部一吐为快。

又告诉他,国庆节我回老家了,返程的始发站就是他所在的城市,我心里想着给他留言,终究还是没有留。

他说下次回去一定联系他。又提起上次见面是多久的事儿了。我仔细一回想,距离上次见面都已经过去25年了。

“就是上次见面导致我误会你的。”

原来,大一寒假回去后,我跟他、小杰、晓涛一起约着吃饭。他喝得有点醉,坚持要送我回家,晓涛怕他出事儿,就把我先支走了。他发现我跟晓涛一起走了之后,就觉得我跟晓涛好,心里对我产生了误会。一个人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哭了一路,司机一直问他为啥哭得那么伤心。

我说晓涛绝对没有那样的意思,我也没有那样的意思,你们是那么好的哥们儿。

从这个话题又提起了年轻时候的样子。他母亲当年说人家是大学生,你就是个普通工人,人家不可能同意的。于是开始一直催着他结婚,不给他等我的机会。于是他给我打了个电话,直截了当地问要不要等我,于是他草率地结了婚,跟老婆根本就没有几次接触。

他母亲可能是对的。要是我没有考上大学,囿于家乡的小天地,或许真的会被他的执着感动。我考上了大学,人生有了太多的可能性,并不一定是好的可能性,只是人们往往都把可能性往美好的方面想。他母亲可能也是不对的。姻缘这种东西,是冥冥中注定的,即便是错误的姻缘,我跟他并没有这样的缘分,无关我是否是个大学生。

他又说,其实,这样能成为一生的朋友也是幸事,多少人在一起又分开,甚至成为仇人,老死不相往来。

命,是命。它说让人在一起就能在一起,它不同意就不行。

二十年前,我孤孤单单一个人走在深圳农民房的小巷中,刚刚结束跟张超的短信聊天,我坐在一个药店的门口,泪如泉涌。一个人在外面的日子啊,真希望有一根稻草被抓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张超问候我妈妈的时候,又提起了我高寿的奶奶,因为我的奶奶又提到了基督教的话题,她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他问我信基督教吗?我说没有,试着去相信,可是始终无法说服自己。他说他比我先了一步,他已经信了几年。我惊讶却平静接受。

又逢重阳,记录下生命里的一些人和事儿,仅此而已。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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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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